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疏泄”内涵的历史沿革及其演变*
2018-01-22马作峰
马作峰
(湖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武汉 430065)
“肝主疏泄”作为表述肝脏生理功能的主要概念,写入高等中医药院校教材,并已经成为中医学界的共识,这就使得很多中医人认为,这一理论是源自于《内经》。实质上,“疏泄”一词虽然首次见于《内经》,但其原始含义是表述肝脾关系的病理学概念,与肝脏的生理功能并无直接联系。而从《内经》的“土疏泄,苍气达”,到现代中医的“肝主疏泄”,中间经历了众多医家的不断补充和完善,充分体现了《内经》理论的演变规律,本文试作粗浅分析。
1 “疏泄”一词的历史沿革
1.1 “土疏泄,苍气达”
“疏泄”一词最早见于《素问·五常政大论》:“发生之纪,是谓启陈,土疏泄,苍气达,阳和布化,阴气乃随,生气淳化,万物以荣。”虽然有学者认为这是“肝主疏泄”理论的肇端[1],也有学者基于张介宾提出的“土得木之化而疏通”,认为“土疏泄,苍气达”是一种正常的生理过程[2],但大部分学者比较一致的观点是,这里的“疏泄”仅仅指一种病理现象,是说肝脾之间的协调关系被破坏,认为“肝主疏泄”理论非出于《内经》本旨[3]。从“疏泄”所在篇章的主要内容及其所在语言环境来看,《内经》本身所说的“疏泄”似乎与肝脏的生理功能并无直接关联。
1.2 “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
首次将“疏泄”一词与肝的功能联系起来的医家是朱丹溪,他在《格致余论·阳有余阴不足论》中说:“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者皆有相火,而其系上属于心。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动则精自走,相火翕然而起,虽不交会,亦暗流而疏泄矣。”《格致余论》指出,在人体调节肾精排泄的过程中,心肝肾三脏的作用尤为关键。在朱丹溪构建的相火理论中,肝肾两脏藏有相火,接受心之君火的指令,共同控制生殖之精的藏与泄[4]。在情欲冲动时,生理上会出现或隐匿或显现的变化,且心身会获得一种满足和快感,即暗流而疏泄[5],此处的“疏泄”主要是指精液的排泄,似乎也有情绪得以宣泄的意思。
1.3 肝主疏泄
朱丹溪之后,经过历代医家的不断补充和发挥,疏泄与肝的关系逐渐紧密,但“肝主疏泄”的理论并未形成主流认识[3]。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对藏象学说的深入研究,“肝主疏泄”首先作为肝藏象的主要生理功能被各院校自编教材所采纳。后被正式收录到高等中医院校统编4版教材,并将肝之疏泄延伸至对水谷、生殖之精、水液、气机以及情志等各个方面的调节作用。此后,历版的《中医基础理论》都沿用了这一见解,使之成为学术界对肝脏生理功能的共识[6]。
可见,与肝脏功能并无直接联系的“疏泄”一词,其内涵经过若干次变革,最终转化为表述肝脏功能的专用概念。《内经》理论的演变规律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较好的体现。
2 《内经》“疏泄”内涵的演变
除“疏泄”之外,《内经》的其他经典理论如命门学说、三焦理论等,后来也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这些变化的基本规律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种。
2.1 对《内经》经典理论作由点到面的拓展
朱丹溪的“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采用与肾对举的句法,无非是为了表达肾精代谢的两个主要调控环节,即肾的负反馈与肝的正反馈,二者共同作用以维持生殖机能的正常。朱丹溪提出的“疏泄”仅仅局限于肾精,其本意是指肝脏可以调节肾精的排泄,仅仅是表达一个生理病理活动的关键点。但后世将凡是需要正负反馈调节的所有生理活动,如食物的消化吸收、津液的运行排泄、血液的运行甚至胆汁的排泄等都归属于肝脏[7]。
张锡纯还将“肝主疏泄”理论明确地推演至肝对气机的疏泄。《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说:“肝行肾之气,肝又主疏泄……调其肝郁,即可通行大便。”将“主疏泄”与“肝郁”联系起来,认为“肝主疏泄”偏重于疏泄气机。由于气机被中医作为一切生理病理活动的发生机制,因此肝的疏泄被后人理解为是各脏腑功能正常的前提,因而肝脏被称为“五脏之贼”。张锡纯还运用肝脏疏泄气机的理论解释一些病理现象,如认为元气虚脱是“肝脏疏泄太过”,热痛是“肝气不能疏泄”,导致“气血凝滞”等。
如果说朱丹溪将“疏泄”与肝脏功能联系起来,是对《内经》理论初步发挥的话,那么张锡纯等则是将《内经》理论做了由点到面的巨大拓展。
2.2 将词义明确的术语转换为内涵迥异的另一概念
《素问·五常政大论》主要讨论了木、火、土、金、水五运有平气、不及、太过三种变化规律,并讨论了五运的三种变化对生命活动的影响。在木运太过的年岁,该篇将之命名为“发生之纪”,并说“是谓启陈,土疏泄,苍气达,阳和布化,阴气乃随”。指出木运太过对自然界事物的影响是“生气淳化,万物以荣,其化生,其气美”;对人体的影响则是“其动掉眩巅疾”“其病怒”“其病吐利”“邪乃伤肝”等。《素问·气交变大论》也有类似描述,指出木运太过会使“民病飱泄食减,体重烦冤,肠鸣腹支满……甚则忽忽善怒,眩冒巅疾”等。
显然,此处“土疏泄,苍气达”是对岁木太过年岁物候反应的一种概括。在木专其政、生气独治、风气肆行的年份,土为过亢木气所乘,反映于人体则是肝木乘脾,容易发生飱泄、食减等“土疏泄”的病证。因此,历代注家对“发生之纪”的认识基本一致,大都认为其属异常之变。
可见,“疏泄”一词是用来说明“土气因木运太过而疏薄,有发泄的现象”[8],在该篇中只有病理性的内涵,别无他释[3]。但在现代中医理论中,“疏泄”作为概括肝脏功能的独立概念,已经成为藏象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将《内经》词义明确的“疏泄”概念,转换为涉及甚广、内涵迥异、理论完整的“肝主疏泄”理论,其中融入了大量历代贤哲的理论成果和智慧结晶。而且《内经》理论中的命门学说、三焦理论、相火理论等也都与疏泄一样,其内涵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换。
2.3 将后世的补充整合到《内经》理论的新内涵中
自清代开始,“疏泄”与肝的关系逐渐密切,并出现了“肝主疏泄”这种明确的表达。《素问·平人气象论》用5个字分别概括了五脏在5个季节中的生理特点,即“散”于肝,“濡”于脾,“通”于心,“高”于肺,“下”于肾。陈梦雷在《图书集成医部全录》卷九十六和《素问·平人气象论》“藏真散于肝”的句下注曰:“肝主疏泄,故曰散。”其注释似乎将“疏泄”与“散”的内涵等同,用于概括肝的功能特征。
清代医家大多持类似观点,有些医家还将“散”的对象明确推演至可以产生停滞、积聚和瘀阻的水液、血液、尿液等。如张隐庵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中谓:“木乃水中之生阳,故肝主疏泄水液”,将肝的疏泄功能拓展至水液,并用肝的疏泄失常解释尿液、血液失常等病理现象。陈修园则用肝主疏泄解释麻黄可以发汗的原理:“麻黄气温,秉春气而入肝……心主汗,肝主疏泄,故为发汗上药”(《陈修园医学全书》)。程国彭在《医学心悟》中提出肝主疏泄,肝火旺盛可以导致尿血的发生:“又肝主疏泄,肝火盛,亦令尿血”。上述医家实质上是用“疏泄”二字来诠释《内经》“散”字的含义,并赋予“疏泄”更多的新内涵。
到了近代,随着现代医学的传入,汇通学派逐渐崛起,开始有医家将现代解剖生理学的相关知识融入肝的“疏泄”理论。唐容川在《医经精义·五藏所属》中谓:“西医言肝无所事,只以回血生出胆汁,入肠化物。二说言肝行水化食,不过《内经》肝主疏泄之义而已。”唐容川之论虽然引起当代学者的批评,谓其“托言经云,实为治学之不慎”[3],但其当为现行中医教材运用西医知识解释“肝主疏泄”之肇端。
总之,“疏泄”的内涵经过若干次转变,最终被现行教材整合为调畅情志、调畅气机、调节脾胃、调节胆汁分泌、调节月经甚至被当作调节男性射精的一个环节,从而实现了《内经》理论的巨大转变。
3 结语
经过拓展、转换、整合、补充,后人将“疏泄”这一与肝的生理功能几乎毫不相干的概念,转换为用以概括肝脏生理功能的专业术语。在这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疏泄”二字融入了大量历代贤哲的聪明才智与临证结晶,显示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厚重与绵长。虽然“疏泄”二字较好地概括了肝的生理功能,而且已经被广大中医同仁普遍接受,但作为后来人,尤其是从事经典教学与研究工作的后来人,我们应当还原“疏泄”一词的本来面目,厘清其历史渊源,为深入理解中医理论提供借鉴。
“疏泄”内涵的历史沿革告诉我们,现行的中医基础理论并不局限于《内经》本身,而是经过历代医家的补充与发挥。历代先贤对《内经》理论的发展完善,大多是基于原有的经典理论,采用多种方式对其进行再归纳和重加工,这种归纳和加工具有明显的规律性,对于研究《内经》理论的演变规律以及创新中医理论,显然具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