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唐佚名詩集》與晚唐河西歷史
2018-01-23李軍
李 軍
敦煌本《唐佚名詩集》(以下簡稱《詩集》)共存詩31首,其中27首抄寫於P.2672、S.6234、P.5007等三件文獻的背面,4首抄寫於P.2672的正面。P.2672正面其他部分、S.6234、P.5007的正面,則爲河西都防禦判官何慶寫給張球的4通書札及4首詩文的草稿。[注]對於《詩集》的命名、録文及存詩數量,參徐俊: 《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北京: 中華書局,2000年,第650—662頁。對於《詩集》録文,另參張錫厚主編: 《全敦煌詩》,北京: 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3455—3473、4006、4458—4471頁。對於組成《詩集》的三件敦煌文獻的正反面關係、抄本形態以及《詩集》與文獻正面河西都防禦判官何慶四通書札的關係,參榮新江: 《唐人詩集的鈔本形態與作者蠡測——敦煌寫本S.6234+P.5007、P.2672綜考》,《項楚先生欣開八秩頌壽文集》,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141—158頁。從地域範圍看,雖然張球所詠歎的對象東起洛陽側近的特牛沙,西及地處焉耆的鐵門關,但主要還是集中於河西地區。從内容上看,《詩集》多有與晚唐之際河西政局的演變及甘州回鶻等少數民族的活動密切相關者。[注]對於《詩集》的作者,學界已進行過深入的討論。據筆者考證,《詩集》的作者或爲晚唐時期長期出任沙州軍事判官及歸義軍節度判官的張球。相關情況,可參李軍: 《敦煌本〈唐佚名詩集〉作者再議》,《敦煌學輯刊》2017年第1期,第101—107頁。故筆者不揣冒昧,希望能在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探討《詩集》與晚唐河西歷史的關係。不當之處,敬請學者批評指正。
一、 晚唐歸義軍與河西都防禦使府之關係
大中五年(851),唐政府以河隴十一州置歸義軍,並以張議潮爲節度使。在張議潮咸通八年(867)歸闕後,其侄張淮深代掌歸義長達二十餘年的時間,直至文德元年(888)才被授予沙州節度使。對於作爲河西重鎮的涼州,唐政府則在咸通四年(863)設置涼州節度使的基礎上,於乾符初年改置爲河西都防禦使,並最終在龍紀元年(889)升置河西節度使。因涼州政局長期動蕩,張議潮時期所形成的歸義軍以沙州爲中心進而控制河西的模式曾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與此同時,由於張淮深長期没有獲得節度使册封,其在咸通八年至文德元年之間一度只能以沙州刺史的身份處理與河西都防禦使府的關係。所以,考察歸義軍與唐政府所力圖扶持的河西都防禦使府之間的關係是頗具趣味的話題。
由於河西都防禦使的相關記載多出自藏經洞,故以往學者多將河西都防禦使視爲歸義軍節度使的下屬。[注]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唐宋時代敦煌歷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3頁;榮新江、余欣: 《沙州歸義軍史事系年(大中六年—咸通二年)》,《敦煌吐魯番研究》第八卷,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71—88頁;馮培紅: 《晚唐五代宋初歸義軍武職軍將研究》,鄭炳林主編: 《敦煌歸義軍史專題研究》,蘭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56—159頁;森安孝夫: 《河西帰義軍節度使の朱印とその編年》,《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XV,2000年,第15、55—58頁。但隨着《京兆翁氏族譜》等相關文獻的揭出,學界已經證明河西都防禦使爲治於涼州的軍事使職,統轄河西東部地區。[注]相關研究,可參馮培紅: 《歸義軍節度觀察使官印問題申論》,《轉型期的敦煌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97—329頁;李軍: 《清抄本〈京兆翁氏族譜〉與晚唐河西歷史》,《歷史研究》2014年第4期,第43—46頁;榮新江: 《唐人詩集的鈔本形態與作者蠡測——敦煌寫本S.6234+P.5007、P.2672綜考》。馮培紅先生在對以往的觀點進行修訂的基礎上,進而提出在獲得沙州節度使的册封前,沙州刺史張淮深爲河西都防禦使下屬的看法。[注]馮培紅: 《敦煌的歸義軍時代》,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43—147頁。學者之所以得出沙州爲河西都防禦使所管的結論,主要的依據就是在《京兆翁氏族譜·除檢校工部尚書誥》中,河西都防禦使被記做“涼甘肅等州都防禦招撫押蕃落等使”,由此認爲在河西都防禦使所統轄的“等州”中尚應包括瓜、沙二州;此外,就是張淮深與河西都防禦使並存的很長時間里並未得到唐廷的節度使任命。但目前看來,上述説法可能存在一定的問題。
據龍紀元年(889)四月八日崔昭緯所擬《京兆翁氏族譜·加翁郜朝散大夫河西節度使白麻》之記載,翁郜在出任河西都防禦使期間,曾經“分憂三郡,報政累年”,證明河西都防禦使所統轄的乃三州之地。對此,光化年間薛廷珪所擬的《授前河西防禦押蕃落等使馮繼文檢校工部尚書依前充河西防禦招撫等使制》亦載河西都防禦使的職責爲“防禦西夏,控壓三州”。[注]《文苑英華》卷四九,北京: 中華書局,1966年,第2074—2075頁。作爲河西都防禦使的治所,涼州自然屬於“三州”之一。而對於河西都防禦使所控轄的另外兩州,《加翁郜朝散大夫河西節度使白麻》明確記載:“朕以張掖古封,酒泉舊壤,烽火嘗通於柳塞,煙塵俱接於榆關。須籍才能,更資鎮撫。”由此可知,晚唐時期河西都防禦使的轄區即涼、甘、肅三州之地,正可與《除檢校工部尚書誥》所載的“涼、甘、肅等州”相對應。所以,《除檢校工部尚書誥》中所載的河西都防禦使的轄區“涼甘肅等州”並不包括張淮深擔任刺史的沙州以及由其所實際控制的瓜州。
此外,根據敦煌文獻S.389《肅州防戍都狀》及《京兆翁氏族譜·賜勞敕書》的記載,作爲河西都防禦使屬下的翁郜曾出任甘州刺史,而崔大夫也曾由涼州前往肅州任命肅州防禦使,均體現了河西都防禦使府對甘、肅二州的控制。與甘、肅二州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在敦煌文獻中並没有發現沙、瓜二州依附於河西都防禦使府的記載。與此相反,到了光啓年間,涼州在“省絶支遣,欠闕至甚”之際,時任河西都防禦使翁郜反而要向掌控沙州的“僕射”張淮深求援。[注]相關内容詳見P.3863《河西都防禦招撫押蕃落等使牒》,《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頁。根據P.4638《瓜州牒狀》的記載,也可知索勛之所以獲得瓜州刺史的任命,乃是受到了沙州刺史張淮深的舉薦,與河西都防禦使没有任何關係。[注]文書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2頁。雖然瓜州在名義上與沙州地位相類,但由於沙州人户長期在瓜州駐守,且瓜州曾被回鶻佔據並由張淮深再度收復,故雖然張淮深的身份僅是沙州刺史,但仍可以掌控瓜州。由此看來,沙、瓜二州應並不在河西都防禦使的統轄範圍之内,歸義軍與河西都防禦使府是兩個獨立存在的政治實體。在P.3451《張淮深變文》中,歸義軍文人宣稱張淮深“持節河西理五州”,可見在唐政府於涼州設置河西都防禦使府後,歸義軍方面充分認識到自身已没有能力再控制涼州,故主動切割了與涼州的關係,將其劃出歸義軍曾實際控制的“六州”的範圍。
雖然歸義軍與河西都防禦使之間不存在統轄的關係,但由於同處河西,雙方之間保持着密切的聯繫。而在雙方的聯繫過程中,張球起到了重要的紐帶作用。根據《詩集》背面何慶致張球的第二通信札所載的“兼□示盛制,輒成吟諷”,可知張球或曾將《詩集》的部分内容寄送給何慶。但在張球的筆下,涼州地區極爲殘破,遠不如歸義軍的治所沙州繁榮。在何慶的眼中,張球在沙州任職則屬於“絶地當官”,故“請俸甚尠”。由此可見,雖然此時歸義軍與河西都防禦使府之間存在聯繫,但雙方關係其實並不十分融洽。
乾符初年,唐政府曾經借甘、肅二州被回鶻佔領的機會,將二州由歸義軍的轄區劃入河西都防禦使所領。不過據S.389《肅州防戍都狀》的記載,在中和四年(884)年底之前,甘州城内的主導力量卻是以吐蕃、吐谷渾、龍家爲首的少數民族勢力,由此可見河西都防禦使對甘州的控制並不穩固。此外,由於沙州人户是肅州駐軍的主力,原歸義軍僚佐充當了肅州防禦都的將領。其一方面對來自涼州的指令加以抵制,另一方面又頻繁向張淮深彙報河西東部及中原有關的政情。[注]相關情況,詳見P.3750《歸義軍時期肅州某守官與瓜州家屬書》、S.389《肅州防戍都狀》、S.2589《唐中和四年(884)十一月一日肅州防戍都營田康漢君、縣丞張勝君等狀》。所以,河西都防禦使對於肅州的控制可能也無法真正落實。再者,在黄巢攻陷長安後,中央政府無法再繼續爲涼州提供物資供給,也使得河西都防禦使府的地位受到了嚴重的削弱。針對河西都防禦使府官員多闕的情況,唐政府只能通過調派原歸義軍僚佐前往任職的方式加以彌補。而翁郜在被唐政府任命爲河西都防禦使後,要致信張球表示感謝,並希望張球在涼州向沙州求糧的過程中發揮積極作用。最終,在張球積極推動下,張淮深最終同意爲河西都防禦使府提供物資援助。[注]李軍: 《晚唐五代歸義軍與涼州節度關係考論》,《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第90—96頁。張淮深的舉動也最終促使唐政府同意爲其授節,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河西及歸義軍歷史的進程。到了唐朝末年,原歸義軍僚佐陰季豐甚至出任了掌管涼州軍政事務的長官。[注]對於陰季豐任職涼州期間的職銜,P.3720《河西都僧統陰海晏墓誌銘并序》載爲“涼州都禦使、上柱國”,P.2482《陰善雄墓誌銘并序》則作“敕授涼州防禦使,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如果僅就使職而言,當以前者所載的“涼州都禦使”爲是。
要而言之,從P.3451《張淮深變文》“持節河西理五州”的記載看,在張淮深所自稱的統轄範圍中,並不包括涼州。在河西都防禦使府設置之初,張淮深只具有沙州刺史的身份,所以何慶在致信張淮深的僚佐張球時,完全是站在優勢的一方。張球則多次在詩中描寫涼州的殘破以及沙州的繁榮,力圖將歸義軍塑造成河西決定性力量。隨着河西及中原政局的發展,河西都防禦使府不僅無法控制甘州和肅州,甚至在人員上和物資上都出現了很大的問題。與涼州有着深厚淵源關係的歸義軍,成爲河西都防禦使府求助的對象。張淮深在求節二十餘年後,最終因援助涼州而獲得唐政府的節度使册封,充分體現出歸義軍與河西都防禦使府關係的重要性。
二、 張淮深時期河西諸州的丢失與收復
作爲唐前期河西節度使的治所,涼州在河西的政治格局中長期居於首要地位。廣德二年(764),吐蕃攻陷涼州,河西節度使府被迫先後西撤至甘州及沙州,並最終隨着沙州的陷蕃而覆亡。咸通二年(861),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從吐蕃手中收復涼州。唐政府在重修涼州城並調派鄆州兵駐守後,於咸通四年設置涼州節度使,以轄涼、洮、西、鄯、河、臨等六州之地。在咸通八年(867)張議潮歸闕長安後,嗢末等族在涼州地區興起,阻隔了涼州的交通。但據敦煌文獻的記載,乾符年間之後曾有多位原屬歸義軍的官員在涼州任職,故包括筆者在内的多位學者曾認爲張淮深曾在乾符年間於嗢末手中再度收復涼州。[注]馮培紅: 《敦煌歸義軍職官制度——唐五代藩鎮官制個案研究》,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第219頁。李軍: 《晚唐涼州相關問題考察——以涼州控制權的轉移爲中心》(《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第77—89頁)在馮先生論述的基礎上,從多個方面對張淮深再收涼州問題進行討論。其後,馮培紅: 《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第131—142頁)進一步推測張淮深收復涼州屬於P.2913v《張淮深墓誌銘》中所稱頌的張淮深“乾符之政”的内容。但《詩集》所收記載晚唐涼州歷史風貌的《胡桐樹》《番禾縣》《嘉麟縣》《平涼堡》諸詩,卻只是以涼州昔日的繁華反襯時日之蕭條,均未提及爲歸義軍所重新收復的信息,從而與明確記載肅州及伊州再度收復情況的《酒泉》及《伊州》詩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注]對於歸義軍確實再度收復的肅州和伊州,《詩集》相關篇什的記載非常明確。如《酒泉》詩載:“建康磧外酒泉城,禦史新收佇甲兵”;《伊州》詩序云:“僕固天王乾符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但涉及涼州的諸詩卻看不到所謂重新的收復場景,如《番禾縣》云:“經亂不輸鄉國税,昔時繁盛起狼煙”,《嘉麟縣》曰:“昔日百城曾卧治,如今五柳不沾春”,《平涼堡》則載:“舊日柳營今作鎮,昔時州縣廢封壃”。這也就促使我們對涼州再度丢失及張淮深重新收復涼州的説法進行新的審視。
S.6342+Дx.05474v《唐咸通某年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并批答》云:“張議潮奏: 咸通二年收復涼州,今不知卻廢,又雜蕃、渾。今傳嗢末割勒往來,累詢北人,皆云不謬。”[注]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十一卷,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頁。對於文獻的綴合情況,可參鄭炳林: 《敦煌寫本〈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拼接綴合與歸義軍對涼州的管理》,《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七卷,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381—389頁。以往學者多根據該記載,認爲嗢末在張議潮上表之際已經佔領涼州。該條記載或可證張議潮入朝後嗢末曾一度隔絶涼州的交通,但並不足以證明嗢末已從涼州節度使手中奪得整個涼州地區。因爲根據傳世史書及敦煌文獻的記載,唐政府咸通年間派遣至涼州的鄆州兵及其後裔在晚唐及五代初期始終控制着涼州城。《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録三》記載在張議潮收復涼州後,唐政府曾“發鄆州兵二千五百人戍之”。[注]《新五代史》,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914頁。唐政府遣鄆州兵前往涼州的目的是爲了防範張議潮“强盛邊事”,[注]《唐故邠甯節度使司空河東裴公墓誌銘》,圖版見中國文物研究所、河南文物研究所編《新中國出土墓誌·河南》(壹),上册,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361頁。相關研究參見榮新江: 《〈新中國出土墓誌·河南〉壹》,《唐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57—560頁。同時也屬於設置涼州節度使的準備工作。鄆州兵入駐涼州後,受到中原及河西政局的影響,只能長期留居該地。廣明元年(880)四月十六日,天平軍涼州第五般防戍都右廂兵馬使梁矩“緣身戍深蕃”,曾發願寫S.4397《觀世音經》。[注]參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第160頁。《宋會要輯稿》第一九五册《西涼府》則載:“舊有鄆人二千五百人爲戍兵,及黄巢之亂,遂爲阻絶,(孫)超及城中漢户百餘,皆戍兵之子孫也……涼州郭外數十里,尚有漢民陷没者耕作,餘皆吐蕃。”[注]徐松輯録: 《宋會要輯稿》第8册,北京: 中華書局,1957年,第7668頁。由此可知,直至後唐長興四年(933)涼州留後孫超遣使者晉見唐明宗之時,仍然是鄆州兵的子孫在戍守涼州。所以,自唐政府於咸通四年設置涼州節度使直至五代的後唐時期,涼州城一直處於以鄆州兵爲主體的軍事力量的控制之下,而未被嗢末所佔領。與此同時,中央政府設置於涼州的軍政機構並没有停止運作,在晚唐時期始終在發揮作用。受制於河西地區形勢的變化,唐政府設置於涼州的涼州節度使先後被改制爲河西都防禦使及河西節度使,但這些軍政機構基本上保持着正常的運轉,先後有盧潘、麴某、鄭某、翁郜、馮繼文及陰季豐等人出任使府長官。[注]李軍: 《清抄本〈京兆翁氏族譜〉與晚唐河西歷史》,《歷史研究》2014年第3期,第42—55頁。要而言之,唐政府所設置的軍政機構對涼州城的控制是比較穩固的。
此外,雖然以往學者所列舉的史料中確實涉及了河西部分地區的重新收復,但卻與涼州無涉。如P.3451《張淮深變文》中的“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及S.6228《乾符六年(879)十二月廿九日蕭關鎮進上從地湧出銘詞》中的“彼道重開”,學者或認爲都是指張淮深收復涼州,重新打通河西舊道而言。[注]李軍: 《晚唐涼州相關問題考察——以涼州控制權的轉移爲中心》,《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第77—89頁;馮培紅: 《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第131—142頁。但《詩集》所收《肅州》詩有言“建康磧外酒泉城,御史新收佇甲兵”,P.2709《賜張淮深收瓜州敕》則有“沙州刺史張淮深有所奏,自甲兵,再收瓜州”的記載,[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22頁。由此可知張淮深曾在乾符年間收復肅州和瓜州。[注]李軍: 《晚唐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再收瓜州史事鈎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在涼州爲鄆州兵所守的情況下,收復瓜、肅、甘等州即可打通由沙州前往中央的河西舊道,所以“開舊路”及“彼道重開”的説法並不能證明涼州存在再次收復的問題。此外,根據S.4622v《先情願鎮守瓜州人户馮納侖略、王康七等十人狀》的記載,此前情願鎮守瓜州的馮納侖略、王康七等人,因“去載輸卻城池”,被迫返回沙州。其後,衆人在歸義軍“大軍東行”之際,狀上“大夫”張淮深,希望能够隨軍東征。所以,上述文書中的“大軍東行”,應指張淮深率軍前往收復去載所丢失的瓜州城,也與涼州無涉。
根據P.4660《康通信邈真贊》的記載,“甘州删丹鎮遏充涼州西界游奕防彩營田都知兵馬使”康通信在中和元年(880)仲冬之際因“姑臧守職,不行遭窀”,故而“他鄉殞殁”。因康通信於涼州任職的時間在唐政府控制涼州及設置涼州節度使之後,所以學者多將此作爲張淮深再度收復涼州的證據。但根據敦煌文獻的記載,在涼州脱離歸義軍實際控制之後,除康通信外,還曾有王景翼、高進達、陰季豐等原歸義軍僚佐任職於涼州。其中,王景翼出任了河西都防禦使右廂押衙,高進達爲涼州嘉麟鎮鎮將,陰季豐則充任了涼州都防禦使。但這些原歸義軍人員之所以前往涼州任職,並不是由歸義軍節度使所指派,而多是曾出使唐中央的緣故,從而被唐政府由歸義軍調任涼州。從隸屬關係上看,這些人員在涼州任職期間並不從屬於歸義軍,而是充當了河西都防禦使府的官員。[注]李軍: 《晚唐歸義軍人員任職涼州考》,《敦煌研究》2010年第4期,第80—87頁。所以,雖然根據敦煌文獻的記載,在張淮深統治時期曾有多名歸義軍的僚佐前往涼州任職,並不能證明此時涼州爲歸義軍所管,張淮深曾重新收復涼州的推測也就無法成立。
要而言之,雖然嗢末在張議潮入朝後,曾一度隔絶歸義軍經由涼州的入朝道路,但唐政府設置於涼州的軍政機構及由天平軍調派至涼州的鄆州兵,始終保持着對涼州城的控制。唐政府爲了應付涼州地區“官員多闕”的窘境,故將部分歸義軍僚佐調至涼州任職,反而體現了中央政府對涼州及河西的控制。所以,在張淮深統治時期並不存在歸義軍再度收復涼州的史實。
咸通十三年(872)八月,原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病逝於長安。張議潮之死對河西政局産生了重要影響,《資治通鑑》在該事之後即有“回鶻陷甘州,自餘諸州隸歸義者多爲羌、胡所據”的記載。[注]《資治通鑑》卷第二五二“唐懿宗咸通十三年八月”條,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8164頁。根據《詩集》等敦煌文獻的記載,可知回鶻曾在乾符年間持續與歸義軍處於敵對狀態,並從歸義軍手中奪得過甘、肅、瓜、伊等州。[注]張球(景球)所撰P.2913《張淮深墓誌銘》在稱頌張淮深生前政績時,有言:“乾符之政,以功再建節麾”。對於“乾符之政”的含義,馮培紅《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第131—142頁)認爲指張淮深在乾符年間反擊攻佔涼、肅、瓜、伊四州的嗢末和回鶻,再次收復河西走廊的事迹。對於張淮深並未再收涼州的問題,筆者在上文中已進行過辨析,兹不複贅。此外,P.3451《張淮深變文》中又有張淮深曾“得復燕山獻御容”,即再收甘州的記載。對於“燕山”與甘州的關係,見鄧文寬: 《張淮深平定甘州回鶻史事鈎沉》,《北京大學學報》1986年第5期,第86—87頁。雖然歸義軍在張淮深的率領下,順利收復部分失地,但河西的政局卻因此發生了重大變動,從而奠定了河西地區之後百餘年的政治格局。
《舊唐書》卷十九上《懿宗紀》“咸通七年七月”條載:“沙州節度使張義潮進甘峻山青骹鷹四聯、延慶節馬二匹、吐蕃女子二人。”[注]《舊唐書》卷十九上《懿宗紀》,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660頁。甘峻山位於甘州張掖縣東北四十五里,[注]李吉甫: 《元和郡縣圖志》卷四十《隴右道下》“甘州張掖縣”條載:“甘峻山,在縣東四十五里。出青鶻鷹,稱爲奇絶,常充貢獻。”(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1022頁)屬歸義軍轄區。張議潮以甘州之出産進奉,可證此時其地尚在歸義軍的掌控之下。《資治通鑑》卷第二五二“唐僖宗乾符元年十二月”條則載:
初,回鶻屢求册命,詔遣册立使郗宗莒詣其國。會回鶻爲吐谷渾、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詔宗莒以玉册、國信授靈鹽節度使唐弘夫掌之,還京師。[注]《資治通鑑》,第8174頁。
在回鶻屢求册命的背景下,唐政府派出了以郗宗莒爲首的使團前往册封。只是由於回鶻被吐谷渾及嗢末等族擊潰,“逃遁不知所之”,故此次册封才不了了之。根據此時吐谷渾、嗢末的分佈範圍及郗宗莒的出使路綫,學者多認爲被擊破的應是生活在河西甘州一帶的回鶻。[注]長澤和俊著,鍾美珠譯: 《唐末、五代、宋初之靈州》,同作者《絲綢之路史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84頁;周偉洲: 《吐蕃對河隴的統治及歸義軍前期的河西諸族》,《甘肅民族研究》1990年第2期;楊聖敏: 《資治通鑑突厥回紇史料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04頁;陸慶夫: 《論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的貢使關係》,《民族研究》1999年第3期。但長澤和俊和楊聖敏先生將此回鶻視爲甘州回鶻,似未確。因爲雖然這些回鶻此時可能生活在甘州,而且與此後建立的甘州回鶻政權有着直接的淵源關係,但兩者此時尚還不能等同。關於甘州回鶻政權的相關問題,可參閲榮新江: 《甘州回鶻成立史論》,《歷史研究》1993年第5期,第32—39頁。而據筆者考訂,乾符元年(874)年底之前迅速崛起於河西東部的回鶻應源自安西,而這些回鶻是由咸通七年(866)被僕固俊所殺的龐特勤之後嗣率領東遷的。[注]對於甘州回鶻的族屬,學術界存在較大的争論,而筆者認爲其應源自安西回鶻。在僕固俊於咸通七年發動政變殺死其同父異母的兄長龐特勤後,安西回鶻部族發生大規模的離散,龐特勤的子嗣率衆東遷至河西的甘州一帶。對於具體的論證過程,可參李軍: 《甘州回鶻建國前史鈎沉——以甘州回鶻的淵源爲中心》,《中國中古史集刊》第三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11—229頁。由此看來,回鶻從歸義軍手中奪得甘州的時間,應在咸通八年張議潮入朝至乾符元年之間。如果將《資治通鑑》所載與S.389《肅州防戍都狀》所反映的中和四年(884)十一月之前佔據甘州的少數民族構成情況相對應,可知乾符元年擊潰回鶻的勢力除嗢末及吐谷渾外,還應包括吐蕃和龍家。P.3720《張淮深造窟功德記》云:“河西異族狡雜,羌、龍、温末、退渾,數十萬衆,馳城奉質,願效軍鋒”。[注]録文參鄭炳林: 《敦煌碑銘贊輯釋》,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67頁。所謂的河西諸族“願效軍鋒”,應就是指上述少數民族曾擊潰曾佔據甘州一帶,並在此後持續與歸義軍爲敵的回鶻而言。[注]李軍: 《晚唐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再收瓜州史事鈎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第64—71頁。正因爲歸義軍與擊潰回鶻的少數民族勢力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聯盟關係,所以張淮深才會將其擊潰回鶻視爲自己的功績,並上報中央政府,此即P.3451《張淮深變文》中所謂的“微臣幸遇陶唐化,得復燕山獻御容”。
《詩集·自述》有云:“一日悔稱張掖掾,三年功大義陽侯。辛勤自欲朝鄉道,喜築西陲置此州。”張球在詩中自稱“張掖掾”,可知其所言之“此州”即指甘州。從“喜築西陲置此州”的描述看,作者在創作《自述》之際,甘州應已經脱離回鶻的控制。此外,在S.6234正面何慶致張球書狀的文字之間,抄有《甘州》詩草稿。其詩云:
雪山東面磧西□,□□蘇武北海暮。
空吟漢月胡兒曲,胡□甘州□□□。
懸□□感化從風,醴泉□水繞城流。
既然《甘州》詩尚未定稿,且抄寫在《詩集》的背面,證明其創作的時間要晚於《詩集》正面諸詩。根據詩文所載,雖然甘州此時由胡族所佔領,但卻能“感化從風”,證明這些少數民族與歸義軍及唐政府並不敵對。詩中所反映的景象,與中和四年十一月之前甘州城爲吐蕃、吐谷渾、龍家等族佔據的情景是相符合的。而且我們知道乾符元年回鶻被驅離甘州後,唐政府很快就設置了河西都防禦使,將甘州納入其轄區。曾在河西都防禦使府出任判官的翁郜,能於中和年間在甘州出任刺史,在一定程度上也算得上是這些少數民族“感化從風”的表現。
對於河西軍事重鎮肅州,《詩集·酒泉》云:
建康磧外酒泉城,御史新收佇甲兵。
花柳移風含葉□,戰顰休擂絶挽槍。
遷渠畝上金河水,五牸分信玉畔耕。
只爲唐朝明主聖,感恩多處賀□□。
對於新收酒泉城的“御史”,筆者曾推測應指張議潮,[注]李軍: 《晚唐五代肅州相關史實考述》,《敦煌學輯刊》2005年第3期,第90—100頁。榮新江先生推測很可能是某位河西都防禦使,[注]榮新江: 《唐人詩集的鈔本形態與作者蠡測——敦煌寫本S.6234+P.5007、P.2672綜考》,《項楚先生欣開八秩頌壽文集》,第155頁。馮培紅先生則認爲當指870年左右獲得御史大夫憲銜的張淮深。[注]馮培紅: 《敦煌的歸義軍時代》,第141頁。在甘州尚且被吐蕃等族佔據的情況下,河西都防禦使恐難越界收復肅州。此外,從内容上看,《詩集》對涼州等地多有所貶低,對歸義軍則持歌頌的態度,所以收復肅州城的“御史”確應指張淮深。
除了《詩集·酒泉》詩涉及肅州收復外,《詩集·伊州》詩序也有所記載:“僕固天王乾符三年四月廿四日打破伊州,□去□(中缺)録打劫酒泉,後卻和斷,因設□□(盟誓)(中缺)爲言回鶻倚凶(後缺)。”[注]圖版見《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頁。根據詩序所載,從乾符三年(876)四月二十四日開始,伊州被西州的僕固俊所佔據。而據其下文所言,尤其是詩序中的“去”字,表明詩序采取倒敍的方式,歷數與歸義軍爲敵的回鶻之行徑。雖然《伊州》詩序只提及回鶻“打劫酒泉”,但通過與《酒泉》詩中“建康磧外酒泉城,御史新收佇甲兵”的記載相對應,可知回鶻對肅州不僅是侵擾那麽簡單,而應是佔據了肅州城。回鶻在打劫肅州後,“後卻和斷,因設□□(盟誓)”,表明其後回鶻曾與歸義軍進行談判,並達成了盟誓。但回鶻並没有遵守盟誓的内容,而是繼續與歸義軍爲敵。
回鶻與歸義軍和斷之事,可與P.3451《張淮深變文》中“初言納款投旌戟”及“早向瓜州欺牧守”的記載相對應。在回鶻以“納款投旌戟”爲名,提出希望降附於歸義軍之際,張淮深曾派遣馬通達出任勾當回鶻使,前往瓜州處理此事。但回鶻卻以欺騙手段奪取了瓜州城,此即變文中的“欺牧守”及《王康七等十人狀》中提及的“去載輸卻城池”。[注]可參李軍: 《晚唐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再收瓜州史事鈎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第64—71頁。歸義軍不會在回鶻尚且佔據肅州的情況下,輕信其所聲稱的“納款”,所以在回鶻攻陷瓜州之前,張淮深應已經率軍收復肅州。也正是因爲張淮深成功收復肅州,才會迫使回鶻做出“納款投旌戟”的舉動。《詩集·壽(晉)昌》詩載:
會稽磧畔亦疆場,迴出平田築壽昌。
沙漠霧深鳴故雁,草枯猶未及重陽。
狐裘上(尚)冷搜紅髓,絺葛那堪卧□霜。
鄒曾(魯)不行文墨少,移風徒哭託西王。
該詩標題及詩句中的“壽昌”之“壽”原寫作“受”,後作者在字旁予以更正。按壽昌縣本爲沙州之屬縣,位於沙州城之西百餘里,[注]《元和郡縣圖志》卷四十《隴右道下》“沙州壽昌縣”條,第1026頁。但壽昌縣境内並無所謂的會稽磧。河西的舊會稽縣位於瓜州,而瓜州的治所爲晉昌,所以應如榮新江先生所言,作者本要詠頌瓜州之晉昌,但誤書爲受昌,再誤改作壽昌。[注]榮新江: 《唐人詩集的鈔本形態與作者蠡測——敦煌寫本S.6234+P.5007、P.2672綜考》,《項楚先生欣開八秩頌壽文集》,第156頁。此外,榮先生認爲還存在另一種可能性,即作者將晉昌故地的會稽誤安在壽昌頭上。但考慮到壽昌縣與敦煌縣近在咫尺,故作者誤將“晉昌”書寫爲“壽昌”的可能性更大。《壽(晉)昌》詩中的“會稽磧畔亦疆場”,所反映的應該就是P.3451《張淮深變文》中所載的回鶻通過“欺牧守”的方式奪取瓜州之事。從詩中所述的内容看,此時歸義軍應尚未收復瓜州。根據《伊州》詩序所載,可知“倚凶”回鶻侵擾肅州及佔據瓜州的時間均在乾符三年四月之前。
對於《伊州》詩序的記載,學者以往多據此認爲西州回鶻由歸義軍手中奪得伊州。但從回鶻行進路綫、詩序及詩文中“天王”與“回鶻倚凶”的對立關係、西州回鶻的發展歷程等多個角度,可以大致梳理出乾符元年之前佔據甘州的回鶻在被嗢末、吐谷渾等擊潰後,陸續佔據肅州、瓜州及伊州的史事。[注]李軍: 《晚唐五代伊州相關史事考述》,《西域研究》2007年第1期,第6—17頁。此外,《張淮深碑》載:“靡獲同邁,則秣馬三危,横行六郡……加授户部尚書,充河西節度。”[注]録文參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第404頁。張淮深獲得檢校户部尚書的時間當在乾符五年,[注]可參李軍: 《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稱號問題再探》,《敦煌研究》2015年第4期,第43—49頁。所以其收復河西諸州的時間應在此之前。其所横行的六郡,也就是之前所謂的“六郡山河、宛然如舊”中的六郡,即沙、瓜、伊、甘、肅、涼等河西六州。如果説其收復甘、肅,並以涼州嗢末等擊破回鶻,可以稱得上横行,但如果西州回鶻確從歸義軍手中奪得伊州,則張淮深在伊州的横行也就無從説起。此外,P.3451《張淮深變文》中的“持節河西理五州”的“五州”,排除了之前所宣稱控制的涼州,但仍然包括伊州。如果是西州回鶻從歸義軍手中奪得伊州,那麽其所謂的“理五州”也就名不副實了。
S.4654v《三危極目聳丹霄》之延鍔和詩又云:
南陽一張應天恩,石壁題名感聖君。
功臣古迹居溪内,敦煌伊北已先聞。
東流一帶凝秋水,略盡横山地邑分。
從此穿沙無虜騎,五年勒(勤)苦掃風塵。[注]録文參徐俊: 《敦煌詩集殘卷輯校》,第623頁。
從“南陽一張應天恩,石壁題名感聖君”的記載來看,該詩的作者應爲張淮深之子延鍔。只有在張淮深收復此前被回鶻所佔領的甘、肅、瓜等州後,才能做到“從此穿沙無虜騎”。而張淮深收復瓜州的時間在乾符四年,並因此於次年年初獲得户部尚書的檢校官,所以“五年勤苦掃風塵”,應指自乾符元年至乾符五年,張淮深先後利用嗢末、吐谷渾、西州回鶻,擊潰與歸義軍爲敵之回鶻,並陸續收復肅州和瓜州,並在名義上收復甘州。如果西州回鶻於乾符三年由歸義軍手中奪得伊州,那麽張淮深的功績就無法做到“敦煌伊北已先聞”。由此,僕固俊率領的西州回鶻應並非是從歸義軍手中攻取伊州,而是從另外一支回鶻勢力手中奪得。
榮新江先生在論述《張淮深變文》所載的回鶻侵擾瓜州問題時,指出瓜州和伊州之間有第五道相通,所以推測佔據瓜州的回鶻有可能來自伊州,[注]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第300頁。也就是説佔據伊州的回鶻與攻陷瓜州的回鶻同源。根據榮先生的提示,如果我們逆向思考,或可以推測佔據伊州的回鶻來自瓜州。這些回鶻在佔領瓜州後,分兵途經第五道,攻佔了歸義軍防守較爲薄弱的伊州。這些回鶻應該源自龐特勤後嗣所率領的原安西回鶻殘衆,與通過政變手段獲得統治權的僕固俊自然水火不容。因爲這些回鶻與僕固俊相敵對,所以張淮深才會派遣張球前往西州聯絡。[注]對於張球前往西州之事,見P.3715v《書信》。也正是因爲僕固俊出擊伊州是出於張淮深之請,所以張淮深在收復肅州和瓜州等地後,並没有任何針對伊州的舉動。直至張承奉金山國時期,沙州統治者才有意重新恢復對伊州的控制。
此外,《詩集》背面所録《闕題》詩草稿有云:
河湟新復諸涼城,道路通流隴上清。
壘浄雪花迎瑞夕,重輪云霽日偏明。
唐覆不易今時聚,□□歸(下缺)
張議潮於大中二年至四年間先後收復沙、瓜、肅、甘、伊等五州,但距離乾符年間至少已有二十餘年,顯然不能稱爲“新復”。所以,“河湟新復諸涼城”應指張淮深再度收復瓜州、肅州等地而言。從所其稱頌的内容上看,“河湟新復諸涼城,道路通流隴上清”,又可與上引張延鍔詩中的“從此穿沙無虜騎,五年勤苦掃風塵”以及《張淮深碑》中“兵雄隴上,守地平原,奸宄屏除,塵清一道”的記載相對應。張淮深在乾符年間,通過聯絡嗢末等族擊潰佔據甘州的回鶻,並在此後先後收復肅州、瓜州,並通過僕固俊擊敗佔據伊州的回鶻,故歸義軍文人在P.3451《張淮深變文》中才會留下“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的讚歎。
小学时期正是学生成长的重要时期。在这个时期,学生的身心都在发展过程中,是对于学生进行思想培养、促进思维成长的重要阶段。在过去的教学当中,课堂上的主体是教师,学生知识被动的进行学习,学生更多是死记硬背,使得学生的思想固化,阻碍了学生多种思维的发展,以至于影响了学生未来的成就。因此在现今的小学教学当中,应该提出学生的主体性地位,培养学生多方面能力,促进学生的发展。
三、 《唐佚名詩集》所見晚唐河西之民族狀況
咸通二年,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收復了吐蕃在河西最後的據點涼州。值得注意的是,在攻打由論恐熱系統所控制的涼州時,張議潮所率領的“蕃漢精兵七千人”中,包括了與其結盟的尚婢婢屬下的吐蕃軍隊。[注]陸離、陸慶夫: 《張議潮史迹新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1期,第95—109頁。收復涼州後,歸義軍的控制範圍“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餘里,户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舊”,[注]榮新江: 《歸義軍史研究》,第401頁。勢力發展到了頂峰。河西六州之地甚爲廣闊,故唐前期河西節度使領兵七萬三千人以鎮之。[注]《資治通鑑》卷第二一五“唐玄宗天寶元年正月”條,第6848頁。但經過吐蕃數十年的統治,河西已處於較爲殘破的狀態,所以歸義軍在收復諸州後,只能是將沙州人户派遣到各地加以鎮守。這種統治模式導致河西各州的防禦力量均比較薄弱,不足以完成對各地的穩固控制。所以,雖然在咸通二年之後,河西之地名義上已經完成歸唐,但衆多少數民族勢力仍然在此縱横馳騁。S.5697《閻英達申報河西政情狀》中所言的“河西諸州,蕃、渾、嗢末、羌、龍狡雜,極難調伏”,[注]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第9卷,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0頁。正是當時河西各少數民族勢力交錯分佈局面的客觀反映。
張議潮入朝後,河西的政治局勢更是呈現出混亂的局面。根據S.6342+дx.05474v《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并批答》的記載,可證在張議潮進表之際,吐蕃、吐谷渾及嗢末是涼州地區舉足輕重的勢力集團。而從“嗢末割勒往來”的記載看,此時涼州地區的少數民族勢力與歸義軍應處於一種敵對狀況。此外,S.10602《張議潮奏蕃情表》中提到的沙州刺史張淮深差押衙入京所彙報的有關退渾的事項,應與吐谷渾勢力與歸義軍的軍事衝突有關。
隨着河西政治形勢的演變,涼州地區的少數民族與歸義軍的關係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番禾縣》詩有云:
五柳和風多少年,琴堂墳毁舊山川。
城當河口憑石壁,地接沙場種水田。
經亂不輸鄉國税,昔時繁盛起狼煙。
夷人相勉耕南畝,願拜乘鳧貢上天。
《嘉麟縣》詩則載:
道消堪泣遇嘉麟,縣毁西涼後魏臣。
昔日百城曾卧治,如今五柳不沾春。
開元田□徒□□,謾假橐騝坼戰輪。
户口怨隨羌虜族,思鄉終擬效唐人。
兩詩所載的“夷人相勉耕南畝,願拜乘鳧貢上天”及“户口怨隨羌虜族,思鄉終擬效唐人”,均反映了雖然當時該地蕃漢等族混雜,但皆能歸順於唐朝中央政府,這與張議潮收復涼州之初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這一形勢的變化應與回鶻在河西東部地區的興起有關。根據《資治通鑑》所載,乾符元年之際,嗢末及吐谷渾曾擊破回鶻。由於甘州本屬歸義軍轄區,所以歸義軍文人將嗢末等族擊敗回鶻之事視作張淮深的功勞。而根據S.389《肅州防戍都狀》的記載,在中和四年十一月之前,吐蕃和吐谷渾是甘州城内決定性的力量;在兩者撤出甘州城後,留守的龍家以“如若不來,我甘州便共回鶻爲一家,討你嗢末”之言語,希望能够迫使涼州嗢末派兵至甘州,以共同防禦回鶻。由此可見,乾符元年參與打擊回鶻的力量應包括涼州嗢末及中和四年十一月之前佔據甘州的吐蕃、吐谷渾。
此外,《詩集》的提示語中有“退渾王姓達翁”之句。如果參照與歸義軍爲敵的回鶻曾被吐谷渾等族擊敗的史實,這位姓“達翁”的“退渾王”應該就是擊敗回鶻的吐谷渾的首領。在P.2762v《藏漢對照表》中,記載有漢、吐蕃、胡、退渾、回鶻等民族,而退渾王也成爲與漢天子、回鶻王、吐蕃天子、龍王等並列的統治者。[注]圖版見《敦煌西域文獻》第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S.389《肅州防戍都狀》記載中和四年十一月一日有退渾王撥乞狸,率軍與甘州吐蕃“並往歸入本國”。[注]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第一卷,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79頁。退渾王撥乞狸之所以能成爲佔據甘州的少數民族首領,應與乾符元年吐谷渾與嗢末等族聯兵擊潰回鶻有關。所以,撥乞狸應該是《詩集》中所提及的退渾王達翁的後繼者。
S.6234背面的《詩集·闕題》詩中有“高麗曾破收兩界,回鶻猶聞在北□”的内容,但由於詩文内容殘缺過甚,我們很難判斷其所言的“高麗”和“回鶻”是否生活在河西地區,故暫不論。而《伊州》詩中有“爲言回鶻倚凶”的描寫,則表明這支所謂的“倚凶”回鶻曾經在此之前佔據伊州。如果結合P.3451《張淮深變文》等文獻的記載,可知佔據伊州的“倚凶”回鶻又曾侵擾酒泉、佔據瓜州,並在沙州附近兩次被張淮深率軍擊敗。根據筆者考證,“倚凶”回鶻與西州回鶻分屬兩個系統,一支爲龐特勤之子嗣所率領的東遷至河西甘、涼一帶的河西回鶻;另一支則爲僕固俊所首領且以西州爲牙帳所在的西州回鶻。BD11287《敦煌歸義軍張淮深上唐王朝表》載:
(前缺)城,悉皆殘破。回鶻狼性,綏撫甚難。僕固俊獨守西,兵□甚寡。百姓離散,拾不壹存。蟲蝗爲災,數年荒歉。至於符印,亦早輪墜。降人歸投,因來送納僕固俊銀鑄印壹面,臣已收得,不欲(後缺)[注]圖版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109册,北京: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118頁。録文參郝春文: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未刊敦煌文獻研讀札記》,《敦煌研究》2004年第4期,第24頁。
通過張淮深所描述的僕固俊控制西州的局面,以及歸義軍方面接受降人所送納的“僕固俊銀鑄印”來看,此時歸義軍與西州回鶻的關係不佳。但在《伊州》詩序中,僕固俊已被稱尊作“僕固天王”。《西州》詩則載:
交河雖遠地,風俗易(異)中華。
綵樹參云秀,烏桑戴□花。
[□□]居獫狁,蘆酒宴胡笳。
大道歸唐國,三年路不賒。
在張球的筆下,西州仍然是風俗異於中華的僻遠之地,但卻也有綵樹、烏桑、云秀之景貌。雖然佔據該地的爲“獫狁”,即西州回鶻,但因爲其已經歸附於唐中央,使得其與歸義軍之間的交通得以暢通無阻。歸義軍與西州回鶻之間的關係之所以在短時間内得以大幅改善,應該與之前僕固俊派兵出擊佔據伊州的“倚凶”回鶻有關。
根據《詩集》的記載,當時河西及西域地區分佈着以僕固俊爲首的西州回鶻以及持續與歸義軍爲敵的河西回鶻。而這種兩支回鶻並存的情況,並没有隨着張淮深收復肅、瓜二州及僕固俊佔據伊州而結束。創作於光啓二年(886)左右的于闐文書P.2741爲于闐使臣由沙州發往于闐王庭的奏稿,記載了使臣在出使唐王朝的過程中,在沙州及甘州等地的遭遇。其中,奏稿對於此時甘州地區諸多勢力之間相互角逐的記載尤爲詳細。當于闐使臣到達甘州的春季第三月末,沙州軍隊率領兩千仲云人和兩百達怛人進入甘州,由此導致毗伽可汗及其妻與二女被殺。但上述軍隊只在甘州停留了五天時間,隨即前往删丹。於是仲云指責道:“這是回鶻人和沙州人玩的手段,他們領導我們人達一個月的陸地驅馳,卻没有帶到最後(決戰)地點就走開了。”[注]録文參見黄盛璋: 《敦煌于闐文P.2741、ch00296、P.2790文書疏證》,《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2期,第43頁。對於文書創作時間,本文采用了黄盛璋先生的觀點。仲云人所指責的回鶻,顯然與甘州回鶻處於敵對的狀態。此外,另外一支兩千人的軍隊曾自稱“我們兩支回鶻已變成死敵”。所謂的“兩支回鶻”,一支應爲甘州回鶻,另一支當爲與歸義軍聯合進攻甘州之回鶻。而據于闐文文書P.2790《使臣奏稿》的記載,在甘州地區的政局穩定後,身在甘州的于闐使臣聽聞“甘州的汗和西州的汗聯合建立政府,他們還想統帥一支由兩方面組成的軍隊,在麥收時開赴沙州。”[注]黄盛璋: 《敦煌于闐文P.2741、ch00296、P.2790文書疏證》,《西北民族研究》1989年第2期,第66頁。所謂的“甘州的汗”與“西州的汗”,顯然應分指甘州回鶻與西州回鶻,正可與上文提及的之前已成死敵“兩支回鶻”相對應。由此可證,之前曾支持歸義軍進攻河西(甘州)回鶻的應即西州回鶻。
通過爬梳敦煌文獻,我們可以發現正是在回鶻崛起於河西的背景下,歸義軍與吐蕃、嗢末、西州回鶻等少數民族關係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筆者懷疑張淮深在借助吐蕃、吐谷渾、西州回鶻與河西回鶻作戰時,可能是通過妥協的方式結成了軍事聯盟關係。通過這種特殊的聯合關係,歸義軍在名義上將這些少數民族納入自己的控制之下。雖然這些少數民族在多大程度上聽命於歸義軍是非常值得懷疑的,不過在歸義軍的官方及民間文獻中,對這些少數民族的評價卻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四、 小 結
由於歸義軍僚佐張球長期任職於河西,所以《詩集》中頗有與晚唐河西政情相關者。張球在沙州任職期間,與涼州方面保持了密切的聯繫,成爲歸義軍聯繫河西都防禦使府的關鍵人物。這種聯繫不僅改善了兩者之間的關係,最終也促成了唐政府對張淮深的節度使册封。與此同時,《詩集》創作的時代正是回鶻在河西崛起之際。乾符元年,在張淮深的指使下,吐蕃、吐谷渾及生活在涼州地區的嗢末聯兵擊潰回鶻,甘州城隨即被吐蕃、吐谷渾、龍家等所佔領。而回鶻在向西逃散過程中,首先打劫肅州,然後通過和斷盟誓的方式奪得瓜州。此後,又經行第五道攻佔了伊州。由於當時歸義軍實力有限,所以張淮深在率軍收復肅州和瓜州後,派遣張球前往西州,最終促成了西州回鶻出兵伊州。歸義軍通過重新收復河西諸州,至少在名義上完成了對河西諸少數民族的重新統轄。
附識: 本文屬於2017年陝西省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青年拔尖人才項目”之“出土文獻與隋唐時期西北政治史研究”的階段性成果文章。初稿曾宣讀於2016年9月由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舉辦的“紀念孟列夫和丘古耶夫斯基誕辰90周年暨‘敦煌寫本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在西北大學舉辦的第六期“長安中國中古史沙龍”中,承蒙聶順新、裴成國兩位先生批評指正;博士生朱旭亮幫助覆核文字並調整論文的格式,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