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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敏:石破天惊是此生

2018-01-22丁蓉

生活文摘 2017年5期
关键词:于敏氢弹核武器

丁蓉

他曾是大隐于西部的核弹专家,隐姓埋名近三十年,专注于一种武器的研发。

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他和他的科研团队以及所从事的事业,一直都是国家最高机密,他的故事也一直鲜为人知。

他一生的奋斗都隐藏在那个艰苦奋斗的年代,隐藏在西部的大山和戈壁之间。“惊天的事业,沉默的一生。”人们这样评价他的一生。

2015年全国科技奖颁奖大会上,89岁的核物理学家于敏坐在轮椅上,从习近平主席手中接过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大红证书。

这个时刻,距离于老隐姓埋名搞核武器研发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于敏不但参与设计了中国第一颗氢弹,而且推动了中国可控核聚变的发展。但是,他对“氢弹之父”之类的称谓并不接受,“氢弹难道能有几个父亲?”

“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攻克了核武器的秘密,走出了一条自己特色的研制核武器的道路,这是何等艰难的历程,何等辉煌的业绩啊!”在一篇回忆氢弹研发之路的文章中,于敏这样写道。

绝密使命

“我们国家没有自己的核力量,就不能有真正的独立。面对这样庞大的题目,我当时不可能有另一种选择。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进强国的事业之中,也就足以自慰了。”提起自己20世纪60年代的转行,于敏这样说。

核武器,国之重器。当时国际上真正意义的战略核武器指的就是氢弹。二机部部长刘杰在和苏联顾问接触中偶然意识到,氢弹并非原子弹的加强型核弹,而是原理、构造不同的两种武器,遂决定派人预先研究。这是非常富有远见的一种安排。

当时研制核武器的大本营二机部研究院,正在全力以赴地突破原子弹。为了不分散研究院的精力,就把氢弹的预先研究安排在原子能研究所。1960年底,在钱三强的组织下,以于敏等为主的年轻科学工作者悄悄开始氢弹技术的理论探索。

1961年1月12日,近代物理研究所研究员于敏被所长钱三强叫到了办公室里。钱三强告诉他,组织上希望他“转行”到“轻核理论组”,参加氢弹理论的预研工作。听到这个消息,于敏觉得很突然,甚至有些不解。他个性沉默内向,自认为不适宜从事研制氢弹这种大系统科学工程。而且,他当时正带着他的原子核理论研究小组,眼看要在基本粒子研究中做出重大成果。

但这次谈话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回忆自己“转行”的心路历程,于敏说到,“童年亡国奴的屈辱生活给我留下惨痛的记忆,中华民族不欺负旁人,也不能受旁人欺负,核武器是一种保障手段,这种民族情感是我的精神动力。”

经过一番短暂的思想斗争以后,于敏接受了这项沉重而绝密的使命,全力以赴投入这项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

天才少年

于敏是少年天才,他的求学之路从天津到北大,一路让人刮目。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天津市一个小职员家庭。1944年,他以学校历年之冠的成绩从天津耀华中学毕业。1945年,转入北大物理系后,他的学号1234013总在各科成绩榜单中位列第一,成为众所周知的明星学号。他选修数学系的一门功课,在一次考试中,老师张禾瑞出题很难,数学系成绩最好的学生只拿了60分,于敏这个物理系学生却得了100分。

1949年,于敏以物理系第一名的成绩成为新中国第一届北大毕业生。随后,他又继续读研,先后师从张宗燧和胡宁两位先生。

虽然于敏是理工科的学霸,但他从高中时代起就爱读史书和唐诗宋词。这得益于高中语文老师王守惠的熏陶。王老师讲解古文和古诗词时,总是把每一篇作品置于一个大的时空中,将写作的背景、文学的渊源和价值以及作者的家事等讲得透徹明了。这种教学方法让于敏颇受启发:思考和分析问题也应如此,将对象置于一个大的环境之中,用高屋建瓴的眼光去观察和分析。他发现自己之所以倾心于《三国演义》里的恢宏场面和宏大背景,诸葛亮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正是源于其开阔的视野以及善于把微观的事情放在宏观的大环境中进行分解和缕析。

另一位让于敏受益终身的老师是高三的数学老师赵伯炎,他讲课时喜欢讲授数学题的各种解法以及不同解法的来由,要求学生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于敏由此逐渐养成了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善于从宏观角度处理微观问题,具有开阔视野和战略眼光,且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善于抓住问题的本质。

1951年,于敏研究生毕业后,在新中国组建的近代物理研究所里开始了自己的科研生涯。这位“北大历史上少见的好学生”,在彭桓武领导的原子核理论研究组里如鱼得水。到1960年时,他已经与合作者一起发表了关于费米系统和原子核相干效应等一系列居于国际前沿的研究成果,与后来国际上颇具盛名的相互作用波色子模型十分相似。

清晰的概念、严密的逻辑、透过现象抓本质的功底、善抓“牛鼻子”的见解,深入浅出的表达……让于敏的学术报告一度很“火”,每天都有人占座位来听报告。

钱三强或许看重的正是于敏身上那种纯粹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素养。这种独特的精神帮助他在艰难的岁月中挑战科学巅峰,在重压之下找到核武器研发的秘密路径。

“于敏的工作填补了我国原子核理论的空白。”若干年后,钱三强这样评价自己当年挖到的人才。

中国构型

从事氢弹研究,是于敏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

在研制核武器的权威物理学家中,于敏几乎是唯一一个未曾留过学的人,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站到世界科技的巅峰。彭桓武院士说:“于敏的工作完全是靠自己,没有老师,因为国内当时没有人熟悉原子核理论,他是开创性的。”

以我国当时的条件,想要快速突破氢弹着实困难重重。不过,“土专家”们有自己的办法。此时,于敏“善于抓住主要矛盾”去解决问题的特质得以发挥,他领导下的工作组人手一把计算尺,废寝忘食地计算着,一篇又一篇的论文交到了钱三强的手里,一个又一个未知的领域被攻克。endprint

当时的科研人员只清楚氢弹的基本概念,至于怎么造氢弹,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原核工业部办公厅主任李鹰翔回忆,年轻的科研团队一段时间内曾陷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计算繁复是氢弹研究缓慢的主因之一。当时国内仅在上海有一台每秒运算达万次的计算机,但绝大多数时间都要用于当时正紧鼓密锣进行的原子弹测试。而于敏和同事只能人手一把计算尺,日夜计算。

有一次,他们看到一个国外的非常重要的参数,但又怀疑这个数字怎么出来的,因此需要通过试验来验证。于敏为这件事情想了好几天,有天晚上睡到半夜,他突然梦中惊醒过来,抓着夫人的手大声喊道:“有了,有了,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紧接着,主要的工作就转入氢弹的突破。毛主席指示:“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快。”周恩来总理明确下达任务,要尽快研制氢弹。

重压之下,1965年1月,二机部决定把原子能所这个小组调入研究院,与主战场汇合,一起突破氢弹。邓稼先任理论部主任,于敏任副主任。从此,两位科学家精诚合作,一起创造了“从原子弹到氢弹两年八个月成功突破”的奇迹,并结下了几十年的科学情谊。

1965年,氢弹研制方案有了进展。于是,几十名科研人员从北京到上海上计算机进行计算。那时条件有限,上海那边没有被子,几十个人都是自己带着铺盖卷出门的。

当时计算机要用计算带打出结果,非常烦琐,而且计算带都是一摞一摞的,要用麻袋装。科研人员用大量的时间来小心查看每一条纸带,因为每一个计算机打的眼都不能破裂,如果破裂就可能导致丢失正确的数据。

在上海的近百个日夜,一个有关能量的关键点终于突破后,于敏高兴地说:“我们到底牵住了‘牛鼻子!”他当即给北京的邓稼先打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电话。

为了保密,于敏使用的是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隐语:暗指氢弹理论研究有了突破。“我们几个人去打了一次猎……打上了一只松鼠。”邓稼先听出是好消息:“你们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不,现在还不能把它煮熟……要留做标本……但我们有新奇的发现,它身体结构特别,需要做进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们人手不够。”“好,我立即赶到你那里去。”

这年年底,于敏在氢弹原理研究中提出了从原理到构形基本完整的设想,解决了热核武器大量关键性的理论问题,并在平均场独立粒子方面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1966年12月28日,中国氢弹原理试验取得圆满成功,成为继美国、苏联和英国之后,第四个掌握氢弹原理和制造技术的国家。

在试验现场,于敏看着蘑菇云翻滚而上,仍不放心,直至听到测试队报来的测试结果时,才脱口而出:“与理论预估的结果完全一样!”

1967年6月17日,新华社向全世界发布《新闻公报》:“我国在两年零八个月时间内进行了五次核试验之后,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在中国的西部地区上空爆炸成功!”

世界上有五个国家拥有热核武器——氢弹,他们就是联合国五常——美、俄、英、中、法。但从构型上分析,世界上只有两种氢弹:美国氢弹和中国氢弹,也即是美国的T-U构型和中国的于敏-邓稼先构型(简称于-邓构型)。

惊天事业

氢弹是国之重器,其技术原理被各持有国视为绝密,很难横向比较。但从试验次数、爆炸当量等已经公开的数据看,当年面临严密技术封锁的中国明显已在完全独立自主的研发中蹚出一条新路。

中国核物理科学家们取得的成就是辉煌的,但工作条件之艰苦却难以想象。

1969年,我国首次地下核试验和一次大型空爆热试验并行准备连着做。于敏参加了这两次试验。当时,他的身体很虚弱,走路都很困难,上台阶要用手帮着抬腿才能慢慢地上去。热试验前,当于敏被同事们拉着到小山岗上看火球时,只见他头冒冷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大家见他这样,赶紧让他就地躺下,给他喂水。在同事们的精心看护下,他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由于操劳过度和心力交瘁,于敏在工作现场几次休克。

1969年1月,于敏和同事又一次踏上了去往西南的专列。因为是临时加车,车速很慢,有时在深山峡谷中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除了少数老弱病残者坐硬卧车厢外,大部分人挤在没有厕所的大闷罐车厢内。于敏当时身体很不好,整整四天四夜的长途跋涉,差点把他折磨死。

到了大西南,由于工作条件不具备,上面只好又做出决定,家属留在深山,科研人员全部返京。于敏带着还没有休息过来的身体和没有治好的病,只身回到了北京。

直到1971年10月,考虑到于敏的贡献和身体状况,才特许他已转移到西南山区备战的妻子孙玉芹回京照顾。一天深夜,于敏感到身体很难受,就喊醒了妻子。妻子见他气喘,赶紧扶他起来。不料于敏突然休克过去,经医生抢救方转危为安。后来许多人想起来都后怕,如果那晚孙玉芹不在身边,也许他后来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出院后,于敏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可为了完成任务,他顾不上身体未完全康复,再次奔赴西北。1973年,由于在青藏高原连续工作多时,于敏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开始便血,回到北京后被立即送进了北京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检查。在急诊室输液时,他又一次休克在病床上。

独特的于-邓构型,后来甚至影响到了氢弹的进一步小型化,乃至更先进小型化武器的研发,比如“效应剪裁弹”。

1977年8月,当时负责国防科工委工作的张爱萍将军曾经写过一首诗:“合金钢不坚,中子弹何难,群英攻科技,敢破世上关。”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在1977年8月之前,我国在中子弹研制方面,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而1977年,作为“大隐者”的于敏,还尚未走出“隐居地”。

坚守宁静

一生致力于研发致命武器的于敏个性喜静,自认为不适合做应用科学研究,更适合做基础研究。

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他临危受命,转行核武器的开发时,他脑海中曾闪过一个念头:突破氢弹技术后,回去做基礎研究。“文革”后,钱三强也数次问于敏是否想回科学院。但他最终没有“回去”。endprint

中国科学院院士何祚庥至今还记得数十年前跟于敏一起听过的一场报告。一位法国核物理学家到原子能所做有关康普顿散射的报告,于敏一边听一边对身旁的何祚庥说出结果。最后报告人给出的实验结果,果如于敏所估。何祚庥点评说:“于敏得到了理论研究的灵魂。”

1984年冬天,于敏在西北高原试验场进行核武器试验。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站在这严寒的高原上了,他曾在这片试验场休克昏倒,也记得多年前自己曾在这黄沙大漠中大声吟诵“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次试验很成功,为我国掌握中子弹技术奠定了基础。

当时,中国核武器事业已经奠定了坚实基础,而于敏却没有盲目乐观。他以一个大科学家的战略眼光意识到可能面临的危机:中国的二代核武器还未完全武器化,还需要做许多必要的热试验。而美、苏虽也在做热试验,但其核武器显然已发展到接近理论极限,只要政治上需要,随时可以“全面禁止核试验”,那将让正在爬坡中的中国核武器研制功亏一篑。

同樣看出这个问题的还有于的好友邓稼先。那时,邓已因病住进医院,他在病床前与于敏一起写成一份希望加快核试验进程的建议书。

“中央很快接受了这个建议,让我们抢出十年宝贵时间。1996年,在邓稼先同志逝世十年后,我们做了最后一次核试验,就开始全面禁试了。”回忆起这事,如今已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胡思得感慨地说:“这件事,他们站得高看得远,贡献很大。这次上书建议可与原子弹和氢弹技术突破相提并论。不然,我国的核武器水平会相当低。”

到1996年“全面禁止核试验”时,美国已经进行了一千多次核试验,我国仅进行了45次核试验,数量仅为美国的4%,投入经费仅为美国的2%。但就是这五大氢弹拥有国中最少的核试验次数,让中国的核武器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几十年致力于研制“杀人武器”的于敏其实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和平主义者,至今他的同事和晚辈们仍亲切地称他“老于”、“于老爷子”。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请教他一个基础理论问题,不仅得到当面解答,第二天还收到几大页纸,详详细细写着推导过程。

“我当然不愿意打仗,我打心眼里赞成核武器最好都彻底销毁、完全禁止。可是,在50年代,核大国几次威胁要使用核武器来打我们,你要想不受人家欺负的话,就不能没有核武器。”但他坚信,“核武器最终会被销毁。”

于敏毕生信奉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他曾对身边人说,不要计较有名无名,踏踏实实地做一个“无名英雄”。

他对“宁静”有着自己的解释:“非宁静无以致远。所谓宁静,对于一个科学家,就是不为物欲所惑,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害所移,始终保持严格的科学精神。”

数十年秘密奉献的隐士生涯,让于敏面对外人时养成了谨慎少言的习惯。这位一生从事核武器的设计者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宁静”。正是这种宁静,让他在持续不断的压力下,寻找到核武器研发的秘密路径。

摘自《新西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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