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哲学思考
2018-01-23马玉洁
李 伟 马玉洁
当人类进入21世纪,世界出现了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时代特征,虽然和平与发展仍然是时代主题,但是世界面临的不稳定、不确定性开始凸显,一方面世界多极性、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深入发展,全球治理体系和国际秩序变革加速推进,各国相互联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国际力量对比更加趋于平衡;另一方面世界经济增长动能不足、贫富分化日益严重、地区热点问题此起彼伏,恐怖主义、网络安全、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威胁持续蔓延,人类面临许多共同挑战。人类从哪来,现在在哪里,将到哪里去,这是世界各国所共同面对的文明追问。面对这一追问,人类历史上不同阶段的先哲们都贡献了时代的智慧。今天,人类不能因现实复杂而放弃回答,也不能因未来遥远而放弃追问,面对世界的发展变革调整,追问人类社会不朽的话题,中国贡献给人类的智慧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世界各国共赢共享。
一、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哲学信仰
2017年1月2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进行了主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演讲,同联合国成员国一起探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时代命题。在这之前,习近平主席在各种不同的国际场合都反复倡导和阐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21世纪的人类社会新理念。2017年9月11日,第71届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首次纳入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经济治理理念,同时重申“联合国应本着合作共赢精神,继续发扬核心作用,寻求应对全球性挑战的共同之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①参见联合国第71届大会决议,来源于http://www.un.org/zh/ga/71/res/all1.shtml。。这表明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支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件既充满希望也充满挑战的事情,在这个全球共同面临的话题前,哲学作为人类文明的智慧之学,它应当担当些什么呢?黑格尔说:“密涅瓦的猫头鹰要到黄昏才起飞。”这是讲哲学面对历史的反思特点。萨特说:希望是人的一部分;人类的行动是超越的,哲学的任务就是从这种超越中找到这种行动希望。这是讲哲学面对现实世界的超越特点。但是哲学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信仰的特点。我们在过去谈论信仰时常喜欢把它作为宗教的专利权,其实哲学同样为人类提供着思想超越和精神信仰。哲学所提供给人类的是一种统摄人类思想行为的精神信仰,这种信仰的智慧既决定和制约人类的思想行为,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人类的价值理念和行为取向,进而决定人类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哲学有别于科学与宗教,它“源于自身的信仰”。这就是说,它既不是单纯的知识,也不是对上帝的信仰,而是独特的“哲学信仰”。②叔斯勒:《雅斯贝尔斯》,鲁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而这往往为人们所忽视。
故此,哲学信仰是一种理智哲学,它与宗教信仰有着质的区别。科学思维的合理性和批判精神是哲学信仰必不可少的条件。①Karl Jaspers,The Perennial Scope Of Philosophy,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imited,1950,p.26.作为进行哲学思维的人的信仰,哲学信仰始终是同理智相联系的。哲学信仰拒斥一切非理性的东西,通过有意识的理智思考规定自身,始终保持自身认识的纯洁性。换句话说,哲学信仰拒绝违反具有普遍约束力的见识,它只想知道可知的东西,并且试图透视自己。所谓信仰意味着思想家自身同其思想合为一体。②梦海:《论雅斯贝斯的哲学信仰》,载《社会科学》1994年第12期。正是哲学的这一特质,它才使无数爱智慧的人不断地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一次次尝试着用人类语言解释超越人类现实的高尚。如果说“全球化”是20世纪后半叶人类对自己命运归宿的一种尝试的话,那么“人类命运共同体”也许就是21世纪初人类对自己命运走向的一种关于精神信仰的哲学共识。尽管这种共识的哲学智慧仅仅初见端倪,但它已逐渐成为21世纪初的时代强 音。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蕴含着哲学的几个基本思考:一是宇宙只有一个地球,“地球是人类唯一赖以生存的家园,珍爱和呵护地球是人类的唯一选择。瑞士联邦大厦穹顶上刻着拉丁文铭文‘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要为当代人着想,还要为子孙后代负责”③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载《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二是人类共居在一个地球上,全球化使地球越来越平,越来越小,越来越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球村,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和一个不可逆转的人类发展趋势。尽管有人对全球化提出种种质疑,提出各种反对或抵制意见。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全球化并不是某种建议或主张,而是势不可挡的人类历史趋势,并不会因为有人反对或质疑而停止或扭转;还有一个思考是无论你愿意与否,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制度、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意识形态和不同的区域的人群正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④引自2013年3月23日习近平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
上述的思考是基于全球化发展中这种整体性危机的凸显: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民族宗教争端、局部战争、恐怖事件、贫困差距悬殊……这一系列人类共同面临的危机问题使21世纪初全球关注的目光逐渐聚焦在一起。为了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应对共同的挑战,协调共同的利益和达成共同期望的治理效果,人类已经开始在各个领域形成各种形式的共同体,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卫生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等。这些组织虽然尚不成熟,治理效果也差强人意,但都可以被看作是正在形成的人类共同体的初级组成部分或早期的尝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共同体所形成的全球公约、世界宣言中的许多核心价值理念已越来越多地被世界各国逐渐接受并日益深入人心。“从360多年前《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立的平等和主权原则,到150多年前日内瓦公约确立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从70多年前联合国宪章明确的四大宗旨和七项原则,到60多年前万隆会议倡导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国际关系演变积累了一系列公认的原则。”①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其中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人权正在成为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理念和崇高目标。它推动着全球化朝着更加开放、包容、互利、平等、普惠、平衡、共享、共赢的方向发展。正如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所说,“和平尊”代表了中国同联合国的共同价值观和密切合作关系。可以预见,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如果人类不想在四分五裂的地球村中共同遭遇厄运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成熟有效的人类共同体组织将会出现,“全球治理”将不再是遥远的梦想。人类的政治共同体、经济共同体、贸易共同体、金融共同体、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宗教信仰共同体、精神文化共同体等,其共同之处不仅在于都叫做共同体,更在于其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和相辅相成的功能关系。其实,这些都是正在形成的人类共同体的不同维度,故而各共同体之间有着共同的主干和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各维度共同体应对的是人类共同体的不同维度,因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类共同体的实现有赖于人类各维度共同体的实现,同时也会促进各维度共同体的实现。同理,各维度共同体的实现也有赖于其他维度共同体的实现,并且会影响到其他维度共同体的实现,相互之间有着相辅相成、相生相依的密切关系。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历史过程,这其中发展程度的不同、利益诉求的不同、社会制度的不同、宗教信仰的不同、文化构成的不同、民族传统的不同,都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设置重重障碍。尽管所有这一切障碍中价值的因素、利益的因素和文化的因素是最重要的因素,但是我们往往忽视的是这些因素背后最根本的因素,那就是哲学信仰的因素。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共同的精神追求和信仰历来是人类各种共同体最重要的凝聚力来源和维系力量,这种力量一旦形成就会变成最强的黏合剂和最低的成本资源。在人类发展中一旦放弃和忽视了这种力量,维系共同体的手段就只剩下了军事、政治、警察等强迫手段。历史反复证明,单靠强力手段统治和维系一个共同体不仅代价高、效果差、难以持久,而且容易加剧社会矛盾、恶化人类的共同命运。这一点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尤为重要。哲学带给人类的信仰智慧是一种人类命运的超越智慧,这种智慧既不同于宗教信仰,也不同于政治信仰。它所要给人类的超越知识是人类从哪来、到哪去、该如何幸福地生活和合理地生存。没有这种共同的哲学智慧,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就难以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就可能沦为被动的厄运共同体或外交辞令,很难想象人类在彼此命运共识对立冲突的状况下能够有效地构建和谐共荣的命运共同体。
二、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哲学问题
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哲学话语面临着六个凸显的问题。在世界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中中国学者积极参与并不断贡献着中国智慧,使世界主流话语中不断回荡着中国声音。
第一个问题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是以西方哲学为中心还是以中国哲学为中心。一种中国和世界性的观点认为,进入21世纪,特别是在由中国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世界话语体系构建中,应以中国哲学的天下大同、和谐共生、和而不同、多元通和的核心理念为中心,强调中国哲学智慧对世界的贡献。这其中包括中国政府倡导下的中国传统文化热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主流话语和世界上一些大家们关于中国文化的世界贡献的话语。如西方哲学家罗素在《论中国人的性格》一文中说:“古老的中国本土文化与艺术已不像过去那样具有生机,孔子的儒学已不再能满足现代中国人的需求了。凡受过欧美教育的中国人都认识到,他们需要外来的新因素来振兴他们的传统文化,因而,他们开始转向西方文明,渴望使中国传统文化得到新的活力。但是,他们并不希望创建一种类似我们的文明。他们希望开拓一条更为理想的文明之路。假如中国人不被煽动尚武精神,那他们一定会创造出一种更加灿烂的文明。这种新文明将比我们西方人现在所能创造出的任何文明更令人神往。”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伏尔泰对中国儒家文化推崇备至。他服膺孔子学说,将耶稣画像改为孔子像,晨夕礼拜。伏尔泰将中国的政治与文化视为欧洲的楷模,主张“全盘华化”①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 (卷II),郑德弟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第87—113页。。伏尔泰不仅在议论文章中褒扬中国,也将对中国文化的崇敬与向往融入文学作品,在启蒙时代的欧洲产生了广泛影响。作为当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人类的希望在东方,而中国文明将为未来世界转型和21世纪人类社会提供无尽的文化宝藏和思想资源。汤因比也直言不讳地预言:未来最有资格和最有可能为人类社会开创新文明的是中国,中国文明将一统世界。汤因比坚信未来的人类只有走向一个“世界国家”,才能避免民族国家的狭隘,才能避免民族国家因为狭隘国家利益追求而带来的人类社会的灭亡。而人类社会要过渡到一个“世界国家”,西方社会是无法完成这样的任务的。西方在罗马帝国分裂之后就再也没有形成一个天下主义的国家来统一西方世界,而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恰恰是西方在罗马帝国分裂和灭亡之后西方历史发展的主线。西方文明在过去几百年对世界的武力征伐将世界带入到一个统一的经济市场,西方在经济上和技术上的领先优势促进了全世界各个文明学习西方文明而自强。但西方世界在经济和科技上影响了世界,在政治上却完全无法为世界建立一个整合和统一的符合全人类共同利益的“世界国家”。西方不仅无法为世界提供永久和平的整合模式,而且西方内部本身都无法统一。
另一种中国和世界性的观点认为在当今世界话语体系中西方哲学仍然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中心地位,因而在未来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中依然应处于中心地位。这种观点从中国改革开放后既彰显在中国学术主流中,也体现在中国大众话语讨论中。党的十八大以来多次强调加强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中的指导地位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一个角度体现了对西方哲学话语权强势的抑止。毋庸置疑,中国现在正走近世界舞台的中央。世界在接受中国丰富的经济和科技成果的同时,也已开启对中华文化和价值的认识。中国向世界贡献经济和物质,世界也必然会向中国索求文化与价值。而中国对世界的回应,势必触及中华文化的精神底色与价值偏好。所以说,中华文化的发展与创新,不仅关涉民族文化的重振与再构,而且影响到世界文化的发展和方向。应当看到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绵延不绝,具有非凡的生命力,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在与异质文化的交流中能够秉持巨大的包容性,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谁为中心的问题的争论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但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主张也许应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基本哲学态度。
第二个问题是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之争,这是一个在话语体系构建中因文化传统差异而导致的矛盾与冲突。二者都是一种构建共同体的理论,其区别在表面上看是共同体范围的大小,但是在实质上却是区分“我者”与“他者”,即共同体的标准不同。所谓世界主义,顾名思义,是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共同体,其划分共同体的标准是价值和理念。世界主义者对于国家的界线持有根深蒂固的怀疑,在世界主义者眼中,所有个体都是平等的一分子,彼此之间的伦理关系不应被国界分离,基于普世性的价值,个体与世界得以被联系起来。虽然不同的世界主义者所认知的普世性价值理念存在较大的差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世界主义者们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超越国家、民族,至高无上、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观念,而这种价值观则是文明体系的核心理念。民族主义则否认这一点,他们认为民族国家就是世界的最大分别,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原则,并不存在至高无上的价值标准,前者主张现代普世价值,后者强调各民族国家的特殊国情,二者在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上的激烈争论导致了在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上的第三个哲学问题。
第三个哲学问题:普遍主义与文化多样性。自西方启蒙运动后,普遍主义逐渐成为西方哲学的一种强势话语。普遍主义主张最有价值的东西—— 不管是认知的、伦理的、宗教的、经济的、政治的,还是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作为命题而得到直接表达,而且这种价值总可以、并且总应该被普遍地推广,或者叫做被普遍化,形成一种对所有有关现象都无差别的有效的“标准”。这种最有价值者或者被称为“真理”,或者被称为“正义”“至善”“知识”等。与此相对,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多样性呼声开始逐渐成为时代的主流声音。2005年10月第33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上通过的《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指出,认同、尊重不同文化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既是对其他民族文化的存在权、个性表达权和演进选择权的充分承认与理解,也是对其他民族国家文化特色的包容与欣赏,这是一种文化伦理和文化修养,它意味着文化的时代性与文化的民族性是可以统一的。在现代文化中,多样性和差异性已被认定为世界与人生的真实面貌,各种价值可能相互冲突,但并不意味着冲突一方是真实的,另一方就必然是虚假的。不同文化的相互配合与和谐相处才是文化的理想。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如何处理核心价值理念与文化差异性的矛盾,章开沅先生在做“世纪之思”时提出的运用“最大公约数”这一理念来解决各种争端,不失为一种哲学智慧。“最大公约数”本是一个数学概念,但在这里人类凝聚共识、形成合力的过程,就是寻找最大公约数的过程。世界异质文化的核心价值理念虽然不同,不同地区和国度的族群虽然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有异,但人类追求幸福生活的目标却是相同的。寻找最大公约数,其实质就是“求大同,存小异”。这既是一种思想方法,也是一种价值取向。寻找“最大公约数”,就是在坚守“同”的基本底线的前提下,谋求对“异”的最大包容。寻找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最大公约数,就需要在尊重文化的差异性中增进共识,在包容文化的多样性中实现和谐,形成异质文化彼此认同的价值理念。各种文化由同而异,然后由异而同,最后归于大同,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也是进步的文化观。
第四个哲学问题是由上述问题引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哲学方法问题:历史主义与普遍主义。这里的普遍主义已开始由前者的理论话语引申为方法论的话语。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尽管从理想层面,多元化、差异性、多极存在一般被视为历史进步、人性解放、自主和平等的象征;但当转到社会实践层面时,人们常常并不希望使自己置身于一种不确定的、流动的、无政府主义的精神分裂状态中,而总是像古希腊自然哲学一样,千方百计地追求隐藏于万事万物背后作为统一性本原的“逻各斯”①逻各斯是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的哲学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规律,因而也有语言或“理性”的意义。。既然如此,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确立这种普遍性价值观。进而言之,一种具有普遍主义、为人类所能普遍认同和接受的文化共识观念的现实生成,不仅是古往今来无数先哲圣人不折不挠地绵延着的辉煌理想和苦苦思索的理论母题,而且于当下也是一个异常艰巨而又重要的现实问题。在源远流长的历史岁月中,无数思想家不折不挠地绵延着一个辉煌的理想:建设一个让所有的人、所有的群体、所有的民族共享和平和繁荣,不再恐惧、仇恨,不再杀戮,不再有战争的和谐幸福的美好家园。这个迷人的梦想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永远地拨动着理想主义者探索的心弦。在我国,自孔子“天人合一”“大同”理想肇端,历朝历代的志士仁人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为万世开太平”“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慷慨悲歌之中。在西方,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莫尔的“乌托邦”,从康德的“永久和平论”到罗尔斯“公正为万民之法”,莫不如此。在哲学史上,许多哲学家曾为此做过多种方法论上的探索,从各世界宗教的神启论方法到王阳明、康德的先验论方法,从孟子、荀子、休谟的人性论方法到罗尔斯的“重叠共识”方法,从18世纪开始的科学主义方法到20世纪阿佩尔和哈贝马斯的交往—对话伦理学的方法,虽然其中无不闪烁着这些思想家的哲学智慧光芒,但是由于这些方法大多建立在主客二分的基础上,因而都无法钩稽出人类普遍主义规则来。在这一点上,万俊人先生的看法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万俊人主张,普遍主义应该立足于现实和日常的人类道德生活实践,以尊重各种差异性为第一要义。他认为,首要的条件是在平等基础上广泛的对话和交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完整详尽地叙述自身的道德谱系,进而相互讨论和反复比较,以建立一个多元文化的“交互主体性融合视景”和对话语境。普遍主义建立的方法,不应该沿用古典伦理学说的“自上而下”式,即由道德权威制定道德和行为标准,普通大众被迫执行的方式,而应用“自下而上”的公共理性或普遍合理性得到大众逐渐认可然后去践行的方式。另外,与传统的“由己推人”的“外推式”相反,他主张采取“内生”的方式。其原因就在于客观上人们有共同的活动和交往的社会关系结构,以及特定的活动方式和条件,所以他赞同“向内”“向下”提出一定的规则性要求,并在意识和行动中促使人们适应这些要求,最终产生这一系统中的伦理道德,使得普遍主义建立在“生活世界”的现实基础之 上。
第五个问题是文明的冲突、对话与和谐。这关系到我们用什么样的哲学视野来看待人类命运发展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问题。哲学是人类命运发展到一定时代的智慧的结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条件造就了人们对自己命运发展的哲学智慧。从人类产生阶级、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开始分化起,人类的哲学智慧大多建立在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矛盾与冲突上。人的本质力量的这种异化状态被马克思称为劳动的异化,而这种异化状态所带来的哲学智慧也都是一种矛盾的哲学、斗争的哲学和冲突的哲学。达尔文进化论的出现给这种哲学填充了科学的基础,于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哲学法则,阶级斗争成为人类发展的推动器,战争与革命成为19—20世纪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斗争的哲学格言。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厄运。于是人们开始对革命与战争进行哲学的反思,开始对科学和宗教进行哲学的反思,开始对哲学的思维形态、思想理念进行哲学的反思。反思的结果是《联合国宪章》的诞生、世界贸易组织规则的出现、各种国际性公约和宣言的发表。宪章、规则、公约、宣言体现了人类对自己命运反思的新的哲学智慧和新的哲学视野,对话的哲学、协调的哲学、合作共享的哲学成为了人类新的思维模式。科学的新发现不断修正着人类以往哲学的思维理念,人们发现在自然万物之间除去物竞天择的法则之外,还存在着合作共赢的法则。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人权、平等、包容、共商、共建、共享、生态文明成为全人类新的共同价值理念,也成为人类命运追求的新的价值目标。进入21世纪,随着冷战的结束,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题。中国在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开创了自己的模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在世界舞台上不断获得中国的话语权,开始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这种话语体系是以和谐发展的哲学、可持续发展的哲学、协调对话的哲学、绿色和平的哲学为核心,是建立在人类的生态文明的基础上的,它把中华民族的命运与全人类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与人类生存的自然生态体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种话语体系尊崇自然、绿色发展,提出人类可以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但归根结底是自然的一部分,必须呵护自然,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哲学理念。它以充分吸收继承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优秀成果,解决好工业文明带来的矛盾为宗旨,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目标,实现世界的可持续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它希望国际社会携手同行,共谋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之路,牢固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意识,坚持走绿色、低碳、循环、可持续发展之 路。
第六个问题是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关系问题。人们称具有相当于人的智能(Human Intelligence,简称HI)能力的非人实体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由于人工智能是对人类智能的模仿而具有了这个名称,但当代的计算机和互联网上高速、巨量的数据流动和处理能力使社会进入到了信息爆炸性增长的时代,知识和信息本身具有了一种自主性的存在意义,这不仅是对人工智能的认识问题,更是源于对人的智能和知识的本质的困惑。著名物理学家霍金近年来多次发表文章提出对人工智能问题的担忧,他认为人工智能或许不但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事件,而且还有可能是最后的事件。人工智能可能会导致人类的灭亡。英国雷丁大学的机器人专家渥维克则断言2050年机器人必将统治人类,将把人类关在集中营里,连人类的性别都要抹掉。近年来许多部在全球范围内引起轰动的科幻电影都有人类受到自己的创造物人工智能挑战甚至被其奴役、消灭的描写。与这种观点不同的人工智能研究学者则认为,人永远是唯一的主体,人工智能会思维不存在理论上的障碍,它终将成为第二个主体。人工智能是否会危害人类,取决于人类对它的态度:人类若固守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就必然会排斥它、否定它,它就会成为弗朗肯斯坦的怪物;人类若承认它的主体性,尊重它的感受和需要,就会进入两种主体共生共荣、快速进化的新阶段。这种观点认为悲观主义观点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人类中心主义。在这种观念中,人类永远是地球上唯一的和最高的主宰者,万物为人所用、为人所生。而人之所以能“唯我独尊”是因为人拥有“意识”这一特权。如果承认人工智能系统也有意识,那么人类不仅会失去支配万物的法宝,甚至还会受到自己创造物的奴役。已习惯于人类中心主义的人们一想到此便会产生空前的恐惧,因此他们以本能代替理性,以武断代替论证,固守人类中心主义以消除这种恐惧。正是这种暂时能消除恐惧的方法将把人类引向深渊。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涉及关于思维、意识等方面的诸多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必须要遵循一个基本的哲学理念。而恩格斯也说过:“不管自然科学家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们还是得受哲学的支配。”①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87页。因此,在人工智能研究中,研究者首先要对思维、意识等问题持有一种正确的哲学态度。人工智能的目标是模拟人类智慧,因此,其前提必须是在对人类智能有了一个很好的认知之后,但是人类智能是相当复杂的,不是符号所能完全概括出的。认知科学研究智能系统的工作原理,正是对人工智能理论化的一个学科,但是认知科学研究中也存在许多难解的问题。因为许多对人类智能的解释还来自宗教、艺术等领域,著名的人工智能专家麦卡锡数年来一直研究与此相关的常识形式化问题,并指出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要“依赖于哲学概念如自由意识、心灵、真理等哲学概念的定义与澄清”②J. Mccarthy,V. Lifschitz,Formalizing Commonsense: Papers by John McCarthy,California: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Inc,1990,p.22.。故此,人工智能到底是否能完全模拟人类智能还要依赖理论的进步与完善,同时也需要哲学对人工智能有更进一步的指导。此外,关于人工智能的自学习问题、知识与智能问题、智能与理解问题、“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问题、“智能哲学”问题、智能与人性问题等都需要用21世纪的哲学思维和视野给予更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在上述这些关系人类命运和前途的哲学问题的讨论和探索中,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第十九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所讲的一段话也许能代表当今中国人的哲学智慧:“我们生活的世界充满希望,也充满挑战。我们不能因现实复杂而放弃梦想,不能因理想遥远而放弃追求。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①引自习近平主席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懈奋斗!》“世界命运握在各国人民手中,人类前途系于各国人民的抉择。中国人民愿同各国人民一道,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共同创造人类的美好未来。”②引自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的哲学自信与哲学担当
人类命运是同人类的文明紧紧相连的,从原始文明到农业文明再到工业文明,人类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文明的高度和形态,使人类的命运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些文明的发展,特别是工业文明的发展给人类命运所带来的困境也越来越明显。人类曾经尝试过不同的方式来防止人类厄运的出现,这其中也包括哲学的方式。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对人类命运的发展提供过不同的哲学智慧,特别是与工业文明相伴随的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使欧洲摆脱了宗教的神圣束缚,创立了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哲学话语体系,极大地张扬了人类掌握自己命运的神圣,创造了一个以工业文明为基础的市民社会。但是在这种话语体系引导下的现代化进程导致了一连串逆人类命运的话语困境—— 贫富差距问题、环境污染与生态危机问题、民族与宗教冲突问题、战争与革命问题、和平与发展问题,等等。这种话语困境迫切要求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构建新的哲学话语系统。有了这种系统人们可以通过对话的方式、协调的方式、交往交流的方式来沟通人们的智慧,取得共识,以有效地进行全球治理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话语体系。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又是一项人类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向着光明幸福前景迫近不得不做的事情。这其中哲学家和哲学工作者的哲学自信和哲学担当就显得尤为重要。
所谓哲学自信就是对哲学这一人类超越智慧的文化自信,这种自信首先来源于对人类命运的自信,也就是说,它坚信人类的发展是有其客观规律的。这种发展规律是向善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不因人的好恶而变化。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而人类对于这种命运规律是可以认识和把握的。人类的这种主观能动性正是能使人类逢凶化吉、左右逢源的本质力量。这种本质力量是人类真善美本性的体现。哲学就是为这种力量提供智慧的一门学问,对哲学的自信就是对人类智慧的自信,对人类真善美本质力量的自信,对人类超越力量的自信和对人类历史的自信。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树立哲学自信需要防止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哲学无用论,认为人类进入后工业社会全球文化的碎片化使哲学成为屠龙之技、空中楼阁,无用武之地,这点在当今中国无论是在主流话语中还是在世俗语言中都显得十分突出;另一个极端是哲学万能论,一些人把自己关在书斋中、封闭在课堂上,想当然地认为哲学是科学之科学,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和治理全球的灵丹妙药。这在当今的思想政治教育课堂中和主流舆论场中也显得十分突 出。
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必须有哲学的话语权,也就是说必须有人类哲学智慧的学术声音,而这种话语权的获得需要由中国和世界的两个哲学担当:一个是中国和世界的哲学学科和哲学人哲学智慧的担当,另一个是中国和世界每个人哲学智慧的担当。前一个是少数知识精英和哲学学科的学术智慧、学术良心的担当;后一个是人类社会大多数人的文明担当和社会良心担当。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要站上科学的各个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①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于光远等译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页。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是一件漫长的在路上的事情,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也是一件漫长的在路上的事情。它是需要当今世界的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个国际组织和社会组织都要参与其中来共同完成的一件事情,这其中哲学学科和哲学人的哲学担当是必不可少的。哲学担当是哲学学科和哲学人应尽的社会责任,也是全人类每个人都应尽的社会责任。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人都是由于好奇而开始哲学思考,开始是对身边所不懂的东西感到惊异,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疑难和好奇的人,便觉得自己无知。”②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问题,人类正是在不断地对这个问题的探索中开启了对自己命运的反思和超越,坚定着对自己命运的信仰。很难想象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过程中没有全人类创造者的参与,也很难想象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没有地球村全体居住者的声音,更难想象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中没有全人类哲学智慧的光芒,在这所有的过程中,哲学人的智慧、哲学人的学术探索以及哲学人的学术传播和普及是最重要的哲学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