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土耳其里拉危机看“一带一路”国家债务风险
2018-01-22许潆方谢琳灿
许潆方 谢琳灿
最近两年来,中国推动“一带一路”建设将造成相关国家债务风险的论调,屡屡被西方国家学者提出和强调,成为批判“一带一路”建设的核心论点。尤其随着美联储持续加息,美元不断升值,全球货币市场受到巨大冲击,多个新兴经济体出现较大幅度的汇率波动,以土耳其里拉危机为代表,似乎正在印证西方学者强调“一带一路”国家必须高度警惕债务风险的观点。本文从土耳其里拉危机入手,结合对历次新兴市场债务危机的分析,深刻剖析相关国家货币危机及背后国家债务风险的形成原因,提出对“一带一路”国家来说,“债务风险”是个伪命题,更为根本性问题是“发展机会被剥夺”。
一、本次土耳其里拉危机的成因剖析
(一)经济繁荣下金融风险累积埋下祸根
进入21世纪以来,土耳其一直是新兴经济体中增长较快的国家之一。2004年至2017年,土耳其的年均增速近6%。2017年土耳其人均GDP高达10512美元。然而在经济繁荣的表象下,经济金融运行中存在的经常账户赤字过高、严重依赖外债、通货膨胀高企等问题长期被忽略,为本次里拉暴跌埋下祸根。
经常账户持续逆差导致国家债务风险累积。自埃尔多安执政以来,土耳其经常账户长期保持逆差且数额持续增大,目前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常账户赤字之一。自2002年至今连续16年,土耳其一直是贸易逆差国;且近几年土耳其经济强劲发展,带动进口激增,贸易逆差进一步扩大。2018年一季度,土耳其贸易逆差占GDP之比已增至9.98%。为平衡国际收支,土耳其资本账户融资不断增长。2010年以来,FDI加速流入土耳其,有效推动土耳其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不断增长的外债规模也导致风险持续累积。2018年一季度,土耳其外债总额达到4667亿美元,占GDP的55%。尤其土耳其自身外汇储备规模很小,银行体系和大公司外债高筑,其中短期外债占外债总余额比重较高,2016年短期外债占外债总余额比已达24.16%,更容易受到各种国际市场因素的冲击和影响。
长期低利率和高通胀导致经济金融体系抗风险能力差。埃尔多安政府笃信“高利率是万恶之源”,常年维持低利率政策,货币政策非常宽松,金融体系总体抗风险能力较差。近年来土耳其信贷增速不断上升,但大多数的流动性都进入到了基础设施和房地产行业,实体经济未能得到有效发展。这直接体现为土耳其的固定资本形成占GDP比重很高。在此情况下,近年来土耳其国内通货膨胀率一直保持较高水平,里拉也总体呈现不断贬值的趋势。据英国《金融时报》统计,土耳其里拉并非从2018年开始贬值,在过去5年中,里拉已贬值近70%。当然,土耳其2018年推行政治体制改革,从议会制改为总统制,埃尔多安的权力得到强化,导致国际资本对土耳其未来发展不确定担忧提高,撤离意愿更加强烈,也对里拉贬值形成了助推效应。
(二)强美元周期下贸易争端引爆危机
从2011年开启至今的第三轮美元升值周期,是本次土耳其里拉危机爆发重要的国际推手。2008年金融危机后大量国际资本涌入以土耳其为代表的新兴市场经济体,相关国家政府和企业美元外债规模大幅上升。随着美联储2014年完全退出量化宽松政策,大量美元开始回流。土耳其之前吸收国际资本较多、经济发展存在隐患,外债高且外储少,面临的资本外流压力持续增大,表现为里拉汇率不断下跌。在这轮强美元周期的压力下,不仅土耳其里拉,南非兰特、印度卢比、俄罗斯卢布、阿根廷比索等也都经历了大幅下跌。
汇率问题从来都与国际政治经济形势紧密相关。实际上,土耳其里拉的每一次大幅下跌都与重大政治事件不无关系。2014年埃尔多安当选总统、2016年政变未遂、2017年修宪改制、2018年美国制裁等,都引发了里拉的大幅下跌。其中,与美国的关系不断恶化,更是成为近两三年里拉下跌的催化剂。自2016年土耳其政府指控美国布伦森牧师涉及运动将其监禁以来,双方多次就此事相互指责,随着该案近期持续升温,美土关系加速恶化。2018年3月美国对钢铝加征关税,钢铁出口大国土耳其奋起反击,对美开展关税报复,此后双方相互冻结对方官员资产,相互频频发声和行动等,但效果不佳。直到8月10日特朗普宣布对土耳其钢铝关税再加倍,里拉直接崩盘,引爆本轮危机。
二、国家债务危机发生机制的总结
实质上,过去半个世纪中爆发了多次国家债务危机,这些国家债务危机的最终发生,基本都是内部风险累积和外部压力传导两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本次土耳其危机的发生机制,與20世纪两次大规模发展中国家债务危机的发生,具有很多共性特征。应该说,看待发展中国家的债务问题,必须究其根本,才可能真正探寻到降低其债务风险的有效途径。
(一)20世纪的两次大规模国家债务危机
20世纪80年代的拉美危机,其本质也是国家债务危机。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后美联储降息,美元贬值,许多拉美国家大幅度举借外债,巴西、阿根廷外债增长速度都一度超过50%。到80年代,随着美联储加息,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回落,资源出口为主的拉美国家首当其冲,国际收入减少,国际收支条件和偿债能力恶化。1982年以墨西哥宣布无力偿还外债为标志,拉美债务危机爆发。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等大量资金外流,国内通货膨胀彻底失控。阿根廷和巴西在80年代的通胀率基本都在100%以上,还一度高达3000%,国内经济基本崩溃。几乎所有拉丁美洲国家在这轮危机中都受到冲击或波及,结束了之前的高速增长局面,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之后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机、1999年巴西金融危机、2001年阿根廷金融危机,实际上也都是由类似债务问题引爆。
20世纪90年代末的亚洲金融危机虽略有差别,但发生和发展的根本逻辑还是债务危机。80年代,东南亚国家大量承接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建立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发展模式,实现经济起飞。其后,在经济基础依然薄弱、金融监管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这些国家加快金融自由化改革,大量国际资本涌入。90年代初,随着美联储加息,美元走强吸引国际热钱回流,同时东南亚国家货币锚定美元导致产品失去国际竞争力,出口受到较大冲击。1997年,在国际资本的做空攻击下,泰国政府宣布泰铢自由浮动,当日泰铢大跌近17%,泰国金融危机全面爆发。国际资本全面发难,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盾、马来西亚林吉特相继受到攻击,大幅贬值,香港及韩国等地区和国家货币也遭受冲击,东南亚金融风暴演变成一场亚洲金融危机。
(二)历次国家债务危机发生的共性机制
总结起来,国家债务危机的内部发生机制,至少都包含三个核心作用路径。一是从汇率角度来看,美元升值和资金回流是基本特征,相关国家或因固定汇率导致本币升值丧失产品竞争力,经济陷入困境;或因稳定贬值预期不断消耗外汇储备,一旦储备耗尽,只能放任贬值,最终形成输入型通胀,引发国内经济危机。二是从债务角度来看,经常账户赤字情况下借入外债实现国际收支平衡理论上没问题,但一旦对外债形成长期依赖,很容易形成期限错配问题,产生短期贷款过高透支政府信用的风险,受到国内和国际市场各种因素冲击的概率显著增大。三是从国际资金流动角度看,直接放开资本项目管制吸引大量国际资本进入,短期内可以带动经济发展;但在监管体系不健全的情况下,极易导致大量资本进入非实体经济领域,抬高固定资产价格,形成资产泡沫,埋下危机隐患。这三个路径一旦叠加,将导致外部环境变化时资金加速流出,相关国家国内经济基本面短期内迅速恶化,综合效应叠加后极易造成经济危机。
从外部环境来看,上述多次国家债务危机的发生,最大的共性背景是强美元周期对全球资金的虹吸效应。过去半个多世纪里,美元成为全球硬通货,导致美国的国内货币政策对全球市场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美联储的加减息动作撬动海量的全球国际资本流动,经济金融体系相对不完善的新兴市场经济体成为国际资本“剪羊毛”的主要目标。80年代的拉美债务危机、90年代的亚洲金融危机、当前以土耳其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危机,都爆发于一轮美元加息周期的中后期。
(三)发展中国家债务危机频发的根源
自古以来,债务都是信用社会里促进生产、发展经济的重要工具。高负债率并非发展中国家独有的现象,美国、西欧许多发展中国家也都是高负债率国家。但为何发展中国家频频成为国家债务危机的引爆点?本文认为,发展中国家自身经济金融体系的脆弱性只是表象,相关国家发展模式与路径的选择问题,加之美元波动带来的全球影响,才是最近数十年债务危机频发的根本原因。
本文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模式一定要与本国的社会发展、文化、习俗等特征相匹配,否则极易产生各式各样、难以预期的潜在风险点。过去数十年中,以新自由主义为代表的西方经济学理论在全球被过度推广;这个理论模式在西方国家或者与西方国家有相似社会制度体系的国家能够取得成功,并不意味着在拉美、东南亚、中亚等社会文化体系迥异的地区也能取得相同的成功。新自由主义背景下的国家发展模式从理论上来看非常严谨合理,但是在众多发展中国家实际上存在严重的适用性问题。金融贸易自由化、国有企业私有化、放松政府管制等经济自由化核心举措,有效实施需要以特定的社会发展特征和水平为依托。如果相关国家社会发展水平不够,很容易导致政府管理混乱、本土企业倒闭、贫富分化严重等问题。
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半个世纪以来,美元都保持着世界货币的主导地位。严重依赖美元体系且遵循新自由主义指导的发展中国家,在全球经济体系中通常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如果国家自身经济发展实力有限,缺乏有效应对或缓冲各种国际压力传导的能力,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三、正确看待“一带一路”国家债务风险
近两年来,受国际金融危机和“逆全球化”影响,以西方国家为主导的IMF和世界银行近两年频频利用“外债警戒线”对亚洲、非洲国家施压,声称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将增大相关国家陷入“债务危机”的危险。本文认为: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实际上是为相关国家提供了一个共同发展经济的机会,侧重于寻找发展机会。西方国家提出的发展中国家“债务风险”问题,强调风险警示。两者并不冲突,只是各有侧重。
(一)“一带一路”国家首先要强调寻求发展机会
当前情况下,对“一带一路”国家来说,寻求发展机会应该放在优先于防线警示的位置。只要国家经济金融运行在一个总体稳健的轨道上,国家债务水平的高低与债务风险的爆发并无直接关联。但是,外部力量对相关国家债务的态度和操作,对高债务水平的国家会有直接的影响。因此,对发展中国家来说,陷于“债务风险”的语境中而忽略“发展机会”的重要性,这才是一个国家面临的真正风险。
发展机会对“一带一路”国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带一路”国家地域广阔,人口众多,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多元的文化习俗和广阔的市场。许多发展中国家面临的债务困境实际上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只是越陷越深,已经成为限制国家发展的枷锁。中国的发展经验表明,唯有发展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如果处理得当,许多问题在发展的过程中可能会自然迎刃而解,债务问题也是如此。只要新的债务资本投入是能够真正促进国家实体经济发展,夯实未来发展基础的领域,应该可以避免形成大规模的国家债务危机。
(二)积极推进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加快人民币国际化
积极推进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推动形成多元且稳定的国际货币体系,有助于维护全球经济体系的健康良性发展。当前的国际货币体系中,对美元的依赖度明显高于合理的范畴,导致美国经济波动对全球经济都产生巨大的影响。正因如此,积极推进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支持更多类型货币纳入国际贸易投资结算体系,成为包括部分西方国家在内的共同选择。
对中国来说,加快推进人民币国际化,既符合国家发展的客观规律,又符合国际社会的最新期待。作为全球第一的贸易大国,鼓励将人民币作为双边或多边结算货币,加快推进与“一带一路”相关国家的本币互换,加快设立人民币清算行,建立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有助于规避美国国内政策变化带来的负面影响,降低汇率不确定性和结汇风险,提高相关合作的便利性和安全性。
(三)建立“一带一路”国家经济金融风险监测与协商体系
对中国来说,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过程中,深刻理解“债务风险”的形成逻辑,洞察风险背后的国际较量,战略上轻视,战术上重视;同时,坚持互利共贏合作的理念,始终强调“发展才是硬道理”,稳步推动与相关国家的务实合作。
具体包括:一是构建“一带一路”国家经济金融运行监测体系,对相关国家的经济金融运行情况进行长期的观察和跟踪,有效甄别不同国家潜在经济金融风险点,并通过定期发布相关情况,强化综合风险管控。二是可以建立与“一带一路”国家的定期交流磋商和政策协调机制,推广审慎风险管理经验和制度,制定有针对性的风险预案、管控措施和处置方案,有效防止风险发生蔓延,完善风险管控体系,增强参与“一带一路”建设的新兴市场国家经济金融体系安全性和复原力。三是分享中国智慧,因地制宜,创新推广开发性金融等国内较为成功的投融资模式和风险分担机制,积极开展第三方合作,通过务实合作逐渐消弭相关国家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误解和敌意。
(许潆方,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研究分析员。谢琳灿,国家发展改革委国际合作中心学术办主任,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