五胡時代的華北社會
——特别是五胡政權與漢人的關係
2018-01-23田村實造
田村實造 著 焦 堃 譯
在五胡族諸政權的統治之下,漢人與胡族雖然居於不同的聚落,但也偶有雜居於同一部落内者。比如據《晉書》卷一零四《石勒載記上》所記,石勒便曾與鄰家的漢人李陽争奪漚麻池。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像漢人社會中的地主、豪族相對於農民這樣的階級矛盾,還有着漢人社會與胡人社會的民族對立,這種多重的社會關係極爲複雜、深刻。在摻雜着這種多重對立關係的民族移動期,該從何種觀點來把握當時複雜的華北社會呢?雖然對於史料缺乏的這一時期來説,這是極爲困難的問題,但本書還是打算以僅有的史料爲綫索,以五胡族政權與漢人流民、五胡族君主與漢人士人及望族、又或是五胡族政權接受漢文化的方式等問題爲焦點來進行考察。不過作爲前提,對於五胡時期華北究竟混入了多少五胡族、以及他們與漢人的人口比例大概爲多少等問題,我認爲要粗略地首先進行觀察。
一、 華北的胡漢人口問題
(一) 華北五胡民族的人口
劉淵在山西獨立並建立漢國之際,構成此國核心的是所謂山西五部匈奴。他們潛居在從鄂爾多斯到山西省中南部地區已有相當的年月,故而其户口數也相當龐大。《晉書》卷九七《四夷北狄傳》及卷一零一《劉元海載記》中記載有:
1. 左部都尉 一萬餘落 并州西河郡(山西省汾陽縣)
2. 右部都尉 六千餘落 并州太原郡(山西省祁縣)
3. 南部都尉 三千餘落 司州平陽郡(山西省隰縣)
4. 北部都尉 四千餘落 并州新興郡(山西省五台縣)
5. 中部都尉 六千餘落 并州太原郡(山西省文水縣)
其總數達到二萬九千餘落,可以認爲是大約三萬落。而如同之前所推算的,若將一落的帳幕即包數算作平均五包或六包,每包的人數算作六人或七人,則一落的人數在三十至四十二人。包之總數在十五萬至十八萬,平均十六余萬,則人口達到百余萬人。不過這一數字終究只是推測。此外據《晉書》之《地理志》,太康元年(280)并州轄下六郡的漢人數量爲五萬九千二百户,若一户有五人,則共有約三十萬人,據此計算在并州只是五部匈奴便大大超出漢人的數量。《晉書》云匈奴部之種類共有十九種(十九個氏族),而以所謂單于氏族的屠各氏爲主體的五部匈奴應當只是整個匈奴部的一部分,因而華北各地有鄂爾多斯匈奴部以及其他匈奴部,這自不待言,此外還應當有衆多的烏丸、鮮卑、氐、羌等胡族潛居。而當漢國興起,經第一代國君劉淵,到劉聰時滅掉西晉王朝,將其勢力範圍從原本的山西、關中擴大到東方的河北、山東、河南地區時,漢國内包括匈奴族在内的五胡族推測至少應有約二十萬落,户數達到百萬包甚至一百二十萬包,總人口應超過六百萬甚至七百萬。
接下來觀察石勒、石虎時期後趙國内的胡族徙民。劉聰死後靳準在漢國發動政變之際,石勒鎮壓了這一叛亂,而他收服當時歸屬於漢國的巴蠻、氐、羌等諸部族中的十四萬落,爲開發自己的根據地河北地區荒廢的土地以及增强武力,將他們集體遷徙到了以襄國爲中心的河北的十郡之内。這些被遷徙的胡族之中包括後來建立後秦國的氐族的姚襄——姚興乃是其子——之父姚弋仲,據説姚弋仲當時作爲氐族的一個部落首領率領數萬部民遷於山東清河。
如此看來,在後趙國石氏政權時期,遷徙到河北、山東、河南北部的胡族至少有石勒所徙民的約十四萬落與石虎所徙民的氐族、羌族十五萬落,加起來共約二十九萬落,其户(包)數約一百四十五萬包(按照一落五包計算),人口達到約八百七十萬(按照一包六人計算)這一龐大的數字。此外,還有殘留在山西中、南部漢國故土内的匈奴族,河北、山東等地數量達到數十萬的原有的胡族,以及《晉書·石季龍載記》所記的石虎時分散徙民到河北、山東諸郡縣的匈奴索頭郁鞠部三萬户及鮮卑系段部的兩萬户。石虎所遷徙的胡族應該不止於此,而僅從以上所列舉的記載推算,石勒、石虎時期潛居在河北、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的爲數衆多的五胡族的總數最少也應當超過九百萬人。可以説這一胡族的數量超出了我們大多數人的預想。
從當時的情況來説,冉閔發動政變取代趙國時殺戮了鄴都的胡族二十余萬人的記載,以及數百萬人的氐、羌、胡蠻欲從後趙國領内逃歸故土而交錯於道路,爲此到處殺掠不斷的記載也不能説都是誇張之詞。倒是冉閔的屠殺、驅趕五胡族的命令看起來像是對五胡族的人口之多感到恐懼的漢人的危機感的表現。不過冉閔政權驅趕胡族的命令只維持了短暫的時期,因而我們不能認爲後趙領内的五胡族大多都返回了故地。接下來慕容氏政權入關並取代冉閔的魏政權後,胡族又再次得勢。
此外,雖然對於習慣於定居的我們來説,以上所提到的胡族多達數萬落甚至數十萬帳(數百萬人)的大集團遷徙是難以想像的民族移動現象,但對習慣於遊牧的胡族來説,應當並不是困難的事情。以當今的事例來説,蘇聯軍隊入侵阿富汗後,當地的大約三百萬人集體逃往巴基斯坦邊境開伯爾的山麓一帶,並就此在當地開始了帳篷生活。以此類推,當時的情況亦可以得到理解。
(二) 華北漢人的户與口
那麽,相對於五胡族,當時華北地區漢人的人口大約有多少呢?關於此點亦無法明確進行把握而只能推測,不過據《晉書·地理志》及其他記載,漢國的劉聰領有左、右司隸(司州平陽諸郡、荆州河南諸郡)的漢人二十余萬户,每一萬户置内史一人,而共有内史四十三人,則其治下的漢人僅司隸部便有四十余萬户、二百萬人上下。當然,當時有很多大家族以及擁有衆多奴婢和佃户的豪族,因而實際的人口數量應當比這一數字更高。此外在左、右司隸之外,河北、山東諸州郡的漢人要多得多,總計應當達到一千萬人以上。比如據《晉書》的《苻堅載記》,前秦苻堅在370年滅掉前燕國時,前燕治下的一百五十七郡、一千五百七十九縣的户口總數爲二百五十五萬八千九百六十九户、九百九十八萬七千九百三十五口——約一千萬人。
這乃是登記在户口册上的漢人的總數,其户口數之比爲一户三點九人,相對較少。而之所以口數相對於户數的比率較低,除了五胡時代這一非常時期的户口調查較爲草率之外,亦當是因爲豪族、富户有很多寄户和隱户。另外作爲參考,西晉武帝統一天下的太康元年(280)的户口總數爲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户、一千六百一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口,平均每户六人多。其中《武帝紀》中可見的江南吴國的户口數爲五十二萬三千户、二百三十萬口(平均每户不到四點四人),故而減去吴國的人户,則太康元年華北——所謂華北主要是河南、山東、河北、山西——的漢人户口數爲一百九十三萬三千八百户、一千三百八十六萬三千八百六十三口,其後經過九十多年到前燕國滅亡時,華北的漢人口數在户籍上減少了一百八十七萬餘人。
此外,如同之前所説,319年石勒建立後趙國時此國共計有二十四郡、二十九萬户,雖説是五胡時代,但這一數字不管怎麽説都太少了。想來當是記載中有數字的脱誤。不管怎樣,就前燕滅亡時華北漢人與五胡族數量之比來説——考慮到寄户、隱户,則漢人的實際數量應該更多,至少在統計上漢人超過了五胡族。但考慮到當時是五胡族掌握政權的時代,就社會、政治上的力量關係來説,五胡族相對於漢人應當處於優勢。
二、 五胡政權與漢人流民
關於流民在華北,因爲後漢末以來的社會混亂而落入最悲慘的境遇之中的是農民。他們除了來自上頭的過於沉重的負擔,還遭受屢屢發生的饑荒所帶來的災害——本來饑荒是自然災害,故而並非只在王朝末期和亂世尤其頻繁地發生,尤其是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地域,饑荒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然而如果國家的政治力量比較安定,就算發生了饑荒,政府也能够適時采取適當的對策,將其帶來的損害抑制在最小範圍,故而能够防範社會混亂於未然;然而在王朝末期及亂世,饑荒的應對跟不上現實情況,因而損害會大大超出預想。再加上多達數百萬的胡族的潛居、遷徙或是伴隨着政權更替而反復發生的内亂,受到這些因素的影響而流落道路的農民最終不得不拋棄住慣了的故土,而成爲流浪之民。
如此説來,似乎農民們很容易便會化爲流民,但其實他們拋棄故鄉而踏上流浪之路,乃是因爲被逼到了極爲悲慘的境地。故鄉乃是祖先墳墓之所在,祖先的靈魂棲息在這片土地上,這種樸素的民俗信仰不允許他們輕易離開故土。《晉書》卷六十二《劉琨傳》中的《在路上表》一文用極爲生動的筆迹描寫了當時的農民究竟陷入了多麽悲慘的境地,以至於走投無路而不得不背井離鄉。劉琨出身於與西晉皇室有姻戚關係的家庭,他在永嘉元年(307)成爲并州刺史,從洛陽經由彰德(河南省安陽)、潞安(陝西省長治)等地前往晉陽(太原)赴任的途中寫下並向晉廷上呈了這道表文。這道表文讓我們眼前浮現出當時山西南部的州縣、特别是壺關(山西省長治縣)周圍農村荒廢的景象,以及農民們的悲慘狀況、郡縣治安的混亂以及任地晉陽城内的蕭條。[注]雖然篇幅稍長,此處仍從《晉書》卷六十二《劉琨傳》中引用劉琨《在路上表》如下: 永嘉元年(307)爲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琨在路上表曰:“……九月末得發(洛陽),道嶮山峻,胡寇塞路,輒以少擊衆,冒險而進,頓伏艱危,辛苦備嘗,即日達壺口關。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絶於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群胡數萬,周匝四山,動足遇掠,開目睹寇。唯有壺關,可得告糴。而此二道,九州之險,數人當路,則百夫不敢進,公私往反,没喪者多。嬰守窮城,不得薪采,耕牛既盡,又乏田器……”《劉琨傳》中接下來就晉陽(太原)附近及城内的情況説道:時東嬴公騰自晉陽鎮鄴,并土饑荒,百姓隨騰南下,餘户不滿二萬,寇賊縱横,道路斷塞。琨募得千餘 人,轉鬥至晉陽。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飢羸無復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滿道。琨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獄。寇盜互來掩襲,恒以城門爲戰場,百姓負楯以耕,屬鞬而耨。琨撫循勞徠,甚得物情。劉元海時在離石,相去三百許里。琨密遣離間其部雜虜,降者萬餘落。元海甚懼,遂城蒲子而居之。在官未期,流人稍復,雞犬之音復相接矣。如實地描寫了其凄慘景象。另外,關於此事,《資治通鑑》卷八十六晉惠帝光熙元年十二月己酉條中亦有稍爲具體的記述: 劉琨至上黨,東燕王騰即自井陘東下。時并州饑饉,數爲胡寇(劉淵之黨也)所掠,郡縣莫能自保。州將田甄……等及吏民萬餘人,悉隨騰就穀冀州,號爲“乞活”,所餘之户不滿二萬。寇賊縱横,道路斷塞。琨募兵上黨,得五百人,轉鬬而前。至晉陽,府寺焚毁,邑野蕭條,琨撫循勞徠,流民稍集。《晉書》卷七十五《范甯傳(附范汪傳)》中亦云范寧提議説“今荒小郡縣,皆宜并合,不滿五千户,不得爲郡,不滿千户,不得爲縣”。
從此一語中亦可以窺見當時地方郡縣逃散者衆多、人口鋭減的情況,而不只是地方郡縣,連洛陽、長安等大都市的慘狀亦絶不下於劉琨所記述的晉陽城内的情況。《晉書》卷五中記載洛陽城陷落時的情況云:
至是饑甚,人相食,百官流亡者十八九。……遂焚燒宫廟……百官士庶死者三萬餘人。
關於長安,同篇中亦云“長安城中户不盈百,牆宇頽毁,蒿棘成林”。[注]關於洛陽、長安的荒廢,可參照宫川尚志《六朝史研究》政治·社會篇第八章第三節《五胡時代の長安》,及同章第四節《五胡時代の洛陽》。
塢主與塢堡流民産生於這樣極爲動蕩不安的社會形勢之中,故而乃是幾個部落一起化爲流民,或是幾個村子的農民大半外出流浪。由此當時的流民成爲一大集團,能得衆心的望族、大姓(士族、民望)被選爲領導者。他們在流浪之後尋找適當的地方住下來,分别築起堡壘而尋求自給自衛的手段,其中有的甚至具備自治政權的形態。這種組織被稱爲塢堡,其領導者被稱爲塢主。[注]據説塢堡最初見於前漢時期,而關於塢堡、塢主,可參照那波利貞《塢主考》(收入創文社刊《唐代社會文化史研究》)。亦可參照清水盛光《中国鄉村社會論》(岩波書店,1951年)、佐久間吉也佐《晉代の塢主》(《東洋史學論集》第三)、金根發《永嘉亂後北方的豪族》(1964年9月)等著作。魏晉以來,像這樣由塢主率領的流民集團遍布華北各地,尤其多見於河北南部及河南南境地區,其數量多達數百數千。據《晉書》之《石勒載記》,石勒曾經:
(1) 遵劉淵之命攻陷魏郡、頓丘五十餘壘壁,分别授予其壘主將軍或都尉之號,從其部衆之中挑選强壯者五萬人爲軍士,老弱安堵如故,並令其從事農耕以生産軍糧。若以强壯者五萬人計算,則總人口應達到十二三萬甚至更多。
(2) 攻陷冀州郡縣堡壁百餘,獲部衆十餘萬,並集其中的士人編爲君子營。其後又降三十餘壁,並降中山、博陵、高陽諸縣數萬人。
(3) 攻陷黄河以北的幾乎全部壘壁,從堡壁之長那裏索取人質並令其立誓恭順。
(4) 進攻襄陽,攻陷江西堡壁三十餘所。
《晉書》卷一百二《劉聰載記》中記載劉聰:
(5) 攻陷梁、陳、汝、潁之間的壘壁百餘所,又降齊魯之間郡縣壁壘四十餘所。
據《鳴沙石室佚書》之《晉紀》云:
永嘉大亂,中夏殘荒,保壁大帥數不盈册,多者不過四五千家,少者千家、五百家。
此外《資治通鑑》記載比此稍晚的後秦時期399年的事例云“魏前河間太守范陽盧溥帥其部曲數千家就食漁陽,遂據有數郡”。根據這些事例亦可推測塢堡的規模之大。而這些塢堡的大多數都如同剛才所列舉的石氏政權的事例那樣,由於懷柔、安堵等政治手段——這些手段行不通時則使用武力,塢主降伏或是被族滅,塢衆被分散徙民。受到懷柔、安堵時,塢主及士人被允許依然保持他們所享有的社會身分及特權——賦役及兵役的免除等,且塢主、壘主中還有人被授予將軍、都尉之頭銜。而這些人被要求協助新國家的秩序建設,關於此點將在次節(《五胡政權與士人、漢文化》)中再加以考察。
在以上所列舉的事例之外,作爲塢堡統領者的塢主、塢帥之中,亦有不少人出於身爲漢族的自豪感和保衛鄉黨的强烈民族意識、鄉黨意識,而堅持對五胡政權的反抗態度。接下來從《晉書》及其他史料中列舉關於這樣的塢主、塢帥的若干事例:
李矩之例 李矩是平陽人。劉元海(劉淵)攻平陽時,李矩因爲素爲鄉人所尊敬而被推爲塢主。他率領鄉人向東渡過黄河而屯營於滎陽(河南省)城外,後來又移動至新鄭(河南省),修理洛陽之千金堨,以便漕運。其後假補爲滎陽太守,招懷離散者,遠近多附之。然而後來爲石勒所攻,在襄陽戰死。(《晉書》卷六十三《李矩傳》)
此外,以下幾個是成爲西晉滅亡原因的永嘉之亂所造成的流民群的事例。
祖逖之例 祖逖在京師大亂(永嘉之亂)後率領親黨數百家前往淮、泗(江蘇、安徽方面)避難,而在避難之際,他用自己所乘的車馬搭載老人和病人,自己步行,藥物、醫糧與同行之人共用。祖逖又多權略,故而少長皆推其爲行主(塢主)。到達泗口(江蘇省)後,仕於東晉之元帝而成爲徐州刺史,承擔了守衛東晉北方的任務。據説石勒之所以終不能直接威脅東晉的建康,主要是因爲塢主祖逖的活躍。不過祖逖與石勒雖是對立關係,在經濟上卻相互交易,尤其是祖逖因爲與後趙國的互市而獲利十倍,史稱其“公私豐贍,士馬日滋”。(《晉書》卷六十二《祖逖傳》)此外關於祖逖的智謀及其政治手腕,《資治通鑑》卷九十一大興三年(320)七月條中亦有詳述。
郗鑒之例 在祖逖死後成爲東晉王朝守衛江北的中心人物的是郗鑒。據《晉書》之《郗鑒傳》,郗鑒率領塢衆相繼守衛嶧山、鄒山、合肥、廣陵、京口等江北戰綫的要鎮,没有給後趙軍可乘之機。而據説這些塢衆大半都是華北人。[注]《晉書》卷六十七《郗鑒傳》中所載的郗鑒上疏中云: 臣所統錯雜,率多北人,或逼遷徙,或是新附,百姓懷土,皆有歸本之心。臣宣國恩,示以好惡,處與田宅,漸得少安。聞臣疾篤,衆情駭動。
據此可知,移動到淮水以南的江北、淮南地區而築起塢堡的華北人出乎意料地多。接下來列舉關於有名的塢主的史料:
郭默之例 郭默是河内懷(河南省沁陽)人,因爲壯勇而成爲河内太守裴整的督將。永嘉之亂時,郭默率領衆人成爲塢主,經年而積累起巨富,流民前來依附者衆多。(《晉書》卷六十三《郭默傳》)
魏浚之例 魏浚在永嘉之亂後率領流人數百家東保河陰之硤石(河南省孟津),支援了身處洛陽的晉懷帝。洛陽被劉聰軍攻陷後,魏浚屯營於洛北之石樑塢,撫養衆人,修整武器,令附於劉聰的漢人歸服而獲得了大量部衆,但最終被前趙的劉聰所殺。其族子魏該領有其遺衆並屯於宜陽(河南省)之一泉塢,與李矩、郭默相呼應。(《晉書》卷六十三《魏浚傳》)
邵續之例 邵續出於魏郡安陽的官吏邵氏一族,晉末天下大亂後,他捨棄沁水縣令的官職而返回鄉里,召集亡命之民數百人而屯於厭次(山東省陽信),並被任爲都護,[注]按此處有誤,被任命爲都護者乃是邵續之子邵乂。——譯者注與其子邵乂一起安撫流民。其對石勒采取徹底抵抗的態度,造成石勒勢力之下的縣令等六千餘家叛投邵續。爲此東晉元帝將其任命爲冀州刺史。後來其據山東濟南黄巾固城與石勒、石虎作戰,最終力盡戰死。(《晉書》卷六十三《邵續傳》)
劉遐之例 劉遐與邵續是岳父與女婿的關係,他亦是遭騷亂之世而以塢主身份率領流民群、據塢堡而抵抗胡族勇武而馳名之人。[注]關於劉遐,《太平御覽》卷四三五中所引何法盛的《晉中興書》中有這樣的記載: 劉遐,字正長,廣平人,性果毅,便弓馬。遭天下亂,遐自爲塢主,攻抄日至,無時不戰。遐每奮擊,直入賊軍,陷堅摧鋭。鄉人邵續深知之,以女妻焉,遂立壁河濟之間,胡不敢逼,時人號關羽、張飛。
蘇峻之例 蘇峻亦是因領導流民群體而著名之人。他生於山東掖縣(萊州)的官吏之家,糾合因永嘉之亂而流亡的百姓數千家,在掖縣築壘壁而屯聚。蘇峻派遣使者前往諸屯,説服他們向晉室盡忠,又收拾被拋棄在各處的死人之枯骨而埋葬之,遠近皆感其恩義而推其爲盟主。東晉元帝聽説蘇峻的威名後授予其安集將軍——所謂安集將軍乃是安集流民之長官之意,當時爲懷柔流民集團而設置了這樣的臨時官稱——之銜。當時作爲青州刺史而獨立的曹嶷爲拉攏蘇峻而任命其爲掖縣令,但蘇峻加以拒絶,爲此受到曹嶷的討伐,最終率領部下數百家從海上逃到江南,而仕官於東晉。(《晉書》卷一百《蘇峻傳》[注]關於蘇峻,《資治通鑑》之太興二年(319)條中亦有如下記述: 春,二月……初,掖人蘇峻帥鄉里數千家結壘以自保,遠近多附之。曹嶷惡其强,將攻之,峻率衆浮海來奔。)
以上所列舉的,是作爲望族、大姓而分别率領鄉人流亡,將僅有的一絲希望寄託在江南的東晉王朝身上,爲恢復中原而拼盡最後的力量,堅持抵抗五胡政權的塢主、塢帥。爲此《晉書》等當時的史書才特别記下了他們的姓名和事迹。然而他們若是堅持反抗態度,則只有逃離五胡政權的勢力範圍這一條路。爲此當時在五胡政權與東晉王朝之間的中間地帶江北淮南地區,存在着像這樣擁有衆多的塢堡以及大規模組織的自治政府。
五胡族諸政權的流民對策接下來考察五胡族諸政權方面的流民對策。對五胡族諸政權來説,超出必要地與塢主及流民群敵對而遭受他們激烈抵抗的做法對於推行其統治政策極爲不利。故而這些政權或者采用懷柔、安堵的手段,或者采取即使訴諸武力,亦儘量將塢衆收容到其領内而令其定居、安居的方針。而從之前所列舉的各事例亦可看出,在這方面成果最顯著的乃是後趙國石氏政權。後趙國石氏政權所采取的流民對策並非是讓流民回歸原籍地,而是從强化政權自身權力的必要出發,儘量將流民們遷徙到其政權的根據地附近令其從事耕作,以利用、壓榨其生産力,以及動員其中的壯丁以增强武力。此外,作爲强化權力的舉措之一,亦努力建設都城、充實都民。
進入五胡時代後,古代周朝以來的華北中心城市長安、洛陽因爲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而徹底荒廢。雖然長安在其後的前秦國苻堅政權和後秦國姚氏政權時期曾稍有復興,但其繁榮並没有長期持續。而東方河北、山東地區的襄國(後趙)、鄴(後趙)、中山(前燕、後燕)、廣固(南燕),山西地區的平陽(漢國)、長子(西燕)、平城(代國)以及遼西的龍城(前燕)、河西的姑臧(前涼、後涼)等城市作爲五胡政權的國都而代爲繁榮。[注]參照前述宫川尚志書第八章《六朝時代の都市》、宫崎市定《六朝時代河北の都市》(《東洋史研究》第20卷第2號)。其中尤爲繁榮的是後趙國石氏政權所重建、修整的襄國及鄴都,以及代國的平城等。例如,如同之前在“人口問題”條中所指出的,在石勒、石虎兩代被遷徙到襄國、鄴都及其周邊的漢人流民及五胡諸部族達到數百萬的龐大數量。其外“人口問題”條中雖然未指出這一點,但據《資治通鑑》卷八十九建興四年(316)七月條所記,此時漢國主劉聰治下的平陽一帶發生蝗災,居民的大半都外出流浪,而石勒將這些流民二十萬户、約一百二十余萬人招納到河北,此處亦可以看出石勒流民對策的非凡之處。
與後趙國石氏政權的流民對策相比,成果更爲顯著的是前燕國慕容政權。從建立前燕國以前的遼西時代開始,慕容部便已收容從華北各州郡前來避難、投奔的衆多漢人流民。如同之前在第二節I“慕容政權”小節中所考察的,打下慕容政權基礎的乃是慕容廆,而他當時致力於收容爲避開西晉末中原的騷亂而來到關外遼西地區逃難的衆多流亡漢人。而這並非只是對漢人進行無秩序的收容,而是按照他們的原籍州郡在領内各地設立擁有相應名稱的州郡,並將其徙民至此。據《晉書》卷一零八《慕容廆載記》以及《資治通鑑》卷八十八等,慕容廆爲從冀州(河北省)投奔而來者設立冀陽郡,爲豫州(河南省)人設立成周郡,爲并州(陝西省)人設立唐國郡,又爲青州(山東省)人設立營丘郡。由此亦可知道從華北各地有多麽多的人流亡到了遼西地區。像這樣的有組織的針對流民的徙民政策乃是慕容政權最先開始實施的,而將這種形式更加大規模化並取得成功的乃是後來契丹族的遼帝國。(參照田村實造《中国征服王朝の研究》上第六章第一節《徙民政策と州県制の成立》。)
繼承慕容廆的慕容皝亦留意於漢人流民的徙民。在滅掉同族的段部後,他從其領内的漢人中遷徙三萬餘户(約十八萬人)到龍(柳)城(遼寧省朝陽)以充實根據地,此外從遼東亦遷徙大姓、豪族到青山(遼寧省義縣)附近,設置了和陽、武次、西樂等縣。慕容皝還整理歸并之前父親慕容廆爲流亡漢人在領内各地設置的成周、冀陽、營丘、唐國等郡,並爲渤海(山東)人新設樂集縣,爲河間(河北)人新設寧集縣,爲廣平、魏郡(河北)人新設興平縣,爲東萊、北海(山東)人新設育黎縣,爲吴(江蘇)人新設吴縣,以使其生活能够安定。並且慕容皝親自巡視諸郡,督勵農桑,將官有的牧牛借給没有土地的貧農,讓其耕作以慕容一族爲首的統治階層的苑田。此外,對這些苑田農民的壓榨似乎比較苛酷,《晉書》卷一零八《慕容皝載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皝遷都龍(柳)城……以牧牛給貧家,田於苑[注]《晉書》中原作“宛”,據《通典·賦税門》以及《資治通鑑》卷九十七改爲“苑”。(莊園)中,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牛而無地者,亦田苑中,公收其七,三分入私。
《資治通鑑》卷九十七永和元年正月條中有更爲詳細的記載,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榨取比率實在太高,因而封裕對慕容皝進行勸諫,將借官牛者的田租改爲十分之六,使用私牛者的田租改爲十分之五,才終於與曹魏的屯田税率相同。像這樣的苑田經營不只限於慕容皝,以慕容氏一門爲首的貴族、功臣們應當也都分别進行着。像這樣,慕容氏通過遷徙漢人流民令其定居並榨取其生産力而建立起了建國的經濟基礎。而更進一步,亦可以説慕容政權賴以打倒同族的段部以及冉閔政權並掌握華北霸權的能量是從其巧妙的流民對策中擠榨出來的。
此外,將慕容政權的徙民政策進一步擴大、在流民的定居方面取得顯著成果的是成爲華北征服王朝的北魏。關於北魏的徙民政策,河地重造《北魏王朝の成立とその性格について》(《東洋史研究》第12卷第5號)曾經論及。而就五胡時代拓跋部的徙民來説,太祖拓跋珪在征服後燕國後將山東六州的民、吏以及慕容部民、高麗人的雜夷三十六萬人、百工伎巧十萬餘人遷徙到平城(大同),接下來又將官吏、豪族等兩千家遷徙到平城的行動乃是其中規模最大者。[注]太祖所進行的往平城的大規模徙民發生於攻陷鄴都、滅掉後燕國的天興元年(398)。《魏書》卷二《太祖紀》中云: 春,正月……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慕容部民)、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餘口(《食貨志》中云“吏民及徒何種人、工伎巧十萬餘家”),以充京師(平城)。接下來十二月條中又云: 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傑、吏民二千家於代都(平城)。據這些記載,此時約有近五十萬人被强行徙民。
三、 五胡政權與士人、漢文化
建立起五胡族諸政權的劉淵(漢國)、石勒(後趙)、慕容皝(前燕)、苻堅(前秦)、姚萇(後秦)等都出身於異民族,但他們在華北建立起政權後,都積極吸收中國的制度、文物,致力於國家建設。爲此五胡政權治下的漢人中,知識分子分别按照其能力而在行政或學問、教育等領域得到提拔,又或是被任用於體制的設計,爲新國家的秩序建設而齊心協力、做出貢獻。對這些漢人進行分類,可以將其歸爲兩大類型。
第一類是儘管遭受了西晉末的八王之亂、永嘉之亂等頻仍的戰亂,卻能够保住父祖所傳下來的地盤、致力於守衛鄉黨的所謂在鄉豪族、大姓。他們不僅維持了自己的地盤,而且趁着政治、社會上的混亂,專心於擴大自己所有的土地、招徠更多的佃户。並且有時爲維持自己的身分和社會特權,亦與異民族政權進行妥協,或是積極地參加、協助政權的建立和國家建設。
第二類——雖然其數量應當遠遠不及第一類——乃是如之前所述,不堪窮乏而捨棄故鄉、率領流民集團而留居他鄉的塢主及其一黨。他們也曾經在其鄉土被稱爲望族、姓族的人們,而五胡政權對這些流民集團或是懷柔,或是訴諸武力而將其納入自己的勢力之下,以使其協助國家建設。
像這樣,不管是屬於第一類還是第二類,將一身寄託於五胡族政權的人們在以此來尋求一門一家的安全和榮達的同時,即使身處非漢族政權,亦努力通過讓這些政權實施中國傳統的禮制政治來實現自身的理想。接下來便舉出具體事例,來對這些漢族士人與五胡族君主以及政權的關係進行考察。
劉氏政權與士人、漢文化關於建立起第一個五胡政權漢國的劉淵,《晉書》卷一零一中的傳(《劉元海載記》)有如下記載:
(劉元海)幼好學,師事上黨(山西省長治縣)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吴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
由此可知劉淵是匈奴族中第一流的有教養的人。而這應當是因爲他在年輕時(西晉咸熙年間)作爲質子留居洛陽期間曾交結中國的知識分子和遊俠。爲此劉淵在山西左國城起兵並宣布獨立時,《晉書》中記載:
(匈奴)五部俊傑無不至者。幽冀名儒,後門秀士,不遠千里,亦皆遊焉。
出身華、夷的衆多士人皆趕往其幕下。
劉淵建立漢國後,從這些輔助的士人中任命劉宣爲丞相,崔游爲御史大夫,劉宏爲太尉等等,依照中國的制度整備了官職。
劉宣出身於匈奴五部中的右部,乃是劉淵的從祖。據《晉書》卷一零一中的載記,此人樸鈍少言,曾師事河南樂安(盧氏縣)的孫炎,好讀《毛詩》《左氏傳》。學成歸來後,每讀《漢書》之蕭何、鄧禹傳皆大爲感慨奮激。其後劉宣因并州刺史王廣的關係而得以謁見晉武帝,並因爲受到武帝欣賞而被任命爲五部匈奴中的右部都尉。據説劉淵之即位完全是出於劉宣之謀。
而除了上述的崔游之外,漢人中還有左於陸、王宏、范隆、朱紀、崔懿之、陳元達等趕往劉淵之幕下。其中崔游是山西上黨人,劉淵獨立時已經七十多歲。他雖被任命爲御史大夫,但固辭而没有就任。
除這些人以外,劉淵帳下還有石勒、王彌等有名的武將。關於石勒,在第二章第一節第二小節《石氏政權》中已經加以介紹。而王彌則是山東東萊郡人,出身於代代二千石之家。其生來無賴,但長於權略,西晉惠帝末年東萊郡發生動亂後,王彌率領家僮投奔作亂者。首領死去後,王彌進入長廣山成爲群賊,招集流民而侵寇泰山、魯國、汝南、潁川、襄城等山東、河南一帶的諸郡,又侵入許昌(河南省),從府庫中盜取武器以武裝部衆,成爲一大勢力。他乘晉末之大亂而襲擊國都洛陽,但反爲晉軍所敗,於是依靠曾在劉淵作爲匈奴五部的質子留居洛陽時與其相知遇的關係而投靠劉淵。
像這樣王彌成爲劉淵的部將而轉戰河南,而他利用曾身爲流賊的經驗,成功地將各地的流民群吸收到部隊中,其勢力日漸强大。在劉淵的晚年,王彌成爲侍中,青、徐、兗、豫、荆、揚六州諸軍事,征東大將軍兼青州牧,以山東一帶爲勢力據點(《晉書》卷一百《王彌傳》)。
在繼承劉淵的劉聰之下,除了前朝以來的石勒、王彌外,還有族弟劉曜等勇將,政治家則有劉景任大司馬,劉殷任大司徒,王育任大司空,此外王鑒任尚書令,前朝以來的崔懿之任中書監,曹恂任中書令。儘管劉聰是個粗暴、猜疑心很重的君主,其臣下中卻很罕見地有衆多忠誠的漢族士人。比如之前所列舉的王鑒、崔懿之、曹恂三人在劉聰欲以其寵婢爲左皇后時以死進諫,要求其遵守禮制。而中軍王彰對劉聰耽於遊獵、不分晝夜的做法感到憂慮,決死進諫,結果被下令立即處以斬刑,因爲劉聰之生母、弟劉義、子劉粲以及諸公卿列侯百餘人的勸説才得以保住性命。
此外,廷尉陳元達曾直諫劉聰之亂行云“臣所言者,社稷之計也,而陛下殺臣。若死者有知,臣要當上訴陛下於天,下訴陛下於先帝”(《晉書》卷一零二《劉聰載記》),爲此劉聰震怒而欲將其處斬,因爲劉聰寵姬劉貴人的勸説才免於一死。陳元達此後亦不斷對劉聰的脱離常軌的行爲犯言直諫,而到最後終於説出:
人之云亡,邦國殄悴。吾既不復能言,安用此默默生乎!
而後自殺。這些事例僅僅用“忠臣”一詞無法完全概括。應當説他們作爲尊奉有着後漢以來悠久傳統的儒教道德的中國士人,即使是面對出身異族的君主,亦努力使其遵守儒教秩序而踐行人倫之道,最終因爲這一不能捨棄的意念而獻出了生命。
石氏政權與士人、漢文化後趙國主石勒雖然出身卑賤,但在異民族出身的君主中卻能充分理解漢文化,並且是出色的政治家。恐怕在五胡、北朝時期的諸君主中,石勒可以説是第一流的政治家。其政治的要訣有(1) 流民的定居化,(2) 對漢族知識分子、士人的召用等。
(1) 關於石勒的流民對策,如同前節中已經考察的,這主要是懷柔、招撫各地的塢主而瓦解塢堡組織,將塢衆吸收並集體徙民到自己的勢力範圍内。
(2) 關於對待士人、漢人知識分子的政策,對持中立、觀望態度的士人、望族積極加以招請,並設法讓他們的知識、能力能够在政治、學問、教化以及其他相適應的領域得到發揮。爲此石勒保全士人、望族階級的特權地位,采取了免除其兵役、課役等優待措施。特别是對於學者、知識分子(有學識經驗者),將其作爲顧問團而設立“君子營”,又在根據地襄國城内的崇仁里設置特别區,或是仿照魏晉之制而按照九品實施選舉,又創設秀孝試經之制而將士望任命爲官僚等等,在收攬漢人之人心方面發揮了非凡的政治手腕。[注]關於君子營,有以下記載: (石勒)進軍攻钜鹿、常山,害二郡守將。陷冀州郡縣堡壁百餘,衆至十余萬,其衣冠人物集爲君子營。乃引張賓爲謀主。(《晉書》卷一零四《石勒載記上》)石勒每破一州,必簡别衣冠,號爲君子城。(《太平御覽》卷一九三《居處部二十一》)此外,關於襄國崇仁里的特别區,在《晉書》之《石勒載記下》中有以下記載: 季龍引軍城封丘而旋。徙朝臣掾屬已上士族者三百户于襄國崇仁里,置公族大夫以領之。不過他任用官僚的方針與歷來重視門第的門閥主義相比,更着重於重視個人能力的人才主義。[注]《晉書》卷一零五《石勒載記下》: 勒清定五品,以張賓領選,復續定九品。署張班爲左執法郎,孟卓爲右執法郎,典定士族,副選舉之任。令群僚及州郡歲各舉秀才、至孝、廉清、賢良、直言、武勇之士各一人。……以牙門將王波爲記室參軍,典定九流,始立秀、孝試經之制。……又下書令公卿百僚歲薦賢良、方正、直言、秀異、至孝、廉清各一人,答策上第者拜議郎,中第中郎,下第郎中。其舉人得遞相薦引,廣招賢之路。據《資治通鑑》,石勒定五品之制、令張賓領選乃是在太興三年(320),承晉制而立秀孝試經之制是在咸和元年(326)。
不過,石勒在以冀州二十四郡爲趙國(後趙)而獨立建國後,其建國之原則乃是以胡族爲核心的政治,比如“以大單于鎮撫百蠻”“號胡爲國人”等宣言即可以説是胡族中心的政治。然而在表面方針上,他作爲華北的霸主還是公開提出了儒教主義的重農政策。爲此他需要具有儒教教養的人才,因而不得不在選用官吏時采取重視個人能力的所謂人才主義。
承石勒之後的石虎亦如《晉書》卷一零六《石季龍載記》中所云:
鎮遠王擢表:“雍、秦二州望族,自東徙已來,遂在戍役之例,既衣冠華胄,宜蒙優免。”從之。自是皇甫、胡、梁、韋、杜、牛、辛等十有七姓蠲其兵貫,一同舊族,隨才銓敍。
繼承了石勒的方針,在優待有才能的姓族的基礎上分别“隨才銓敍”。而這樣的人才任用主義在整個五胡時代都被沿襲,並且到北魏時代其傾向逐漸加强。[注]關於北魏時期的人才任用主義,參照谷川道雄《北魏官界における門閥主義と賢才主義》(《隋·唐帝国形成史論》第二篇第二章)。
像這樣的人才第一主義正是瓦解以門閥主義爲堡壘的貴族制的原動力,後來發展爲隋、唐時代的科舉制。
接下來回到石勒與士人們的關係進行考察。石勒能够充分聽取自己所舉用的士人們的意見,戒飭百官,令其整飭威儀而對漢族施行禮制政治,同時又爲流民群建立秩序,令其計口受田而從事於開拓耕作。並且石勒還經常向地方州郡特派使節令其督課農桑,並且爲了地方人民能够安居樂業而新設了以監護漢人爲使命的“門臣祭酒”營。
而對於胡族,爲了取締不習慣於新國家的體制而經常脱離常軌的胡族,石勒設置了“律學祭酒”,並着意於法令的整備及其嚴肅實施。接下來又令爲管理有關胡族的訴訟而設立的“門臣祭酒”采取嚴肅措施,禁止胡族淩辱漢人士族等不法行爲。由此可知在胡族處於優勢的五胡時期,不僅是一般漢人,就連士族亦受到胡人的淩辱。關於這樣的胡族的蠻横無理的不法行爲,《資治通鑑》卷九十二大寧元年(323)條中可以見到這樣的事例:
後趙王勒以參軍樊坦爲章武内史,勒見其衣冠弊壞,問之。坦率然對曰:“傾爲羯賊所掠,資財蕩盡。”勒笑曰:“羯賊乃爾無道邪!今當相償。”坦大懼,叩頭泣謝。勒賜車馬、衣服,裝錢三百萬而遣之。
根據以上所述的石勒對士人的關心,從此一事,亦可以窺見作爲君臨漢族的胡族君主的石勒的政治姿態。
此外,石勒自身雖然無學,但對漢文化卻有很深的理解,而且亦是漢文化的可靠保護者。關於此點,《晉書》之《石勒載記》中有這樣的插曲:
勒因饗高句麗、宇文屋孤使,酒酣,謂徐光曰:“朕方自古開基何等主也?”對曰:“陛下神武籌略邁於高皇,雄藝卓犖超絶魏祖,自三王已來無可比也,其軒轅之亞乎!”勒笑曰:“人豈不自知,卿言亦以太過。朕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當並驅於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也。朕當在二劉之間耳,軒轅豈所擬乎!”
其言可謂是有自知之明。而據此亦可知石勒所私淑的當是漢高祖。
關於石勒自幼喜愛漢文化一事,《晉書》中亦記載其在軍旅中亦經常令學者讀《春秋》《史記》《漢書》等史書而熱心地聽講,有時還發表自身的批評、感想以爲臣下之戒。石勒這樣的爲人及其對漢文化的深厚理解應當將很多士人及漢人知識分子吸引到了其幕下。那麽,石勒的智囊都有哪些人呢?首先應當舉出的是張賓。
石勒之霸業多有仰賴張賓之翼贊之功之處。關於張賓之前亦有言及,其乃是河北趙郡中丘(内邱)人,在石勒還只是劉淵的部將而從事於經略河北、山東方面時便將希望寄託在石勒的將來,而趕往其帷幕。此時石勒的對手是王彌,兩者爲將河北、山東納入勢力範圍而互相拮抗、各不相讓,隨後石勒依靠張賓之計而打倒這一强敵並吞并了其部下兵士,這成爲石勒達成霸業的重要一步。而建議石勒將根據地設在襄國的亦是張賓。
佔據襄國而開始國家建設的石勒首先爲整備官僚制度以統治漢族而決定實施選舉制度,並令張賓領銓。據説後趙國石氏政權的政治體制多參酌魏、晉之制,而在這一點上張賓亦應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從《晉書》之《石勒載記》的末尾所附的《張賓傳》中所記載的“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勛也”,以及“勒甚重之,每朝,常爲之正容貌、簡辭令,呼曰‘右侯’而不名之”等文來看,亦可知石勒對軍師張賓之另眼相看。
以張賓爲首的漢人智囊有長史張敬,左右司馬張屈六、程遐,中書令徐光以及韋諛、赤陽、盧諶,還有刁膺、續威、夔安、孔萇、支雄、桃豹、逯明等,而在滅掉幽州刺史王浚後裴憲、荀綽、傅暢、杜憲、任播、崔淵等亦加入石勒之幕下。[注]《資治通鑑》卷八十七永嘉三年條中列舉石勒所任用的主要人物云: 以趙郡張賓爲謀主,刁膺爲股肱, 儾8安、孔萇、支雄、桃豹、逯明爲爪牙,并州諸胡羯多從之。而《晉書斠注》中所引敦煌本《晉紀》中記載石勒滅掉幽州刺史王浚後,以下人物歸順石勒並得到任用: 舊族見用者,河東裴憲、潁川荀綽、北地傅暢、京兆杜憲、樂安任播、清河崔淵。在幕僚之中,地位排在張賓之後的是程遐。他很早便作爲司馬輔佐石勒,鄴都建成後,石勒令世子石弘代替石虎鎮守鄴都,而這據説是因爲石勒接受了很早便看出石虎有不軌之心的程遐的進言(《資治通鑑》卷九十五咸和七年四月條)。中書令徐光亦經常對石勒直言進諫。而咸和三年(338)石勒欲攻擊洛陽的前趙國主劉曜時,不顧諸將的强烈反對而加以贊成、鼓舞石勒之意見的亦是徐光。據《高僧傳》所記,徐光聽説佛圖澄預言“大軍若出,必擒劉曜”而勸説石勒出擊。
如此看來,當時野心勃勃而不得志的士人們雲集到石勒的幕下,而將這些人才不分清濁一概招攬並將合適的人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上,從奴隸、野盜之身最終成爲華北霸主的石勒果然是五胡群雄中的英傑。
慕容政權與士人、漢文化慕容部政權對待漢人士望及漢文化的姿態與以上所述的劉氏政權及石氏政權的不同之處在於,當初慕容部在長城外的遼東、遼西地區時便已將衆多漢人吸收到政權之内,通過巧妙地利用這些漢人的農業生産能力、政治能力或是儒教教養而致力於國家建設以及强化國力、進入華北。也就是説,慕容部在打倒冉閔政權而佔據華北時,已經擁有了與前輩劉氏政權和石氏政權相比毫不遜色的統治能力以及國家體制。而這都要歸功於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三代人致力於招用漢人知識分子和有能力的士人、接受漢文化及制度。
《晉書》卷一零八《慕容廆載記》中云:
曾祖莫護跋,魏初率其諸部入居遼西,從宣帝伐公孫氏有功,拜率義王,始建國於棘城之北。……父涉歸,以全柳城(朝陽)之功,進拜鮮卑單于,遷邑於遼東(遼陽)北,於是漸慕諸夏之風矣。
當時在遼東(遼陽)駐留着爲晉朝監視東北的東夷校尉,因而此地成爲遼東地區一帶的軍、政及文化中心,而由以上引文可知在慕容部民之中中國文化亦開始不自覺地滲透。到了慕容廆時代後,從他們的態度中已經可以看出對中原國家的對抗姿態,而這應當是因爲受到漢文化洗禮後開始出現民族自覺。比如慕容廆在被晉廷拜爲鮮卑都督時以士大夫之禮儀前往東夷校尉的衙門東夷府致敬,而東夷校尉何龕嚴兵引見,爲此慕容廆云“主人不以禮,賓復何爲哉”而改穿戎服進見(《晉書》卷一零八《慕容廆載記》)。這表明慕容廆已經通曉中國的禮俗,對於何龕的輕侮表現出了强烈的抗拒心理。從他這種態度中亦可以感受到認爲晉室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屈氣概。此外晉懷帝從洛陽蒙塵到平陽後,幽州刺史王浚以承制的名義拜慕容廆爲散騎常侍、冠軍將軍、前鋒大都督、大單于而欲使其立於自己之下風,而慕容廆没有接受。這應當亦是出於同樣的態度,而這種態度的背後應當有着慕容廆幕下士人們的獻策。
慕容廆從遼東進據遼西並將其根據地移到青山(遼寧省義縣)後,在中原匈奴五部的劉淵獨立並建立起了漢國,而爲了避開由此産生的騷亂,有衆多漢人流民群從河北、山東、河南湧入關外的遼東、遼西地區。慕容廆根據這些漢人流亡士民的鄉郡而劃出一定地域讓他們定居。比如爲冀州(河北)人設置冀陽郡,爲豫州(河南)人設置成周郡,爲并州(山西)人設置唐國郡,爲青州(山東)人設置營丘郡,而分别遷徙流民令其從事農耕。像這樣,慕容廆在其領内各地設置郡縣並遷徙流亡漢人,利用他們的農耕生産能力而增强國力。而對這些流亡漢人中的知識分子以及士人中的能吏賢才,亦根據其才能而任用於適當的職位。
此處對見於《晉書》之《慕容廆載記》中的這些人物進行列舉。謀主有河東(山西)裴嶷、代郡(山西)魯昌、北平(河北)陽耽,肱股之臣有北海(山東)逢羨、廣平(河北)遊邃、北平西方虔、渤海(山東)封抽、西河(山西)宋奭、河東裴開,以文才位居樞要的有渤海封弈、平原(山東)宋該、安定(甘肅)皇甫岌、蘭陵(山東)繆愷,而會稽(浙江)朱左車、太山胡毋翼、魯國(山東)孔纂等亦以德望知名。此外,平原劉讃以通儒而受到尊敬,世子慕容皝等一族子弟均受業其下。《晉書》之《慕容皝載記》稱讚此時之慕容部的情況云“於是路有頌聲,禮讓興矣”,此言雖多少有溢美之詞,但亦可以充分看出慕容廆遷到遼西後,慕容部主要通過投奔、留寓在領内的漢人而熱心地接受、吸收漢文化,並致力於采用禮制。[注]關於此事,《資治通鑑》卷九十一太興三年(320)三月條中云: 裴嶷至建康,盛稱慕容廆之威德,賢雋皆爲之用,朝廷始重之。……乃遣使隨嶷拜廆安北將軍、平州刺史。由此亦可知東晉朝廷對於慕容政權的評價逐漸發生變化。
對慕容部的崛起大感驚異的是爲監視遼東地區而駐留在遼陽的東夷校尉崔毖。他暗中與高句麗以及與慕容部同屬鮮卑系的宇文部、段部等聯手,企圖打倒慕容廆,卻反而大敗奔逃,遼東地區最終成爲慕容廆的勢力範圍。《晉書》之《慕容廆載記》末尾所附的《高瞻傳》中云:
(高瞻)乃與叔父隱率數千家北徙幽州。既而以王浚政令無恒,乃依崔毖,隨毖如遼東。……及毖奔敗,瞻隨衆降於廆。
而同書卷一一零《慕容儁載記》末尾所附的《韓恒傳》中亦云:
永嘉之亂,避地遼東。廆既逐崔毖,復徙昌黎(遼寧省錦縣?),召見,嘉之,拜參軍事。
由此可知由於崔毖的敗亡,遼東地區的衆多漢人移居遼西,並進入慕容部的勢力之下。
此外,《資治通鑑》之太興四年(321)十二月條中云:
(東晉)以慕容廆爲都督幽平二州東夷諸軍事、車騎將軍、平州牧……聽承制置官司守宰。廆於是備置僚屬,以裴嶷、游邃爲長史,裴開爲司馬,韓壽爲别駕,陽耽爲軍諮祭酒,崔燾爲主簿,黄泓、鄭林參軍事。
這應當是東晉朝廷不得不承認慕容廆在遼東、遼西地區霸權的結果。
到了繼承慕容廆的慕容皝的時代,遼西、遼東的一體化進一步發展,衆多豪族、大姓被從遼東徙民到遼西,棘城附近新設了和陽、武次、西樂三縣。其後慕容皝與後趙石虎聯手滅掉段部,並將其故地的漢人三萬余户遷到柳城,隨後又整備都制,於341年遷都到此地,將其名稱改爲龍城並即燕王位。廢除東晉年號亦是在此時。另外三萬餘户應當有十幾萬人,而其中亦應該有很多知識分子以及能吏、賢才之士。
慕容皝在整備都制的同時還整備官制,並建立學校而致力於振興教育。此時招募官吏子弟千餘人爲官學生,而這些任用的官吏中恐怕應當有衆多漢人。慕容皝爲正燕王之威儀而模仿中國的天子,出入乘坐六匹馬的車駕,又將其妻稱爲王后,將其世子稱爲太子,這些應該都是基於其幕下漢人官僚們的進言。
如此看來,慕容政權在慕容廆、慕容皝兩代將衆多漢人收容到其領内,熱心接納漢文化及文物,采用禮制、官制、法制等而致力於整備中國式的國家體制,故而其在遼西時期便已達到了與華北的胡族諸政權相比毫不遜色的水準。
348年第三代慕容儁即燕王位後,正逢在中國内地的後趙國發生冉閔的革命而陷入混亂,慕容儁當即進駐華北,於352年在中山(河北省定縣)即帝位,國號稱大燕。這便是所謂前燕國。《晉書》卷一一零《慕容儁載記》中云:
建元曰元璽,署置百官。以封弈爲太尉,慕容恪爲侍中,陽騖爲尚書令,皇甫真爲尚書左僕射,張希爲尚書右僕射,宋活爲中書監,韓爲中書令,其餘封授各有差。追尊廆爲高祖武宣皇帝,皝爲太祖文明皇帝。
也就是説前燕早在此時便已設置了太尉、侍中、尚書令、尚書左右僕射、中書令、中書監以及以下的百官。若没有士人的協助、參與,這樣的國家官僚機構應當無法建立。追尊父祖慕容廆、慕容皝爲皇帝的做法亦多有向華北的漢人宣示這一國家向新生中國式國家轉化的意義。燕國之所以能够像這樣在進駐華北後迅速轉换到中國式的國家體制,乃是因爲慕容政權從遼西時期開始便招用衆多漢人、接受漢文化,而逐漸馴化於中國式體制。而且不單是慕容氏很早便習慣了漢文化和中國式體制,在慕容政權做官的漢人官僚們也從遼西時期開始便積極慫恿慕容廆、慕容儁等君臨中原。其中的一例乃是《資治通鑑》卷九十太興元年三月條中所記的謀臣裴嶷對慕容廆的進言:
晉室衰微,介居江表,威德不能及遠,中原之亂,非明公不能拯也。今諸部雖各擁兵,然皆頑愚相聚,宜以漸并取,以爲西討之資。
苻氏政權與士人、漢文化取代前燕國慕容政權的前秦國苻氏政權亦在其高祖苻健與前燕國挾關而東西對立時便致力於國家建設,在打敗東晉將軍桓温的北伐軍後,苻健更加著意於充實内政,優禮耆老,尊重儒學,設法提高文化水準(《晉書》卷一一二《苻健載記》)。而據《全晉文》卷一五一中所云:
公卿已下,歲舉賢良方正、孝廉清才、多略博學、秀才異行各一人。
苻健還留意於選用博學、孝廉、秀才等人材。苻健的政策之中與其他五胡群雄顯著不同的地方是,他采用所謂重商主義政策而重用商人,在繁榮國内商業的同時與東晉亦通過漢水、長江進行交易通商,並設法從較遠的南方輸入珍貴的貨物以及弓竿、漆蠟等特産,努力充實國庫。爲此有經國濟民之才的漢人知識分子及士人、商人應當得到了任用。
弑殺繼承苻健的不肖太子苻生而代立的苻堅因爲生長於鄴都,在年輕時就已經具備了儒學教養,再加上天性中的經世大志,故而在其還未繼承大業時便已將衆多漢人知識分子及士人——王猛、吕婆樓、强汪、梁平老——吸引到了幕下。而即位後,苻堅以尊重漢文化的傳統爲施政方針,致力於興學校、教化民衆。他令公卿以下子弟進入太學讀書,自己也堅持每月一次臨幸太學,親自考試學生之經義而評出等第,對於振興學問傾注了莫大的熱情。而對於庶民,若有至少能通一經、秀於一藝者,便將其招用到中央做官,又或是旌表通儒、廉直、孝悌等;另一方面,百石以上的官吏若是不通一經、不成一藝,則將其免官爲庶民,采取了以能力爲中心的任用方針。
苻堅幕下亦有王猛以及吕婆樓、强汪、梁平老等衆多漢人、胡人智囊,而其中他最爲信任的是王猛。關於王猛,之前亦曾加以介紹。他是山東人,少時貧賤,以賣簸箕爲生,但不拘細事,勤奮好學,尤其精通兵書,苻堅偶然聽聞王猛的名聲後以厚禮將其迎入幕下。苻堅即帝位後,王猛作爲丞相而執掌樞機,建立法制,以嚴刑峻法整頓了秦國的秩序。《晉書》之《苻堅載記》中云“王猛整齊風俗,政理稱舉,學校漸興,關隴清晏,百姓豐樂”。關於整頓秩序一事,若舉出具體例證,則王猛最初著手的是因爲氐族的統治階層專恣無法、時常淩辱漢人、有動輒引起民族紛争之患而對其加以嚴厲取締。關於此事,《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中有這樣的逸事:
特進樊世,氐豪也,有大勛於苻氏,負氣倨傲,衆辱猛曰:“吾輩與先帝共興事業,而不預時權;君無汗馬之勞,何敢專管大任?是爲我耕稼而君食之乎!”猛曰:“方當使君爲宰夫,安直耕稼而已。”世大怒曰:“要當懸汝頭于長安城門,不爾者,終不處於世也。”猛言之於堅,堅怒曰:“必須殺此老氐,然後百僚可整。”俄而世入言事,堅謂猛曰:“吾欲以楊璧尚主,璧何如人也?”世勃然曰:“楊璧,臣之婿也,婚已久定,陛下安得令之尚主乎!”猛讓世曰:“陛下帝有海内,而君敢競婚,是爲二天子,安有上下!”世怒起,將擊猛,左右止之。世遂醜言大罵,堅由此發怒,命斬之於西廄……自是公卿以下無不憚猛焉。
同卷中還記載:
其特進强德,健妻之弟也,昏酒豪横,爲百姓之患。猛捕而殺之,陳屍於市。其中丞鄧羌,性鯁直不撓,與猛協規齊志,數旬之間,貴戚强豪誅死者二十有餘人。於是百僚震肅,豪右屏氣。
對此連苻堅亦感歎説“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爲尊也”。
此外,王猛向苻堅所提出的政策中,還包括如之前所述的抑制先代苻健所采用的重商政策而轉向傳統的重農政策、勸課農桑而致力於國土的開發。想來在關中這樣的當時的落後地區,就算通商、貿易能够帶來一時的好景氣,也只不過是强心劑所導致的暫時的刺激作用。對伴隨着物價飛漲的通貨膨脹所帶來的社會、經濟弊害——物價飛漲所引起的經濟混亂、賄賂盛行、盜賊横行所導致的秩序的混亂、人心的荒廢——感到憂慮的王猛采取了徹底的抑商政策,在轉换到重農政策,開拓耕地、獎勸農桑的同時興學校、崇儒學、培養人們的廉恥之心等,致力於德行的涵養。像這樣,王猛以苻堅的厚托而總裁諸般軍事、政務,終於使苻堅達成了統一華北的霸業。
王猛於375年在五十一歲時病殁,而他對於苻堅來説的確可以説既是宰相,也是師父,又是將軍。因此苻堅才會説“若文王得太公”,將自己與王猛的關係比作周文王與吕尚的關係而加以讚賞,又敕其子苻宏、苻丕等人云“汝事王公,如事我也”。
如以上所論,五胡諸政權的君主在建設國家時,均將漢人知識分子和士人招集到幕下,分别根據各自的能力而加以任用,參酌中國傳統的禮制、法制、官制等制度,尤其是遺留下來的最近的魏晉之制而建立統治體制。想來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之一應當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除了統一華北的慕容氏以外——自從父祖以來、或是從年幼時起便潛居在中國内地,習慣於中國的風俗,並且具備儒學教養。
另一方面,輔佐這些胡族君主的建國功臣,尤其是其中的漢人知識分子和士人,比如後趙國的張賓、前燕國的裴嶷、前秦國的王猛等即使是士人出身,亦只是所謂寒門士人,他們將成就青雲大志的願望寄託在了胡族君主的身上。他們希求通過胡族君主來實現自己所理想的儒教禮制政治。堅信禮制政治才是糾正動亂的社會秩序並加以維持之大本的他們不斷要求、勸誡胡族的君主和統治階層在中國的史實和歷史人物中尋求政治、道義上的規範而注意自己的言行。賭上性命對漢國主劉聰的亂行進行勸諫的崔懿之、曹恂以及王彰、陳元達等人正是實踐了這一點的人物。而輔佐後趙國主石勒的張賓以及翼贊前秦國主苻堅的王猛等則是依靠胡族君主的付託而試圖實現自己理想的禮制政治的政治家。
想來在五胡時期的胡族君主中,如同後趙國主石勒曾將自己比作後漢光武帝而以此自負那樣,比起中國歷代的建國君主及賢君來並不遜色多少的人物絶非少數。比如後漢國主劉淵、後趙國主石勒、後秦國主苻堅以及北魏太祖拓跋珪等在五胡戰亂時期的衆多群雄中亦可以説是傑出的英主。他們將胡、漢的優秀宰相、謀主、勇將招集到幕下,將適當的人材舉用到適當之處而成就了霸業,但可惜的是除了北魏的拓跋珪都没有合格的繼承者,結果一代或兩代而終,而上演了被稱爲五胡十六國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權興亡。
譯者附記: 本文爲田村實造《中国史上の民族移動期——五胡·北魏時代の政治と社會》一書第三章的中文翻譯,原章節標題爲《五胡時代の華北の社會——特に五胡政権と漢人との関係》,創文社(東京),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