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谈于是之:他在舞台上逆流而行
2018-01-22
童道明说:“我是研究契诃夫的,高尔基在回忆录里讲到契诃夫时曾说:‘你来到契诃夫身边,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成为更单纯、更真实、更是你自己的人。我就想到了老于,他就是一个非常纯净的人,我常常说,在中国我遇到的人里最像契诃夫的,就是于是之。”
因一篇文章而结缘
童道明与于是之相识于上世纪80年代,机缘是一篇文章。当时,整个中国演艺界都在谈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而且是不加分析的绝对崇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建立在“体验”的基础上,要求演员在舞台上要有真实的体验,反对虚伪做作,认为表演应该是“从自我出发”的,如果演员失掉了自我,体验马上就会停止,做作马上就会开始。童道明的文章对此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于是之很赞同童道明的观点,他一直认为,这个体系中的“从自我出发”会导致演员不去好好地塑造人物形象。他赞同的是焦菊隐先生的“心象说”,就是要把形象创造放到重要的位置,在心里产生角色的“象”,知道这个人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而不是突出“在规定情景里的我”。事实上,早在50年代,北京人艺就有过一次戏剧观的争论,一派是占据了绝对主流的斯坦尼派,一派是于是之代表的少数派。能在那样一边倒的时期,坚持自己的表演理念,是很不容易的。
于是之始终兢兢业业地贯彻着自己的表演方式,以“心象”诠释角色。1951年《龙须沟》,他苦练程疯子的“疯言疯语”,创造了北京人艺早期的经典角色;1959年,他去北京电影制片厂拍《青春之歌》,随身带的是一本《战争与和平》,因为他所饰演的角色爱看这本书;1984年,为了能在《赤壁大战》中演曹操时,写出曹操那样的书法,他开始练习汉碑体,第二年,他给童道明写了一个条幅,上面用汉碑体写了“宁静”二字,下边用行书作跋:“汉碑初学,有辱所命,企谅。”那字,漂亮极了。
童道明经常感慨:老于,恐怕是中国演员中少有的,写字可以不用替身的!
老于说这辈子最满意的角色是《骆驼祥子》的老马
对待表演,于是之是非常纯粹的。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艺到日本东京演《茶馆》。化妆间里,演员们都在津津乐道看到了什么电器,买了什么产品,于是之就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说:“我们干吗来了?顿时鸦雀无声。
于是之还特别喜欢说,“演员要有文化,一个演员有没有文化,一上台就能看出来”。有文化不仅是读书,还需要有情怀、有悲悯之心。他写过一篇文章,《幼学纪事》,文中,他写了自己青少年时的苦读经历,也记述了当时与他同住一个院的洋车夫——老郝叔。其中有段话,他是这样写的:“老郝叔早已作古。他无碑、无墓,所有的辛劳都化为汗水,洒在马路和胡同的土地上,即刻就化为乌有。他奔波一世,却仿佛从未存活于人间。”后来北京人艺排演《骆驼样子》,于是之主动申请扮演戏份不多的洋车夫老马,他觉得一定要为无碑、无墓的老郝叔做些什么才能安心。童道明曾经问于是之,这辈子最滿意的角色是什么?他给出的答案就是这个老马。在他看来,王掌柜在老舍笔下已经很丰富了,而老马本来是一个单一的角色,却在自己的表演下变得活灵活现,这是“把假的演活了”。
自身的优秀,加上对年轻人的宽容,让于是之受到很多晚辈的尊重
1984年,57岁的于是之在曹禺先生的大力支持下,成为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主持院务。那时候,他常说:“手艺人做了官,就是一个内行变成了两个外行。”当时,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想把编剧梁秉堃从北京人艺调到文化部艺术司,结果被于是之挡了下来。他对梁秉堃说:“你现在别去,我就在火坑里呢!你再写两个剧本出来,去当什么我都不管。”
在副院长的位置上,于是之承担着责任,也承受着压力,他的革新受到了不少争议。当时,林兆华他们正在搞《绝对信号》,想用“意识流”等现代主义的手法来丰富戏剧的现实主义。于是之的戏剧观念虽然和林兆华不一样,但对他们的创新还是给予了百分之一百的支持。1982年,《绝对信号》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酋演,引发巨大轰动。如果不是于是之,林兆华很可能就被“扼杀”掉了。这也正是于是之身为大师的伟大之处。自身的优秀,加上对年轻人的宽容,让于是之受到很多晚辈的尊重。
1992年,他谢幕演出《茶馆》,姜文拿着说明书跑到化妆间请他签名,那时侯的姜文哪还需要“求”谁签名啊?但于是之是一个。
后来于是之病情加重,宋丹丹就对于是之的妻子说:“我手机24小时都开着,有事儿您就给我打电话。”他转到中日友好医院,是宋丹丹帮的忙,转到仂和医院,是濮存昕帮的忙。
老于有很多弱点,但我敢说他就是个不整人的人
老于平时不苟言笑,自尊心强,也好面子,但其实内心是很热的。编剧李龙云曾经用这样一段十分生动的文字描述于是之与人交往的特点:“有的时候,朋友和同事之间,谁不经意间碰到了于是之的自尊心,他的情绪就会非常冲动,甚至会弄得对方很下不来台。有人说,于是之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不太顾及别人的自尊心。但同时,他又能在自己周围团结一大批作家。只有他才具有这样的威望,也只有他才能团结大家,凝聚大家”。
李龙云还给于是之做了一个形象的总结:“老于有很多弱点,但是我敢说他就是个不整人的人。”于是之是敏感的,有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天安门前掉眼泪;他也是自卑的,曾说自己的出身让他更喜欢文艺作品中下层的人,更能发现小人物的哲学。
于是之很小丧父,一直借住在叔叔家。一天,叔叔进门,两个堂兄弟喊了一声“爸爸”,于是之也跟着喊了一声“爸爸”,过后才发现喊错了。这狼狈的一幕让于是之耿耿于怀了几十年,可见他的自尊心有多么强。自尊心强的人,碰到了脑病,是非常痛苦的。
上世纪90年代初,于是之就已出现了记忆力衰退的现象,讲了一辈子台词的他竟然开始忘词了——1992年7月6日,是他《茶馆》的最后一次演出,他有几处地方忘了词。离开剧场时,车外围了许多观众,车里的工作人员催促司机:“别停别停,快开过去。”但于是之在车里轻轻地说:“可是这样就对不起观众了。”
第二天,有观众拿着北京人艺40周年的文化衫请于是之签名,他签了名,又写了—句话:谢谢观众的宽容。于是之觉得自己表演得不好,却受到那么热烈的欢呼,于心很不安。
1995年后,于是之的病情开始加剧,逐渐连话也不太能说了。他喜欢姜文演戏,1998年,姜文演《科诺克》,是于是之最后一次踏进演了一辈子戏的首都剧场,只是人已经糊涂了。
于是之的名片上从来不会印什么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只有两个字——演员。他最喜欢契诃夫的一部独幕剧——《天鹅之歌》。这个剧讲的是一个丑角演员,在自己最后一次演出结束后,观众都散场了,他却还不愿意走。他要干什么呢,他要过把瘾,演一次李尔王。于是之曾说,这个剧本写出了演员的风骨与心酸。在他心中,演员两个字,既是谦虚,也是骄傲。
据《环球》余驰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