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唐热的科学划界观
2018-01-23孟强
孟 强
在科学哲学界,“科学划界”是一个历久弥新且争执不断的话题。自库恩发表《科学革命的结构》以来,它越来越成为一项应当完成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方面,为维护理性与真理的尊严,许多人努力将科学与其他知识形态严格划分开来,否则现代科学的典范地位难以为继。另一方面,以社会建构论为代表的激进思潮则将科学置于历史的、社会的空间,宣称科学只是众多社会文化实践之一而已,毫无特殊性可言。本文旨在讨论比利时科学哲学家斯唐热(Isabelle Stengers)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它既不同于规范认识论,也有别于相对主义。
我国读者对斯唐热的名字并不陌生。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复杂性、自组织与混沌理论的研究浪潮中,斯唐热作为普利高津的学生与助手而为人所知。二者合著了《新联盟》 (La Nouvelle Alliance,1979)与《在时间与永恒之间》 (Entre le Temps et L’Eternité,1988)。其中,《新联盟》的英文版《从混沌到有序》早在1987年便已被翻译成中文。进入90年代,斯唐热开始独立著述,先后出版了《现代科学的发明》(L’Invention des Sciences Modernes,1993)、《科学与力量》 (Sciences et Pouvoirs,1997)、《宇宙政治学》 (Cosmopolitique,七卷本,1996—1997)、《与怀特海一道思考》 (Penser avec Whitehead,2002)、《另一种科学是可能的》 (Une autre Science est possible,2013),等等。在此,我无力全面评述斯唐热的工作,而是尝试围绕科学划界问题呈现其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一、“非相对主义智者”与“相对的真理性”
鉴于国内学界对斯唐热的独立工作尚不熟悉,有必要先对其总体思想脉络略加介绍。在《宇宙政治学》中,斯唐热勾画了一种“非相对主义智者” (nonrelativist sophists)形象。①Isabelle Stengers,Cosmopolitics I,translated by Robert Bononno,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0,p. 11.表面上看,这一形象是自相矛盾的。难道智者不正是相对主义的始作俑者吗?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这通常被看作是相对主义的经典形态。对此,无数思想家提出过无数批评:倘若接受如此露骨的相对主义,普遍有效的真理如何可能?为此,柏拉图将知识(episteme)与意见(doxa)严格区分开来,甚至将它们置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斯唐热勾画这一形象绝不意味着回到相对主义。毋宁说,她与希腊智者一样力图确认,知识、理性与真理并不是外在于历史与实践的超验范畴。其实,“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对立面是“神是万物的尺度”,即诉诸永恒的、超历史的法则与根据去衡量万物的价值或规定万物的等级秩序。“非相对主义智者”与希腊智者一样拒绝超验真理,力主回到内在于历史的实践进程。用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话说,就是从超越性(transcendence)走向内在性(immanence)。这是这一形象的第一层含义。
可是,“非相对主义智者”如何区别于“相对主义智者”?这涉及第二层含义:“并非一切尺度都是均等的”。②Isabelle Stengers,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translated by Daniel Smith,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0,p. 162.通常,人们太容易陷入如下困局:要么存在永恒的真理,要么一切只是变动不居的“意见”;要么科学如其所是地刻画客观世界,要么它只是社会文化的构造。在斯唐热看来,虽然人是万物的尺度,但这绝不意味着一切尺度都是均等的,具有平等价值。现实中,尺度之间总有差异,实践之间总存在某种结构与秩序。我们应当探究的正是这类差异或秩序的内在起源,而不是抹平它们的差异,比如将它们统统归入与“知识”相对的“意见”范畴。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允许的。费耶阿本德也提出过“怎么都行”的类似主张。但是,非相对主义智者拒绝作如此推理。否则,人们便无法解释,既然一切都只是“意见”,科学家们为何不辞辛劳地做实验,《科学》杂志为何不会平等对待一位普通公众的普通看法与某位专家的最新成果。
为进一步明晰起见,斯唐热从德勒兹那里借用“相对的真理性” (truth of the relative)①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What is Philosophy? ,translated by Hugh Tomlinson and Graham Burchill,London: Verso,2009,p. 130.,以区别于“真理的相对性” (relativity of truth)。真理的相对性意味着不存在普遍有效的真理,所谓真理只相对于特定的文化、范式、共同体或社会情境。对于这种相对主义的真理概念,人们早已耳熟能详。何谓相对的真理性?它的意思是,尽管一切都是相对的,有些相对却能够凭借特定的途径、方法与策略抵制怀疑或解构,从而确立自己的真理性以区别于其他相对。真理的相对性是一个批判性概念,它力图将真理、知识或合理性限制在特定的情境之内,其对立面是普遍有效的、无情境的真理。但是,相对的真理性是一个建设性概念,它要求我们摈弃普遍性/相对性的选择框架,并确认特定情境或实践构造真理与知识的力量。根据真理的相对性,情境条件是对真理的限制。根据相对的真理性,情境条件恰恰是真理的来源。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相对的真理性承诺了某种建构论(constructivism)?如果是,它是怎样的建构论形态?
二、从批判的建构论到肯定的建构论
的确,“非相对主义智者”源自对“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建构论解读。②Isabelle Stengers,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p. 162.然而,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建构论形态。在科学论(science studies)领域,社会建构论是一股极具影响力的思潮。以往,人们认为科学揭示了外部世界的规律与法则,并独立于认知者的社会处境。社会建构论针锋相对地指出,科学知识是社会建构的,其有效性只相对于特定的社会结构与社会情境。对此,斯唐热说道:“自康德以来,对许多哲学家而言,批判科学的下列主张是一项得心应手的游戏:对自然的发现与描述独立于知觉的心灵、人类语言、文化,或者科学是自然之镜。眼下,新一波批判追随者正步其后尘。尽管有各式各样的批判,但结论总是科学知识是有条件的(conditioned)。”③Isabelle Stengers,A Constructivist Reading of Process and Reality,Theory,Culture & Society,Vol. 25,No.4,2008,p. 93.形形色色的建构论,如先验建构论、文化建构论、社会建构论,其批判目标总是那些相信自己能够直接通往实在世界的人。这些人自以为刻画了外部世界,实际上他们的知识是由先验条件、文化条件或社会条件建构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类建构论是批判的建构论(critical constructivism)。对此,斯唐热不表认同:“我要告别这些批判,因为它们只关注如下思想,即知识总是受制于某种条件,先验的、文化的、语言的、社会的甚或神经生理的条件。”①Isabelle Stengers,A Constructivist Reading of Process and Reality,Theory,Culture & Society,p. 93.在这一点上,拉图尔(Bruno Latour)与她的立场颇为相似,“与斯唐热一样,我是建构论者而不是社会建构论者。”②Bruno Latour,Interview with Bruno Latour,in Chasing Technoscience,edited by Don Ihde and Evan Selinger,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3,p. 26.拉图尔认为,批判的建构论的核心缺陷在于,这种批判预设了超越性:“只有坚定且幼稚地相信一个超越的真实世界,批判才是有意义的。”③Bruno Latour,“An Attempt at a ‘Compositionist Manifesto’”,New Literary History,Vol. 41,2010,p. 475.
他们都主张,建构论应当是肯定的(affirmative)、积极的,而不是否定的、批判的。肯定的建构论(affirmative constructivism)蕴含两层意义。第一,它主张“我们的知识、我们的信念、我们的真理无一可以成功超越‘建构’地位”。④Isabelle Stengers,Cosmopolitics I,p. 38.这样,外在于建构进程的真理、知识、实在或理念均变得不合法了。这是对超越性的拒绝,对内在性的肯定。它要求我们把目光转向建构过程的参与者、机制与后果等,而不是将建构性与非建构性对立起来。第二,建构论绝不意味着知识仅仅是建构,似乎真理、客观性、实在性都将因此而丧失价值。这一点很关键,正是它将肯定的建构论与批判的建构论区别开来。“恰恰相反,建构论抱负并不要求我们屈服于单调乏味的口头禅‘它只是建构’,似乎某个全能的真理举足轻重”⑤Ibid.,p. 38.。“X只是建构”暗含着对X的解构与批判,似乎建构出来的真理只是假象,建构出来的知识无异于胡言乱语。然而,如果一切都建构,如果不存在非建构性作为建构性的对立面,那么“它只是建构”就失去了意义。批判的建构论试图用超越性贬谪内在性,肯定的建构论则确认内在性自身的价值。这就是德勒兹所说的“纯粹的内在性” (pure immanence)。⑥Gilles Deleuze,Pure Immanence: An Essay on Life,translated by Anne Boyman,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1,p. 27.这样看来,社会建构论“并不是建构论的分支,而是对所有建构的否定”⑦Bruno Latour,“Foreword: Stengers’s Shibboleth”,in Power and Invention,translated by Paul Bains,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p. xiii.。
从批判的建构论转向肯定的建构论,意味着我们面临的选择不再是表象(representing)/建构(constructing),而是成功的建构/失败的建构。⑧Bruno Latour,“Foreword: Stengers’s Shibboleth”,p. xii.对此,后文还会论及。需要注意的是,谈论建构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严格区分建构者与被建构者—— 如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那般。毋宁说,建构是一个实践性的生成(becoming)过程,是异质性要素的相互构造过程。简言之,“非相对主义智者”与肯定的建构论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它们共同构成了斯唐热的思想主线。
三、特权抑或独特性?
在此背景下,斯唐热如何重新看待科学划界?如前所述,在这个问题上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立场。一方面,许多哲学家不遗余力地从认识论角度寻找科学的合理性、普遍性、客观性标准,以此作为区别科学与非科学的根据。另一方面,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之后,科学越来越被看作一项历史的、社会的事业。后现代主义者和社会建构论者主张,面对历史的流动性,根本不可能找到本质主义的划界标准,所以科学并无独特性可言。斯唐热提醒我们,必须远离这样的选择空间:或者宣称科学拥有某种认识论身份,或者宣称科学的独特性只是幻觉。①Isabelle Stengers,“Another Look: Relearning to Laugh”,Hypatia,Vol. 15,No. 4,2000,p. 42.在此,首要问题不在于有无划界标准,而在于当人们谈论有无时自身所处的位置。近代以来,认识论一直扮演着元科学(meta-science)角色,宣称自己有权对科学进行奠基、立法或规范。这种自我形象始于笛卡尔对“阿基米德点”的追求,并在康德“自然科学是如何可能的”之追问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哲学作为元科学,其角色类似于法官。它宣称自己对科学拥有判断力(power to judge),并且判断行为本身独立于判断对象。从这个角度看,以上两种立场尽管针锋相对,在认同元科学位置方面却不谋而合,只是它们的判决结果截然相反。
那么,判决内容是什么?科学的特权(privilege)。在谈论科学与其他实践的差异时,人们常常诉诸合理性、客观性、中立性、真理等概念,似乎科学之为科学天然具备这些品性。“客观性、中立性、真理—— 当人们用这些词去刻画科学独特性时,就把这种独特性转变为特权。”②Isabelle Stengers,Power and Invention,p. 131.启蒙运动以来,这种科学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一种广为流传的意识形态。拉图尔写道,它“不是对科学家所作所为的描述。用一个老派的词,它是一种意识形态”③Bruno Latour,Pandora’s Hope,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 258.。规范认识论的职能在于为这种特权进行辩护与奠基,以确保科学知识的典范地位。相反,社会建构论与解构主义者宣称,科学根本不具备这些特权,它与其他实践一样充斥着利益、权力与偏见,毫无独特性可言。
斯唐热敦促我们主张放弃“特权”,并代之以“独特性” (singularity)。①斯唐热借用了德勒兹的术语singularity。在数学中,singularity常常被译为“奇点”。德勒兹使用这个词想要表达的是决定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的非同一性要素,即特定生成物的特殊性。这是一个非本质主义概念,它们决定了个体化过程,但自身是变化的,不具有固定的本性。我们既不能宣称科学本质上具有合理性与客观性,并以此区别于其他实践,也不能因为科学丧失这些特权而将它与其他实践等量齐观。回到“非相对主义智者”—— 既不能将科学超验化,使之成为“知识”与真理的代名词,也不能将它归入“意见”范畴,似乎它仅仅是一种意见而已。于是,我们的任务将转变为对科学独特性的考察,即科学如何在实践进程中现实地确立自身的客观性与有效性,从而与其他“意见”区别开来。进一步看,根据肯定的建构论,这种区分是一项建构性成就,不能诉诸任何超建构的标准或根据加以阐释:“思考科学独特性时不要将这种独特性转变为对合理性的特权性表达。”②Isabelle Stengers,Power and Invention,p. 134.
从特权转向独特性,同时意味着哲学位置的转换。科学哲学不应以法官的姿态对科学的特权进行判决,无论判决结果怎样,而应深入实践的历史进程以展示科学独特性的构造。“非相对主义智者”要求我们从超越性走向内在性,肯定的建构论则确认内在性是历史的实践构造过程。对于这样的过程,科学哲学不再能够扮演奠基与规范的元科学角色,而应通过参与性描述去展现结构、边界与秩序的内在起 源。
四、伽利略与斜面实验
其实,科学划界或“X是科学的吗”不仅仅是哲学问题,同时也是科学家们最为关心的问题。“每一个科学家,不管他或她多么缺乏创造性,都面临这个问题,牛顿与达尔文尚且如此,低层次的众多科学家亦如此。”③Ibid.,p. 81.甚至,它对科学家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哲学家。每当一位科学家提出某个新假说,构想某个新理论,获得新的实验数据,或制造新的测量仪器,他就不得不面对上述问题:假说有证据支持吗?证据的支持度如何?实验结果掺杂了人为因素吗?测量仪器精确吗?一些哲学家可以坦言无法回答,因为不存在解答这些问题的普世标准,而无法回答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哲学立场。然而,倘若某位科学家也持这样的态度,很可能会丧失科学家资质,甚至被驱逐出科学共同体。斯唐热认为,科学家们回答这些问题的方式恰恰揭示了科学之为科学的独特性。让我们以伽利略为例具体说明。
在《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的第三天对话中,伽利略借萨尔维亚蒂(Salviati)之口对匀加速运动作了如下定义:“如果一个运动由静止开始,它在相等的时间间隔中获得相等的速度增量,则说这个运动是匀加速的。”①伽利略:《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武际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页。这后来演变成牛顿第二定律,并成为经典物理学的基石。问题在于,人们凭什么接受伽利略的定义?这个定义科学吗?所以,萨格里多(Sagredo)立刻质疑道:“尽管我对这个或任何别的由不管哪位作者想出的定义拿不出合理的反驳,因为所有的定义都是任意的,然而我可以不带攻击性地怀疑像上面这种以一种抽象的形式建立的定义能否符合和描述我们在自然界中遇到的自由下落物体的那类加速运动。”②同上书,第149页。萨格里多的怀疑并不是偶然的,它代表了一种兴起于中世纪并流行于伽利略时代的怀疑论。早在1616年前后,巴尔贝里尼(Cardial Maffeo Barberini) (即后来的教皇乌尔班八世)在与伽利略的一次交谈中就表达出了类似疑虑,而乌尔班八世的怀疑论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巴黎主教唐皮耶(Etienne Tempier)。1277年,唐皮耶对整个亚里士多德派的宇宙论提出了批评,特别是如下命题:上帝不能让天体做平移运动(movement of translation),否则就陷入荒谬。在唐皮耶看来,荒谬并不是矛盾。既然上帝是全能的,它就有能力让整个世界变得荒谬,只要不自相矛盾。
这就是伽利略必须面对的处境。他的任务不仅仅是对抗亚里士多德派,而“必须首先并首要地反对如下思想,即一切普遍知识本质上都是虚构(fiction),人类理性的力量无法揭示事物的理性。”③Isabelle Stengers,Power and Invention,p. 154.在此,有必要解释一下“虚构”这个词。斯唐热将任何创新性命题都称作虚构,理由如下:第一,如果一个创新性命题遭到拒绝,没有被纳入科学,显然就成了虚构;第二,这个词表达了科学家在面对研究对象时拥有某种自由度,可以采取多种可能的解释方式。④Ibid.,pp. 135—136.斯唐热认为,正是伽利略回应怀疑论的方式表现出了现代科学的独特性:一方面,伽利略的上述定义确实属于虚构范畴,他无法必然地证明该定义为真;另一方面,这是一种特殊的虚构而并非“仅仅是虚构”。承认命题是虚构,这相对于全能的上帝而言。对上帝来说,只要不自相矛盾,一切皆有可能,都是任意的。伽利略的定义如果是科学的,就必须证明它是有别于其他虚构的独特虚构,并能够让异议者和怀疑者保持沉默。他如何做到这一点?答案是:斜面实验。
1608年,伽利略在工作笔记中画了一幅有关落体运动的草图。在这幅图中,伽利略设想了这样一个实验:在桌面上放置一个斜面,让物体沿斜面运动,并测量出物体落地点与桌子边缘之间的距离。斜面的高度不同,落地点与桌子边缘之间的距离也不同。这个实验包含三种运动:第一次落体运动(由下落高度来表示),桌面上的水平运动,以及自由落体运动。第一次落体运动使得人们能够将物体看作是具有速度的,速度大小只决定于下落高度。物体的水平运动则是匀速的,速度是之前下落时获得的速度。自由落体运动则可以测量上述速度,前提是你承认它由两种运动所构成且互不影响,即垂直的加速运动与水平的匀速运动。不仅如此,它还以三种方式对速度概念进行了定义:物体高度改变时获得的速度,在特定瞬间所具有的速度(比如从斜面到水平桌面的瞬间),以及水平运动时所具有的速度。伽利略的实验装置很独特,尽管它无法解释物体为什么这样运动,却能够反驳任何别的解释—— 通过改变斜面的高度,斜面与桌子边缘之间的距离,或者桌子距地面的高度。对于任何可能的质疑,都可以通过改变上述变量作出回应,并反过来证明只有伽利略的虚构是可信的。对此,斯唐热总结道:“这个实验装置让现象‘说话’,从而让对手‘保持沉默’。”①Isabelle Stengers,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p. 83.
五、“强修辞”与“消极真理”
请勿误解,斜面实验并不是“判决性实验”。判决性实验要求现象独立于理论,而斜面实验显然并不满足这样的要求。该实验是高度人工化、理想化的。在《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中,伽利略借萨格里多之口说道,实验“当然要以没有偶然的或外部的阻力为前提,平面是硬的和光滑的,而且运动物体的外形是理想的圆形,使得平面和运动物体都不是粗糙的”②伽利略:《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第156页。。然而,正是凭借这个并不“自然”的自然科学实验,伽利略能够让异议者保持沉默,从而将自己对物体运动的描述确立为一种有别于其他虚构的独特虚构。
通过这个案例,斯唐热力图揭示出现代科学的独特性。她写道:“实证科学(positive sciences)并不要求自己的命题具有不同于虚构物(creatures of fiction)的‘本质’。它们要求—— 并且这是科学的‘主旨’(motif)—— 这些命题应该是非常特殊的虚构,能够让那些主张‘它仅仅是虚构’的人保持沉默。对我来说,‘这是科学的’这一断言的首要意义就是如此。”③Isabelle Stengers,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p. 80.一方面,不同于超验的古典知识理念,现代科学是内在的(immanent),它是科学家取得的现实成就。参照柏拉图的分类,现代科学的确属于意见范畴,原则上无法跻身于理念世界。这正是斯唐热主张“回到智者”的原因。另一方面,这绝不意味着它仅仅是意见或虚构。伽利略的匀加速定义并不是任意的意见,凭借斜面实验他能够让异议者保持沉默,从而将自己与任意的虚构区别开来。从这个角度看,解构主义与相对主义有欠公允,它并没有认真对待科学家的努力,抹煞了不同实践或“尺度”之间的差异。正因为如此,斯唐热强调“回到智者”绝不是回到相对主义。
斯唐热对斜面实验的分析可能会让人产生误解,似乎它与实证主义无异:科学之为科学在于得到实验证实。在此,拉图尔所说的“强修辞” (strong rhetoric)或许有助于澄清误解。拉图尔在《行动中的科学》中指出,如果参与性地考察“制作中的科学” (science in the making),那么修辞学非但不是科学的敌人,相反“我们最终必须将在某个场合能调动更多资源的修辞学称作科学的”①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p. 41.。修辞学作为说服的艺术长期遭到贬斥,人们认为它与真理之路背道而驰,理由很简单:X有说服力,这绝不意味着它为真。毫无疑问,这类批评预设了一个超越说服过程的真理概念,一个无需诉诸说服并且任何有理性的人都应该接受的范畴。然而,如果我们接受“非相对主义智者”从超越性走向内在性的路线,那么对修辞学的上述批评就丧失了根据,因为这样的范畴是超越的、不合法的。另一方面,即便我们承认这类范畴,它们也无法对说服过程发挥约束力。设想某位科学家在面对同行质疑的时候为自己辩护说:“我的理论之所以为真,因为自然界就是如此。”这样的辩护方式是荒唐的、无意义 的。
一旦采取内在性视角,修辞学将不再是真理的反面,而成为科学之为科学的必要条件。我们可以说:X是真的,因为X有说服力。斯唐热写道:“为了接受科学制造的那类可靠性,关键在于不要将真理与说服对立起来。”②Isabelle Stengers,“Another Look: Relearning to Laugh”,p. 47.需要注意,这里的真理概念不具有实质性内涵,比如与外部世界符合。相反,它是一个二阶概念,即对成功说服的确认,这就是前面谈到的“相对的真理性”。斯唐热也将其称作“消极真理” (negative truth),其“首要意义是经受住争议的检验” (test of controversy)③Isabelle Stengers,The Invention of Modern Science,p. 83.。客观性概念同样也是如此,“它并不是某种方法的代名词,而是一项成就的代名词”④Isabelle Stengers,“Comparison as a Matter of Concern”,Common Knowledge,Vol.17,No. 1,2011,p. 50.。
从“强修辞”的角度看,斯唐热对斜面实验的分析绝不意味着回到实证主义。毋宁说,斜面实验是众多修辞资源与修辞手段之一。根据皮克林的分类,这些资源包括概念的、物质的与社会的要素⑤Andrew Pickering,The Mangle of Practice,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 3.,如理论框架、研究纲领、仪器、设备、共同体的组织形式、实验对象,等等。根据肯定的建构论,所谓建构就是“强修辞”,即制造、动员足够多的资源来强化某个假设或虚构的可靠性或说服力。所谓“成功的建构”就是能够凭借这些资源说服异议者,从而将自己的虚构区别于任意的虚构。现实中,成功的建构总是稀缺的,而失败的建构比比皆是。同时,这还意味着建构是有风险的(risky),它让建构者与建构物均处于被检验的风险之中,而拒绝接受怀疑者和异议者检验的虚构始终不过是虚构而已。对此,拉图尔称为“风险建构” (risky construction)。
六、结语
现代科学是我们时代最为独特的现象之一。面对科学的伟大成就,许多思想家试图借助客观性、合理性、真理等概念加以阐明,并将其视为科学的本质特征。另一方面,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之后,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科学是一项历史的、实践的事业,科学实践与其他知识实践的边界逐渐趋于模糊,以至于许多人否认科学具有任何特殊性。凭借“非相对主义智者”与肯定的建构论路线,斯唐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思考方式。现代科学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但这种独特性并非奠基于客观性或合理性,而来自科学实践自身的建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将科学与其他认知形态区别开来。我们可以说,所谓科学就是有能力将自身建构为科学的实践活动。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循环定义。事实上,它贯彻了内在性精神:科学实践的身份只能源自实践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