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海南丘氏家族医学事迹及著作考述❋
2018-01-22余泱川尹明章于挽平
余泱川,尹明章,于挽平
(海南医学院图书馆,海口 571199)
明代是古代海南社会文化、学术教育发展的高峰时期。随着邢宥、丘濬、唐胄、钟芳、王弘诲等一批名宦、大儒的涌现,海南逐渐由地处边陲的化外之地转变为天下闻名的“海外邹鲁”。伴随着文化的进步,海南医学亦在此时走向成熟。在海南古代方志中存有姓名的68位医学人物中有27位生于明代[1],历代由琼籍人士撰著的9部医籍中有8部出自明代[1]。而纵观明代的海南医家,能以医名、医著见诸史志的首推以丘普、丘濬、丘敦为代表的丘氏家族。
1 明代海南丘氏家族医学传承概述
丘氏家族于元朝末年由福建迁入海南,其入琼第一代为丘均禄,其以“元帅府奏差”之职落籍海南琼山(今海口市琼山区)。第二代为均禄之子丘普,任临高(今海南省临高县)医学训科,为丘氏家族中首位业医者。第三代为丘普独子丘传,于33岁早逝。第四代为丘传二子:长子丘源承袭祖父之职业医,次子丘濬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宦声、文名之外亦有数部医学著作传世。第五代为丘濬六子一女:其中嫡长子丘敦有未完成的医著遗稿存世,季子丘京则有医学上的义举见诸方志。其后丘氏子孙繁盛而多业儒出仕,再无医学人物留存史志。丘氏入琼之初,便秉持“人家仕宦不常,而生业不可废”的信条以“耕读”传家,然其数代族人因家学渊源,无论业医与否皆有医学事迹或著作传世,是海南地方医学史上绵延四代的医学家族。
2 肇始家族医学的医官丘普
2.1 丘普任医官时的业绩
丘普(1368-1436年),字思贻,任临高县医学训科。《嘉靖增城县志》记载:“今之为其官者,以‘训科’为名,盖欲其聚医生而训之,使各专一科……然后官从而考之,别为数等。[2]”可见丘普所任之职以教育和考核医生的知识、技能为责,其对医学诸科学术的掌握必在普通医生之上。关于丘普任职训科时的业绩,丘濬《可继堂记》中提到:“公以临邑医官满考,赴铨曹,留京师。[3]”所谓“满考”,是“任满考绩”之义,“铨曹”则为官员考核、选拔机构。明代内外官员自任现职起,3年为初考,6年再考,9年通考,然后行黜陟之典[4],说明丘普在其担任医官的第一个9年中,3次考绩至少都是称职的。而明初由于太医院医生不足,故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著令:“凡医生有缺,各尽世业代补外,仍行天下访取。[5]”故丘普“留京师”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考绩优良而入太医院充任医生,此为其医学水平的旁证。丘普不仅拥有高超的医术,对地方公益亦多有贡献。《正德琼台志》记载:“(丘普)性仁爱,专以济人利物为事。宣德九年,郡中大饥,白骨遍野,普于第一水桥舍地若干亩为义冢以葬之。[6]”义冢的设立,不仅出于对亡者的人道关怀,其于地方公共卫生也有积极意义。丘普能够贡献自家土地安葬饿殍,说明其于仁术之外兼有无私的仁心。
2.2 丘普对家族医学传承的贡献
丘氏医学能够传承四代,实赖丘普奠定基础。明代医生的社会、经济地位不高,即使医学训科这类医官,在明代官吏系统中亦为“设官不给禄”的“杂职”,然而丘普并不因此偏废子孙的医学教育,而是根据资质不同合理培养。由于独子丘传多病而早逝,丘普实际承担了长孙丘源和次孙丘濬的教育之责。丘濬《可继堂记》述曰:“一日先祖(丘普)坐堂上,兄与濬偕侍。公谓兄源曰:‘尔主宗祀,承吾世业,隐而为良医,以济家乡可也。’谓濬曰:‘尔立门户,拓吾祖业,达而为良相,以济天下可也。’[3]”而丘氏兄弟当时的反映是:“时吾兄弟俱幼稚愚騃,不知先祖之言为何如,然自是亦知惕励自持,不敢失坠。[3]”可见丘普深具慧眼,能够认识到尚为稚童二孙潜质上的差异,为他们选择适合的人生道路;同时也说明他注重培养后代早立志向,且时时以之鞭策自己。事实证明,丘普的教育是成功的,长孙丘源继承祖业,袭任医学训科一职;次孙丘濬终成一代名宦、硕儒,然于医学亦颇有涉猎。
3 大儒通医的名宦丘濬
丘濬(1421-1495年),字仲深,号深庵,谥文庄,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历仕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曾任国子祭酒、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等要职。丘濬一生以官声、文名昭彰史册,国学大师钱穆谓其“不仅为琼岛一人物,乃中国史上之一第一流人物也”[7]。其一生著述,于经史作《大学衍义补》《朱子学的》《世史正纲》,于诗、文、剧本则有《琼台诗话》《琼台会稿》《五伦全备记》《投笔记》存世。此外,作为丘氏家族的第四代,丘濬对于医学亦涉猎颇深,著有《本草格式》《重刻明堂经络前后图》《群书钞方》3部医籍。
3.1 《群书钞方》
该书为丘濬医著中惟一存世者,也是目前已知存世的惟一一部由海南籍历史名人所作之医学古籍。如其自序所言:“读诸家书遇有成方,辄手钞之,积久成帙”[8],该书乃辑汇各类书籍中所载之方剂而成。与历代方书不同的是,《群书钞方》专搜医书之外的经、史、子、集所载方剂,此为其内容上的一大特色。该书所辑之106种方剂出自36种历代文献,迄自唐初的《周礼注疏》,止于元末戴良的《九灵山房集》,涵盖经注、正史(如李延寿《北史》)、笔记(如贾似道《悦生随钞》)、志怪(如洪迈《夷坚志》)、书信(如苏轼《与徐十二书》)、诗歌(如柳宗元《种白蘘荷》)多种文体。方剂之排列,以其所出书籍的成书先后为序,由唐、宋至金、元;条文的组织以所源书籍为纲,以方剂为目。每一条文按方书体例首列方剂名(如“苏合香酒”)或主治病证(如“治遍身出汗”);次列所用药物(包括用量及炮制方法),再述方剂的制法和用法;最后附以原书的相关内容,包括原文所出章节、方剂的创制人和创制过程及对药效的记述等。
《群书钞方》成书之后,颇为海内外医界和藏书家所重视。《本草纲目》《医学入门》《续名医类案》及日本《杂病广要》都曾引用该书内容,而《百川书志》《国史经籍志》《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经籍典》等多部重要书目都对该书进行了著录。惜乎刊行不广,《群书钞方》在国内的流传自清初便已断绝,流入日本后又为医家所推崇,屡经传抄。该书现仅存3个版本且均为孤本,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明代万历刊本为此书惟一存世刊本;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抄本原为江户末期幕府教育机构“昌平坂学问所”抄录、收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抄本原为日本医家小岛尚质所藏,系覆抄丹波元坚抄本而成,后于清末由藏书家杨守敬购回中国。
3.2 《本草格式》
该书为丘濬所编纂的一部本草著作,其名见于《道光广州通志·艺文志》,原书已佚。丘氏文集《重编琼台会稿》中录有该书自序1篇,可大致了解其体例及内容。《本草格式》的写作初衷是作者有感于本草典籍往往抄录、删节前代之书而成,少有出于实际观察之内容,于一物往往众说纷纭,“博而寡要,泛而无实,非独无益于世,而或至亏误人也亦有之矣”[9]。丘濬希望能够以《周礼》中草、木、虫、石、谷“五药”为目,先立一修撰本草的“格式”,以期后世“足迹遍天下”者,穷物理之学,“成一代之书以嘉惠生灵”。据此推断,此书可能为本草典籍的编写提纲。
3.3 《重刻明堂经络前后图》
该著作为两幅人体经络图,其名见于民国时期出版的《琼山县志·艺文略》,原图已不存。《重编琼台会稿》收录有丘濬自序两篇,述及作者曾获镇江府所刻《明堂铜人图》正背两幅,绘有人体全身经络、腧穴。丘濬对其爱不释手:“悬之坐隅,朝夕玩焉”,并对其进行详加考订。其后为使该图之内容更为明晰,又加入北宋·杨介所绘《存真图》的内容,命刻工重印,即“重刻明堂经络前图”和“重刻明堂经络后图”。丘濬还认为其所获《明堂铜人图》系宋代石藏氏依据王惟一《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所绘之经穴图的摹刻本。当代有研究[10]认为,日本森之宫藏僧人尚觉所刻《明堂铜人图》的底本即丘濬重刻之图。
4 著史为鉴的太学生丘敦
4.1 丘敦之生平事迹
丘敦(1460-1490年),字一成,号必学斋,丘濬长子。他未能效法父亲考取功名而入仕途,仅以丘濬之宦绩受恩荫为太学生,其详细的生平事迹见于丘濬门生蒋冕所作“太学生丘君行状”一文。根据相关记述,丘敦自幼沉默讷言,口不习辞,不似丘濬两个幼子“皆聪悟绝伦,将他日诿以书香之托”[11]。因为未被父亲寄托厚望,丘敦10岁便从北京回到故乡海南,“留侍吴夫人家居,佐伯父训科公主宗祀”,直至24岁,故培养教育其成长实际是他业医的伯父丘源。青年时代的丘敦鲜少出入宦门,“无故足不履城市,非有事未尝涉迹公府”[11],故能“博极群书,藻思日以逸发矣”。后丘濬两位少子夭折,丘敦进京陪侍父亲并以太学生身份参加会试,一试不第后对科举再无兴趣,从此闭门读书,“凡礼乐兵农、天文地形,律吕星历,以至医卜算数之说,益无不研究焉……虽盛暑铄金,亦口谈手校不辍”[11]。后丘敦染疾,因自谙医理,深恶诸医“多泥东垣、丹溪之说,而不得其妙”[11],故而“医每进药,多疑不肯服,即服之,亦不过数剂即止,已而更一医复然”[11],以至“疾势殆不可为”,于31岁病逝于北京。
4.2 丘敦《医史》遗稿
根据蒋冕的记述,丘敦生前酷嗜《素问》,有感于该书宏深浩博,寻常读者难于理解,故曾对朱丹溪《读素问》(现已不存)进行批注增订,其中对“上古天真论”“四气调神大论”诸篇“多有发旧注所未发者”。蒋冕认为:“按其法以求其书,久之若有所得。乃探其原委,审其脉络,章分而句释之。[11]”惜乎相关内容仅数十纸,无缘复见于今。真正能够反映丘敦医学思想的是其接近完成的著作《医史》,该书系侍从整理其遗稿时发现:“既(丘敦)卒,侍史出其遗稿于二巨箧中……所著书号《医史》未脱稿者四十六册”[11],现已不存,但在“太学生丘君行状”一文中录有原书之序文、“运气表”和“三因说”3篇遗文。
根据丘敦的自序,《医史》一书并非普通的医学史著作,其写作目的在于纠正当时医家以“医者意也”为借口对古代医家学说的随意解读,为医学正本清源。丘敦提出:“盖必先明于法,而后可以言意。意生于法,而亦不外于法。舍法而言意则荡,舍意而言法则拘……与其失之荡也,宁拘。”该书体例仿照纪传体史书,分为“本纪”2篇,以记黄帝、神农;“表”4篇,论述运气及《周礼》中的“五药”;“考”8篇,考证医书、职官、医器、服食、摄养之类;“列传”64篇,述及岐伯、扁鹊以降至明初诸名医。各部篇数对应“两仪”“四象”“八卦”及“六十四卦”。全书共载文78篇,丘敦认为:“七与八,皆少数也。老变而少不变……然则此书其终不变而遂无用乎?[11]”其著医史的立意中带有一定的保守主义倾向,对金元以降的医学新说多有臧否。
在“运气表”中,丘敦主张以辨证的态度认识运气学说。对于《伤寒钤法》中以五运六气为教条诊治疾病的做法,予以坚决的批判,认为“泥者至云某生人于某日某经病者,治以某药,按图胶柱,其谬甚矣”[11]。但同时他承认运气学说作为古人对气候与人体生理、发病之关系的观察和总结,对摄生、防病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可以“调其气数之偏,返其和平之化,使之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天道既顺,民气可调”[11]。他认为当世医家之所以不能够合理地应用运气学说,根本原因在于不能领会古人“体天地,法四时,别阴阳,顺人性”的本意,只针对文献的条文,“忽其本而致详于末,舍其大而徒察其细,牵强附会,支离决裂”[11]。
在“三因说”中,丘敦针对易水学派“古方今病不相能”的观点,提出折衷的主张。他认为李杲凭脉断症,“病之变无常,方亦与之无穷”的医学思想,可以“一洗世医按图、胶柱之固”[11],涤荡医界的泥古之风;同时也提出随证应变、创制新方的能力,并非人人可以企及:“业医者不能皆明之(李杲字明之)”。对于寻常医生,若弃法度而兴恣睢杜撰之风,对患者有害无益。对于病因的认识,丘敦主张在陈无择的三因说之外,疾病尚有因于天、地、人之别,实则强调“因于人”,也就是社会因素与疾病的关系。他认为金元医家中张从正的“疟疾常与虐政并行”[11],元好问的“壬辰之变(指1232年汴京为蒙古军所破),为饮食劳倦所伤而殁者,将百万人”,是少有的将疾病流行归因于社会变乱的论述。但丘敦仍认为上述医家虽强调了导致疾病的社会因素,却无法在医学学术之外寻找解决之道。他提倡“明君贤相其勿使人疟,其勿使人疫,死于饮食劳倦”[11],主张为政者应使政治清明,消除产生疾病的社会根源。丘敦寄望统治阶层正世道以绝病源的思想虽有不切实际之处,但其中不乏符合当代“社会医学”思想的先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