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哲学家、教育家韦卓民印象
2018-01-23沈大仁
沈大仁
著名哲学家、教育家、逻辑学家、翻译家韦卓民(1888—1976)20世纪50年代是我的大学老师。他是广东中山县(今珠海市香洲区前山镇翠微村)人。1924—1951年,他长期担任华中大学校长,在中国的教会学校中曾有“北赵南韦”之说(北,指燕京大学的赵紫宸;南,指华中大学的韦卓民)。1951年全国院系调整时任改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1952年起改制委员会撤销,韦老师专任哲学和逻辑学教授。他曾任武汉市政协委员、湖北省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他通晓英、法、德、俄、拉丁、古希腊等多种语言,曾三次应邀到欧美讲学。
1953年,我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当时刚刚经过院系调整,是由华中高等师范学校改名为华中师范学院后招收的第一届学生(1985年改名为华中师范大学,邓小平同志亲笔题写校名)。当时我们居住在花园山分部,一共住有三个系学生,即中文系、教育系、政治教育系。老师们都住在昙华林本部,他们每天都要从昙华林穿过几条小巷提前步行到花园山上课,风雨不改,雷打不动。
按当时的课程设置规定,中文系一年级就要开设《逻辑学》课程,教这门课程的就是韦卓民老师。但是,在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的指示》,学校随即在教师中开展思想改造运动,主要目的是分清革命和反革命,清楚在知识分子中间的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小资产阶级思想。在运动中不仅要彻底消灭一切阶级异己,为社会主义革命铺平道路,而且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彻底揭发批判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等思想,使旧社会知识分子适应新社会的要求,并积极为社会主义服务。当时韦老师还处在“反省和检讨”之中。因为韦老师曾留学欧美,在英、美、法、德的一些著名哲学家指导下学习和研究,按当时讲是“关系复杂”。如1918年,他在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进修哲学,在著名哲学家霍金教授指导下研究西洋哲学史并获哲学硕士学位。1927年他又到英国留学,在伦敦大学哈普豪斯教授和牛津大学史曲特教授指导下读研究生,于1929年获伦敦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又游学于法国巴黎大学与德国柏林大学。因此在运动中要他交代“亲美、崇美、恐美”等崇洋媚外的思想。原本韦老师开设一年级的《逻辑学》课程,就推迟到二年级,即1954年开设了,每周上四节课。
韦老师上课时,完全不像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一派学者风度。当时没有讲稿,也没有课本,他学识渊博,出口成章,所讲逻辑学内容烂熟于心,娓娓道来,我们紧张不停地做课堂笔记,不懂的就提问。有时韦老师回复学生提出问题的书信在十页以上,详细解答。当时流行的口号就是“一切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上级规定以苏联斯特罗果维奇的《逻辑》一书为课本,这实际上是一本与现代逻辑科学脱节的逻辑教科书。这本书新华书店没有卖,但学校图书馆里有藏书,我当时担任二年级的学习委员,一次性给大家借出了三十本,分发给同学们共用。
1954年的雨季,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暴雨,长江流域洪水泛滥,武汉开始防汛。记得涨水前的一个晚自习,是韦老师下班辅导的时间。他从昙华林过来的时候,天气很好,但他在上辅导课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一个晚上都没有停止。晚自习后,韦老师无法回昙华林小红楼去。这时我和班长刘能安两人,向同学借了雨衣和水鞋让他穿上,我们两人在韦老师左右两旁簇拥着他,深一脚浅一脚,送他回到小红楼。这虽然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小事,可韦老师却十分感动,从此我们两人在他脑海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又过了几个星期,有部分同学反映说,韦老师将逻辑学太深奥了,有些听不懂。特别是那些保送来的调干学员,有的只有初中二年级的水平,个别不到初中水平,他们在课堂上根本记不下来。不但《逻辑学》听不懂,许多专业课如文言文、古汉语、语言学等,他们也听不懂、记不下。我作为学习委员,有一个下午到韦老师家里向他反映。我们交谈了一个小时左右,最后我转达大家的意见,希望韦老师能编写一本比较详细的讲授提纲发给大家,让大家按照提纲进行复习巩固。韦老师点头说:“我手头没有现存的提纲,要从头写。因为我的包括原版外文、中文的图书资料、手稿、译稿,全部被当年驻扎在昙华林的日本兵掠走或烧毁了。那时我正在英国讲学,并宣传抗日,揭露日军的侵略行径。我到英国后,《泰晤士报》还发了消息报导。不过我可以考虑大家的意见,写出来发给大家。”一个多星期后,一本较为详细的《逻辑学提纲》在学校印刷厂印出来了,人手一册,解决了许多学生学习中的困难,充实了课堂笔记中所记内容的不足。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所学的专业,无论是创作、研究、教学都离不开逻辑知识。在韦老师的精心指导和培育下,我们班也出现了两位专家级人物,一位是曾任湛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的劳承万同学。他是著名的美学家,曾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顾问,是广东省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政府特殊津贴。曾出版《审美中介论》、《审美的文化选择》、《诗性智慧》、《朱光潜美学论纲》、《美学文艺逻辑体系探索》、《中国诗学道器论》、《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康德美学论》等。他在退休后,潜心研究中国美学、诗学学科形态转变,开创了其美学研究的另一座高峰——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与中国诗学道器论。这是一个空白的学术领域,而这个空白领域的开创者便是劳承万。另一位是暨南大学新闻系与传播学院教授程仲棠同学。他是当代著名逻辑学家,曾任中国逻辑学会理事兼现代逻辑专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现代逻辑与传统逻辑》、《中国古代逻辑学解构》、《逻辑的哲学探讨》、《文化的终极关怀与逻辑学的命运》等著作。这两位同学都曾得到韦卓民老师的亲自指导和培养,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终于成了学术界的知名人士。据劳承万同学说,在他毕业离校时,韦老师对他说:“要在康德中寻找快乐。”据程仲棠同学说:“我对康德哲学感兴趣,追溯起来与韦卓民老师的影响不无关系。”他在读了韦卓民老师的《纯理性批判》新译本之后,便开始由研究数理逻辑而旁及于分析哲学。而对与分析哲学深有源源的康德哲学则日益向往。他曾为韦老师翻译《纯粹理性批判》在《读书》杂志上被两位哲学名人一再抹煞,而写过打抱不平的反驳文章(题目是《回忆韦卓民老师》,见《华中师大报》2013年9月25日“文苑”。是文章的节选部分)。可见,他们的成功是离不开韦卓民老师的培植和浇灌,最终成为我们中文系1957届出类拨萃的佼佼者。
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允许在文学艺术上的不同形式和风格可以自由发展,在科学研究上的不同学说不同流派可以自由争鸣。一时之间学术气氛比较宽松、自由。当时韦卓民老师开讲了“唯心主义哲学”。这段时间,各系同学都是白天上课,晚上听讲座(学术报告)。当时桂子山的两大饭厅,听讲座的各系同学场场爆满,座无虚席,也有许多人是慕名而来的,就连饭厅外面的小路上也坐满了听众。绝大多数同学都是第一次接触到唯心主义的神秘,接触到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康德和黑格尔等的学说,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西方哲学。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学术上的活跃气氛就被接踵而来的政治运动冲走了。
1957年由大鸣大放发展起来的“反右运动”,学校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开展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大鸣大放。韦老师在党委召开的座谈会上发言,提了一些意见,结果被打成 “右派分子”,又和戴琦琛、黄溥三人打成“韦戴黄反党集团”,受到不公正的批斗和迫害。就在“反右运动”他被监视期间,孜孜不倦地翻译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上下卷),还写有《康德哲学原著选读》、《康德哲学讲解》、《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解义》等著作,也都是在反右之后的艰苦岁月的逆境中完成的。不难看出韦老师的那种坚持不懈的意志力、事业心,显示了他不屈的人格力量。韦老师为中国学术界、为中国的教育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实在令人佩服。
1957年反右期间,正是我连任中文系四年级班长。在班级鸣放会上,我作为班长带头鸣放,在大会上发言,提了一些意见和看法,结果打成了“右派分子”(详见2005年第11期《纵横》杂志《我经历的“反右”运动》一文),受到开除团籍、留校察看三年的严厉处分(劳承万同学也打成了“右派”,程仲棠同学则划了个“中右”)。不久,我从桂子山被送往花园山印刷厂劳动改造,主要是做拆字盘的劳动,接受工人监督。花园山没有食堂,下班以后便到昙华林食堂买饭吃,一日三餐,每天穿过小巷从后门进入,从韦老师居住的小红楼门前经过,来回六趟。有一天早上我和物理系“右派”高树棠去吃早饭,偶然碰上了韦老师从小红楼出来,我便向韦老师点头打招呼,他知道我已经被打成了“右派”,在路边站着交谈了片刻,韦老师劝导我说:“你们还年轻,还很有希望,改造吧!不要太悲观,很快就会过去的。”
1958年4月,学校将教职工“右派”和受处分的留校学生“右派”,加上下放干部数百人一起送往当阳草埠湖农场劳动改造。韦老师因为年纪大没有去。我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和韦老师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劝导我的几句话,一直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好像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1979年“右派”平反改正、安排工作以后,渐渐地我又和失去多年联系的同学取得了联系。后来得知韦老师1976年在武汉病逝,不禁黯然神伤。
韦卓民老师的一生,其著作涉及范围,包括中西哲学、逻辑学与科学方法论、教育学、宗教学、中西文化及其比较等10多种,尚待整理出版的论著译著15种,共400多万字,是他留给后人的一份珍贵文化遗产。韦老师1961年10月被摘除“右派分子”帽子。1979年中共湖北省委统战部对其划右问题予以改正。1984年,有关部门举行了“杰出的教育家、哲学家、爱国者韦卓民先生纪念会”,高度评价他为中国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作出的重大贡献。1993年,华中师范大学在武汉桂子山校园树立起韦卓民的汉白玉塑像,以纪念他对发展中国高等教育作出的重大贡献。2016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历时二十多年收集整理的《韦卓民全集》共11卷,720万字,这是韦卓民老师一生学术研究的集大成。韦老师治学严谨,品格高尚,他以坚强不屈的毅力,坚忍不拔的意志力,战胜了接二连三的各种压力。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仍然坚持撰写完《黑格尔〈小逻辑〉评注》。这是何等的坚强!何等的刚毅!他把一生都献给了人民的教育事业,这种顽强拼搏、艰苦卓绝的精神,永远是广大后学者和广大莘莘学子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