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害、叙事与地方生态知识:一个东南渔港的台风记忆
2018-01-23张先清张云鹤
张先清 张云鹤
自从哈布瓦赫和康纳顿开启了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的研究,记忆所具有的知识性、集体性和功能性日益受到重视。①孙旭:《灾难的集体记忆、合理化叙事与信仰实践》,《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以往人类学关于记忆的研究多偏向于政治、文化、社会层面,如关注历史承载者通过选择性地构建记忆,为政治资源、社会分层以及族群认同等提供支持,②范可:《灾难的仪式意义与历史记忆》,《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而对人与生态环境的关系则较为忽略。正如布莱基等学者所认为的,面对灾难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无生命的系统制度。③纳日碧力戈:《灾难的人类学辨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9期。因此,灾难人类学的研究者致力于将灾难置于生活整体之中来考察,关注人类社会与环境系统的复杂互动过程,分析人们如何理解、记忆以及叙述灾难的历史,从而呈现了灾难的多维性以及记忆、人与自然三者之间复杂的互动过程。这一研究视角将灾难研究的碎片化趋势转到整体事实的研究路径上,④郭建勋:《族群、环境、地方知识与灾难》,《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用生活解释灾难,用灾难解释生活”,从而将其作为经验生活的一部分加以探讨。本文亦将从生计方式、宗教实践、地方景观等层面考察东南一个海洋社区的台风记忆建构过程,并探讨这种灾难记忆如何推动灾后社区的生态知识觉醒。
一、台风与地方叙事体系
海洋社区中普遍存在着多样化的灾难记忆,其中有关台风的叙事是一项重要内容。作为一个典型的海洋社区,闽东沙埕港是我国东南天然良港之一,港道两岸高山对峙,港口宽一海里左右,湾口朝向东南,其东有北关、南关两岛屿为天然屏障。①周瑞光:《沙埕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福鼎县委员会文史编纂委员会:《福鼎文史资料》第7辑,1988年,第94页。历史上这个船、商、货、运集散中转的东南渔港一直是沙埕讨海人情感寄居的海洋家园。清代乾隆年间刘氏宗族的祖先便率先迁居此地,以海为田,开始了对沙埕港的开发;随后“水上人”疍民的一支——欧氏、连氏、江氏先后由闽江流域迁居沙埕,在此繁衍生息,由此建构起一个由不同移民群体组成的海洋社区。
受太平洋热带气旋的影响,与东南沿海其他地区一样,台风是沙埕港的主要灾害之一。在长期应对台风灾害的过程中,传统社会的沙埕港人发展出了朴素的防灾知识,与此同时也在渔业生计、宗教信仰乃至地方景观中存储了大量关于台风的记忆,从而编织起当地台风的多重叙事体系。
历史上沙埕渔民通常在台山岛、南麂、北麂、七星岛以及舟山群岛附近海域作业,对于渔场上空的云彩进行辨别就成为渔民预测台风的重要方式。据当地经验丰富的渔业作业人员讲述,云移动速度的快慢与风力大小成正比,云移动速度快,风就大,反之则风小;如果上空云不动或行速缓慢,下面即使有大风,风力也不会增强,反之即要刮风。在屷山渔场花岛西北方向上空如有成块的云团忽隐忽现,或者出现“日头下山出脚”②据当地渔业技术人员讲述,“日头下山出脚”即指太阳下山时,如有像射灯般的光束从天边射出来,则其后两天必有大风,渔船须进港。报道人,LYM,沙埕本地技术员,访谈时间,2017年9月16日。的气象景观,这都是风暴将要来临的象征。从当地人的口述中可以发现,海上作业群体对台风来临前的体验,往往通过民间俗谚的形式被表述出来,如一位渔民说:“台风来之前会看到彩虹,我们土话叫庆或挂庆。‘上山风、下山雨’,说的就是太阳刚出来看见彩虹,意味着台风比较大;太阳下山时挂彩虹,一般雨比较大。”这些民间俗谚大多是渔民的生计经验总结,并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一直延续下来,其背后实则蕴含着海洋族群朴素的应对灾害的地方智慧。
除了生计经验之外,宗教信仰与台风灾难的关系在沙埕人灾难叙事史中也占有突出的位置。一方面,灾难来临时人们常常寄望神明凸显神威,而神明救助的种种传说故事借着集体活动一再传播,成为信仰圈和信仰组织得以确立的一个叙事基础;③林美容:《妈祖信仰与汉人社会》,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0页。另一方面,这种宗教信仰也为理解当地人应对灾难提供了一个实践维度。例如,作为沙埕集镇的地头神——九使公,就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被塑造成为渔民躲避台风侵害的神灵。据当地一位船老大回忆:
1984年的一个早上,我的父亲在海上放排钓,当时海面上平平的,静静的,还有太阳;到了下午一两点左右(刚吃过午饭回来),突然西边开始黑云遮天,慢慢刮起了风,起先只有六到七级;到了晚饭时候,我们好多渔民便一起开始拉网,当时鱼非常多,船老大很高兴。然而就在快要拉上来的时候,风增强到十级,船摇得非常厉害,这时撑中舵的人大声让船员拉风帆,“快点儿快点儿拉,不然船很快就会翻”。就在这个时候,船老大急忙跑到船里,拿了一把香点起来爬到船头,面向东求沙埕广利侯王保平安,默念“回来一定还愿”。差不多有一个多钟头后,风突然就停了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条大船点着非常亮的灯,像亮到天上一样。当时船上的渔民男女老少都傻了眼,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一个年老的渔民大声讲“快跪下拜拜”,结果大家都跪下了。回到港里后,船老大就到九使宫庙还愿,看到宫庙里有一条神船。船老大就问庙祝,这条神船可有放到海上?庙祝回答:“有啊,就在前几天啊。”船老大此时才恍然大悟:当时碰到大风,我在船头点三根香求九使爷保平安,结果神明将整条船开来保我们平安,真是威灵显威,有求必应。① 渔民,LJH,沙埕本地船老大,访谈时间,2018年4月3日。
在沙埕人的民间信仰中,除了“九使神船救灾”的灵验故事,还流传着妈祖、丹霖大帝、水母娘娘、杨府上圣等境主神抵挡灾难、保佑平安的传说。可以说,通过当地民间信仰与宫庙组织所建构的这些神明救助灾难的叙事,成为渔业社区生活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此外,当地景观变迁中也刻画着本地人关于台风侵袭的遭遇与记忆。历史上,沙埕对岸的南镇渔村又称“蟹鳌镇”,按照当地人的观点,这是“金蟹穴”式聚落空间的隐喻。在村民记忆中,村落西边靠近沙埕港的方位处布满了白土,而其他方位均为红土;白土、红土是螃蟹体内膏体颜色的象征,因而在村民的认知中,南镇村正位于金蟹穴位,临近的上沃鼻和一流鼻两个聚落便是两个大蟹脚。金蟹白天大脚张开让船只进出,夜晚两脚合拢把船关在脚内。这样既可以为村民避风,也可抵御外敌与不洁之物,从而保护一方平安。从这种景观隐喻可以看出,“金蟹穴”与村落生计、环境及“运势”有着密切关系,这正是英戈尔德(Tim Ingold)所提倡的“栖居视角”的体现。正如朱晓阳所言,“栖居视角”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当地人眼里的地势,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体验一些特殊场所(例如寺庙、水井、打场)对于一个地方的“节点”性意义。②朱晓阳:《地势、民族志和“本体论转向”的人类学》,《思想战线》2015年第5期。可以说金蟹穴便是南镇村的灵魂所在,构建着渔民的家园感与归属感。
然而金蟹穴的景观格局却因建造天后宫这一事件而被打破。当地传说,一位贪财的财主渔霸伪称妈祖托梦建宫,不惜选址在蟹肚之上,导致金蟹毙命,两脚张开,再难闭合。因此,天后宫虽已建成,但金蟹穴避风驱灾的功能却逐渐式微。村里接连发生各种灾难事件,后来在渔民们的祈求下,妈祖“调遣太保爷守上沃鼻,将军爷守一流鼻,大帝爷守回头沃,守江爷守二流鼻,杨府爷守三流鼻,各神各司其职,分头把守”。于是,在天后宫周边分别建起了上述各个宫庙,而随着围绕着天后宫周边地景的重造,一段时间以后,村里得以恢复安宁。
上述“金蟹穴”风水被破而引发灾难事件及其后南镇村宫庙景观的再造这一地方叙事文化,其背后蕴含的是当地人与自然环境的互动过程。村民尝试着将灾难融入合理的日常生活认知中,当社会秩序不断被打破时,就会引发灾难。由于身处底层的渔民难以得到保护,他们只有依靠宗教等超自然的力量来获取心灵上的慰藉,并将其对得脱灾患的渴望投射到地方神庙格局的改造及新的地势景观出现的文化解释中。由此可以看出,当地人所讲述的这一有关灾害与地方景观变迁的叙事,展现了地景在塑造灾害记忆中的能动作用。
正如安东尼·奥立佛—史密斯所认为,灾难揭开自然力量或动员、权力建构和社会排置、文化价值和信仰体系之间的关联和互渗。①安东尼·奥立佛—史密斯著,纳日碧力戈译:《灾难的理论研究:自然、权力和文化》,《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11期。对于海洋族群来说,台风不单是一次又一次的突发性冲击,更以一种多维度、多面向的形态浸润到当地的日常实践中,成为当地人构建生活认知系统的一个重要部分。
二、灾难的建构:口述传统、仪式及纪念物
在海洋社区,每当经历了大的台风事件之后,当地人一般会通过各种方式对灾难进行选择性的记忆建构。正如心理学家所说,高度的悲痛情感导致难以泯灭的“闪光灯式记忆”,②景军著,吴飞译:《神堂记忆:一个中国乡村的历史、权力与道德》,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80页。在当地人心中,台风之殇是灾害体验的集体性记忆。口述传统、纪念仪式、纪念物不仅是灾后人们表述微观体验、认知灾因的重要方式,同时也是当地人宇宙观与生活秩序的反映。
近几十年来沙埕港经历了三次较大的台风重创。一是新中国建立前的一次超强台风,二是1958年的12级台风,三是2006年8月10日的17级“桑美”台风。其中尤以“桑美”台风带给当地人的创伤记忆最为深刻,成为众多台风事件的主要叙事内容。例如,“桑美”台风过后,当地人关于“回南风”和“台风眼”的表述成为灾害记忆的核心。据一位老年男性渔民LYM及其家人讲述:
我们这里台风一年有20多起。“桑美”台风在2006年8月10日下午5点多进入沙埕。那次很惨,死了很多人。造成如此大的损失,是因为人们自己太麻痹了,也不懂得有台风眼。有许多人搞养殖、岸边也停了许多渔船。一阵台风过来,人们都将渔船拉到岸上,人躲在家里避难。但是等第一阵风过去,天空突然放晴了,还出了太阳,风平浪静的。大家都以为没事了,就雇了小船去看自己的渔排和渔船损失。没想到,30分钟以后,回南风又吹进了沙埕,这次的风更加猛烈,将渔船吹翻,许多人被卷进海里。台风眼直径有45公里,台风在台山岛停留了3个小时,突然转向到了沙埕。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大家都措手不及。这么巨大的台风,据说在1958年来过沙埕一次,那时候的人比较有经验,没有这么大的损失。“桑美”台风来的时候,人们自身也都太麻痹了,所以损失惨重。③ 渔民,LYM,沙埕本地技术员,访谈时间,2017年9月16日。
另一位具有跑船经验的渔民LGQ也特别强调了“台风眼”和“回南风”在灾难中的角色:
当第一阵风暴过后,天空晴朗了,风平浪静,许多人都出去码头看自己的渔排、渔船的情况。但是平时的台风都会回南,这次还没有回南,而且天气异常平静,就像今天一样没有半点风,晴空万里,这说明台风眼就在沙埕。别人问我下去吗?我说不去,台风没有回南,我不下去。果然,不一会,台风回南,卷着几十米高的浪打过来,刚下去的人几秒钟就都没了。我和其他一些人拼命往回跑,但实在跑不动,没办法就双手扶在墙上,风吹得我脚都抬起来了,浮在地面上,太可怕了。④ 渔民,LGQ,沙埕本地跑船人,访谈时间,2017年9月13日。
由上可见,在海洋社区,“台风眼”和“回南风”原本是判断台风灾害的重要地方性知识,但在一段时期里,人们有时会忽略这类地方性知识,从而造成避灾知识的断层,引发惨重的后果。当地幸存者也都极力强调此次台风事件造成如此巨大损失的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对于“回南风”和“台风眼”的这一地方性知识的忽视,这也成为灾后集体记忆的重要部分。
灾难之后,除了口头传承,樱井龙彦指出仪式和纪念物也是作为集体性记忆塑造的传承材料。①樱井龙彦著,陈爱国译:《灾害民俗学的提倡》,《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6期。在“桑美”台风一年之后,沙埕九使宫管委会牵头组织了普度仪式。仪式由九使宫的头人及各信士筹集资金七八万元,委托居士林的法师主持超度,仪式进行了七天七夜,地点选在挂机厂上边的海边。法师将“桑美”台风中遇难者的名字写在银纸上全念一遍,然后将其焚烧,以超度亡魂;而对于没人认领的无主亡魂,组织者还要专门进行“普事”②当地人针对无主亡灵而举行的一种法事,类似“普度”。。此外,为了辟邪驱鬼,村民在海边也建造了一座石头小祠,内中供奉菩萨以保佑平安。在当地人观念中,台风是重大海难,所以在经常“出事故”的三岔路口必须要供奉神明,方可保地方安宁。
作为一种社会性活动,上述台风灾害之后举行的超度亡魂普度仪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它不仅是群体关于台风灾难的记忆和传送,也是他们宇宙观与生活秩序的反映。与所有的象征符号和隐喻一样,这种灾害纪念性的仪式活动,推动了地方社区再生产灾难的苦痛与集体记忆;而石头神祠的建造,则构成了一种永久性的纪念标志,以一种信仰的方式,将台风灾难铭记在社区的生活秩序之中。正如日本学者小关隆所总结的,记忆的形成是一个表象化的行为,人们从过去发生的无数事件中,基于现在的想象力对特定的事件进行选择、唤起、并通过表象化的操作重新建构的行为。③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桑美”台风之后当地人关于“台风眼”与“回南风”的台风知识的回忆以及普度仪式、纪念物的设立,强化了对于灾难的苦痛感受,也从一个角度重新促发了当地社区对于地方性生态知识的唤起与再造。
三、灾难与地方性生态知识的重建
当灾难记忆成为社区生活的一部分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应对灾难的地方知识与文化实践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在海洋社会中,地方性知识通常指的是与渔民生产生活及社会文化息息相关的本土知识体系。它常常被视为是与西方的知识(western knowledge)或者现代的知识(modern knowledge)相对应的部分。在地方性知识中,蕴含着许多生态智慧与生态技能,④袁同凯:《地方性知识中的生态关怀:生态人类学的视角》,《思想战线》2008年第1期。对于人们应对灾难扮演着重要意义。
“桑美”之后,关于台风的认知与灾难的规避成为沙埕港海洋群体的生存话语。如何判断台风风向、如何预测回南风、渔船的抛锚方式等生态知识都引发了当地人的极度关注。有些经验丰富的渔民开始不断回忆、挖掘老一辈渔民们的海上实践,古老谚语以及预测风暴的经验,这些地方知识不仅是当地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知识体系的结合,更是融合了当地传统文化与民众数百年实践总结而出的生存智慧。
首先,作为一种防范灾害的地方性知识,民间流传的灾害谣谚再次被当地人回忆与表述。格尔兹指出,这类谣谚“事实上,它们是简洁的隽语——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民间智慧的典范形式”。①[美]克利福德·格尔茨著,王海龙、张家瑄译:《地方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116页。在经历了“桑美”台风之后,有关台风的民间谣谚重新成为当地人日常生活中多次谈论的话题。对于沙埕港来说“台风不叫大,回南才叫大”。“回南风”依然让沙埕人心有余悸。在访谈水生村村主任LBB时,他就特别解释了沙埕“回南风最大”的原因:
台风从太平洋过来,东南风一直转上来。先是东北风,进去一点是西北风,出来一点是西南风。为什么我们这边讲回南力气最大,台风怕回南。“桑美”台风也是这样,回南力气很大,导致整个沙埕损失惨重。因为回南力气如果不大,就没办法推动台风前进,台风往上走的过程中,卷过来,推上去,推力像火箭一样,所以回南风力气是最大的。② 渔民:LBB,沙埕水生村村主任、船老大,访谈时间,2017年9月16日。
同样,在沙埕当地也流传着“六月七月打雷压九台,八月九月打雷招风来”这句关于台风预测的古老谚语。当地一位有着丰富海上作业经验的船老大是这样解释这句谚语的:
农历六月、七月响雷了,可以把九个台风压下去;如果农历八月、九月打雷就会招风来。这句谚语也验证了桑美台风的回南。当时“桑美”台风登陆沙埕是没有响雷的,但台风过去之后,响雷了,非常响,一响雷,风马上又转过来。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两句,因为当时做船老大的时候,我很注意这个,经验比较充足。像我这一辈的人,台风怎么来,是什么风向,很多人都不知道。当第一阵台风过后,整个沙埕港风平浪静,大家以为没事了,码头那边将近一百多人在那里,边防所的人下去没多久,台风就转南了,那边黑压压一片,我都吓死了,第一个跑进来,跑到祥迎宾馆那边,再看边防所那个船,刚好码头下去冰库那边,风吹过来,整个挂机靠在冰库那边,船上边防站的人和一个记者爬到冰库里,幸运的是这个冰库没有被打掉。我跑到家里,住在楼下的那个人没有跑回家,他老婆吓得哭。我们家比较大,我顶在五楼,老二儿子顶在前边。台风每小时30公里,一个暴风眼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就过了,我感觉过去了,结果响雷了,没过多久,风又来了。我一个人顶在那,脚都顶酸了。所以“八月九月打雷招风来”在“桑美”台风中印证了。③ 渔民:LBB,沙埕水生村村主任、船老大,访谈时间,2017年9月16日。
除民俗谚语外,以往海上作业经验也蕴含着许多防灾治难的生态知识,在经历台风之后,渔民们也更多地谈论起这部分经验。在地方性的知识经验中,渔民们可以通过判断台风风向、风力大小决定渔船的抛锚位置以及抛锚方式,以免遭损失。沙埕港内的风向一般分为西北风、东北风、西南风。港内风向不同,渔船的抛锚位置也要因之改变。首先,如果是西北风,沙埕港内的避风船只必须抛锚在龙安一带。因为龙安一带有高山抵挡,可以避免台风正面袭击船只;而如果停靠在沙埕集镇的锚地,风从海上席卷过来,威力巨大,这种情况便是当地人所谓的“风下水”,即风一下水,便会掀起巨浪,此时停靠在集镇锚地的船只必定遭受重大损失。其次,如果是东北风,船只抛锚在山脚之下即可,利用高山优势遮挡台风。再者,如果是西南风,则意味着沙埕将遭遇极大的灾难。因为沙埕的锚地大多集中在集镇码头附近,如果风从西南或西北方向来,则会正面袭击锚地,尤其是西南风对沙埕港危害最大。“桑美”台风便是西北转西南风向,导致集镇码头停泊的所有船只全部被打到龙安一带,给沙埕港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同样,一些有关台风期间渔船的停靠、抛锚的安全知识也重新被强化。台风来临时渔船抛锚要比往常更为谨慎。平时,渔船抛锚都是从船头下去;但是一旦遇到台风,抛锚的绳子则要从船身两侧的两边绑下去,在两条绳子交汇处打一个三叉结,结成一股总绳绑到锚上;另外,每侧船眼附近通常也会拉一股双绳,使每侧抛锚的绳子从这股绳中间穿过去,以固定船身。按照渔民LBB的解释,这样可以将船固定得更为牢靠:如果绳子从船头绑下去,风吹过来,船头上上下下,摇晃不定,船头上来,把锚拉一下,下边是泥巴,水一进去,锚是不牢固的,风一吹,船会退的;但是如果将绳子绑在两侧,就会比较稳固,像打秋千一样的,潮水过来,不管船怎么摇啊摇,但是中间的那个支点是不会移动的。这样子,船才是比较牢固的。①渔民:LBB,沙埕水生村村主任、船老大,访谈时间,2017年9月16日。此外,“桑美”台风之后,人们对台风的认识与体验更为深刻。“桑美”之前,沙埕渔民有一个惯例,台风天船老大为了避免大风刮起导致渔船脱锚而发生相撞或者船只迅速解体等情况的发生,一般都会固守在渔船上。在大风刮起来的时候,船老大要开足马力,用船头对准大风,从而避免渔船被打翻。经历了“桑美”台风之后,船老大固守渔船的惯例则被打破,所有船员在台风期间必须全部上岸,再不敢疏忽麻痹。而有经验的船老大还会在三叉结前方绑上轮胎,隔一段距离后再绑上一个轮胎,以此利用轮胎弹性起到保护渔船的缓冲作用。
可见,在经历了类似“桑美”这样的重大台风事件之后,随着关于台风的记忆成为社区一个集体叙事话语,社区传统中有关防治台风的各类地方性生态知识也在相当大的层面上被重新唤起与表述,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海洋族群对地方生态知识的重视与挖掘。
结 论
综上所述,历史上沙埕人对台风记忆的表征中,杂糅了生计、信仰、地势、口述、仪式、想象等诸多内容。正如苏珊娜·M·霍夫曼所言,它们汇集成一幅民族志意义上的图像,向我们展示了灾难是如何被人们观察、诠释与利用的。②苏珊娜·M·霍夫曼著,赵玉中译:《魔兽与母亲》,《民族学刊》2013年第4期。在面对台风灾难时,当地人借助地方景观的改造来解释灾因,通过民间信仰来舒缓灾难恐慌,利用延续至今的仪式传统及口传文化来强化记忆,甚至对灾难的降临进行合理化叙事,不断地塑造新的社会秩序。毫无疑问,这一切对于今人从一个更为宽阔的视角来理解地方生态知识在应对灾难问题上具有重要的启示。而在台风之后所激发的发掘传统生态知识的热情中,作为生态系统的“看守人”,③Alan M.Friedlander,Janna M.Shackeroff,John N.Kittinger,Traditional marine resources and their use in contemporary Hawai'i,ANU Press,2016.社区内部经验丰富的渔民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他们有着特殊的世系传承,对于环境细微变化具有敏感的认知,他们有关台风的各种表述不仅唤起了社区的生态意识,而且这种地方生态知识的再实践也成为当地一种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