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科学人
——《化身博士》之伦理阐释
2018-01-23陈
陈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小说家。他的作品一直深受读者和评论家的喜爱。作为敏锐的观察家和未来科学的预言家,1886年问世的《化身博士》无疑是史蒂文森的得意之作。该作品情节紧凑,惊心动魄,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并多次被改编搬上银幕,成为科幻小说史上的经典。欧文·萨波斯尼克称这部作品是“对隐藏于每个人身上的善——恶对立面的隐喻”[1]88。亨利·詹姆斯认为该小说彰显了“人类高尚的成分和他卑贱的成分之间的关系”[2]1252。大卫·戴奇斯则评论道:“对人类的矛盾心理进行了很好的研究”[3]15。 约翰·福尔斯也曾在自己作品中称该书 “隐藏时代本质的、深刻的东西”[4]414。
整部小说可以说是主人公失败人生的忏悔录。表面上一身正气、学识渊博的杰基尔博士(Dr. Jekyll),内心深处却潜伏着一种寻欢作乐的邪恶。为了使这两种极端的个性分开,杰基尔成功研制出一种化学药剂,喝下后身体会产生扭曲变形,化身成另一个无恶不做的人——海德先生(Mr. Hyde)。然而面对他的是接连不断的伦理困境,并逐步造成不可控制的结果。最后,身心疲惫不堪的杰基尔博士无法摆脱海德,不堪忍受心灵的谴责,走向了自杀的悲剧结局。当代学者对该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善恶主题、叙事技巧以及精神分析等方面,却鲜少探析其中的伦理意蕴。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的批判角度,回到杰基尔发明变身药剂的历史伦理现场,解析杰基尔发明药剂的伦理动机。在私利性的伦理意识驱动下,为了摆脱伦理困境而做出或对或错的伦理选择,并由自由意志转化为非理性意志而走向自我毁灭。通过对《化身博士》的伦理阐释,揭示了作品中隐含的深刻的伦理意义,即合乎伦理地利用科学成为科学时代人类的重要命题。
一、危险的企图——杰基尔的私利性伦理意识
杰基尔确实是个道貌岸然的科学家。他听从本能喝下自己的研究成果,变成另外一个人。却不曾想过,化身海德时间久了,就真的变成了海德,再难变回自己了。“那个生命早已彻底完结”,“但脸上的筋肉还在微微抖动”[5]123的自我毁灭者的尸体给读者留下了无可磨灭的印象。读者在对杰基尔不顾伦理道德利用科学的行为表示愤怒之余,也不免添了几分怜悯之心。杰基尔的悲剧之源在于他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一直受到私利性伦理意识的支配。私利性伦理意识指的是人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意识,致使其行为实践都是基于个人利益需求,无视社会伦理道德,实行利己主义。在科学的时代,人类通过理性的科学研究和科学技术去探索世间奥秘,从而促进社会的发展与进步。然而,如果科学人只被私利的动机所推动,特别是对个人权力和具体成功的渴望,使得科学偏离了其本真的目的和伦理范围,那么科学将会成为人类幸福的巨大隐患。
变身药剂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正在发展进步的人类科学技术。变身药剂的发明本身就是杰基尔想要满足自己私利的产物。智者贤人的形象是表面,私下却有着寻欢作乐的病态性情。两种矛盾的脾性存在着必然的冲突,使得他陷入生活的两面性而终日不能自拔。认为自己具备两种个性倾向的杰基尔企图将这两者分离开来。给爱玩的一边充分的自由,“既可以满足内心的欲望”, 又可以把严肃勤恳的博士留下来,“保住所有的既得利益”[6]。这种看似美好的想法,让他逐渐形成私利性伦理意识,这便是罪恶的开始。作为科学研究者,他顺应自己的欲望有了一定的科研方向。在研究道路上跋涉了很久,终于“发现有些药剂具有抖落和扯掉那个外部躯壳的力量,甚至就像一阵风把帐篷的帘幔吹开一样简单”[5]157。杰基尔的私利性伦理意识不仅体现在他研制药剂的初衷,也体现在他利用变身药剂随心所欲,胡作非为。虽然杰基尔“一再宣称自己的发明是为造福人类,纯净人的灵魂,其实,这种‘向善’说只是一个幌子,‘为恶’并逃避惩罚才是他创造海德的真实目的”[6]。他厌倦循规蹈矩的生活,只需喝一杯药,就能脱下一位品行正直的博士躯壳,换上无人了解的海德先生的伪装。变身药剂似乎让他无所不能,不再需要在人们面前保持一种虚假的庄重神态,从前时刻隐藏和压抑着追求享乐的膨胀欲望得到肆意放纵。只因他能吞服随时准备的药剂,不管海德做了什么事,都可以像是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无一失的逃逸办法让他无法无天,其所作所为造成了伦理冲突,所有人都厌恶和痛恨海德的丑恶嘴脸。单独尽情享乐,残暴对待路过的孩子,打死凯茹爵士……他的私利性伦理意识不断加强,最终深陷绝望之地。
杰基尔研制的药剂成为满足自己私利的帮凶和行凶作恶的工具。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杰基尔发明新药剂不是为了发展科技造福人类,而是无视科学伦理道德,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滥用科学手段。杰基尔为了使自己极端的两面性区分开来而发明变身药剂,揭示了他在科学研究中的私利性伦理意识,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欲望得到满足的同时也会带来危险。原本能够在科研上做出更大的贡献,最终却被自己可怕的私利性伦理意识吞噬。正因为私利性的伦理意识在作祟,杰基尔丧失了科学家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和良知,缺乏对自己行为后果的理性思考,做成错误的导向。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说,任何无视道德范畴的科学行为都终将失败。杰基尔缺乏理性的私利性伦理意识违背了伦理道德准则,诱导他做出错误的伦理选择,实施道德犯罪,导致伦理悲剧。
二、伦理困境不归路——杰基尔的多重伦理选择
《化身博士》常被解读为一部人生悲剧,但它实际上更是一部关于伦理选择和道德隐喻的作品。人是通过各种伦理选择才能成为社会文明的人。“伦理选择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指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是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而伦理选择往往同解决伦理困境紧密联系,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的问题”[7]266-267。 杰基尔的伦理选择是第二种意义上的选择。药剂的成功发明足以说明杰基尔有着高明超前的科研能力。作为一名科学人,杰基尔博士是可以通过选择,在科研上做出诸多努力,推动科学向前发展的。然而,他的研究成果只为了服务自己的私利。缺乏正确伦理意识的指引,杰基尔化身海德的选择打破常规的人类自然选择,是有悖伦理的,必然遭遇到诸多伦理困境。总的说来,杰基尔的死是他伦理选择的结果。非理性的伦理选择注定了他毁灭性的悲剧结局。
海德的诞生暂时舒缓了杰基尔长期以来的痛苦和对自由的渴望。从伦理的层面来看,杰基尔化身为海德使得伦理身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8],进而引发了如此之多的伦理困境。杰基尔帮助海德进行新的伦理身份构建,以崭新的形貌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险出行。直到有一天早上,在自己的家中发生了令人恐怖的事情,睡前明明是杰基尔,醒来却变成了海德。这无法解释的事故让他开始预感到一种危险,海德逐渐强大起来,“随意变形的能力也许会丧失,海德的性格将无可挽回地变成我的性格”[5]173。觉察到药随时可能失效,杰基尔和海德已经不能共存了。在这两难的伦理选择中,权衡利弊,他选择了较好的那一部分。毫无疑问,这一选择是明智的,但却没有恒心坚持下去。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恢复到那个受人尊敬的博学之士,开始过上新的生活。风平浪静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内心却受到苦闷和渴望的折磨,那是一种想要快乐和自由的苦闷和渴望。自身的欲望战胜伦理范围,这时的伦理选择呈现错乱之势。杰基尔“又调配了一服化身药剂并吞了下去”[5]177。选择再次化身为海德又使他陷入一个异常痛苦的伦理困境,继而发泄在可怜无辜的凯茹爵士身上。变本加厉的作恶欲望得到了刺激和满足,紧接着是博士泪流满面地跪地忏悔。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在艰难的思想斗争中,他又迫于无奈地做了一次理性的伦理选择,试图走出伦理困境。终日徘徊在善恶之间,他心里的内疚和犯罪的快感不断冲突。
在冬日的公园里,潜伏在体内的野兽咆哮,又一次禁不起诱惑,成了那个众人皆知的杀人犯海德。没有预兆的化身吓得他魂飞魄散。海德这一身份在道德社会举步维艰,迟早得上绞刑台,而杰基尔“就是撑在海德头上的保护伞”[6]。借助同行兰年医生之手,在他那位老朋友惊恐骇人的眼前恢复原貌。随后几次毫无征兆的变身让他变得终日惶惶不安,被百般恐慌折磨。每一回都要服用加倍的药剂才能使自己复原。这样的煎熬苦楚使他麻木不仁,而更大的灾难降临,第一批药物已经用完,新进的药物丝毫不起作用。“最近发生的灾难使我和自己的面貌、本性终于彻底分离”[5]195。他无法解决所遭遇到的伦理困境,把自己关在密室中,精神萎靡,深感悲痛。在仅有的意识下,他通过笔述来记录和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和伦理经验。尽管他的故事略显耸人听闻,但也给读者以告诫与警示。杰基尔博士通过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完成伦理选择正是作品的悲怆之处。杰基尔的死亡伦理选择又是其理性伦理意识回归的表现,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既让罪孽深重的海德在世界上销声匿迹,也给自己的生命永远画上句号。杰基尔的科研遭遇警示人类必须重新思考对科学的伦理选择,任何科学产物必须符合人类普遍伦理与道德规范。
三、走向毁灭——从自由意志到非理性
从伦理意义上说,人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的综合体,“是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构成的,并通过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发挥作用”[9]。人性因子受到理性意志的指导,约束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分辨善恶,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一旦人身上失去了人性因子,自由意志没有了引导和约束,就会造成灵肉背离。”[9]没有灵魂的人受到自由意志驱使,如同原始野兽,不辨善恶。斯芬克斯因子在杰基尔的伦理选择过程中产生不同的组合和变化。在人性因子的支配下,他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道德崇高的人,而另一方面,体内的兽性因子,又让他具有寻欢作乐的欲望。杰基尔化身海德,身上的人性因子消失,抵挡不了潜藏在天性中的邪恶以及兽性因子的蛊惑,将平时压抑在虚伪表相下的心性,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在兽性因子的驱使下,他不断地做恶,一次次不顾伦理道德,将暴力升级。理性意志可以引导和束缚自由意志,使人成为合乎道德的人。杰基尔也曾在理性意志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试图实现身份回归,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因为自由意志逐渐变得强大,最后完全释放出来,这时理性意志再也不能抗争自由意志的力量。
不受理性约束的自由意志泛滥,转化为非理性意志,不分善恶,没有道德观念。他到处胡作非为,通过残酷不堪的行为体现自己的非理性意志。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看,正如杰基尔充溢着善良的面貌是理性的象征,海德邪恶的丑八怪形象就是非理性的象征。杰基尔的善恶转变是伦理选择的过程。这一过程中反复体现了杰基尔的自由意志、理性意志与非理性意志的冲突和博弈。由于杰基尔善良的一边已经被分离出去,海德身上已经失去了人的本质,只留下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在体内疯狂地窜动。自由意志失控并转化为非理性意志,杰基尔的理性意志便处于酣睡状态,致使海德在外做出破坏伦理秩序的行为,犯下滔滔不断的恶行。正如他自己所说,“从这种新的生活刚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将会比过去坏,坏上十倍,知道自己已完全被出卖给原罪当奴隶”[5]161。非理性意志的力量在海德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使得海德不受任何道德约束去实施伦理犯罪。海德的非理性意志其中的一个表现是对一个路过女孩的令人发指的暴力。他肆无忌惮地行走在伦敦街道,撞倒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并“若无其事地从这个小女孩的身上走过去,听任那孩子在地上惊声尖叫”[5]9。沉浸在自己非理性意志中的海德,根本无法认识到自己践踏小女孩的行为是令人们深恶痛绝的。海德的非理性意志最大化体现在他打死了高贵忠厚的凯茹爵士。当这位白发绅士向迎面走来的海德问路时,“非常突然地,他勃然大怒,跳着跺脚,并且乱挥手杖,简直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在抽疯”[5]57。海德用手杖把老绅士打倒在地,接着更是兽心大发,“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殴打那个无力反抗的肉体,并享受每一下击打带来的快乐”[5]179。他杀了人,却无比痛快,因为他的非理性意志得到了无限的释放。任凭非理性意志行事,海德变成了一个毫无道德心的快乐主义者,没有认知能力,胡乱伤人杀人,是伦理秩序的破坏者。
自由意志、理性意志和非理性意志之间的激烈斗争贯穿了整部作品。杰基尔化身海德代表了欲望主体下的自由意志,他希望通过科学方法将自己所谓的两个灵魂分离出来,他坚信自己能在善恶中划清界限,却不想自己已经在沉沦的路上越走越远。当自由意志摆脱理性的束缚,当自由意志转化为非理性意志,探寻人性的理性回归之路也随之失败,这就是杰基尔悲剧的伦理本质。在非理性意志的驱使下,杰基尔在伦理困境中所采取的伦理选择让他一步步丧失人性,与兽无异。杰基尔“缺乏对原始欲望的理性控制”,“原始欲望最终取代了理性”[8],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不能自控。个人道德被扼杀,试图摆脱道德责任,为所欲为。杰基尔的死亡暗示着,在科学时代中,理性是维护伦理秩序的必不可少的指路明灯。离开了理性,科学的发展将会不受控制,为人类带来难以预测的后果。
结语
《化身博士》这个貌似荒诞无稽的故事其实蕴含了极其深刻的伦理内涵。内心的欲望致使杰基尔私利性伦理意识形成。任由私利性伦理意识扩张,他做出有悖于伦理的行为,并让自己陷入伦理困境中。斯芬克斯因子在杰基尔的伦理选择过程中发生不同的组合和变化。自由意志战胜理性意志,并转化为非理性意志,使他犯下伦理罪行。杰基尔对自己的科学行为缺乏理性抑或伦理方面的深思熟虑,不可预料的可怕后果难以避免。
杰基尔博士的悲剧是对人类科学发展的一种警示。毋庸置疑,科学给人的生活描绘宏伟绚丽的蓝图。但同时也要意识到科学会给人类带来今天的幸福,也有可能带来明天的灾难。该小说创作于19世纪末期,英国的科学工业文明空前繁荣。科学给世界带来的巨大变化让民众惊喜万分。大家普遍对科学存在着盲目的崇拜与过分的幻想,认为科学是魔力无边的万能法宝。史蒂文森用超脱的想象力告诉人们,任何僭越人类伦理道德底线的科学技术产物终将给人类带来灾难。人们在赞叹科学力量的同时,也要对科学心存敬畏。人们对科学的应用必须持理性的态度,科学技术的产生应受伦理的约束。在科学日新月异的今天,人们只有合乎伦理地利用科学,才能使科学之光温暖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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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James, Hen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ume One: Essays on literature,American Writers[M]. New York: Library of America,1984.
[3]Daiches, David. Stevenson and the Art of Fiction[M]. New York: Folcroft,1951.
[4]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M].刘宪之,蔺延梓,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5]史蒂文森.化身博士[M].凡璇,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9.
[6]陈榕.野性的规训——解读R.L.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5):7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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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