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暮春
2018-01-22文/苏域
文/苏 域
第七年暮春,我爱的人终于在他的星球上接收到我的心意,予我热切回应,犹如梵音。
有被他美色所迷惑的嫌疑
遇见叶知否是在我大四那年秋。
我回家过中秋,经过旅馆正门时看到他。他穿着不知从哪捡来的军绿色棉大衣,整个人缩成一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只差在面前放只碗,就凑齐了流浪汉的所有装备。
我纳闷我爸竟然不管,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喂喂喂叫了他好几声,他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在装傻,被刘海遮住的半张脸瞧不清眼睛,话也不说,只是将脸转过去。
我试探着拍他,却在触到他手背那刻迅速收回,烫得惊人。
我和我爸合力将他拖到附近的小诊所,他烧到四十度,迷迷糊糊躺在那里说胡话,全是英语,我听不清楚。我爸解释说:“这人昨天说自己在网上订了房间,但是证件钱包什么的全在机场被偷了,我不敢让他入住,他就躲在旅馆前的遮阳棚下,军大衣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昨晚又是一场秋雨,估计着凉发烧了。”
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我爸担心他一个外国人举目无亲,于是让他住进了旅馆的阁楼里。
叶知否是中英混血,对中国的印象却只停留在七岁时曾跟随母亲回到北京,胡同里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还有某个记不清名字的公园里铺天盖地的荷花。
他生得太好看,笑起来的样子有我最爱的英剧里绅士的影子。我承认,最初的最初,我的确有被他美色所迷惑的嫌疑。
叶知否大学时学金融,做过操盘手,厌倦职场的诡谲与无趣后辞去工作环游世界,旅游资金不够时也当过街头艺人,后来迷上摄影,至今仍为伦敦某生活杂志的专栏提供照片。这次是来中国取景,但刚下飞机行李就被偷了,他又不想去大使馆寻求帮助,就决定在旅馆外感受一下流浪汉的生活,还好遇见了我们。
这个大男孩读过很多书,从博尔赫斯的小说到聂鲁达的诗,他都能娓娓道来。他也走过很多地方,天之南海之角,辽阔与荒凉,繁华与落拓,因而同他聊天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锦上添花的是他长得也好,被我当成旅馆的活招牌拍成照片,传到旅馆的微博上,一时间转发人数翻倍,为了看这个混血小帅哥一眼的游客越来越多。
我爸乐得合不拢嘴,跟我说:“你去和小叶谈谈,他可以在我们的旅馆免费长住,我们付他工资,他比招财猫还管用。”
叶知否却委婉拒绝,说他下一站想去古都南京看一看,不打算在北京停留太久。
我莫名觉得失望,只好抓住有限的时间带他逛遍整个北京城。
留下却不是因为喜欢
在等大使馆出具证明重办护照的短短一周里,我们逛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景点。秋天深了,桂花香气笼罩整座城市,叶知否却惟独对公园里褪去浓绿的荷叶着迷,他低头望着相机,侧颜宁静美好,全然不知我看得入迷。那时候,连我自己都尚未察觉自己的沉迷。
直到叶知否将要离开的前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去我钟爱的那家面馆吃面,旅店阿姨却打来了电话。我爸在修灯管时突然从木梯上摔下来,检查结果是突发性脑溢血。
饶是抢救及时,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我推开病房门,看着病床上目光呆滞、右半边脸面瘫的父亲,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
那些天,我一直待在医院陪我爸,叶知否推迟了离开的日期,和阿姨一起帮忙打理旅馆的生意。但他毕竟还是要离开,新护照和信用卡已补办好,机票也定了,就在后天。
那天我借口我爸要检查,没去送他。可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在医院守着我爸,削苹果几次三番削到手指,无法言说的难过。傍晚,我陪我爸下楼散步,电梯门打开,抬眼瞬间,愣在原地。
叶知否提着行李去而复返,他看我一眼,眼里有笑与理解,玩世不恭的神情,却说着犹如海誓山盟的话:“哎,我不走了,在你们家旅馆长住好了。”
我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叶是否用食指戳我肩膀:“喂?感动哭了?”
是啊是啊,感动得不得了,心动得不得了,可是这些我怎么能够告诉他。他的确为我留下,却并非因为喜欢,他说我是他来中国后,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他不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离开。
我多想告诉他,他其实并不欠我分毫,我也无需他任何偿还。只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被我咽回喉咙。我笑嘻嘻揽着他的肩膀说:“是啊,我需要你,所以别走了,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眼底偶尔的那抹阴郁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相识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叶知否突发奇想,决定利用节日来吸引客源,事先在网上发布了通知,转发有奖之类的,又在旅馆前搭了舞台,请乐队来演出,举办了一个怀旧金曲歌唱比赛。
旅馆里的小姑娘起哄,叫叶知否上去唱第一首,叶知否闹不过她们,上去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咬字音准都很滑稽,笑倒一大片。
街坊四邻也被他搞笑的歌声吸引,纷纷围到舞台前看热闹。叶知否也不憷场,唱得更卖力,转过身望住瞧热闹的我,伸出手。
我心头一颤,怔忪间,有道兴冲冲的女声在台下响起:“我来!”
女孩叫顾小井,有着清亮的嗓音和弯弯的笑眼。当晚她宿在旅馆。
我监督我爸吃完药,去前厅没看到叶知否,问阿姨才知道他和顾小井去天台看花去了。
我装作无动于衷,慌张却气泡似的从心底涌出。
顾小井在旅馆待了将近一周,白天在门前舞台唱歌帮忙拉拢观众,晚上和叶知否一起绕着北京城寻找老胡同和小吃街。那些天里我鲜少能在店里看见叶知否,他总出现在顾小井身旁,逗她捉弄她,望向她的眸里却满满珍重与温柔。
直到那天清晨,我坐在前厅柜台后昏昏欲睡,看到有人拖着行李下楼,是顾小井的身影,她走过来退房,我事先不知道,问:“怎么突然就走了?叶知否知道吗?”
她动作稍顿,摇头拜托我:“剧团有急事,来不及告诉他了,你帮我说一声。”
她前脚刚走,叶知否便起床,下楼去厨房准备早餐。他哼着歌,我却不得不对他说:“顾小井离开了,就在刚才。”
半分钟的僵立后,叶知否扔下手中的食材追出去。
叶知否有没有追到顾小井,我没有问,他也没有主动提及。那天他什么话都没说,在阁楼待了一整天。
我们本来都以为叶知否会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也只是阴沉了半个月后,又重新打起精神,骑着电动车带我爸去逛街,和我一起去花房聊天。只是偶尔有浮现在他眼底的那抹漫不经心和阴郁,一闪而过。
不纵容悲伤也不鼓励振作
我那时候临近毕业,已经通过某证券交易所的面试,三个月试用期结束,成功的话我就可以去纽约做一名人人艳羡的金融分析师。
我爸却反对,他不停重复自己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到时这旅馆无人问津,他不愿意。他难得执着地让我放弃交易所的机会,毕业后专心经营旅馆。
我起初念及他身体不好,只是敷衍他,后来太过烦躁,到底还是和他吵起来。是在饭桌上,叶知否坐在他身边,帮他添饭,他说:“你不回来可以,永远别回来了。我把旅馆送给小叶。”
“送给他吧,没人稀罕。”
我爸猛拍桌子,碗筷被他掷到地板上,他气得频频咳嗽,手指哆嗦指着我:“我这旅馆怎么了?怎么就让你觉得丢人了?当初你妈说开个旅馆,旅馆还没装修好,她人就……”
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谈及我妈,却忽然捂住脸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叶知否蹙眉,示意我少说几句,搀着我爸上楼回房。
我也哭,哭到泪眼朦胧,叶知否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任我将眼泪鼻涕蹭到他衣服上。
当晚我半梦半醒之间,叶知否敲门,动作很急,没等我开门,就推门而入,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动作颤抖地帮我穿外套,我还在纳闷他这是怎么了,便听他道:“叔叔昏倒了,我们快跟救护车去医院。”
我在那年初夏,成了一个举目无亲的人。
我爸没有抢救过来,而我最后连句好好的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便看着他被蒙上白布,从我眼前推走,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叶知否在身后死死抱住我,生怕我出什么意外,我转过身,死死搂住他,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撕心裂肺。
那之后有两三个月,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我爸的后事乃至头七,都是叶知否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去向阿姨请教的,他将每条规矩都记在备忘录上,办得井井有条。
叶知否不纵容我悲伤,也不鼓励我振作,他只是对我说:“留下来吧,将你爸爸毕生的心血坚持下去。”
我将额头侧在他胸膛前,倾听他的心跳,片刻后颔首。
留下来,为了我爸,也为了叶知否。
谢谢你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
旅馆的名气越来越大,叶知否居功至伟。
他总能想一些奇思妙想的点子出来,旅馆在各大团购网风评很好,第二年,还被当地的某旅游杂志推荐为老北京十大特色旅馆之一,游客剧增。
南来北往的路人,有十几岁便北上的心怀梦想的少年,也有沧桑感怀的中年人。他们总爱问我:“为什么放着更优越的工作不做,坚守在这里?”
我的回答大同小异,直到某一年平安夜,有人风风火火推门而入,大喇喇地问我:“夏真真,你一介名校毕业生,怎么还没找到工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是顾小井越发明眸皓齿的一张脸。
叶知否拿着灯管下楼,跟我吐槽:“三楼的那俩人儿太不靠谱了吧,一打架就砸灯,再这么砸下去非得把他们拉黑名单不可。”他在北京待了三年,早学会了一口京片子。
他抬头,看见顾小井,霎时愣住。
顾小井当初离开,没给叶知否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叶知否试图找过她,但无异于大海捞针。而顾小井消失了两年后,理直气壮重新出现在叶知否面前,像他们彼此间没出现过任何分离:“叶知否,你还好吗?”
叶知否却只是静静注视她,而后走到我面前将灯管递给我,问我晚上要不要去簋街吃小龙虾。看起来顾小井的出现对他毫无影响,我离得近,却看到他指尖在颤抖。
我只给自己三秒钟来悲伤,三秒钟后我笑着对他说:“去和顾小井聊聊吧。”
他们在天台花房聊了一整晚。
叶知否对我无话不谈,却从不提及顾小井,我自然无从得知那晚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是次日他们俩都没有在旅馆出现,阿姨说他们天没亮就一起出门了。
第三日傍晚,他们才回来,不知从哪弄了辆自行车,两人皆是蓬头垢面,神情却止不住地开心。
顾小井的卷土重来,让我有些胆战心惊,我怕叶知否会和她一起离开。我宁愿他们俩就在我面前甜如蜜腻如糖,也不愿与叶知否从此散落在人海。但该来的还是来了,顾小井在半月后提着行李出现,说:“我要走啦。”
我霎时感到天翻地覆,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转过脸看到默然不语的叶知否,我才重新活过来,尖叫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
叶知否不太高兴:“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你怎么不和她一起走啊?”
“她要去好莱坞拍戏了,她说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能够接受她身旁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我只能接受两个人心无旁骛地谈恋爱,她就走了。”
我还是没忍住眼泪,捂住脸又哭又笑,心里却在说:谢谢你,叶先生。
谢谢你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谢谢你心里还抱有对爱情的天真,谢谢你愿意留下来。
期待与你一起的每一天
时光如水,第二个三年便这么过去了。
旅馆的生意越来越好,还被豆瓣上某个帖子说是京城最难订的特色旅馆之一。
叶知否负责一日三餐,旅馆内的设施修理,像个跑堂的活计。我呢,坐在柜台后负责登记入住,查账攒钱,每个月底和叶知否一起去银行存定期,等存款再多一些,我们便可以扩大规模,将旁边的便利店盘过来。
我时常在想,若是能这么和他一起老去也不错。我不会告诉他,我喜欢他。只是在岁月的晨钟暮鼓时陪伴;在时间的涤荡摧残中,恪守彼此最初的情怀。
第六年冬至,我认识了新朋友小南。小南是旅游杂志派来采访我们的专栏作者,剪爽利的短发,行事风风火火,很像曾经朝气蓬勃的顾小井。
但叶知否对她充满敌意:“那个小南怎么回事啊?说好的采访呢?她整天赖在旅馆白吃白喝,还叫你给她当导游,神经病啊,还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没完没了了是吧。”
小南给我介绍的是人大的在读法学博士,家境很好,自己有间律师事务所,长得也英俊不凡,却在看到小南发过去的我的照片时打退堂鼓,理由是觉得我不够漂亮。
小南很愧疚,叶知否却不知怎么有点幸灾乐祸,我瞪他,他也不知收敛。倒是阿姨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恋爱就真的会被街坊邻居说了,叫我抓紧。
再后来,小南介绍的对象,我都一一敷衍。
小南看我如此排斥,很怀疑:“你不会是心有所属吧?”
我心头一跳,故意笑得坦荡荡:“哪有。”
她打量我,又蓦地转头看看叶知否,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转天她让我帮忙,帮她表姐新开的婚纱店当模特拍照,她跟我说可以免费试穿很多漂亮婚纱,我没抵抗住诱惑答应下来。
选在景山公园,时节已暮春,荷叶田田露出新绿,和我搭档的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对小南有求必应,望着她的双眸盛满爱意。
他穿黑西装,可爱的方格领结,笑起来有个角度太像叶知否。我望着他,想要自欺欺人一次,骗自己说身旁这个人其实是叶是否,他就要和我白首到老啦。只是这么想一想,就快乐得想掉眼泪。
小南看我表情不对,冲过来问我怎么了,尚未走近,就被某个大步冲过来的人一把推开。叶知否气冲冲地捉住我的手不放,怒视着一旁的男人:“你不是过来相亲吗?怎么突然演变为拍婚纱照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我怔忪间,小南替我回答:“你以为你是谁啊?以什么立场说这种话?还是你喜欢夏真真,因为喜欢,所以才见不得她同别人在一起?”
叶知否怔住,我脸色通红,推推小南,示意她别再说了。我向叶知否解释这其实是个误会,小南也对骗叶知否我要相亲一事表示抱歉。
回去的路上,我和叶知否相顾无言。在旅馆正门前,他却忽然停下,指着已被紫藤盘桓青苔覆盖的角落,对我说:“七年前,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你。第一眼,我其实不是很喜欢你。”
我对他的直接有些无语。
“只是一眨眼,就已经七年了,无数个晨昏日夜,无数快乐悲伤的夜晚,无数个只有我们彼此才知道的细节和回忆。很多次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回伦敦?以前我以为原因是顾小井,后来才渐渐明晰,让我放弃曾经的一切,拥有崭新的生活,并对现状甘之如饴的人,是你。”他转过脸,认真到近乎偏执。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以为自己痛恨平淡,可不知从何时起,与你一起的明天,我每天都在期待。”他替我抹去不知何时坠下的眼泪,眸光温柔,“待会儿告诉阿姨,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好吗?”
他指着自己,唇角的笑意有些顽皮,眼底的紧张期待却击中我心。
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我用力颔首。
第七年暮春,我爱的人终于在他的星球上接收到我的心意,予我热切回应,犹如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