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脉
2018-01-21李胤潜
李胤潜
一
大河是从西北流过来的,流到南方的罗霄山,便是北去的湘江。山和水攘攘的地方,就是七十二山,傍着一座小城,大火车浩浩荡荡开进小城来,这山水也被分开了,人就像河流一样源源到城里去。
有这么一座山头,从星空而下,走上千八百步,是一条及膝深的小河,再往上,梯田层层之外,几处环绕着的院落,聚在一块,就是她家的院子。
她叫南湖妈,四个子女,从大的到老三都是女孩,老幺才出来一个男丁。老幺不晓得姓什么,满山人都叫他老幺,旁的人也这么承下来。虽说是老幺,也已经五十余岁,他阿女有十三四岁了。眼下也只有他们父女陪着南湖妈住在七十二山,山外山内,都来他家要一口茶喝。这不单是因为南湖妈家的芝麻茶香,更是缘了老幺家女儿傃傃,眉眼身段满是深谷幽泉的味儿,活脱脱山里一精灵。
“小孩儿,你姆妈呢?”有人调笑老幺家女儿。
“不知道!”
二
巨大的两扇山门分开,辟出来一个寺院。几节阶梯,不高,那小和尚手执笤帚,正杵在那里,青翠新竹一般的,正轻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望着地上的落叶。
“哎,空性呀,老米头在吗?”南湖妈远远见着他,清朗的声音传来。
空性听见了。灰色的小脑袋忽地抬起来,一眼瞧见了南湖妈身后那一团被包裹在红色里的身体。他欢快的歌声骤然落了,赶紧拖上笤帚,又空扫一两下,这才低着头说:“爷爷在禅房呢。”
“哈,这小和尚!”兴是被小和尚逗笑,南湖妈伸手去揉一下他的脑袋,就拉傃傃往禅房去了。
“来,这个娃儿给爷爷看一下。”老米如土地一般爬满褶皱的面貌一下子舒缓开来了,他粗厚的大手招呼傃傃来,傃傃于是听话地走去,坐在他的大腿上。“这娃娃,才和我家孩儿一般大呢,已出落成一个美人儿。”老米抚摸着小女孩的脑袋。
“佛祖保佑!傃傃这白细身子估计是做不来重活的啊!”南湖妈坐在凳子上,细细说着。空性捏着自己手指,垂手立在后边。
“傃傃得嫁一个富贵人家了。”
“那自然好,只是得我们家傃傃喜欢才是呢。”南湖妈向后靠了靠,顺势抓住小和尚的手,她又笑,“说不定我们傃傃喜欢这个小和尚呢?”
傃傃听见,迅速扭了身子,扬起脑袋,从老米怀里挣出来。空性脸火灼着烫,他觉得他的脸可能更红了,一直红到右耳底下耳垂。老米哈哈笑,浑然不觉,把傃傃推出怀抱,聊起了旁的话题。说铁路修到这个地段,要变成一个工业的中心,建起无数大烟囱和厂房,可能会把七十二山也给占掉。
“我们呐,连明天要去哪里都不晓得,这些事情怎么说得准呢?”老米手里把玩着一只纸烟,“你说,要是连山里也筑上了烟囱,那事情会变得什么样子呢?”
“人多的地方总不见好。你看这城里,外乡人多了,本地人也聚起来,都没有地方可以歇憩。想要唱一支歌,也寻不到好去处。”南湖妈悠悠开口,“人越是多起来呀,心里越落了空,反而越没有人关注感情上的一些东西了呢。”
“那也没法子,日子总要过下去。”
禅房里悠悠的空气像停了下来,空性低着头,在数门外沙弥敲击木鱼的次数。烟尘气味滚滚传到房间里面来,南湖妈和老米都不说话。他低头看见一双红色的鞋子在悄悄往门边移动,待到他去注意的时候,那红颜色的身子又飞似的跑出去了。
“你们今天怎么得空,在这里坐这么久?”老米这才抬起头开腔。
“我们这一回在这多坐几天,过些日子再回去。”南湖妈答。
“有住处没有?”
“不劳您挂心,离这里不远,就在水塔那一块,我时常会带傃傃来坐一会儿。”
小和尚并不晓得,为什么南湖妈的眼神老是盯着他笑。
三
慈福寺的钟声又响了两响。傃傃去的那个暮时响了一次,今天晨雾时分又响了一响,这就是说,一日已经过去了。空性早诵经已经忙过,就得到住持和尚的特许,可以坐在大院里发呆,不必做事了。空性这一日心神颇不宁静,他看日影从西房挪到大院中央的树上,慢慢细细,时光漫长。
九月初十的南方已经有些小冷,空性的单衣僧袍罩不住冷气,于是,他在院里瑟缩着,挨到正午,日色回暖,他才又抬起头来,那一晃红色的惚影又忽啦啦在他眼前出现了。空性凝下神来,去看她。
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
他终于捕捉到她的眼睛,一湾秋水无名拢起来,这使空性想起山上水塔下的那一个湖泊。空性去那边偷玩看到过,那湖并不大,但日光下湖光潋滟流转,正如这眼波,极好看。空性望着出了神,不留心已经直起了身子,怔怔凝望着傃傃眼睛。南湖妈自然留意到了这小和尚,只偷笑着,悄进禅房去了。
“臭和尚!”一声娇嗔软糯。
空性仿佛这才忽然觉悟过来,他看见秋水眉目旁边,一团绯云凝在了一起。傃傃眉头蹙起,嘟上嘴唇,扭过头去不睬他。她绯红的脸已经红到了后耳,头发散在后脑勺儿上,轻轻“哼”了一声。霎时空性小和尚的小脑袋也红了,手里攥着一串念珠,抖着声音,小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
“女施主……”他开口。
傃傃瘦削的肩膀却迅速抖了,像是生了气,发了怒。她用力跺脚,往禅房跑去,再把门用力关上。空性追到门口,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在门口徘徊。
屋内人显然并不懂得屋外人的烦恼,屋外人正在徘徊着,而傃傃憤愤闯入门内以后,气氛还是照常。
“依着你的说法,七十二山还有一个考察的工程队伍吗?”老米乐呵着笑着,右手叩着桌子。
“是呐,是一个地质考察队吧。我们此番过来,就是随着他们的车子来的呢。”南湖妈无意识地拍着手,回答。“据他们说要在慈福山考察一个月左右吧。”
“噢,这样啊。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勘察队,要来勘察——”老米的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勘察什么?”
“是盘算着要把慈福山炸掉,引一条隧路铺铁轨呢!”
“有这样的事?!”说着,南湖妈也愤懑起来了。她手去拿杯子,发现今天空性没有进来,也就没有斟茶喝。她正欲开口把空性叫进来,想了想,话到嘴边绕了个弯。“我看不会这样的,慈福山是城市里唯一有灵性的山,不大可能会被炸掉。”
“这城里有灵性的事物还是挺多的。”老米说。
“不對,铁路是没有灵性的,人也少有。只有这座寺庙和山脉,还算灵气。”南湖妈轻轻摇了摇头。
“噢,那么也许山是不会炸掉的。消息有误也说不定呢。”老米说。
南湖妈也不答话,一切归于沉寂。
这时候,喘着气进来的傃傃已经脸色如常,她开始去回忆空性小和尚刚刚那些眼神,那眼睛是澄澈的。如此想来,其实,小和尚并没有无礼,可是,这个小和尚自从一碰见她起,她和小和尚就时常莫名地红了脸。这时候傃傃年龄还小,不如南湖妈那样明白,只有南湖妈晓得,傃傃和空性和尚之间的故事,大约还要等一些年月他们才会明白的。
傃傃现下想了一想,觉得对空性发脾气并无道理,何况,他沏的茶还那样好喝,今天还没有喝到呢。傃傃决定出门去,要给空性说抱歉,要请他来沏茶。于是,趁着她祖母沉默的当子,她又拉开了门。
外面一直飘荡的声音忽然从门缝里透进来了,傃傃听得真切,是歌声:“在山也高高水也长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就要等一个山水之间的女子,住进我屋里来……”
七十二山汉子的声音本来是粗犷的,在城市也是如此。所幸15岁的男孩儿空性声音并不粗,反倒是越长大来声音越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所以,听过他声音的人也少。这时候,傃傃拉开禅房的门,刚好见着空性脸涨得通红,对着院落中央那棵大树在展露歌喉。她回忆起初来城市的那个晌午,也是这样恍惚的梦境里面,她听见城市的山间传来了这样细细的歌声,如此一比对,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小和尚的声音。
“你不晓得,我们从前坐夜的时候,儿郎从外边过来走寨。姑娘坐在房屋里面,屋外边会有郎唱歌给你听,等到歌声慢慢浮上来的时候,你听了欢喜,就去屋外面。在年内,每三五天,就是一次庆典。”她想起了南湖妈曾经跟她说起过的。
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她正想着要出门去,去见见那个男孩儿,和他一同唱起歌谣。她想想而已,脸就又烧起来了,比之前烧得更加厉害。
她心慌之下,又从门外退了回来,悄悄把门留了道缝儿,可以听见和尚的歌声。
四
自你上回来到慈福寺后,又过了许多时辰了。新的一日来了,时间总是如期而至,你却并不总是如期。你走以后,钟楼又积了许多垢,蚂蚱也不常叫了,天光常是慢的。你在的时候,天光就快了起来。
先要告诉你——我并不盼你来!是我爷爷,他一直盼着南湖奶奶来陪他聊天。我是怕你无聊了,说,把傃傃也叫来吧,我陪她玩。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好心的人,所以,你也快来陪我玩吧!
爷爷说,七十二山的人最爱听歌,我已经准备了好多首好听的歌,你每来一次,我就为你唱一首。但是,每次只许唱一首,下一次来,才可以继续听。所以,你想听的话,就必须每天来一次。
你离开一日,就好像过了许多日子一般。不要怕,我会待你很好,所以,你要常来。
天很寒了,你不来的话,可如何受得了。
慈福寺的小和尚
师兄把字音都教空性认了一遍,这小和尚的大意大概也是这样的,可是他还觉得有些不妥,似乎太文雅了一些。可他也拿不准,也许傃傃就喜欢这样文绉绉的句子呢?现下蜻蜓也低低飞行起来了,山间草丛飒飒响动,一切就如梦境一般,唯独缺了个人在身旁。
所以,这样的梦境就必须要与她有一些联系。小和尚穿上布鞋,悄悄拉开房门,布履踩着泥土出去了,声音中兼着些草隙响动,这静谧之夜里愉快的风抚着他的面颊,一直送小和尚走出寺门外。他记得山上有一个很久以前留下来的绿皮邮筒,循着记忆去找,在半人高的杂草间寻到了这个锈迹剥离的东西。
他犹豫了片刻,掏出笔,在信的前面写上了“七十二山的傃傃”。七十二山这几个字是他原先就会写的,傃傃二字,就从信里去摘。
“这样,她应该可以收到了吧?”他想,慌里慌张把信纸投进去。
这一夜,对于傃傃同样是不宁静的,她睡在距慈福一座山头外的地方。
床上草席仍未撤去,她卷起来,枕着,正是夜深辗转、半睡半醒的时候,她又恍惚听见了小和尚的声音,好像在低声念着什么。可她哪里知道,隔山的小和尚正对月念着写给她的信。她只觉得这和尚和她所遇见的其他男子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至于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一下子,傃傃还没有想明白。她决定以后再去想,抬头看这蜜也似的夤夜。她抬手去数空中飘浮着的星星,忽然一下散乱了,亮了密了——萤火虫的光。
漫天飞洒的光像银河拢住了原野,成群的萤火虫飞进了她的房间,如灯火一样通明,她视野倏地亮了起来。就像宇宙开了一角缺口,光和梦从那里源源流出。傃傃的身体忽然漂浮了,盈盈在房间,又骤地飞了出去。草木已经在漂浮中远了,她可以清晰看见整片土地上纵横的山脉和水脉,就像血管脉络一样,密布着村落和建筑。土壤的气息蔓延到她的鼻息里,她看见人家,看见草木,看见了山河在这样喧嚣热烈的大地上井然运转。最后,一座山脉的分歧小山处,银色铺洒的寺庙里,一个小和尚歪着脑袋,仰头望着她。
这是银夜为她准备的梦呢。
五
梦似的一夜终于也过去了。
日头蒙蒙地自东边升起,七十二山的人也都起身忙碌去了。
那时,七十二山还没有城与乡的分别,连绵一片的是不高起伏的小山丘。老米还没有成为老米,只管沽酒卖烟什么的。四邻五舍熟识的,皆认为他是个不坏的汉子,荐他去艄公处做一个学徒。
艄公是个胡须茂盛、身躯精干的汉子,话语尤多,摆渡从不收银子。只是过往的商车,听了艄公大名,也会送上一些货物作礼。艄公心里有杆秤,不甚贵重的,收则收了。要记着做人情的,也须推托掉。
艄公听闻有人要做学徒,也甚是高兴。浩浩百尺江面,仅靠他一个人摆渡,也是不成的。于是,他细心改了一只漁船,赠给老米做渡舟。摆渡并不须多费心,老米也学得勤快,只用了半个月,便可以独自渡舟了。艄公对此也是开心的,他又有了工夫,去和五湖的朋友一同吃酒了。因此,大多时间上,江面上只有这年轻的汉子在摆渡往来客人。
也不记得是开始渡船的什么时候,总之,秋天已过,冬季降临。南方冬季并没有冻住江面,摆渡也是要做的。蚊虫都歇息的早晨,两岸水草轻摇,晨雾漫漫,摇出一只小舟。那时候老米还没有从冬困里完全醒过来,江上只有他一只船——艄公昨夜饮了太多的酒,此刻正在飘飘摇摇的某处睡着。
老米看见有人招手,于是撑着舟过去,他看见河西岸上站着一个绰约的女子,冬天裹着暗青色的衣服,在白茫茫雾气和沆凼间影影绰绰,望上去很是舒服。天寒,看不见她的身材,她半遮着脸,也看不清她的眉目。她只说,到对岸去。声音清脆明亮。老米不由身摆舟,船的尾部划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自那以后的冬天,青衣女子每一日晨雾时分都在岸边等他的摆渡。她不要艄公的船,只要老米渡她。天气渐渐转暖,她终于不再半遮着面容。在某一个刚初春的清晨里,老米为她准备了一碗热茶,她于是解开面纱,低头抿了一口。就是那时候老米看见了她的面容,面色白皙,在茶的蒸腾下隐隐透出红色。鼻梁挺直,两眼弯弯,一扫淡眉,眉黛又如远山,细细长长。她也偷眼瞥了一眼老米,那个精壮男子逆着光撑着桨,金色的日影勾勒出他好看的线条。老米先感到脸红,于是偏过头去不看她,他觉得今天的江面格外窄一些,于是尽力摇桨慢一些,去感受水底的波澜。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说,从此,老米提早要去东岸接女子回西岸,再提早去接她赶晨雾。女子已经不戴面纱了,坐在船尾,听老米说船上江上发生的江河湖的故事。艄公即使是来,看见两个年轻男女也不甚说话,只是微笑着抽烟。
再到了第二年的时候,两岸的朋友摆了一大桌酒席,老米挽着她的手,她披着大红的盖头。
“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说得准的呢?”老米又面着夕阳,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烟,缓缓吐气。“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可以见着就把自己托付给对方的人,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空性一手撑着脑袋,呆呆地望着爷爷,兀自出神着,他还有许多问题,例如他爸爸是如何产生的,他妈妈呢?他们为什么又一直不出现?于是,小和尚摇着爷爷的手,央他继续讲下去。
“那后来呢?后来怎样?”
“后来怎样?”老米站起了身,“后来的事情很长,总之,从那时候起,你奶奶就把她自己托付给我了。世上的事情,是说不准的!”
六
车缓缓停下。
老幺坐在屋前,见到南湖妈下来,立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和女儿,权作打招呼。每次勘察队来,镇里都给他们备好水食,让他们在镇口稍作顿息,再回研究所。可是这回他们没有停车,一直将傃傃她们送到了家门。
南湖妈挺感谢地挽留着:“进屋喝杯茶去?”
“不用了阿婆,要去勘察上山。”
傃傃的家就住在山腰上,山下是潺潺流水,不知向哪里流去又汇入哪里。山上不远处是此地的最高峰。从峰顶下去有一个方向,那里,直到七十二山城市的中心,都没有什么山峦起伏。
“勘察什么呀?不如休憩一会儿,明日再来。”
“谢谢阿婆,茶水在这里吃了。一会儿就上山去,市局要求明日回去市里,要求勘明这里通铁路的可行性呢。”
南湖妈端茶的手倏地抖了,抖落自己一身滚烫的茶水。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白瓷杯在浇注水泥地面上绽为花瓣。年轻的勘察队男女慌忙扶着南湖妈,并扫去地面上的碎瓷。
“是要在这里通车么?”她颤着声。
“是呀,北面国家来的货物,就要途经这里了。或许不远后,这里的人群将可以乘车去各地。”
“是这样啊……那麻烦你了。向西北走,就是山顶。”南湖妈仰了仰头,望着青葱茂盛的山远处。
“谢谢阿婆,这就走了。好生歇息吧,下个月再与我们一同去市内。”一队男女青年于是抱着设备与图纸向山上去。黄泥粘在鞋子上,留下渐远的鞋印。
“要修铁路!方圆山脉都要被打开!人也要换个地方去了!”南湖妈忽然扯嗓子叫起来,“世代在这里,忽然说要走,要是去的那个地方没有青山,要怎么办!”
老幺在抽他的第十五根烟。上一回他抽这般多的烟是在妻子去世之后。他回忆慢慢浮现出来,他记得在他年纪轻,还没有傃傃的时候。他的妻子是平原的人,来到七十二山地界初见到他,在山脉丛丛里,就打定主意要嫁给一个山中的铁铮的汉子。于是,青山绿水间,她做了南湖妈家的媳妇,并生了一个具有山水气质的女儿——傃傃。她没能亲眼见到她女儿容貌楚楚的时刻,但她的身躯是葬在这山水间了,且是按照她的民族习俗,隆重葬的。她爱这山水。
“安土重迁。”老幺说。
傃傃不清楚缘由,她只是陪着坐在大厅里,默默地垂泪着。三人声息渐没,在天色渐渐垂下去的时候想着自己的事情,直到天色发白。老幺垂着脑袋睡着了,地上落了一根没有抽完的烟。傃傃和南湖妈已经消失了。鱼肚色绰约在东方出现,然后落了红,最后天神巨大的眼睛从山脉交接处缓缓睁开了。
“装车装车,别忘了带今天考查的资料。”
“说你呢,二帅,好好推车。”
“同志们加油,争取早点回城区,跟市局汇报,然后下午晚上好好放松。”
鱼肚色的天空渐渐明朗,鸡声已经响起。然而,乡村闲月,少有人早起,早起者也都躲在屋子里。房屋分散,向山上的唯一一条路上,面包车已经发动引擎。人来人往在堆积东西。
“稳了?开车了。”老队长望了望他们的队员。汽车尾轮缓缓地转动。
“等一等!”
众人皆回过头去。他们看见日线照耀成为金色的地平线上,从土壤里上升来一个蓝布衣服身材臃肿的年长女子,她身后穿着红色布衣的纤细女童踉踉跄跄,想是还没睡醒。她们手里提着大小编织袋。
“我们打定了主意,想在城里住一段时日。烦劳各位啦!”那年长女子说。
那是南湖妈和傃傃。
“不碍事,请上来吧。”老队长瞧个清楚,笑笑,眼睛隐在了皱纹后边。
“谢谢您!”说着,两女子入了车门。傃傃刚巧这时长长打了个呵欠。
“我想睡觉,阿姆。”她微撑个懒腰,引起前排年轻男女皆回头来看。
南湖妈不答话,悄悄捏了捏傃傃的手。傃傃觉到痛了,这时才缓缓清醒来。他们的车轮碾过泥土,向阔别一日的城市行进。
七
晨雾慢慢荡开,树木婆娑间,空性听见大师兄说话了。
“请回吧,大师。”空性记得大师兄从未叫师父“大师”。
“施主,苦海无涯。”
“佛度有缘人。在下无缘多修,就此去了。”
“真的去了?”
“这便走了。以后闲暇时,再来寺里礼佛。”大师兄喉头一缩,他声音顿了一顿。“若是寺还在这里的话。”
“心在哪里,佛在哪里,寺在哪里。”老住持驻足,长号一声,他寥廓的声音在九天回荡,隐约地,一首诗就从他碎金裂石的声音里迸出来了:“山居不实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芳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空性躲在树后,簌簌作响的叶子在鸣叫。他看见一袭便衣的大师兄跪下了,隆重地向师父拜了三拜。一丝一毫慢慢拜下去,又一丝一毫慢慢起身。他说:“舍戒还俗。”再徐徐立起来。住持一挥宽大的袖子,顺势转过身来,朗声对天空叫道:“那就回吧!”
大师兄微微点头,带着一麻布袋子的随用衣衫,转身从寺门内出去,踏过青石板,再也不曾回头来看。良久,寺内树下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伙夫师兄也从门房内走出来,一根烧火棍上挑着自己的行囊。他也悄悄从寺内出来,对坐下哀叹的住持老人讲:“寺内如今香火不景气,俺,俺也想回了。”
住持老人颓下来的身躯昂起脑袋,直直望了伙夫师兄一眼。伙夫师兄在寺内待了三四年了,来的时候剃度剃光了胡子,如今又生起了一层层茂密的胡须。他笑的时候,粗硬的胡须就绽开了。
“回吧。”住持又一挥手,从一盆水里扬起手,洒在他身上。
伙夫师兄驻足,对住持拜了三拜,也扛起东西,缓慢坚定地走出寺门,一步一停,但终不回头。
这时候,老住持已经彻底颓下来了。他坐在大树根的另一侧,阳光已经缓慢从东方天际升起,寺门不高的门匾上透过光来,直直射在住持身上。他红旧的袈裟在光下变得鲜亮,一条条金线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种奇异的色彩。这样的色彩让他身上旧了暗了的袈裟重新亮起来,看上去,就像当初祖师爷第一次穿上这袈裟的时候一样。只是住持脑袋渐渐垂下去,坐在大树根下,不动了。留下的两三个师兄弟从房间窃窃探出头来看他。
空性这时却从树后走了出来,他走到住持面前,看见一块光斑从树叶缝隙间照到住持老人脸上、眼睛里。住持睁开眼,被光刺激着流下泪了,再从眼泪模糊间看清楚了空性的面目。他一抹脸,又洒起一手水,语言破了音:“那就走吧。”
“住持爷爷,你知不知道,那些师兄去了哪里呢?”空性抱住老住持青筋盘虬卧龙的大手。
“他们?他们去生计了。”
“为什么要去外面生计?寺里求不到吗?”
“现如今,这一座山上的生计都快没了呢。没了山脉,还谈什么寺庙,谈什么人呢?”
八
天近十月,湘地忽然有些寒冷,落葉如今已经接近落光。佛堂积满灰的帘子拉开了,剩余的几个师兄都来帮忙擦拭佛像,镀上金纸的世尊像被抹去了灰尘,在高高的地方俯视着堂上的一切。
香炉在空性印象中是第一次点着,里面香灰理得干净整齐,隽永的香气从大殿四角渐渐弥漫开去。
南湖妈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香,将长长的香插上灰土里去。这才虔诚地退居佛像西侧,手心向上托起,垂下头去,双手、额头轻轻碰上地面,嘴里喃喃着听不清楚的话。住持老人手持禅杖,面朝世尊站着,另外一只手上捻数着长长的佛珠。傃傃在慌着上完一炷香后迅速退了下来,悄悄溜到帘子后边,去看空性。空性只觉得一丝软腻爬上了他的手,低下脑袋去看,是傃傃白若清霜的玉臂攀上了他的手腕。“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扯过傃傃的袖子问。
“火车要开进来了,它要把慈福寺也做成一个站,把山脉打开,拆掉所有东西呢。”傃傃踮起脚,嘴巴凑到空性耳边,呼出的气让空性耳朵痒痒的。
“修站不好吗?住持爷爷说这里香火太清冷了,在这里设一个站,就有更多人来拜佛了。”
“可是,修好站台以后,你要去哪里呢?”
空性这才了解了他们担忧的缘由。正在思索着,香火就来了。
身着隆重的不认识的人从寺门口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戴着眼镜的男子,手上夹着一堆图纸。师兄见了,急匆匆跑进堂里,请住持去迎。住持一步一慢,手持禅杖和佛珠,身着一大红袈裟从堂里郑重走出来。
“本深先生,您是慈福寺寺庙的负责人,我代表七十二山政府,有事要和您商量。”说着,那领头的人递上一张纸,交到住持手上。
住持望了望附近,看着黑压压压上来的人们。空性的师兄们也偷偷从禅房出来望着他。眼下太阳正值中午,阳光从寺偏南面照过来,光芒万丈。射到住持眼睛里,他睁不太开,也不去接那一张纸。他看看日头,朗声说:“本深自15年前收到通慧大师衣钵,成为慈福寺第六十八代住持。护佑众生、劝人为善,断无至此终结之理。诸位施主无事,请用禅茶一盏,若有他事,请这便去了吧。”
“大师,还请以国家利益为重。”
“阿弥陀佛!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国便在这千千万万的山林之间,家便是繁衍生息着千千万万的人。我处这便是国,这便是家。”
光隐到了树林里去。大师抬起头来,盯着为首那人的眼睛,目光澄澈,光芒万丈。
“大师是执意不予配合了?”
“吃粥也未?”本深大师看看日头,忽然笑答。“空性,去把你火炊师兄留下的粥饭拿来,请几位施主享用。”
住持遂扭头去了,留下一群来客面面相觑。空性偷偷地看一眼他们,正欲往炊房走,就被为首那人叫住了。
“莫去了,小和尚,请叫你家师父多考虑几日,我过几日再来请教。”那人铁青着脸,用力在小和尚右肩上扭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走出了寺庙。身后几位专家疾步走上去要说话,他硬挣了一下肩膀,大踏步独自走了出去。
南湖妈随住持进了内厢房,傃傃不敢独自在外,也随她进去了。老米一直静默等在门口吸烟,他并不想了解外界事宜,只专注做他的事情,有时候斗蛐蛐,也不算太无聊。在这寺庙里,没有谁比他更像一个僧人了。
空性只自觉无聊,躲在树后边,隐隐约约想起傃傃的面容,歌声渐渐浮起来:“在山也高高水也长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就要等一个山水之间的女子,住进我屋里来……”
这歌声渐渐融入他作为男人天性中的柔情,于是成了耳朵里的风景,在空气里荡开。“山水间的女子,愿意住进我屋子里吗?”他自言自语地呢喃。
“好啊!”后边忽然有一个声音娇媚软糯。他受惊着回头,傃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后边转了出来。他忽然羞红了脸。
“喂,小和尚,你唱歌真好听,可惜我不能够常听到。”傃傃率先开了腔。
“我不是给你写了信么?”小和尚心说,嘴巴还是紧紧闭着。
“愿意的话,你可以一直一直唱歌给我听吗?也不知你肯不肯?”傃傃红色的衣袖慢慢挥到了空性面前,她杵着,一只手撑着下巴,忽然望着空性的眼睛。
“世上的事怎么说得准呢!”空性无端忽然想起祖父跟他说的话,耳朵畔也红了,他还是不言语,只是内心忽然荡起巨大的奇异感觉。
“喂,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傃傃有些愠怒了,后退一步,大声说。然而一直扭捏着的空性忽然动了,跳起来,忽然捏了一把傃傃的脸,只觉触手时冰凉柔软。
“你!”傃傃假装生气,同样跳起来去抓他。空性终于笑了,在枝繁叶茂的树下跑动着,躲避傃傃的手。两个孩子终于像孩子一样玩了起来。风忽然大了,偏厢房内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但对孩子而言这都不紧要,不久,他们就一同累了躺在树下,卧在树木巨大的根系之上,透过向天张开的枝叶,去看落日熔金。
悄悄地,空性鼓起胆子去捏傃傃的手,然后牵上去。傃傃假装没有发现,她一直看着天空,只觉得自己刚刚被空性捏过的那半侧脸,发烫起来。
九
秋冬日短,日色一天天过去。空性和傃傃均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也并没有什么愁郁。然而,在本深住持那里,日子已是愈加一天一天难过起来。他一整日关在屋内,小孩子头发长得快,在十月的末期,空性小和尚的脑袋上已经长出了短短一层刺刺的头发。
七十二山的人上门愈来愈频繁了,工程队也不顾阻拦来寺里考察地质。一切都咄咄逼人起来。上回那官员再没出现过,然而寺庙依然无可阻挡地走向寂寥。原本慈福山上还有些住户,现下里都陆续搬离山上了。香火终于是彻底断了。于是,寺里剩下的两个帮忙的师兄,陆续向住持请求离寺还俗。本深双手合十,面对无限晨曦,高呼一句:“我佛慈悲”。
寺内的出家人,终于只剩下住持老人和空性了。住持那是最后一次穿上红旧的传世袈裟,之后再也没穿过。他也不督促小和尚念經了,他独自待在自己的禅房中打坐念经,偶尔抬头冥想,话是愈来愈少了。除了用饭之外,也不曾与人逢面。
十一月初,开始入冬的慈福山一片寂静。这一日早上,忽然下起了大块絮絮的雪。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更显得寺里空荡荒凉。
中午时分,忽然,久违的香客来礼佛。住持老人罕见地在禅房里歇息睡着了,也不便去惊扰他。于是,老米携着南湖妈与傃傃前去待客,空性煮茶。
客有三五人,一行都戴着南方城市难以见到的厚实毡帽,嘴里腾腾的雾气呼出来,才勉强看清楚那为首的人的相貌。那是老幺,傃傃的父亲。
“山总是个念想。他们打算在这里开一条隧路,就要少一座山头,少一座寺。这附近的念想也就没有了。”老幺抚摸着新蓄起的粗硬的胡子,对老米说。他向来话少,也懒于去问世事,这次带着同乡四五人一同来慈福寺,想是上了心。然而,南湖妈心中还是有一丝小小担忧,在她印象里,儿子上一回这样,还是在他结亲的时候了。
老米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男人,兴奋之下,话语也变多了。他对老幺说最近的事情,说起七十二山遣人来强迫住户搬迁,说起封锁山下,没有香客上香,想要迫使本深住持答应搬迁。情急之时,他涨红了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慌着又吸了几口烟,才粗粗喘过气来。
“这王八蛋,要不得。我明日带着人去政府,要去举报他们。”老幺的情绪也渐渐起来了,“有七十二山以来,就有慈福山,就有慈福寺。说也不让说就拆,问过山脉的意见了没有?”
“哎,多大的人了,别意气用事。”南湖妈慌着去阻止他,“你穿破洞裤的时候,我就晓得你是怎么样的人。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老幺不说话,也吸一口老米给他的草烟,涨红的脸慢慢消退下去。室内云雾缭绕,傃傃看不下去,便扯开门出去。
空性在一旁侍茶,先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满上,也随着出去了。
南湖妈与老米交流着慈福寺的问题。说来说去,又是和往常一样,也无甚新意,只是说得二人愈加心慌起来。老幺坐在床边上,如往常一言不发。禅师已经醒来,安排了众人睡下。禅房于是又满了。可是老幺带来的人也只是一言不发,像是在蓄谋什么大的事情。
入夜时分,老幺抱抱他的女儿,拍拍空性小和尚的肩膀,早歇息了。
月色慢慢从东山升起,从西山落去。冬天新一天的早晨,空性起床诵经捉鸟的时候,南湖妈也醒来了,端一盆水,要去老幺的房间。
她敲门半晌了,里头没有回音。敲其余老乡的门,也没有听见回音。
南湖妈终于失了神,如一只报晓雄鸡一样在空旷的大地上失声叫了起来,她像是终于明白了这一夜间暗中发生的事情。
“起来啦!老幺儿这狗儿,带他们去市里啦!”
十
随车进城,这是小和尚空性的第一次。
空性坐在寺里包的面包车内,车内拥挤着坐着司机、南湖妈、老米,傃傃以及扒着窗户的空性。
汽车静默行驶着,随处可见的红色标语醒目地扎着空性的眼睛,他并不识字,但这个刺眼的红色无端令他感到心慌。随着红色条幅愈加充盈视线,面包车也一路刺入城市的心脏,最终拐了个弯停下来。空性跳下车,他看见街道中央一个四方的中规中矩建筑,偏黄橙色的屋砖,架出一个高耸的门。四方的街道上也架起了条幅,与那些红色的标语不同,这是白底黑字的,黑字大约是用手写的,凌乱潦草。
“反对强拆寺庙!反对火车进城!”空性听见那些人在喊着,依稀是这些话。循着一大群举着条幅示威的人看去,不出所料的,在人群中看见了老幺。
老幺已经全不是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沉闷了,他褪下上衣,露出黝黑邦硬的一身肌肉,迎着烈烈秋冬季节的风,在怒吼。身后来自七十二山远郊的人們亦是露出一身黑堂堂的肌肉,让风都战栗起来。“反对强拆寺庙!反对火车进城!”他们咧咧嘶吼着。
“干什么!”南湖妈瘦弱的颈子上青筋暴起,对他孩子喊着,“叫你别来,就晓得来这里净给你娘添乱!”
然而那个矍铄的年轻男子并未停下手中挥舞的白色条幅。
“别再瞎妈胡闹啦!给我回去!”风吹得更烈了,秋风扫过南湖妈的脸,如千万刀过去,刺红她的脸,把千万根枯黄的头发扬起。“搬迁是喊几句口号就能解决的吗?那你还在这里喝风干什么?”
风愈吹愈疾,卷起一地扬尘。那南湖妈的声音在风中也渐小了,视线渐渐模糊。忽然隐隐听见有男声在条幅另一头喊起来。
“别喊啦!快走!警察来了!”
又是一地脚步凌乱,踏起一整条街道都是扬尘。众人离去,细碎的脚步把扬尘洒得迷雾一般了,夹杂着哀嚎的倒地的声音。面包车在这一片混乱中缓慢开走,空性和傃傃一行四人待在原地,只迷迷茫茫听见有警察装束的人低声交谈着。
“快走!碍痴老幺!想进去蹲牢房吗?”南湖妈通红的脸嘶吼。
等到迷雾淡淡散去,她看见她的儿子,手里紧紧攥住那一行白色条幅不放。手被别在腰后,身边站着两个警察。其他七十二山远郊的人,都已经逃离去看不见了。
“你这害死人的鬼啊!”老米抓不住南湖妈的手,她挣出去,扑在她儿子脸上,枯着的手狠命抓他的脸,好久才被警察拉开。这时候老幺低着头,空性才有机会观察他的面容。他脸上隐隐的老年斑已经出来了,满是红色的浅抓痕,就像他母亲脸上沟壑纵横的褶皱一样。他被控制以后一直闭着嘴,但是现下里他嘴唇干裂,微微颤抖起来,眼睛斜向上觑着。
“您儿子吧?”为首警官发话,“涉嫌扰乱治安,煽动……”
“我日你们……”忽然犹如天空下霹雳,万户房屋都震动了,空性看见老幺脸上墨黑色的青筋冒起来,最后被边上警官击了一棍,这才偏过头去。
南湖妈咬破了嘴唇,也渗出殷殷的血。
“带走!”警官黑色的制服挺得笔直。
政府大楼里除了两个守门的保安先生,其余一人没有。空荡荡犹如今日休息一样。空性这是第一次见到赤殷殷的鲜血洒在地上,混在尘土里。他第一次产生了敌忾的心理。山是因为有人,才称其为山的。正如铁路沟通了南北的人脉,这本是好的,但本地人的血脉断不能从此断绝。
他不记得他和祖父是怎么把哭成泪人发狂的傃傃与南湖妈扯回寺里的了。
十一
日色一天天变冷,棉絮也止不住寒意,除了空性这样的男娃娃,也无人出来。雪在这十余日里下得愈加大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堵住了山路。由于香客罕至,也无人去扫雪。只是在小寒这一日里,空性去这一片白茫茫世界里耍雪,把白色的雪扑到火红色衣服的傃傃身上。一层层白雪在衣服上渐渐融化,也煞是好看。然而,空性在这一片安宁静谧中听见了铲雪的声音。
“沙沙——”山神在吟唱。
他和傃傃一齐停下了动作,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然而他们眼神一齐往寺门处看去,他们看见几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眼镜的男子,抱着雪铲雪锹,好容易开出一条路来。然后他们从寺门消失,紧接着,一辆隆隆作响的汽车缓慢从寺门处挤了进来。轮胎在雪地里轧下两行明显的痕迹。
空性脑内空空,拔起脚,飞快往寺房子内跑去。叫出来的声音刺破天际:“他们来拆房子了呀!快醒来!”
小小木靴在雪地里跑不快,然而,他的声音迅速传到了各个房屋里面。几间禅房的门次第打开了,老米、老幺、南湖妈,随后住持也颤巍巍出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都呆滞地站在门口,并不去阻拦汽车。
轮胎在雪窝窝里旋转几圈,热气融化了以后,终于把汽车发动起来。他们透过车窗望了望在外边立着的人们,轻轻笑了一声。摇上车窗,旁若无人地开动起来。他们从寺院中肆意开过去,碾过雪白的大地,然后又从寺院更加狭窄的后门里,弯弯绕绕挤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跟住持打过招呼。
空性由于跑得太急,终于扑倒在了白茫茫雪地里。身后红色被裹成一团的傃傃也一路追了上去,从身后想稳住空性重心,结果双双摔倒了,蹭了一脸雪。她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就被挣扎着的空性甩开了。
“爷爷!师父!别让他拆我的慈福寺!”空性脸上勾勒出一道道红印,他脸上纵横着雪和泪痕,已经模糊睁不开眼,但他还是本能地呼喊着。
老米与住持闷声,不说话,良久才渐渐进了门。木门摩挲着地面,发出刺耳的长音,就像一声叹息。空性忽然地觉出了一种悲伤,独对着一整个天地,要失去自己身后的栖息之处的悲伤。于是,他更加撕扯嗓子哭泣咆哮起来。
傃傃没有其他方法,只能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角,要他不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倒。
空性从未生过大病。
然而,这一次病得甚急,在大雪天气狂风一吹,就惹来了伤寒。此时傃傃趴在床前,将南湖妈煎的药水喂空性喝下。
此时,窗外雪早停了,工程队进山之后也遣人送来了一些粮食谷物和蔬菜,大概是已经拆迁的事情十拿九稳,拿出粮草让他们在山上过最后一些时日。老米用这些食物做了一餐饭,多数人也都无胃口,唯有本深住持面目如常。饭菜扔在雪地里,偶尔有些飞鸟来啄食。
日色渐渐西垂,初下完雪的天色在晚霞时分烧成火红色,云朵渐渐笼罩寺庙的上空。这一日,本深从容沐浴,去取了笤帚,来寺内洒扫。他更了一件干净的素衣,换了一条长佛珠,静静扫着地。老米也出来了,手持笤帚,紧接着老幺也抱着扫帚出来。他们一齐沉默地扫着雪,将雪在院落中央的大树底下堆积起来,扫出一个宽敞的方形区域。
夕阳西下,云朵把天空烧成赤红色,再投影到寺庙里。整个寺庙都充满了血色的残阳。红色慢慢在天空中浓郁成墨黑,黑红的云层浓浓抹开,变成黏稠如血液的黑色在天空中蔓延。
此时,后门处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汽车发动声音,汽车的巨轮再次在后门处出现,手紧紧攥着一摞图纸的戴眼镜的研究员缓缓开着车进来。老幺沉默着移过去,手里持着寺内朴素的笤帚,一横,拦在路中央。
车上迅速下来人了,有研究员认得那是上回大闹市政府的老幺,蹲过公安局。吓得声音也有些颤抖。此时本深大师缓步过来,轻轻拍拍他手上横着的笤帚,唤他放下来。然后从宽大的素衣袖子里捧出一杯禅茶,身后招呼老米也端着两碗茶,去敬几位考察者。
“一路车马劳顿,还多谢你们的食物。”本深缓慢递着送给那个研究员,“一些薄茶,不成敬意,请!”
“啊,大师客气,客气!”研究员偷眼瞄着老幺,一面抖着手喝下一碗茶水。
“不知道,最终考察的结果如何?”本深大师微笑着问,“也好让我们晓得什么时候可以动身离开。”
年轻一些的研究员正欲搭话,年长一些的迅速伸手止住他,“大师,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对地质做一些常规检查。具体的搬遷信息还要等待上级领导做定夺。”
“那么上级领导什么时候才会公布他们的结果?”
“这……”年长为首的地质研究员徐徐开口,“早的话他们明天就会来,晚一些,就不晓得要什么时候了。”
“多谢各位,日后若是有缘,再做讨教。”本深也不多言,始终微笑着,把身后目色生青的老幺微微扯开。由着这些人在暮色四合中离去。
老幺不情愿看他们,只回过头去,在他目光里忽然看见白茫茫大雪里的空性扶着门,望着这一切。
十二
十二月十五,按照既成的规定,政府要宣布最终火车站以及线路的选址。
日色临近,慈福山上的屋舍废墟却忽然喧闹了起来。迁走的住户陆续回来了,收拾木柱子,重新搭成房屋形状。众人默然无声地洒扫自家积着尘的庭院。两日过去,政府与工程队的车子重新开进慈福山里的时候,地上积雪已干净。
政府的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面色阴沉,背过身去对工程队的负责老头耳语了一些什么。二人起了点争执,工程队的男女老少于是从车上陆续下来。此时,车子边上黑压压的人群已经聚集,寒鸟盘旋在树顶,在等待命运审判。
上回见过的政府官员并未说话,他冷着面容,“哼”一声,钻进了车内。工程队的老队长手足无措尴尬地在原地。空性从人群中缓慢挤进去,向里看时,他发现工程队又多了一些人,那老队长身后就立着一个戴着厚厚棉毡帽的男子,挂着眼镜,口罩遮了脸。
“各位七十二山市民,经过我市勘查队反复勘查后决定。”老队长扭捏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由于地质环境等多角度考虑,我市最终决定,取消原定计划于慈福山的线路规划。”他一字一顿,宛如平地起惊雷。
“就这样……取消了?”
“意思就是慈福山不必开了?”
“是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他回话。
那些提早回来慈福山的住民早晓得了这件事情,并不意外,皆回屋歇息了。原本阴沉着面容的本深大师终于舒开了眉头,袈裟鲜亮。南湖妈自老幺出事后一直心若死灰,没成想忽然解除了心上一份烦恼,终于抚摸着傃傃的脑袋开心起来。
傃傃换了一件微微红色的厚棉衣,听到消息,也尖叫起来,她开心极了,她的玩伴空性终于可以丢下心头的负重,可以陪她一同玩耍了。
然而,傃傃在人群中翻找了好久,也没有看见空性的身影。
此时,空性正躲在人群的最前边,他并没有注意老队长说了些什么,头顶滚烫的他,一直望着队长身后那新的勘探队员,总觉得有些眼熟。一些被剥夺的记忆开始缓慢复苏于他童稚的脑海。
老队长宣布不拆慈福寺的时候,他身后那男子也终于回头,像舒了一口气。他身上穿的衣服素雅单薄,背过身去踩在皑皑白雪上,受了寒,咳出声音来。这声音被冥思苦想的空性听了去,就像从前的七八上十年空性每日早晨都可以在寺内听到的一样,那声咳嗽是病恹恹的,仿佛从肺腑深处发出的声音,世上绝无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咳嗽声。
空性的喉咙骤然滚动了,声带一紧,声音就从喉头发了出来:“大师兄!”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下来,循着声音方向看过去。烧着脑袋的空性忽然从人群里扑过去,抱住他大师兄的脚,身上蹭着一地灰尘。嘴里含混着喊着大师兄的名字。本深望着那男人的身影,只觉得那瘦削的背影好熟悉,确是他第一个徒弟空行无误了。
“空行……”他说。
那男人一直向前走的背影也终于稍稍停滞了,他低下头,摸了摸空性的脑袋,摸摸他初长成的细腻发绒,又抬起脚走,空性只是抱住腿不肯放开。
“空行,空行!”住持又叫了两句,低下头,续了一句话,“若是方便,你告诉我,铁路要修建在哪里?”
“在七十二山的市北郊。”他说,声音一如往日清亮沉稳。
空性觉醒的时候是十二月十六日的早晨了。山间最近罕闻的鸡声重新又回荡在慈福山清晨,他在鸡鸣桑树间悠悠然醒转,熟睡之后他高烧已经褪去,他眯着眼睛享受山间难得的白昼。
“阿爷!”他喊,然后整理佛衣向外边跑,整个寺庙空空荡荡。良久,在背着阳光的大树另一头,他看见了他正抽着旱烟的祖父老米。
“阿爷,你看见傃傃和南湖奶奶么?”他问。青少年开朗的天性使他忍耐不住要和傃傃伴着去外边世界踏青了。
“走了。”阿爷的回答异常简短。
“啊?又去了?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铁路不开慈福山,它改道了,要把傃傃的家作为铁道。”阿爷长长吐出一口烟,“今天,政府派人去了北郊,她们一家回去要准备搬迁事宜。”
空性玩弄烟枪的手骤然松了,烟枪落在地上,发出毕毕剥剥的烟草爆裂声音。他抬起脑袋望着老米,努力解读他祖父两句简短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傃傃要回去七十二山北郊,然后搬迁走,去一个全是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那里没有山脉,没有水流。他想,老幺和南湖妈应该会难过的吧。傃傃会怎么样呢?他忽然不敢向下想下去了。
思绪如流水潺潺,他抬起头,望着老米,说话了:“我要去买票,去七十二山北郊。”
祖父微微“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十三
空性在这样想的时候,傃傃正坐在长途客车上,在漫漫归家路途里。她心下也空空,数着自己近日里几回坐长途汽车,想到前几日与空性待在一起的日子,他额角烧烫,还忧心着慈福山的事情。那时候傃傃还并不清楚失却家园的感觉如何,然而现在,她就即将失却她所居的故土了。人类总是在灾厄之中理解彼此。
跌宕了一路也终于平静下来。下车时候再看自己所在的多年的故土,这里已经密布了钢筋铸就的巨大机器,填满了山间地头。身着橘色衣服的政府人员正组织着人们有序搬运自己的家具什用。巨大的运输汽车占据了乡村狭隘的整个车道,泥土上有扩音喇叭的声音在混响着,傃傃听出来它的大意是,这些家具将被运输到七十二山中转,然后本地所有住民将被安置在七十二山以北的一个新兴城市居民区。
空气中的一切都仿佛被剥离去了。此刻她抬头,看见冬日里枯叶蝶从树上下来,在铁栏之间飞舞盘旋。然后一个建筑工人咒骂着,伸出手去,把那只枯叶蝶像一只真正的叶子一样揉碎。震耳的施工声和石块的细微断裂声同时发生着,可是空气静得可怕。傃傃回头,看见南湖妈挽着她父亲的手,她从未见过老幺眼里出现那么浓郁的血色。
老幺眼里的深红色最终浓郁到了眼眶,眼睛一皱,苍白的眼泪就从他凹陷的双颊上落下来。
“快些收拾收拾东西,要走了。”南湖妈在儿子出了事情之后,也不敢闹腾了,只是一直躲在角落里叹气,并催促着傃傃快些走。
“是不是我们从此就回不来这里了?”南湖妈没有接话。
“可是,阿姆,我还没有和空性道个别呢。”傃傃说。
“屋子都守不住啦,还道别什么呢?”南湖妈惋惜地说,“人之间的缘啊分啊的,就像这屋子一样,守着它一辈子,它也不一定是你能掌握的。”
傃傃依然惋惜地望着曾经属于她的屋子,粉红色的枕头正摆在那里,傃傃犹豫着要不要去拿走,然后,南湖妈扯着她衣袖,带她离开了老屋。她在一路石子地上回望她的老屋,老幺和南湖妈都一去没有回头。
汽车往七十二山临时车站走,傃傃依然没有感到太多悲伤。她的全部情绪已经忽然融入了她的身体里,就像她突然理解了祖母和父親的沉默。车轮缓缓开动,她看见两侧篁竹在北风呼啸之中飒飒作响,白雪已经被脚印染上了灰尘,淡漠的悲哀在空气中缓缓荡漾开去。
傃傃听见了歌声在唱:“在山也高高水也长的地方,那是我的屋子。”她跟着车身的摇晃,轻轻摇摆着脑袋,呢喃着。
“没有了呀,没有了呀。”她说。
自搬迁计划改变之后,老米的性子愈加缓慢了,他把自己沉在烟气缭绕之中,也不说话。他终于开始去上班,坐在铁路上,望着从北到南来的火车,看它卷起一层一层的黑色浓烟,狠狠往上啐一口。空性晓得,他的祖父,是感受到孤独了。
他很少回到慈福寺去了,也不带上空性一起走。空性这一天来到火车站的时候,祖父老米正坐在铁轨旁边的休息站里呆呆发愣。
“阿爷,我要去买票,去北郊。”空性凑在他爷爷的耳朵边上轻轻说。空性此时整片头顶都长出了短且粗软的黑色头发,旁人猜不出来他是个和尚。
“老和尚知道了吗?”老米说。
“知道了。”本深大师在度此大劫之后,疲惫来得愈加快了,常常诵经时候也会睡着,也无暇为空性剃头发。空性此次出来已不打算回寺,他背了个包,想要随傃傃一起,四处云游,有没有山脉的地方都不打紧。他要抓紧去傃傃在的地方。
“嗯,那去吧。”祖父回答。
钢筋与铁骨的味道从山林间密密麻麻蔓延进入空性的鼻息,他下车,看见高几米的深深浅浅茂密竹林,以及层叠葱翠的远处云山。一条小道从他脚下一直往里走,弯弯绕绕,到末里形成一片坪。土屋三三两两散布在其上,那大约就是七十二山北郊的小屋了。向着小屋的方向,往远处眺望去,钢铁形成的新森林露出它森白的獠牙。
空性不知道傃傃是住在哪一间屋子,他一间一间找过去,每一间土屋都空了。绿色土地上一片死寂。空性看见一只粉红色的枕头落在地上,他走过去,捡起来,看见淡粉色的枕头背面,用金线刺了“粟素”两字。
与此同时,轰然一声,黄色推土机出现在他视线里,邻处的一处房舍轰然倒塌。众人在惊诧目光中,看见了在房屋废墟间战栗着的小男孩。
“你是哪家的住户啊?怎么还没走?”
“他们,他们都走了么?”空性颤着声回答。
“今天上午所有物资都撤离了。要去七十二山里的火车站中转,然后去目的地。”工人大叔抻抻自己的黄色染了泥土的工作服,“我们腊月二十五之前要完成房屋的推倒清理工作。”
“大叔,我错过了车子要怎么办?”空性忽然说,他爬上高高的推土机,跳上土丘,“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把我带回七十二山啊?”
“明日晌午有一辆车要回七十二山火车站,顺路,捎着你一块去吧。”
空性从土丘上跳下来,拍拍僧衣上的尘灰,犹豫片刻,捡起地上那个“粟素”的枕头,走一步顿一步。
人总是要栖息在山脉所在的地方的,山脉也是人的血脉,它能指引着空性去找到她。
十四
鸡声报晓,太阳神沉默着睁开巨眼,光芒穿越空性的视野,进入七十二山的曙光之中。新建成的火车站内人群正攒动,红色衣裳的女孩被拥挤的人潮挤在一块,她祖母和父亲站在身边,改了一件素朴的白衣。
“傃傃,傃傃,快把衣服穿好,别迟到了。”南湖妈开口。一早动身,要去北边的城市了。
“阿姆,你坐过火车么?你晓得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么?”她问。
“今儿不就要坐火车啦!住的地方,去了就知道了。”南湖妈从逼仄、狭窄、充满烟味的小旅馆里出来,看见硕大的铁皮房屋如巨兽一般出现在眼前,鲜亮的霓虹在白天也开着,上边写着:七十二山站。
傃傃拖延着自己的脚步,她又不禁想起了小和尚,此刻正孤独寂寞地坐在山上吧?此刻无人能听到他清亮的歌声了。她脚步又慢着,身边人炽热的目光贴在她身上,目光像刀一样一口一口剜着傃傃的身体。一夜不曾好眠的她神色委顿,又本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这就更添了一些奇异的姿色。
傃傃默然感到一种被侵犯的侮辱,她从行李箱里打开一只匣子,拂去灰尘,取出一条紫色的披巾。她把披巾细细缠绕在脖颈上,像面纱似的包裹住她最美的样子。要留给谁看呢?
“收拾好东西就别磨蹭了,走吧。”老幺站在背光的一侧,手里接过行李。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女儿,眼里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以及不甘,取而代之的是像她母亲的骨灰盒一样冷峻平静。
行李箱的轱辘在地上画出长长的痕迹。傃傃最终还是缓慢走过马路,向铁道迈进。
等她彻底消失在火车站门前的时候,一辆沾着泥土的车刹住,短发男孩从那里边跳下来,抱着青布袋子,往火车站里看。
大约空性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的人,绿色锈迹斑驳的车牌挂在他头上,更加显得恐怖。路过车站里边要经过无数无数的站台,穿越过无数无数的行道。他顺着人潮往里走,抱着青布包裹在人群间隙穿过,绊了一跤又站起,立着身子。很快,从后往前涌动的人群就迷离了他的视线。他喊出声:“傃傃,傃傃!”然而声音很快淹没在了翻涌的人声中。
“傃傃——”只是傃傃在人潮的另一个角落仿佛听见了这声肺腑的声音,她停下脚步要听它,然而险些被后边的人搡倒。
人潮汹涌。
“你在干吗呢?走丢了找也找不到,赶紧跟上!”老幺暴喝一声,把傃傃扯回到他的身边。傃傃死命回忆那声音到底来自谁,她反复去想,但她不希望知道正确答案。他怎么会来找我呢?他此时应当在慈福山上吃斋喝水,与满山鸟兽相伴,身后皑皑白雪,是一处好地方呀,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她想着,忽然松开她父亲的手,踉踉跄跄,然后迅速奔跑了起来。
不可以让空性过来!不可以!我的青山绿水已经失却了,不可以让空性也失却他的青山!她奋力跑着,像是要让空性追不上她。她眼前闪过许多东西,红色的住持袈裟、金色的铜钟、绿色的青山、深青色的和尚布衫,还有皑皑的白色雪原。然后她滚烫的泪也从眼睛里闪过了,飘着向身后飞去。
要忘记空性,忘记他,忘记他的歌。她飞也似的跑着,视线模糊,紫色面纱飘扬。
傃傃站在月台上,父亲和祖母已经上车,她站着,悄悄对自己说:“再想你一次,最后一次。”
空性听见登车口上有人喊着不清楚的话:“……快点上来,还在干什么?要出发啦!”接着他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红色的身体立着,宽松的衣带飞起来,在空中风中划过长长的旋影。
她抬起腿,正要上车。
“等一等!等一等!”空性在身后忽然喊出来。
他看见那曼妙的人儿缓慢回过头来,紫色的面纱上露出了一双眼睛,瞳仁是棕色的。恍惚间,觉着那不是眼睛,是湘地一泓冬水,無波纹。
“傃傃!”
空性立着,手里举着青布包裹,默默无语,只是一行水珠划过他脸颊。他用闲余的另一只手擦去,把青布包裹重新抱起来。
这青布包裹是要给她的,可是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空性忘记了,他低下头准备拆开看看,然而,他手上空空如也,再也没看见什么青布包裹。
他又感到两行水珠从他脸颊上滑落,紧接着是一长串泪,止不住。
十五
空性终是回到了他的山脉,进入慈福寺,他看见他祖父在收拾东西,把烟灰扫在一块,和满山白雪混在一起。老米见空性回来,拖了把长椅子,坐着,要和空性有些交代。
“请了好长时间的假,要回去上班了。还是在铁路房子里看绿皮火车一路过,喝烟。”老米说,“大概以后都不会来了。”
“嗯。”
“有些事情要和你交代,以及你和你的父母。”
“他们?”
于是,空性了解了,那个暗青色衣裳的女子,也就是他的祖母,和老米在之后发生的故事。
他祖母在产下他父亲之后不久去世了,遗愿是要空性父亲一辈子都住在七十二山,他在的地方要靠着山,且一出门也要望得到水。老米自那以后变得沉默,教育儿子躬亲。教他从小学念到了高中。老米身体老了,在浩浩江面波澜上驾不动小船了,于是也退了,是要儿子去做一件体面的营生。
可他儿子,空性的父亲,结识了另外一个女子。她说中国换了朝代了,铁路要修进七十二山,是个发财的好时当。老米横着旧船桨,说不许,把儿子打在地上,要他断掉和女子来往,要遂他母亲的遗志。然而女子及时回心转意,答应了在山间居住一世,于是在慈福山上搭了间屋子,风风光光嫁了进来。老米觉着这半生圆满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老米的儿媳住进了医院,抱出来一个小娃娃。她托老米把孙儿带回家里去养着,自己长住在医院,由丈夫伴着。
然而,老米再去医院,已是空空如也,他儿子带着儿媳妇乘上火车,去了其他的地方,把一个还未断奶的孩子留在家里。老米一夜砸了家里所有没搬走的行李,正欲把孩子也砸死,终是没有下手。他用刀极小心地把小孩儿的胎毛割去,送了他去附近慈福寺,要相熟的和尚本深收了他做弟子。说他无父无母,留在这山里是最好的。
“我这一去,怕是以后再难回来了,东西也拿走。”老米最后说,“现下寺里只有你和师父两个人,凄清一些,日后会好的。”
老米携着打包好的随身物什,慢慢地,头也不回走出寺门。他听见身后那孩子的声音在说:“阿爷,再见啦!”
“和尚!要叫施主!”他远远地答。
“空性,空性,你真准备好,要出家了吗?”
“请师父给我剃度。”
“阿弥陀佛!”
本深大师又换上了很少穿出来的那一身金红袈裟,他从黄缎的盒子里取出一只红锈了的剃刀,反复磨将起来。然而,他总磨不去那上边的锈迹。他看看空性此时已经生到耳畔的短发,叹口气,从金红木柜子里,又重新取出一把锃亮的新剃刀。红暗的袈裟把剃刀映成了红色。
空性背着身子,在蒲团上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任凭本深大师过去,揪起他的头发。
“空性,你可能做到,戒偷戒盗,戒杀生,从此一心向善?”他叹气似的说。
空性想起自己初次到市政府去时,老幺鲜红的血落在苍白的世界里,南湖妈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
“我能!”空性点点头。
本深大师静默为他剃去一层头发。
“空性,你可能做到,戒富裕豪奢,戒妄语,从此饮水食素?”
空性想起来他的五六个师兄,合伙替他写信。那一封信也不知道寄到了没有,傃傃一家这时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了,怕是再也寄不到她的手上了;他想起他的祖父一生都住在山脉里,傃傃也住在山中,可是他们全部要搬到没有山的地方去,只把他一个留在了慈福山上。
“我能!”
本深大师于是又俯下身,细细为他裁去他初生的头发,无数细碎的发丝落在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地。空性只剩下很短的一截头发了。
“空性,”这一次本深大师顿了很久,“你可能做到,放下一切执念,忘却尘世一切情感,从此不相思,入空门?你可以吗?”
空性不答话。
他想起来在50年前的浩浩江面上,他祖父和一位妙龄女子用水联系了两岸情谊;他想到了南湖妈和她的丈夫,在山水之间,用歌声送去了绵绵情意;他想到老幺和他妻子,以山脉联系了婚姻,并让老幺守护了一辈子;他最后想起了他的父母,乘着刚筑好的火车,一路浓烟滚滚,去了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空性想了又想,他发现他已经想不起来傃傃的面容了。那个红色衣服的女孩儿在他脑子里终于成了一团红色的烟雾,任他如何努力,也细看不清楚。他只能回忆起最后在火车站遇见的时候,傃傃脸上披着紫色面纱,蓦然回头时的样子。
空性发现,他似乎不曾记住过傃傃的模样。
“空性,空性,你能做到吗?可以吗?”老和尚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一般,一声声催促着。
空性花了好长时间努力去张口,他忽然觉着自己像是坐在铁路交会的地方,地上是轻微震动的大地,耳畔边传来呼呼的汽笛声轰鸣。他的声带开始不由自主地振动起来,唱起了一段歌谣:“在山也高高水也长的地方——”
剃刀所及,塵丝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