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修《冯永轩集》感言
2018-01-23冯天瑜
冯天瑜
教书、撰著、搜集鉴赏文物(有《冯氏藏墨》《冯氏藏札》《冯氏藏币》出版,合称“冯氏三藏”),是先父冯永轩(1897—1979)终身致力的几项彼此联通的工作,其撰著多以讲义形态围绕教学需要展开,并以文物与典籍共为二重证据,论断古史。
2012年始,今之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陈来教授等主编《清华国学书系》,搜集上世纪20年代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教师、四届国学院弟子(有“七十子”之称)的论著,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刊行,已成若干册。作为清华国学研究院一期生(1925年入学)的先父,其关于中国史学史、新疆民族史、楚史的论著集成《冯永轩文存》(余婉卉编),以“书系”之一种,于2014年1月出版,流传学林。
自2014年开端,湖北省编纂大型丛书《荆楚文库》,分甲编“文献”、乙编“方志”、丙编“研究”,《冯永轩文存》更名《冯永轩集》入选甲编,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由笔者重新选辑整理,期以较完整地呈现先父的学术著述。
《荆楚文库》之编纂宗旨,甲编收录1949年前湖北籍学者论著及外省学者研究荆楚史地文化的撰述。先父籍属湖北黄安(今红安),1949年以前,先后任新疆编译委员会委员长,安徽学院(安徽大学前身)、西北大学、湖南大学历史系教授,研讨西北史地、楚史,担任中国古代史、中国史学史、史学通论、古文字学、声韵学等课程,所编纂论著,题旨鲜明,史料新颖、翔实,评断富于创识。如其商周史、汉代边防史、楚史研究,以地下之遗物与纸上之遗文相比照,运用综汇辨析过的第一手史料推衍论证,不乏睿见,时过大半世纪的今日读来,仍觉生趣盎然、启示良多;又如其古文字研究,在肯定《说文解字》价值的前提下,又不囿于章黄学派以《说文解字》为圭臬的理路,发扬罗振玉、王国维先生遗风,大量采用甲骨文、金文作实据,突破未见甲文、少见金文的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的局限,将考释汉字原起及演变历程的视野,推前到商周,故每每有纠谬归正的发现;再如其作史学史、史学通论,显系承继梁任公先生风范,古今中外纵横捭阖,简约中见史学大气象。
依据《荆楚文库》体例,本次选编,保留《文存》中1949年以前作品,基本舍去1949年以后的篇什(仅存《〈史记·楚世家会注考证〉校补》,该篇虽在先父辞世后十余年的1993年出版,然书稿撰于民国年间),补入笔者新近发现的先父1949年以前书稿六种:《商周史》《古文字学》《金文研究》《声韵学》《史学通论》《史部目录学》;论文四篇:《冯承钧〈西域地名〉补正〔附〕帕米尔》《略论封建制度与井田制度》《论中国中央集权专制政体形成的原因》《汉代边防之设施》;另有父亲为先祖父作《先府君事略》。如此,先父自武昌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前身)师承黄侃先生,自清华国学研究院师承王国维、梁启超诸导师从事的各项研究领域——古文字学、西北史地、先秦史、史学史、史学通论、楚史,均有实绩展现。
先父洞达世事,感同民艰,深悟“民贵君轻”精义,奉行“远权贵,拒妄财”人生哲学,终身清贫自守,又屡历坎坷,然在颠沛四方、艰难困顿中始终坚持学术研究,重视实地考察,旁搜远绍,兼采有字书、无字书,深思黙识,笔耕不辍,精进无已,乐以忘忧。直至晚年半身不遂、僵卧八载,仍博览群籍,以颤抖之手笔,在书刊天头地角批注心得,并时常召我从汉口回武昌老家,至病榻旁讨论文史问题(如中国历史分期、新近出土文献、乾嘉考据学之优长与缺失及中外史事种种细节),每议至夜深,髦耋老翁常作广涉古今中外的崇论宏议,其情景鲜明如昨(大哥天琪、四哥天瑾也有类似记忆)。惜乎先父从事的古文字学、西北史地、楚史诸专学,我多未沿袭下来,时感汗颜,然先父治学精神及方法对我日后从事中国文化史、历史文化语义学、湖北区域史志及元典研究、封建社会研究,多有浸润、启迪,而其“远权贵,拒妄财”的处世风格,更树立楷范,吾辈兄弟于数十年间,追迹不舍。
近年笔者两患重症,得老伴精心照料、医生全力治疗,方脱险境,今出院半载,尤觉光阴难再,来日无多,遂怀“抢救”之念,勉力搜集、整理先父遗著。百余天来,于青灯黄卷间,思绪泉涌,每忆及先父半世纪前为我讲授《史记》等典籍时旁征博引,品议古今人物、事变的神态;而阅览老人家工整典雅的斑斑墨迹,亲炙其守先待后,向先哲时贤请益不止又辩难不已的情志,深为那种“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而尽见天下书,然后无遗恨”(郑樵《通志略》语)的风仪所激励,故以病躯而莫能止歇习读、辨析。
本集有若干先父遗著详本(如《商周史》《中国史学史讲稿》《史学通论》《古文字学》《西北史地论丛》等);有的篇什(如《〈史记·楚世家会注考证〉校补》)是先父著《楚史》(40万言文稿于“文革”中被抄家失踪)的准备材料;有些是书稿略本(如《金文研究》《声韵学》),用笔简约,却可见其构思大著的脉络,且不乏细密考释和精辟论断;诸书所列甲文、金文释例,有些尚未分类、条贯,一如不少乾嘉考据学著述所呈现的散记状态,然碎金片玉,光华不掩,可供考古者选取参酌,故保留集内。
依老辈学人习惯,先父引用典籍常作缩语,如《左传·昭公十年》以《左昭十年》示之,《汉书·地理志》简作《汉志》,《说文解字》以《说文》示之,有时还将“许慎《说文解字》”简谓“许书”、《〈说文解字〉段玉裁注》简作《段注》;征引文献往往取其大意,并未逐字录文;某些人名也作简称,如汉武帝谓“汉武”、司马迁谓“马迁”、段玉裁谓“段氏”,地名亦或作略写,或用古称;甲骨文、金文无标准印刷体,则手描笔摹。诸如此类,今编《冯永轩集》保持文稿原貌,望阅览诸君明鉴。
以笔者有限的闻见学识,编辑整理前辈博大精深遗著,每有力不能企之感,所幸武汉大学出版社不避繁难,将先父以行楷书写的多部手稿转化为印刷体文本,并容许在清样上再三修改,又获康和平、张智勇二君助力校勘、标点,终于编就新本,由《文存》30余万字增至《冯永轩集》80万言,可概见先父著述生涯大貌,略存清华国学研究院遗泽于百一,不亦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