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账里见人心
2018-01-22曹景建
曹景建
清朝末年,武昌城的同心街有个药店“懿德堂”。店主孔德先乐善好施,不管哪家来抓药治病,手头没有钱,便嘱咐掌柜的大方地赊给对方,只需在账册上记一笔即可。
孔家最近遇到了麻烦,孔德先对大儿子孔庆达说:“你弟弟庆礼前天非要给一个摆摊的外乡人打抱不平,把收保护费的牛二打成重伤,这牛二咱得罪得起吗?人家姑父可是武昌城权势熏天的马大人!现在,庆礼被关在牢房,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孔庆达安慰父亲说:“我弟弟一向行侠好义,也算是给大家出了口恶气。我已经托了人疏通,那人说,只要有足够的银子给武昌城的守备大人,就能给庆礼定个小罪名,关几天就可以放出来。”
待大儿子说出所用银子的数目来,孔德先瞠目结舌,怪不得人们常说,衙门里面落乌鸦黑上加黑,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多。不过,要想救小儿子,只有白花花的银子管用,可家里哪有这么多现银,这该如何是好?
掌柜老侯十几年前就来到孔家,从一个学徒干到了大掌柜,他感念孔家的恩德,思谋再三,对孔德先提议说,“事到如今,只能按账册上的记录挨家挨户地去要账了。”
孔德先连忙摆手:“孔家祖上早定下‘账由人心的规矩,只要赊药的乡亲不主动还钱,咱是一概不催。正是由于这条原则,我们懿德堂才在这同心街,在这偌大的武昌城站稳脚跟。”
孔庆达劝父亲,说事急从权,要是不拿钱去救人,牢里的狱卒们不打死也得打残弟弟啊。
“庆礼啊,你爹没有用啊!”孔德先长叹一声,老泪横流,只好同意了老侯和孔庆达的建议,让他们这几天就把账册整理好,去挨家挨户讨要。
老侯说:“我事先没有告诉您,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带着水生在整理这些账册,账册都放在我房间的抽屉里呢!”
水生是药店的一个学徒,聪明伶俐,孔德先放心了。他嘱咐了一句:“你先放出要收账的风声,让他们先主动还一些,现在不要拿着账本去收钱,不然会折了一些人的脸面。”
放出风声后,一连几天,都没有一个人主动来还钱。老侯坐不住了,便提议拿账本去讨要。孔德先两眼微闭,好久才舒一口气,说再等一天不迟。
老侯气得直跺脚:“庆礼又不是我儿子,我替你急什么!让水生替我照看那些账册吧,我回家睡觉去了!”说完,转身走了。
当晚,孔德先心里不痛快,暗想:我待这些街坊不薄啊,现在讨要药钱是救儿子,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前来送钱!思来想去,不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下不久,突然就听前院人声嘈杂,他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坏了,肯定是哪里着火了!他坐起身来,胡乱穿上衣服,刚打开屋门,就见庆达踉踉跄跄跑了过来,叫道:“前院老侯的房间走水了!”
老侯的房间,天啊,里面可放着账本呢!当他跑到前院时,却见众多街坊有的拿着盆,有的提着桶,纷纷向老侯的房间泼水,而站在房间前面指挥灭火的竟是德高望重、年过八旬的孙老伯。
火很快被扑灭,庆达进去检查了一番,回过头给父亲汇报说,里面只烧掉了一些床褥和一个桌子,门窗还是完好的,只是那些账册都被烧成了灰!孔德先长叹一声:“账册没了,这是天要亡我孔家呀!”
把众人打发走后,孔德先一夜未眠。早上一见到匆匆赶来的老侯,就捶打胸脯:“我真是老糊涂!昨天真不该固执己见,没有让你拿账本去要账。如今账本全毁,这可如何是好?”老侯宽慰他说:“这本账册的内容我早已记在心里,谁欠咱们多少钱,我脑子里清清楚楚!”
孔德先说:“算了,账册上都有欠款人的手印,现在啥证据也没有了。有良心的也许会给你一部分,碰上那些不讲理的,还会反过来说你讹诈他。到时候,我们这几十年的老店声誉就没了。”
老侯气愤地说:“都到什么时候了,先生竟然还顾着药店的声誉?也罢,在您眼里,生意人的声誉大如天!我不去就是啦。昨天我回家其实是去给二公子凑钱去了,我只有些穷亲戚,就这么点儿!”说着,把一小袋碎银子丢到桌上。孔德先感动得眼圈泛红,一把拉住老侯的手。
老侯忽然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沾着黑灰的小玉佩说:“这玉佩可是水生身上一直带着的,今天我在火场烧灰里发现的。”
孔德先一惊:“你怀疑水生?他已经跟我说了,是他不小心碰倒油灯才引起火灾的。这块玉佩肯定是水生救火时丢在了现场。”
老侯不以为然:“水生平时从不犯错,偏偏我让他看守账册,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还有,我今天早上听另外一个学徒说,昨天傍晚水生从外面称了二斤灯油,说要点油灯用,这个时间也太巧了,估计他就是用油引火!”
孔德先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水生做的手脚?”
老侯咬牙切齿地骂道:“枉我和先生对他像亲人,这白眼儿狼竟然如此歹毒!这些年水生娘的中药都是赊的,水生肯定是怕咱们向他家里要钱才一把火烧了账册。”说着,便要去把水生捉来。
孔德先制止住老侯:“现在你又没有十足的证据,把他抓来有何用?再说,水生家也够苦的,他那寡妇娘眼又瞎。如果审出来是水生干的,他那瞎娘更活不下去了。”老侯听后,只好悻悻而去。
但当老侯刚走到大堂,却见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那些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涌入大厅,有的手里拿着碎银子,有的攥着一把铜板,还有的带着粮食和鸡蛋。尤其是水生的娘,提着两只鸡也来了。
老侯定睛一看,这都是那些赊过钱的老主顾。他们在德高望重的孫老伯带领下,把钱物依次放在柜台上,柜台放不下了,就搁在大厅里。
孙老伯笑着说:“他们呀,都是来还赊欠的老账的!”老侯如梦方醒,马上拿起账本和毛笔记录下来大家送来的钱物。
这时候,孔德先和大儿子孔庆达也从后院走了出来。他们一见这个场面,当场拱手致谢。
登记完毕,待大家慢慢散去,老侯简单一算,连连惊叫:“不对呀,不说那些东西,光现钱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原先的总账目了!”
孔德先听后,忽然恍然大悟,感激地拉着孙老伯说:“昨天晚上我就纳闷,救火时你们就像事先组织好的那样,准时出现,而且穿戴整齐,不像是匆忙起床来救火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有人故意让水生放的火,就是为了要烧掉这本账册!”
孙老伯低声说:“所谓‘看破不说破,我们深知孔先生的德行,家中有此大难,大家怎会坐视不管。可是你那点账册上的钱数怎么能够救庆礼的性命呢?可是如果大家硬要凑钱给你,你定会如实按照账册数目收账,多一个铜板也不会收。所以,我们只好让水生把那本账册烧掉,弄成一本糊涂账。”
“孙老伯啊,你们大伙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孔德先怎么能多要你们的钱呢?既然大家如此煞费苦心帮我,我孔德先只好先拿着大伙的钱去消解此难。不过,那本账册没了,可是我的心里却还有本账。”孔德先说到这里,又对旁边的老侯说,“他们的欠账你心里不是记得吗?以后一定要把街坊们多给的钱退回去。哦,对了,对那些家里困难的,还要全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