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歌里的自我言说
——萧红与林芙美子诗歌中女性意识之比较

2018-01-23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萧红爱情诗歌

方 宏 蕾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萧红被誉为中国“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林芙美子则是日本昭和时期三大女性作家之一。二者都以小说成名,她们早期的诗歌创作一直以来都为评论界所忽视。于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城的萧红,幼年丧母,父亲是一位冷漠、苛刻,家长作风极为严重的乡绅。萧红小学卒业后,父亲反对其继续上学,父女之间开始产生激烈冲突。中学毕业后19岁的萧红更是为反抗父亲的包办婚姻而愤然离家出逃。出走后的萧红渴望通过自由爱情寻找精神的慰藉,但是接连遭遇初恋的打击,未婚夫的诱骗,怀孕被弃,配偶的暴力等不愉快的两性关系经历。同时代的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出生时就遭到亲生父亲的冷遇,8岁时和母亲一起被父亲赶出家门。其成年后的爱情婚姻经历同样充满坎坷,她先是被初恋情人抛弃,在后来的两段婚姻关系中,又先后遭遇丈夫的出轨和家庭暴力等。同样在父权压制和父爱缺失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萧红和林芙美子,从童年时代起就形成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和反叛意识。而成年后不幸的爱情婚姻经历则加剧了二者女权思想的形成。另外,萧红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的感召和启迪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林芙美子则在日本女权主义运动和浪漫主义文学风行的时代踏入文坛。相似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以及共同的言说立场使她们的创作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她们最初都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对爱情的勇敢追求,抒发爱情变故后的愤懑情绪,并通过诗歌进行自我的反观和生命意义的追寻,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站在中日诗歌比较研究的视野,结合三十年代特殊时代及中日两国文化背景,对萧红和林芙美子诗歌中女性意识的共性和差异进行比较研究,对促进中日文学和文化交流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一、女性意识概念界定

“女性意识”(feminine consciousness)是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核心概念。法国存在主义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第一次从存在主义观点提出现代概念中的“女性意识”问题,后来逐渐成为女性研究的中心观念和女性文学的批评标准。[1]“女性意识”是一个开放的概念,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界说,英国的西德尼·詹尼特、卡普兰在《现代英国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中认为,女性意识注重于女作家表现女性人物在自我发展中的内心生活的方法[2]。美国女性主义学者和文学批评家伊莱恩·肖瓦尔特将女性作家及其创作分为“女性的、女权的、女人的(Feminine,Feminist,and Female)”[3]三个阶段,相应的,女作家的女性意识及整个女性文学的发展也经历了三个历史进程:“女子气阶段——模仿占统治地位的方法,使传统艺术的标准及关于社会作用的观点内在化;女权主义阶段——反对上述标准和价值,要求自主权,提倡少数派的权利和价值;女性化阶段——自我发现,寻求自身价值,从反对派的依赖中挣脱出来的内在转变阶段”[4]。中国学者任一鸣认为:“女性意识应该是女作家的主体意识之一。首先体现为女作家明确的性别自认,即女性的自觉。在这个大前提下,女作家以其特有的经验、体会关注女性生活、女性生存处境、女性命运;以其特有的目光审视社会、过滤人生,从而对人生社会,尤其是女性生活有更多的发现、更深的理解。”[5]由以上不同学者的论述可以看出,“女性意识”主要是为适用于女性文学研究而进行的理论建构,而“女性文学概念的质的规定性是女人作为创作主体、言说主体在文学中对自己作为人的主体位置的探寻。”[6]因而女性意识的核心应该是女性主体意识和自我意识。本文即倾向于从女性作为创作主体和言说主体的角度出发,探讨在特定历史语境下萧红与林芙美子诗歌作品中女性意识的特殊意义。

二、诗歌理想中言说主体的共性显现

(一)女性爱的要求和权利彰显

在中日两国的文学史中,男性在文学叙述领域都占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始终处在言说主体的地位,女性则是他们注视的对象和叙述的客体。不仅如此,透过男性作家创造的一系列描写女性的词汇、意象和古代美女形象等,我们还能够看到在言说主体的背后,男性还掌握着欲望权并占据着欲望主体的地位。而女性在丧失话语权的同时,其情感和欲望也被压抑。

在萧红和林芙美子的诗歌中都出现了“一双发自女性之躯的眼睛,她们获得了性别成人那种看到肉体——欲望的存在,听到肉体的语言和声音,了悟肉体的含义的知识和能力。”[7]112她们跳出几千年文学传统中女性始终作为被注视、被描写的“他者”的窠臼,获得了自主权和主体地位。向世界宣告女性也有表达自我经验和欲求的权利及能力,大胆表达对爱情的渴望,对男性的爱欲。如萧红的《春曲·三》:“你美好的处子诗人,/来坐在我的身边,/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诗人啊!/迟早你逃避不了女人!”[8]10用语大胆直白,语气勇敢挑逗。这首直抒胸臆的爱情诗不仅相较古代女性诗人的诗歌创作是一种开拓和超越,即使相比“‘五四’女作家在精神同盟中回避自己和他人的肉体,回避性的色彩”[7]111也是一种富有勇气的挑战。萧红跳出传统男权秩序的框限,在获得话语权的同时也对女性自我的欲望进行了表达。

在林芙美子的诗歌中,这双“发自女性之躯的眼睛”在看到女性主体及欲望存在的同时,则更进一步表现出一种挑战男权和反叛传统伦理的姿态。如《尊贵的释迦牟尼》一诗:“我恋上了尊贵的释迦牟尼,/吻了吻他那微凉的嘴唇/啊!真叫我惶恐万分, /如醉如痴,恍如进入梦境。……尊贵的释迦牟尼,/快看破那“南无阿弥陀佛”的残忍。/即便你不具备男子的本能,/也请你以男子的气派,/飞到我火焰般的怀中,/死劲地搂紧/这个被世俗污损的女人的脖颈。/“南无阿弥陀佛”,/释迦牟尼——我的恋人!” (罗兴典译)[9]521-522诗歌中这位渴望爱情的女性,几乎是以呼喊的形式表达了自我内心的强烈情感,陷入爱情后,她是那么的迷醉,与情人亲吻后,她是那么的激动,她声声呼唤着恋人快快投入自己的怀抱。而她的恋爱对象释迦牟尼又富有象征意义,其不仅是居于神坛的佛祖,是众人膜拜的偶像,是禁欲的象征,同时也是男权和秩序的化身。而这个高居神坛的佛祖释迦牟尼却成为“我”恋爱的对象,“我”主动和他“亲吻”、想要和他“搂抱”,“我”的这一系列欲求和举措,将至高无上的佛祖拉下神坛,置于和女性平等的地位,同时打破佛家传统的戒律,并消解了不可触犯的男权主体的权威性,从而有力地彰显了“我”作为女性的主体地位。

(二)女性立场的两性关系审视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失恋与婚变同样是诗歌中亘古不变的母题。中国从《诗经》的时代起就出现很多闺怨诗和弃妇诗。日本从万叶时代开始也涌现大量描写爱情变故的诗作。然而在创作主体、价值立场、叙述模式和抗争方式等方面它们都与萧红与林芙美子的失恋诗有着本质的区别。首先,中日古典闺怨诗的创作主体主要是上层阶级的女性或进行拟女写作的男性。萧红和林芙美子则是以底层庶民的身份作为创作主体从女性角度进行的写作,因而她们的诗歌具有更为普遍的意义。其次,古代闺怨诗或弃妇诗大多秉承男性的审美和价值取向,或者包含一种政治隐喻在内。萧红和林芙美子的失恋诗则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和价值立场,包含更强的女性主体意识和女性自我的情绪。再次,古代弃妇诗中作为控诉者的女性大多是传统道德观念中完美女性的化身,男子富而易妻,或女子色衰被冷落遗弃是这类诗歌的基本叙述模式。萧红和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主人公则是有血有肉的现实女性形象。最后,古典诗歌中女主人公的控诉须是有“情”有“礼”的,要尽可能突出自己的付出、牺牲和情义,不出恶言,婉转表达。萧红和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控诉者则采取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

在追求爱情时,萧红和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主人公都是勇敢激情,乐观明朗的。当爱情遭到背叛时,二者笔下的女主人公则共同表现出锋芒毕露、嫉恶如仇的个性。如萧红描写爱情变故的《苦杯·一》:“带着颜色的情诗,/一只一只是写给她的,/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人人都是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8]18诗人毫不留情地指责了滥情男子在爱情中的善变和虚伪,强烈谴责其对爱情的不忠行为,对他们为博得女性的爱情而惯用的欺骗伎俩进行了讽刺和批判。

林芙美子在诗歌中更是将对负心男子的愤怒转化为恶狠狠的言辞统统抛向他们。如:“我怀恋着初逢的慰藉,/我忍受着其后的谎言,/一再而三,/我无法割舍……/可恨的烦恼啊!我是女人。/只好痛苦地以泪洗面。‖夜晚来临,/鸡胆,焰花散落。/各位注意!/男人的末日姗姗来迟。/一刀两断的男人肠道,/鲥哿鱼在缓缓游动。”[10]39分手后,女主人公也曾经历痛苦的折磨,她痛哭流涕,无法割舍,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女人。但是痛定思痛,为什么要女人来承受这些,应该让那负心的男人受到惩罚才对。因此,诗人停止哭号,笔锋一转,宣告男人的末日来临,并撕开男人的表皮,让他们内部的丑恶暴露出来。遭遇了一次次分手和失恋,主人公发出质疑:“男人有什么用?/只是悲哀又费解的玩具。”[10]260这是主人公站在女性价值立场,对男女关系的考量,同时也是对男性中心社会的反叛和抨击。

(三)自我的寻找与生命的叩问

萧红与林芙美子的诗歌都不约而同地从爱情题材入手,着力表现了女性的情感和命运。她们从女性言说主体的角度,大胆肯定和彰显了女性爱的要求和权利;率真地表露了失恋女性的种种心绪和心灵历程,同时对男性中心社会中某些大男子主义的作派进行了抨击,表现了古代女性诗人、作家难以想象的叛逆情绪。但是她们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爱情的追寻以及对男女两性关系的纠缠上,而是跳出男女对立的二元世界,转向寻找女性“自我” ,并进一步思索生命的意义。这种精神世界的追寻使她们的主体地位上升到更高的维度。

所谓“女性自我”,即是女性对自我存在也就是“我是谁”的终极追问问题。“我的存在首先是生命”[11]347,那么,对自我的寻找继而又与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达成统一。在萧红的诗歌中,对自我的反观和寻找,体现在其对心胸问题的反复讨论和反思上。如《沙粒·四》:“世界那么广大!而我却把自己的天地布置得这样狭小!”[8]26诗人意识到个体面对的宇宙世界是十分广阔的,而自己却将自己局限于有限的人和事中,从看到外部社会造成的女性悲剧命运,诗人进而反思女性自身的局限性。又如《沙粒·十三》:“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8]28在《沙粒·二十九》又有:“海洋之大,天地之广,却恨个自的胸中狭小,我将去了!”[8]32诗人承认自己的心中承载了太多琐碎、负面的东西,也意识到这些都是阻碍其向往广阔天地的因素。因此诗人说“我将去了”,这是一种决心”摆脱狭小的心理状态,用博大的胸怀拥抱世界”[12]89的心愿,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挑战。现实中的萧红确实也采取了行动,她为了调整当时因为情感纠葛带来的烦闷情绪,只身一人东渡日本,寻求身心的调养。

在林芙美子的诗歌中同样能够感受到这种自我在宇宙中的孤独与渺小,以及与不可控的命运的抗争。如:“我是一只抛向原野的红球,/在强风的吹拂下,/飞向高阔的天空。/ 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风儿啊吹吧!/包孕着燃烧的空气。/风儿呀来吧!/来叩击我这只红色的飞球。”[10]139“原野”和“风”象征宇宙的广阔以及命运的无常和不可抗拒,“红球”则象征个体的存在。这样的对比和衬托更能够突显个体生命的渺小,个体不可抗拒地被淹没在广阔的宇宙中。但是主人公并没有就此妥协,“风儿呀来吧!来叩击我这只红色的飞球”,相反,她向命运发起了挑战和呼喊。

那么,女性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何在?萧红和林芙美子也尝试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索。“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地滋味!”[8]4经历过逃婚、恋爱挫折、怀孕被弃的萧红感受到更多的是女性生命的疼痛。但即使这样她仍然怀有一颗对生命无限崇敬的心,“七月里长起来的野菜,/八月里开花了;/我伤感它们的命运,/我赞叹它们的勇敢。(《沙粒·一》)”[8]25哪怕个体生命如田间的野草一样卑微,只要能勇敢地活着,去奋斗、去实践,这就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生命也因此而具有意义。纵观萧红的一生,尤其是其短暂的十年创作生涯,她正是在与命运的不断抗争中,坚持不懈,笔耕不辍,从而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

林芙美子对女性存在的反思更多是从现实中女性的生存处境出发的。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已经具备独立生存的意识,并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人生,但是现实中女性地位的低下,女性求职时面临的阻力等都将她的美好梦想化为幻影。她因而对生命发出强烈的感叹和质问,“人生当作何解?/人生是无边的拷打,/人生是无尽的凌辱;”[10]317现实的不断打击,梦想生活的遥不可及,使诗人一度怀疑自我生命的意义,甚至想到用死亡结束这暗无天日的人生。“我站在海边的玉米地中,/一切愿望,像瑟瑟秋风/吹乱的枯叶。/二十五岁的女人,/面对真实的感触,/真的要舍弃生命?/真的要选择死亡?”[10]260但是主人公并没有就此向命运妥协,她仍然心怀理想,并渴望通过艺术创作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一无所有的诗人/活着便要呼唤。/今日总是新开辟,/昨日已经是过去。/诗人的财富惟有今日/面对的现实。/明日是否会到来?/会有明日吗?/诗人也不会知道。”[10]383-384即使希望和梦想无比渺茫,但是她依然坚定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哪怕是在靠摆地摊过活的日子里,或者不得已干着在小餐馆当陪酒女招待的工作,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创作梦。在这种流浪漂泊的岁月里林芙美子完成了她的成名作《放浪记》,也正是在与命运的不断抗争中,她最终实现了自我的价值并诠释了生命的意义。

三、现实映射下的不同个性呈现

如前所述,相似的时代背景和成长轨迹,使萧红与林芙美子都形成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她们通过诗歌表达了女性爱的要求和权利,从女性立场揭示了不平等两性关系给女性带来的伤痛,并通过不断的内观与反思认识自我并寻找生命的意义。这种女性言说主体的彰显表现出她们的女性意识的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因为个人具体生活经历的不同及所处社会环境的差别等种种因素,二者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发展程度及具体呈现方式又有着明显的个性差异。

(一)矛盾退守与决绝抗争

萧红能够从女性主体地位出发,突破传统,勇敢表达女性个体的身心诉求,呈现出鲜明的女性觉醒意识和反叛意识。但是她的诗歌中却同样存在着一种以传统道德标准衡量自我的女性形象,表现出新女性形象与传统道德价值的矛盾抗争以及女性反抗的不彻底。如《苦杯·六》中:“他给他新的情人的诗说:/‘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8]20这里也许有诗人对自己与爱人相逢之初已经是背弃孕妇这一事实自惭形秽的心理表现。那个热情主动又敢于控诉的女性形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卑、自怜、自哀、自怨的弱女子形象,不自觉中主人公又在以传统道德观念审视和批判自己。另外,其诗歌中还存在着女性难以摆脱爱情逝去的苦闷情绪。如《苦杯·四》:“已经不爱我了吧!/尚与我日日争吵,/我的心潮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8]19女性主人公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男性身上,似乎男性的爱决定着其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这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性别自卑感,使其难以逃离传统女性命运的藩篱。总之,在萧红的诗歌中,一方面突显出女性追求自主权和话语权的激进女性意识,另一方面又不时浮现女性自卑、怯懦的传统思想。这是萧红受新旧两种道德秩序和观念影响的反映,表现出其对传统伦理反叛的不彻底。

相对而言,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则更多表现出一种乐观坚强的个性和更为彻底的反叛性。如: “富士山啊!/这里站着的一个女人,/并不会向你低头。/相反,/她对你发出了一缕嘲笑。”[10]127生活中一次次的挫折和失败,现实中与男性交往的诸多不愉快经历,都没有打败独立坚强的女主人公,她愈挫愈勇,自信要成为人生的强者。这里的富士山即是女性苦难生活的象征,也是男权的象征,而女主人公则是对男权社会的彻底反叛者。遭遇爱情变故,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主人公更是以一种决绝与超越的乐观态度来面对。如《女王的归来》中,“啊呀别哭!不就是诀别男人嘛。/用力地挥动红旗吧,/贫穷的女王归来了。”[10]45-46同样是面对男人的变心和抛弃,这里的女性主人公是洒脱而自信的,她没有自怨、自怜,而是与男人挥手诀别,离开了男人,自己同样可以成为女王,哪怕是做一个“贫穷的女王”。这种对待两性关系的超然态度,表现出其更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和独立意识。

(二)孤独的吟唱与群体的言说

与萧红小说中广泛关注底层人民群众的生存状态不同,她的诗歌与散文一样都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虽然其诗歌大多表现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对男权社会中不平等两性关系的批判以及对生命意义的反思等,但是总体上看,这些大多是其对自我命运的书写与抗争。从激情洋溢的爱情组诗《春曲》,到怨愤悲痛的失恋诗《苦杯》,再到充满生命哲思的《沙粒》,萧红的诗歌更多是对自我的关注,其诗歌中的主要形象是自我和恋人。她的诗歌是从女性主体出发,对一己的爱情追求、心灵创伤和人生愁苦等或喜悦或哀伤的自我情绪的表达。因而其诗歌中的女性意识依然停留在“小我”的状态,没有上升到普遍的意义。

而林芙美子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则比较多样,有因为家境贫穷而被恋人抛弃的少女,有为生计而从事低等服务业的酒馆侍女,还有不幸沦落花街柳巷的妓女等,作者在描写她们恋情变故的同时,也对她们的生存处境进行了关照。“贫穷的姑娘们到了夜里,/把芳唇像水果一样地抛向天空”,[10]22“卖春总是女人的黄昏,精心的化妆。仍然认定,牺牲是美丽的物语。”[10]363为什么女人的生存如此艰难,同样付出艰辛的劳动,有时还被迫出卖自己的色相,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填饱肚子。诗人进而质问为什么女性总是处于社会的底层,为什么她们总是过着被男人役使的生活,“怎么没有一间贩卖男人的商店?”[10]390诗人意识到女性即使不再完全被家庭束缚,获得走进社会、谋取职业的自由,但是她们的地位仍然是卑贱的,她们能选择的职业大多是工厂女工、打字员、餐馆女招待等,女性的生存环境依旧不容乐观。因此借由这些具有代表性的个别女性主人公对自身命运的慨叹,诗人进而上升到对整个女性群体在社会中不平等处境的控诉。

四、萧红与林芙美子诗歌中女性意识差异化之原因

萧红与林芙美子的诗歌在女性意识的觉醒程度和呈现方式上存在的个性差异与二者生活的具体社会环境、亲情关系及秉持的恋爱观的不同有着直接的联系。首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日两国女性的整体解放和性别觉醒程度是不同的。中国并没有产生真正意义上以女性为主导的独立的妇女解放运动。中国的“妇女平等地位问题先是由近代史上那些对民族历史有所反省的先觉者们提出”[7]25,随后在新文化运动前后得到认可,从此,“女性”的概念和它标志的女性性别群体才得以在我们的概念谱系中建立。并且中国的妇女解放最初仅限于少数知识女性,广大农村及都市未受教育妇女仍然处于女性集体无意识的黑暗中。因此,“对于30年代乃至中国大多数女作家而言,性别的觉醒还远远不能意味着光明。”[7]115相反,她们面临着孤立无缘的状态。在理想与强大现实的抗争中,稍不注意就有陷入传统窠臼的危险。因此,萧红虽然有远大的创作理想和抱负,但是囿于自身的局限性,她又认为“女性的天空是低矮的”。即使其后来创作事业成功,物质生活相对充足,但其精神上如传统女性一样始终需要寻找依靠。

相比之下,日本则自发地产生了循序渐进的女权主义运动,并且“日本的女权主义运动是在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射程之下展开的,”[13]从19世纪70年代起,日本女性即开始为获取选举权而抗争,随后又展开争取教育权的抗争。在日本近代妇女解放运动史上,出现过楠濑喜多、岸田俊子、福田英子等著名妇女活动家。明治后期,政府开始对自由民权运动和妇女运动进行严厉打压,日本妇女解放运动继而转向通过文学叙事的手段来诉求自身的合法权益。浪漫主义女性诗人与谢野晶子开创大胆讴歌自由恋爱与感官之美的先河。以进步女性刊物《青鞳》为核心,日本诞生了一大批自我觉醒的新女性。林芙美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女权主义运动风起云涌的社会,日本女性的普遍觉醒为其文学叙述中的反叛斗争提供了强大的后盾。

其次,具体家庭环境及亲情关系的不同也对二者女性意识的差异产生影响。萧红成长于一个冷漠少爱的家庭,前文叙述了其父亲的苛刻、无情以及她与父亲的对立关系。在萧红的描述中,母亲并不比她的父亲好多少,母亲常常打她,有时甚至用石子儿砸她。萧红九岁时母亲去世,继母梁氏对她更是糟糕,而祖母为惩罚年幼贪玩的萧红,曾经用针刺进她的指尖。[14]这个家中唯一能给她温暖的只有祖父一人,而这位老人也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去世,留下一个彻底冰冷的家。缺乏亲人关怀的萧红从小就奢求温暖与爱。因而在爱情中她更渴望得到异性的爱,当这种爱失去时她的失落与不安也愈加强烈。

林芙美子虽然幼年时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但始终还有母亲为伴,后来的继父对她也颇多关爱。并且母亲对其强烈反叛性格的形成也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她的母亲林菊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性,坚持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先后与四个男人结婚又离婚,林芙美子的继父是其第五任丈夫。她坚毅果敢,不会因为依靠男性而轻易放弃自己的尊严,不畏惧也不容忍丈夫的欺侮和不公平对待,敢于对男性进行反抗。虽然一生中经历很多艰难困苦,却始终乐观豁达,因而成为女儿的精神支柱。因此,在亲情庇护下的林芙美子也并不会因为渴望爱而委曲求全。

最后,二者诗歌中女性意识的差异还源于她们恋爱观的不同。萧红对爱情抱有过多的期许,在与萧军相爱时,她把对方当成自己感情的依靠,付与全部的爱,也奢求萧军全身心的回报[15]。这种患得患失和过于依赖爱情的心态,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同时也给对方带来沉重的负担。林芙美子在看待男女爱情方面,则抱有一种开放、豁达的心态,她在《恋爱的微醺》这篇文章中专门论述过她的恋爱观。她清醒地认识到“使恋爱成为悲剧,大概是因为过于依赖爱情”[16]286。她甚至不反对婚外恋,认为“在恋爱上,诚实、纯洁固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防止让溅出的火花伤到自己周围的人。只要是谨慎、豁达的恋爱,就不能一概斥之为不贞。”[16]286对比二者对爱情截然不同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她们诗歌中女性意识存在的巨大差异。

结语

综上所述,相似的童年成长轨迹和爱情婚姻经历,使萧红与林芙美子都形成了强烈的反叛意识和女权思想。在不同文学运动的启迪下,她们最初都选择诗歌进行自我的言说。在诗歌的理想王国中,她们勇敢表达女性爱的需求与权利,书写爱情逝去后女性心灵的伤痛以及对负心男子的愤懑情绪,并且努力反思自我价值及人生意义,共同彰显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又因为具体社会环境、亲情关系和恋爱观的不同,二者诗歌中的女性意识在觉醒程度和呈现方式上都存在较大差异。但不可否认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儒家传统父权和男权伦理文化影响根深蒂固的中日两国,萧红与林芙美子通过诗歌以女性独有的审美视角对女性生活及内心世界和社会人生进行独特感受和把握,传达女性作为人,尤其是女人的价值体验和醒悟等进步女性意识,不光在当时,直到当代社会仍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从不同层面对二者诗歌中女性意识的共性和差异进行比较研究,在丰富中日诗歌比较研究的同时,也有助于促进两国文学和文化的交流。

参考文献:

[1]朱虹.美国当前的妇女文学——《美国女作家作品选》序[J].世界文学,1981(4):275-294.

[2]陈晓兰.女权主义批评面面观[J].文艺理论研究,1991(1):85-90.

[3]伊莱恩·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 英国女小说家:从勃朗特到莱辛[M].韩敏中,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10.

通过对表2中薏米鸡肉饼亮度、红度、黄度试验数据的分析可得,薏米鸡肉饼的色差数据均是呈现先变大后变小的趋势。而且试验产品的色泽也是在薏米添加量为20.0%时,达到最佳。薏米本身为淡绿色,它对薏米鸡肉饼的光泽影响很大,因此薏米添加量为20.0%左右时,鸡肉饼色泽最佳。

[4]林广泽.试论“女性意识”和女权主义文学批评[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1):76-81.

[5]任一鸣.女性文学与美学[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3.

[6]刘思谦.中国女性文学的现代性[J].文艺研究,1998(1):90-101.

[7]孟悦、乐黛云.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8]萧红.萧红全集 诗歌戏剧书信卷[M].章海宁,主编.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

[9]陈岩、刘利国.日本历代女诗人评介[M].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5:521-522.

[10]林芙美子.放浪记[M].魏大海,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

[12]陈绍伟.一个叛逆女性的心声——萧红诗简析[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88.

[13]杨本明.日本女权主义运动流变考[J].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48-51.

[14]葛浩文.萧红传[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3-4.

[15]王鸣剑.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中国现代作家婚恋生活对其创作的影响[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3:329.

[16]林芙美子.晚菊[M].刘小俊,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猜你喜欢

萧红爱情诗歌
诗歌不除外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不谈爱情很幸福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岛·八面来风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论影像萧红的呈现与接受
与萧红分手后
爱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