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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金海散文

2018-01-21何金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舅舅母亲

何金海

稻田里的水

我扛起一把锄头,去了几里路外的稻田。

山沟沟里的稻田,都是由低往高、因势而建的一丘丘梯田,长宽、方圆、高低错落无序,山沟里一路唱歌的泉水,总是从靠近溪流的一个口子流进上一丘田,然后出口变成下一丘田的入口,继续往下丘田流去。远远看去,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田塍,总是高低相间,横亘在山沟里,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我一路欣赏着山路弯弯、梯田层层、山峦蜿蜒,阳光从前山(也叫南山)的山冈上斜飘下来,在后山(也叫北山)上,由高而低地发生着光合作用,使山间的空气清新剔透。随着太阳的升高,至上午十时许,其光芒才会照耀到整条山沟。到了午后三时,太阳就挂上了后山冈,后山就会率先阴凉下来。生活在山区的人们,不论严冬还是酷暑,都会随着阳光的这一走向选择出门劳作的地方。比如,冬天寒冷,上午就会去有太阳的北山;而夏天,会先去早上阴凉的南山。

我来到最近的一丘稻田,一看,没有水,到上一丘一看,还是没有水,再上一丘就是村民兔家的,我想一定是被他截留了。爬上去一看,果真如此:出水口被抬高了,封严了,水满满的,水稻长得生机勃勃。回头看看我家的水稻,没精打采的。再细细一瞧,稻田里已干裂着一道道不规则的缝隙,在太阳的照射下,正吐着白汽,正是这些白汽,熏得我家的稻子像是几天没有喝过水似的,一株株,变得萎靡不振。

这可是一家人的口粮啊!我气不打一处来,挥舞锄头,将兔家稻田的出水口挖了,田里的水立马像决堤的洪水,泻到我家的田里。我听到了那水“嗞嗞嗞”地被干裂的泥土吸收的声音,看到原来干裂的稻田,在水的滋润下,仿佛脸上呈现着愈合的喜悦。我倚仗着锄头,仔细地观察着这个过程的变化,直到我家的稻田全部都灌上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还是不放心,不想就此罢休。如果我走了,兔家的人也许就会来看水,如果他又将那出水口封了,如果我家下面的田主人将我家稻田里水给放了,那么我家的水稻马上又会如断了奶的孩子一般。所以,我得想个办法,什么办法呢?

嘿,有了!

我在田沿的山边折了根细长的柴,去了那些枝杈,变成了一根柴棒,三步并作两步走,就来到那兔家的田塍上,选了个自以为合适的位置,卷起裤腿走到田里。在一个恰当的地方,将那根柴棒呈四十五度角的样子,朝田坎的方向斜插进田泥里。我用力插、用力转,慢慢地有了到头的感觉,然后慢慢地使劲抽出,一会儿,只见一股细水就从柴棒到头的地方流出,流到我家的田里。为了稳妥起见,我又将柴棒沿刚才的方向插了一遍,用力转了转,努力将水孔挣得大一点,免得浑浊的泥土掩盖了水孔的口,将兔家的出水口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欣喜于自己的创造,让兔主人自鸣得意去吧!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检查了我的杰作,发现那细水流着,稻田里水盈盈的,稻子经过一整夜的滋润已恢复了青春模样。

我想,只要这细水长流着,就不怕我家的水稻田会干了。相反,如果我将兔家稻田的出水口挖了,他一定会心生怒气,说不定会引发矛盾。这样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五根油条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何年,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家里突然来了两个山外的客人,是父亲的伙来(指朋友)。

两个伙来是来山里背几根树用的,父亲好像是无奈地答应送他们一人一根碗口粗的树(山里话叫“高梢树”),可遭到了母亲的反对:两根高梢树,一根至少可卖十来元钱,两根就是二十多元钱,不能白白送。可父亲还是坚持要送,母亲就不高兴,晚餐招待客人只做了三个菜,一个炒生菜(也就是经过腌渍的青菜),一个清炒大白菜,一个清炒萝卜,父亲去一里路外的代销店打了几斤老酒。那时村里还没有装电灯,母亲在八仙桌上放一盏煤油灯,两个伙来坐两边的椅子上,父亲坐在中间对上位头的位置,三个人边喝酒边聊天。我们姐弟仨则围在灶膛边,吃着母亲端给我们的饭菜。

就在这天晚上,我与弟弟却偷吃了客人放在包里的油条。

准确地说,那时的我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油條。但油条散发出的特殊的香味,通过我的鼻子催化出了我的口水。顺着那香味,我很快就发现了客人挂在八仙桌边椅子上的一只布包。天还亮时,父亲和客人坐着聊天,我无法去偷窥,更不能有什么行动,我便将这个情况悄悄地告诉了弟弟,并伺机做出反应,以解无油无水的肠胃。

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带两个朋友去看放在屋后的树。我迅速地打开那个布包,一看里面有五根油条,那香味决定了一定是可以吃的东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抽出一根,躲到楼上去吃了起来。按现在的话来说:那油条因为搁置久了的原因,不像刚炸出来时那样松脆。油条已变软,显得有些僵了,但嚼起来的味道却更香、更持久了。那时的我几乎还不懂什么享受,又是偷着吃的,不想与人分享,一根油条就囫囵吞枣似的到肚里了,于是想再去偷一根吃,但心里又怕又紧张,做贼毕竟是心虚的嘛!

但为了吃,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叫上弟弟,对他鼓励一番。弟弟闻到我嘴角油条的香味,也熬不住了,就去拿了两根,兄弟俩躲到楼上吃了起来。这一次,兄弟俩吃得很慢,将一根小小的油条吃到天昏地暗。

是夜,父亲陪着客人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先是喝酒吃饭,母亲收拾碗筷后就是拉家常。山村的夜黑得静,黑得冷,不久,父亲就陪客人上楼睡觉去了。那时只有楼上一间屋,只有两张床,一家五口人,平时是姐姐独睡一张床,我们兄弟俩与父母同睡一张床,我与父亲睡一头,弟弟与母亲睡一头。上初中后,我不好意思再与父母同睡,于是,我就要母亲在粮柜盖上铺上被子当床睡。客人来了,特别是山外的客人,得留宿的,父母亲就要我去跟三叔睡,要姐姐去跟同村的一个表妹或跟奶奶睡,将姐姐睡的床给客人睡。

那晚,我选择去跟三叔睡。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我还想着那包里的油条,我还想在客人上楼睡后,去偷一根过过瘾。

但这一次,却被母亲知道了。

因为母亲是最后一个上楼睡的,她要收拾碗筷、处理好灶膛的火烛、关好前后的门窗,最后才上楼睡觉。就在我拿到油条的时候,被母亲看到了。母亲先是一惊,继而是一笑,最后还说,一根油条吃就吃吧,比起一根树来,一根油条算什么!自此,我才从母亲嘴里知道那叫“油条”,母亲还告诉我“油炸桧”的故事:一根油条是由二根面条黏合着在油锅里炸出来的,那黏合着的两根面条分别代表秦桧和他的老婆,说秦桧是个害死抗金英雄岳飞的大奸臣,老百姓为了纪念岳飞,痛击秦桧,便创造了“油炸秦桧”(简称“油炸桧”)的典故。我们现在炸的、吃的油条,就是先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油炸桧”(也叫“油条桧”)。

经母亲这一说,我将油条视作那秦桧,恨得咬牙切齿,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油条吃得一干二净。到我躺到三叔床上时,我余恨未消,还想着那包里仅剩的一根油条,恨不得早点消灭了它。

一觉醒来,我精神抖擞,来不及洗脸,就来到贪睡的弟弟床前。一来是看看两个客人的动向,后来才知道两个客人一早起床随父亲去了山上,母亲正在灶膛做早餐,姐姐还睡在姑妈家里没有回来;二来是想让弟弟再享受一下油条的美味。我便将昨晚母亲讲的“油炸桧”的故事讲给弟弟听,弟弟一听,果然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就下楼将包内那根仅剩的油条拿了,稍一分就成了两根,我说,一人一根吧,吃了解解恨。于是,我们兄弟俩就坐在床上吃起那“秦桧和他的夫人”来,吃得那叫一个过瘾啊!

不一会儿,客人和父亲回家了,母亲张罗着他们吃了早饭。饭毕,一个客人说,那我们就要走了,谢谢老朋友了;另一个客人说,到城里来就来我家。父亲应付着说,山里没什么招待的,有空来山里嬉。这时,我听到一个客人在说,唉,我包里的几根油条怎么不见了?声音虽轻,但我还是听得十分清楚。只听父亲说,是不是老鼠给吃了?客人说,我放在包里,还扣了扣的,挂在椅子上,不会是老鼠吧?这时,我听到母亲故意将碗筷收拾得很响,母亲大概是嫌客人啰唆,那么大的树都送给你们了,几根油条算什么,还不快点走。父亲感觉到了什么,笑着对客人说,我家有两个大老鼠,恐怕是他们给吃了。大老鼠吃了就好!就好!客人也无奈地说。随后就是脚步渐渐远去的声音。

只有我和弟弟静静地一动不动,像犯了什么错似的躲在被窝里。

不久,我有幸第一次随父亲去了趟县城。县城熙攘的人流、热闹的街市我无暇顾及、无从欣赏,我只是要父亲买油条吃。父亲拉着我的手,慷慨大方地在街头的炸油条摊上买了十几根油条,我大饱口福,一解奸臣秦桧之恨,二解几年前偷吃客人油条不过之瘾。

回家的路上,我吃着油条,走着四五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一个向往县城的念头悄悄地随着那嚼碎的油条埋进了我的心里。

跟着父亲去种田

读初三前,学校会放农忙假,一般是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一次一个星期。

在我的四肢逐渐发达的过程中,为父母助农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从只能给父母当下手,到独当一面;从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到可以当一个劳动力支配;从几十斤的担子,到超过人体重量的担子……父亲说,有点像个后生了。母亲也常常夸我说,你真聪明,一看就行,一做就会。比如:从拔秧到插秧,从耕田到除虫,从割稻到打稻,整个程序我不仅都已学会,还能熟练地操作。

最深刻的,是跟着父亲翻一座大山,去七八里路外的土名叫“柿树下”的地方种田割稻。

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叫我起床去拔秧。来到田头,我按照父亲教我的办法,右手紧紧地抓住一小撮秧的根部,左手配合着右手,将这一小撮秧苗推向身子一侧,猛地一提,它便离开了泥土。我将秧苗根部的泥在水里清洗,这种清洗不能太用力,以免把秧苗的细根洗断了,但如果带的泥土太多,就又增加了秧苗的重量。开始时,我拔好一个秧苗,父亲已拔好三四个了,等我也快起来时,父亲和帮工已将拔好的秧苗甩干水装上篮子,他说够了,可以回家吃早餐了。

早餐后,一行人挑着秧苗翻山越岭赶了一个多小时来到田头。父亲一番分工后,大家就各自将秧苗抛到田里,卷起裤腿下田开始插秧。父亲要我靠着他的方向插,他插得很快,不一会儿,我就远远地被甩在后面。我插的秧不时会插在我的脚孔上,这样是插不了秧的,我只好从边上挖泥土过来,填在脚孔上,再插上秧;同时调整双脚的位置,使双脚后退时不在插秧的位置上。拿秧的左手又慢慢地分出秧,使右手可以順利地从左手拿到秧苗,不至于再花时间去分秧。这些要领掌握以后,我插秧的速度明显加快,到后来,几乎和大人们一样快,一行行一列列的秧也越来越整齐。父亲终于夸我:“会种田了。”

“会种田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面包含了多少程序和气力啊!从浸种消毒到催芽播种,从耕田耘田到拔秧插秧。就说拔秧吧!手的位置、用力的程度、双手的配合,蹲在水田里,屁股抬太高了吃力、太低又会泡到水里,浑浊的水泡湿了屁股,这在春季里不是件爽快的事。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队将所有的田地按人口分给农户。我家五口人,可以分八担谷田(种稻的水田),其中一半,分在七八里路外得翻一座大山的“柿树下”。按理这么远的路,是没有这么多谷田可以分的,我第一次跟父亲做了一天后,感到疑惑,回来的路上就问父亲,父亲说,那么远的路,分到谁家都不喜欢,我怕抽签抽到队里缺劳动力的人家,分下去了就很难调了,我是队长,就主动“座钩”揽下了。

七八里路啊!光空手来回走一趟就得两个多小时,还有一座高高的岭要爬,再说种田干活哪有空手的,不是挑担就是背锄头喷雾器什么的。春耕农忙时,我挑过秧苗去种田;暑假时,我几乎一周一次背锄头去看水,背喷雾器去给水稻除虫治病,什么螟虫、稻褐虱、稻瘟病、纹枯病啊!我不仅看得出,还会配药防病治虫。

到了暑假,我背着喷雾器翻山越岭,独自一人去田里除虫治病,四担谷田打一遍药水,要大半天的时间,太阳高照,干到大汗淋漓时,我会躲到树荫下享受片刻的逍遥,遇上雷阵雨,我就只好躲到离田有两三百米的人家里。中间要生火烧铜罐饭,我最喜欢选择水田东侧小溪的一个水潭边,从田北侧的山脚捡一些枯枝败叶,用几块石头垒起灶形放铜罐。那时的溪水真好啊,张口就可以喝,溪里还有石斑鱼、泥鳅、螃蟹等。我会花点时间去抓一抓,运气好时,抓得一碗一碟回家,给父亲做下酒菜,给一家人增加点荤食。

最无奈的一次,是我参加工作后,回家参加秋季农忙。

我起了个大早,随父亲和几个帮工一起,挑着工具去七八里路外的“柿树下”割稻。四担谷田的稻子安排两天时间收,第一天,我还勉强地将父亲交给我的担子挑到家里,一夜过后,两只肩膀肿成了馒头样。第二天,父亲虽然给我减轻了重量,但我还是吃不消,挑到半路,实在是痛得不行了,就歇在路边。这样歇着又自感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担当,于是,咬着牙坚持着,再挑一会儿歇一会儿。终于,天快黑时,父亲赶来接我了。

我跟在父亲后面,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说:“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干农活了,昨天一挑肩膀都肿得馒头样了。”我凭着可以领工资的口气继续说:“我再也不参加这样的农忙了,以后我出工资,请人做。”没想到父亲竟训斥我说:“千万别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的儿子就得參加农忙,就得干农活。”我不服气地说:“那您还让我读书,参加工作干什么?”

没想到,父亲更加严肃地说:“让你读书,参加工作,是让你忘掉农民吗?是让你不做农活吗?你在乡镇工作,不和种田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怎么能做好工作啊?”

我无言以对,感觉父亲话中有话,我甚至不敢和父亲离得太近。离开土地久了,会让人忘却土地的厚重,人就会轻佻起来、浮躁起来,土地始终是农民的根、是人的根啊!

以茶为纲

1981年那个严寒的冬天,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在生产队里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和山。

那个冬天,父亲天天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终于他不用听命于队长的安排,低效率地出工劳动;终于他可以在属于自家的田、地、山上指手画脚了,种出来都是自己的,一家人的生计就全押在这田、地、山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解决了全家的温饱问题;山上的茶叶使一家人有了经济来源。难怪父亲在分到茶山后召开的家庭会议上就一锤定音地提出“以茶为纲”的口号,将茶叶生产作为走上富裕生活的重中之重来抓。

父亲当过村会计,参加过公社举办的茶叶生产管理的培训班,懂得茶叶的价值。因此,未待开春,就率领一家人将猪栏肥挑上茶山,对茶山进行翻耕,将猪栏肥埋于茶树基部;借来茶树剪刀,并对茶树进行冬季修剪;买来茶树苗,在地头沿坎的地方种上茶树苗。春茶采摘时节,父亲会教我们如何采摘;夏季采摘前,父亲又率我们上茶山进行中耕锄草。至秋茶结束,一年中有将近一半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茶叶上。当然,茶叶给我们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几年下来,不仅还清了债务,还彻底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我第一次穿上令人羡慕的“的确良”衬衫、第一次穿上令人骄傲的“解放鞋”;父亲还破天荒地买了块“上海牌”手表、买了辆“海狮牌”自行车,为姐姐买了台“凤凰牌”缝纫机,为家人做了新衣服、新家具,一家人的生活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那年月,采摘茶叶成了整个山村的一件大事,男女老少齐上阵,采摘的、烧饭送饭的、挑担出售的,你追我赶,分工明确。在山上,村民们一边采摘,一边还会开心地唱起山歌,嘹亮的歌声把村民们愉悦的心情激荡在山与山之间,他们感谢党和政府有如此好的富民政策,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感谢那些喝茶的人,没有他们,满山的茶叶就不值一个钱;感谢邻村的茶厂,是他们每天收购村民采摘的茶叶,让草一样的茶叶变成人民币。那时的村民不在茶叶上施农药,整个采茶和制茶的过程都十分注意卫生安全,没有人弄虚作假。供销社和茶厂也对村民负责,总会在一定时间内将村民手中的“白条子”(就是村民将茶草出售给茶厂后,茶厂出具给村民的有固定格式的“发票”)兑换成人民币;总会提前告诉村民采摘的时间和收购的价格。整个山村处在有条不紊的祥和气氛之中。

那时,我正准备中考,父母亲为使我能安心读书,宁愿自己辛苦或花钱雇工采摘茶叶,也不让我回家采摘。我只能在礼拜六、日的时间上山体验采茶的生活和替父母排队卖茶草,然后将“白条子”交给母亲保管。

因为茶叶对改善村民生活的重要性,更因为白天采摘的茶叶,出售后就可以变成人民币,特别是在清明谷雨期间,会有人偷偷地上山躲到不易被人觉察的地方,偷偷地采摘别人家的茶叶,而且越赶早,茶叶价格就越贵。因此,那时有劳动力的人家,会天天上山看守茶叶。礼拜六、日的时间,父亲就要我去离家最远的茶山看守茶叶。

我很乐意去看守茶山。一大早,父亲就给我准备了铜罐、一把锄头和钩刀,父亲要我学会烧铜罐饭,还说这是山里人必须学会的;母亲给我准备了一份霉干菜,我就带上这些去离家三里路的、得翻一座山的茶山。

这座茶山是村集体的,因为路远,分到各家各户管理很不方便,村里就决定实行承包。在没有人主动投标的情况下,父亲承包了三年。父亲知道,承包这样一座茶山是有风险的,从管理到采摘都需要雇人,而茶叶采摘期间家家户户都要先采摘自家的茶叶,一旦自家的采摘好,再来采摘,时间上就晚了,不仅茶叶会老,茶叶的价格也将大打折扣,这样就完不成承包款,就要亏。但要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承包茶山也许是条捷径。

父亲就利用了一个时间差,去山外的村子雇人来采摘,因为等我们村的茶叶好采摘时,山外村子的茶叶采完了。加上父亲学到的茶叶生产管理技术,使得一年下来,三年的承包款就完成了。

茶山靠山腰的一侧建有一个看山棚,里面有父亲用竹木搭就的简易床,棚边有一口清澈的水池,可以用来淘米做饭。我先是拿着钩刀沿茶山边转了一圈,说真的,那时的我才读初中,对偷茶叶的人,我还是心存怯意,真遇上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也许是偷的人比我更有怯意,远远地见有人在巡山,就不敢来偷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在我几次去看山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现偷茶叶的人。

这样看茶山的机会,我不仅学会了烧铜罐饭,而且一个人守着一座茶山,我也不感到寂寞和无聊,这是否就锻炼了我的一份耐心和毅力呢?至今我还不得而知。

其时,正好山上的一种叫“覆盆子”的野果成熟了,我就爬进茶山边的草丛中去采;又是春笋生长的季节,家中正缺下饭的菜呢!刚好茶山边有一片毛竹林,我就深入其中,用锄头挖了几块,剥了皮,用铜罐煮熟,这样,回家就省了一道程序,为此,母亲还偷偷地夸我有能耐呢!

更多的时候,我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中,看蓝天白云悠悠在上,看群山连绵起伏不断,不知哪里是个头?想着父亲如何一个人顶天立地地担当起一家人的温饱问题。

小小的我,在夕阳西下时分最后巡查了一遍茶山后,背起锄头,带上铜罐,下山回家去了。

打栗的日子

在我爬不了树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满树的板栗由生产队组织的人打下、捡起,挑到村里的大会堂,等全部打完后,再按人口分配给各家各户,我才有机会吃上板栗,生吃熟吃都十二分的喜欢。母亲会藏起部分送给没有板栗吃的亲友,部分留到过年时炖鸡汤用。板栗炖鸡汤,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也是山村的一道美食。

后来会爬树了,每到板栗快要成熟时,我几乎都要择时择山去打栗,说是打栗,其实是偷栗。村里的板栗分布在大大小小的七八条山沟里,生长在山、田、地头边;最大的要两三个人合抱,听大人说该有三五百年的树龄了,小的也有几十年上百年了。大的树我根本爬不上去,就选择那些容易爬的板栗树。为了不被人发现,我还专门选了几棵易爬易撤又方便观察的板栗树,每每得手,我都会喜不自禁地一个人躲在山上剥板栗吃,悄悄地带一些进村回家,晚上在弟弟面前炫耀,共同分享那份快乐。

再大一些以后,脸皮反而薄了,偷偷摸摸的感觉总是让人心虚的。然而美味的板栗诱惑着我,时常饥饿的肠胃催促着我,我就借几个理由去实现我的欲望,割番薯藤给猪吃、上山割草砍柴、到田头挑稻草等等。我知道,每当我挑着这些回家遇到村民时,总有几个人用别样的目光看我,好像我偷了什么似的。当然,我才不会自曝囊中物,而是脸不改色心不跳地从容而过。一到家,我就会迫不及待地从番薯藤里、柴火里、稻草里取出我的板栗,那时那刻,一份浓浓的满足感滋润全身。可以这样说,小时候我面对的所有压力、不幸和无奈,几乎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分解、消化和发泄的,它是我成长的见证,是我成长的历练,更是我成长过程中对真善美的认识。

父亲把我转到山外的中学读书了,我知道父母的用心,我理解家里的处境,我得好好读书,给父母争气。那时候的我,尚不知道学而优则仕,但知道读好书考上了可以转户口,可以参加工作领工资,那几乎是每个农家子女都梦寐以求的,可惜的是,梦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的。我常常感叹:同一个天地间,山里山外同宗同亲,为何有贫富贵贱!都是青春年少同室寒窗,为何命运会大相径庭!

与山里的中学相比,山外的中学就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不是校园不是教室,不一样的是老师和教学。没有休息日,白天是课,晚上还是课,除了课堂作业还布置很多课外作业。一句话,有做不完的作业,什么类型的都做,让你除了吃饭睡觉撒尿就是上课做作业。

就说语文吧!上完一课,老师就让我们将课文中所有的成语、词语和生字都抄写并解释,主要段落都要会背,从文章线索、中心思想到论点、论证、论据,都让我们熟记,一个单元完了就要小考,几个小考后就是期中考,最后是期末考。感觉一个学期下来,除了上课就是作业,除了考试就是分数。回家的时间没有了,哪还有心思去想打栗的事啊!打栗的激情早被沉重的作业压垮了,板栗的香味早被霉干菜掩盖了。感谢母亲记得我的偏好,悄悄地留存着一些板栗,待我寒假回家后做给我们兄弟俩吃。大年夜,又是板栗炖鸡汤、又是大块的猪头肉,肠胃一时受不了那份油气,好多次都吃得拉肚子。

饶是如此,那一天那一餐,我还是要尽情地吃的,因为过了那一夜就没有这样的享受了。

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我村的板栗一直是属于村集体的,也就是说由集体统一管理、采收,再按人头分配给各家各户的。年景好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人可以分到百余斤带壳的板栗(如去了满身都是刺的壳,可得四五十斤板栗子),母亲将分到的板栗收藏起来,除了有人来收购会换些人民币、有好亲贵友来访会取出一些食用或馈赠外,一般要等到过年了才会拿出来给我们享用。进入90年代后,村里的年轻人基本外出打工了,而山外平原地区的嫁接板栗迅猛发展,嫁接的板栗两三年可结果、七八年就进入多产期,而且果大质好价又低,进入市场后深受消费者的青睐。这样,村里的实生板栗就不再是什么稀缺货,村干部终于定下来对这些板栗树实行承包。

想当年,为了防止有人偷,在板栗快要成熟时,村里会安排两至三个人,看管分布在村前村后十几条山沟里的板栗,但偷板栗的事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可以说,在我诸多的偷事之中,板栗是我偷得最多的,也有几次被看管的人发现,由于我个小身灵,没有让看管的人抓住。

我偷板栗的机会就在那些女人、孩子回家做早饭和男人回家吃早饭的时间。趁着四下无人,我动作迅速地將偷来的板栗放到装鸡鸭的竹筐里,再铺上些稻草,到时就与鸡鸭一起挑回家。

一个周末的中午,为了能在下午去学校前弄到些板栗,好放到书包里带去学校享受,我选在村民们都回家吃中饭的时候,挑一副空篮子(装番薯藤蔓用的)来到自家有一棵板栗树的地头割番薯藤。我看看四周无人,就像猴子一样迅速爬上地头的板栗树,用力抖一抖树枝,就落下了很多的板栗;我又滑下了树,将落在地上的板栗捡进篮的底部;然后割起番薯藤,并装入篮中。

回家的路上,刚好碰到吃了中饭上山看管的人,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我的担子。当时,我还真怕他会翻看,马上说:“我妈要我割担番薯藤后再去学校的,为了赶时间,我只好早点来割了。”看管的人好像听出了我的真诚,到学校得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坐车,也不是假话,就和我擦肩而过了。

我心跳加快,一口气将担子挑回家,取出板栗,就上学去了。

还有一次,看看天快要下雨的样子,在地里干活的人一般都要在下雨前赶回家。我想,此时去偷板栗应该是个好机会。我拿了把草刀,就漫不经心地把脚步移向心中早已想好的那棵板栗树。路上遇到几个急急赶回家的村民,他们不解地问我:“都快要下雨了,还出去啊?”我说:“没办法啊!家中草不多了,下雨前得割几把,要不羊就没得吃了。”

我家养着几只羊,这是村民们都知道的。因为放羊上山,沿路多次偷吃了村民的庄稼,每次都是父母去赔礼道歉。但羊以食为天,牲口要吃,人怎么拦得住呢!父母就将羊关在猪圈里,要我们姐弟仨有空就上山割草。

醉翁之意不在草,我来到板栗树底下,估计此时此刻不会有人在地里或路过此地了,就立马上树,以十二分娴熟又轻快的动作折下许多有板栗的枝条。其时,天真的下起了雨,我一不做二不休,又折了许多才下树。我将板栗分批转移到自家的一个番薯洞前,拿下封在洞口的砖头,把板栗扔进洞里。雨越下越大,我只好钻进洞里先避避雨再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雨停了。我爬出洞,复将砖头按原样封了洞口,到附近的山边割了几把草就跑回家去。

那天,父母当着姐姐、弟弟的面表扬了我,说我为了那几只羊,不怕下雨上山割草,答应等卖了羊,给我做新衣服。

看来,与得到板栗和新衣服相比,淋湿衣服算得了什么呢!

媒公

我的记忆里,父亲当过三次媒公。

同村的银汉到了婚娶的年龄,看上了舅舅的小姨子,也就是舅妈的妹妹,就托人要父亲做媒,父亲推辞不过,又受“一生要做三次媒”的影响,就答应了。

这个媒,父亲做得好艰难。

去女方家得翻越两座山岭,一次来回至少得两个多小时。夏天热,翻山越岭后大汗淋漓,一身的汗臭到自己家,冲冲洗洗还没关系,去女方家这个样子,就把女方给吓坏了。冬天,那时年年会有几场大雪,一下就是几天几夜,山的南面还好,太阳晒晒会化掉,朝北面的山被大雪一封,十天半月也没法行走。春秋天,农事繁忙,除了下雨天,难得出门去说媒,下雨天呢,山路泥泞难走。没办法,摊上这样的好事,再难也得出门。

再难就是舅舅的原因。舅舅是外公六十岁时出生的,十岁了还要含着外婆的奶头睡觉。外公外婆生了四个女儿,母亲是最小的一个。外公晚年得子,一家人都对舅舅疼爱得不得了。十八岁时,舅舅想要老婆了,而且非美女不娶,外公外婆和四个姐妹就千方百计地在各自的村里找,最后,三姨妈在村里物色了一个舅舅喜欢的,外公外婆就托人做媒,想尽一切办法把姑娘娶进门,成为我漂亮的舅妈。

山里人,靠山吃山。那时的村民十个有九个要进山偷树,卖了补贴家用,舅舅也不例外。遗憾的是,舅舅进山偷了树,常常因村里人告发而被公社干部搜查,树被没收,还要罚款,态度不好加罚学习班。口硬又不服气的舅舅就去告发他人,结果得罪了他人不说,使得自己在村里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

这难过的日子,我漂亮的舅妈是最有体会的。为了息事宁人,一个妇道人家只好去村民家赔礼赔不是,回家了又常常被舅舅骂。舅舅也真是,别人欺负不了,欺负自己老婆倒有一套,舅妈常常憋屈得跑到我家来哭诉。

这些事,多多少少要传到娘家人的耳朵里,就对舅舅产生了反感,父亲上门去提亲,他们都会说起这些事。父亲说,两口子过日子,就像嘴巴的上唇和下唇一样,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世上婚姻千千万,有相敬如宾的,有夫唱妇随的,也有妇唱夫随的,只要两个人为着共同的家,就可以成家立业、家庭美满了。

说到银汉,按辈分,他得叫生根“叔叔”,高中毕业,有文化有知识,不像他叔叔,小学都没有读完;银汉的父母都健在,在村里口碑好;家里条件也算好的,连新房都建了,不需要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夫妻俩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一点希望都没有。

问题出在哪里?父亲一下子想明白了,做起了舅妈的工作:有个妹妹嫁到村里来,就会多一份力量,姐妹俩可以帮衬照应,对舅舅来说,既是一种压力,使他尊重舅妈,不敢对舅妈怎么样,更是一种群众基础,村里也多了一家和舅妈说话的人。父亲还要银汉主动,多与叔叔、婶婶说说话,多帮叔叔、婶婶做做事,争取叔叔、婶婶的支持,那就一定会成功。这一招起了作用,舅妈先动了心思,她和父亲、银汉商量着,由她叫上妹妹来村里,然后给银汉创造机会,接着就看他们的姻缘了;舅舅也主动上门,向岳父岳母赔礼道歉,还说两姨夫一定会像两兄弟一样,好好相处,好好过日子的。银汉大喜过望,感觉曙光就在眼前。

最难的一步棋,就在接下来银汉的表现了,成败在此一举。父亲和银汉为了第一次“约会”的事,整整谋划了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银汉和舅舅的小姨子真的成了。

父亲做的第二个媒,是同村二姨妈的小女儿(我的小表姐)。

距村一里路外,一户姓赵的人家,看上了小表姐,就托父亲做媒。想想第一个媒,父亲觉得这个媒,路近,该省力多了,就没有推托,收下了媒人礼。

毕竟是同村的,又是两姨夫,加上男方一次次地上门,帮助二姨妈家,上山下地干活,邻里三村的也都知道个底细,二姨妈一家人心里早就默认了,但也要故作一番姿态,让男方和媒人多花些力气、多费些口水。一来,显示男方的真情实意,二来,显示女方不是那样随随便便的人家。

那时的媒人,工作量可不小,一旦接受了聘礼,就得千方百计地促成婚姻。说来也奇怪,在我知道的山村,几乎很少有不成功的。那时的媒人,聘礼没有白白收的,喜酒也没有白白喝的。收了聘礼,要成就姻缘;喝了喜酒,就得协调婚后两口子闹矛盾吵离婚的事,只要男方或女方找上门来,媒人再忙,也得去调解促和。

父亲做的第三个媒,也是最后一个媒,就因双方成婚后,男方抽烟、喝酒、劣性难改,后来,又爱上了赌博,还常常家暴老婆,两口子因此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父亲不知多少次上门做工作,最后,终因男方涉赌聚赌被抓而放弃调解……

父亲退了聘礼不说,还发誓,从此不做媒人。

送您去天堂

得知父親已是胃癌晚期,我马上联系在省城肿瘤医院的老乡,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赶了过去,这位老乡看了X光片后,确认无疑地用乡土话对我们兄弟俩说:“胃癌晚期,已扩散,开刀,三个月;不开刀,六个月;没有必要到省城来。”斩钉截铁没有多余的字,就像早就知道我们要说的话一样。

回来的路上,我在思忖该如何面对死神的宣判?该如何面对父亲,还有母亲?

住了几天院,父亲说:“没事了,城里太热,送我回家吧!”

主治医师是同乡人,和父亲熟,含着泪对我说:“还是回家吧!多吃些蟾蜍、蛇、黑鱼之类的,多回家陪陪他,让他开心。”我说:“父亲平常要喝酒的,怎么办?”医师说:“就让他喝吧!少喝点,控制好量就行。”

我对父亲说:“住到我家去吧!”父亲说:“家里还有你娘呢!”我说:“把娘也接出来啊!”父亲又说:“你们都上班,山里凉快,还是回山里好。”我怕再坚持引起父亲的怀疑,就没有再说什么,和往常一样,叫了辆车把父亲送回老家。

此后,每周回一趟老家,父亲还是和之前一样,到地里干些活,早起早息。父亲说:“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看到你们来很是高兴。”陪父亲喝点酒,父亲高兴就要再喝,我劝。父亲说:“你们别劝了,还是让我喝几盅吧!能喝多少算多少?”

再后来,父亲说,你们兄弟俩没有必要每个星期都来看我,和之前一样,一个月来一两次就行,工作要紧。接着说,那些蟾蜍、黑鱼什么的,也不要买了,都吃腻了,也不想吃什么了。

我越来越感觉父亲的异样。

我一次次地扪心自问,该不该跟父亲说真话呢?什么时候说?难道要等到他临危了再说吗?

我和妻子、姐姐、姐夫、弟弟、弟媳商量,他们都说,由我定。我举棋难定啊!辗转反侧,人生第一次陷入矛盾和困境。

周末,我独自一个人回老家,和往常一样买了几份下酒菜和父亲喜欢喝的浦江黄酒,当然还有父亲要吃的药膳。

秋天了,太阳一落山,天马上就阴沉了下来,随之而来的阵阵山风,让我打起几个寒噤。我在想,该不该对父亲说呢?又该怎么说呢?

夜色下,父亲已穿起了两件衣服,坐在堂中,等着我陪他喝酒。

不知过了几巡,我借着酒劲,鼓足勇气终于想要说出的时候,父亲却没事般先于我说了,父亲说:“你也别说了,我自己都感觉到了,就像当年你爷爷的病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父亲还突然说出了爷爷的死、堂侄儿的死、小姑姑的死,他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注定的。你们不要为我这么忙来忙去了。”

那一晚,我好想喝醉,不是假装糊涂,而是想麻醉自己,为什么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办法把他留在我们的生命里?

父亲直面自己日渐嘶哑的声音、日渐消瘦的面容,一次次向我感叹:这日子怎么会变得这么慢!就像小时候一样,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我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看着父亲日渐灰暗无力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可我无能为力啊!只能背转身暗自流泪。

终于,在一个周末,我向父亲说出了实情。我原以为父亲会有所表现,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一脸的平静和安详。只听父亲说:“你们别费心了,从你们去杭州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你们要我去旅游、你们要我吃这吃那、你们每星期都回家来看我,我就想着我的病怕是不行了,当年你爷爷也是这样。”

离六个月的日期越来越近,我是长子,我不得不思考六个月后的安排。

看着父亲日渐衰弱的身体,我一方面思考着如何给父亲享受一段全天候有人照顾的日子,另一方面思考着该怎么给父亲一个满意的归宿。于是,我想起了父亲的不屈和艰苦的岁月。

父亲原来可以吃“铁饭碗”的。18岁招工到金华地委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后因爷爷病重一连几封信催他回家,一回家就与“铁饭碗”无缘了。

回家当了村会计,入了党,可惜好景不长。一村民入室偷了集体公款,村书记与偷者达成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嫁祸于母亲,从而吃了一场冤枉官司。这场官司,不仅让父亲经受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考验,更让父亲经受了来自村干部的打击、村民和自家兄弟的冷嘲热讽,直至兄弟相煎。刚强的父亲如“金鸡独立”般撑起他能撑起的天,从生产队长到调解主任到村支部副书记,从开荒辟地种茶山到创建村茶叶加工厂,从机耕路到简易公路,从柴油发电到高压照明……

我到县城工作后,曾经在一个老领导的关照下,把父亲安排到一个局机关当门卫,母亲也跟着到城里。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父亲在城里度过了几年相对舒心的日子。后来因为局长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门卫也跟着换,无奈之下,父亲选择了回乡下老家。但我知道,这次回家,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母亲死活不愿再在城里待下去,借这个机会一定要回家。父亲给我留下字条说:“我儿,你找的单位我和你娘去看过了,你娘就是不满意,要回家。我前半辈子欠你娘太多,后半辈子得还她,就跟你娘回家了。”

这一回,难道就是父亲的归宿吗?

父亲又住院了。

这段时间,白天我特意安排了姐姐、妻子和弟媳三人轮流去照顾父亲;晚上,由我和弟弟轮流值班。

住了一段时间,父亲主动提出要回家,他对我说:“儿子,我没有几天了,就让我再回一次老家吧!”

我把父亲送回老家的当儿,悄悄地在父亲的耳边说:“爹,您就在老家安心吧!回头我就准备您的后事,我会向您报告的,一定要让您满意……”我说不下去了,我哽咽着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山村。

医师说,父亲只能活三天时间。

父亲离世的前半天,我将后事的安排全都报告了父亲。

我把姐弟都叫到一起,跪在父亲床前。我手拿着稿纸,眼含着泪,一字一顿地向父亲报告:“爹,我要给你在县城的殡仪馆安排一个隆重的追悼会,由村书记主持,由镇领导致悼词,由行伍出身的大叔代表亲属讲话,然后给您默哀鞠躬,最后是遗体告别仪式……

“爹,追悼会后,我要送您到公墓。公墓我都选好了,西邊一区八排八号,那个地方前后左右都已有人比您先到了,您不会孤单,我们来看您也方便……

“爹,我之所以不把您安排到老家,就是不想您和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在一起,老家是出生地,也是伤心地。祖国那么大,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您从小就教育我的;还有就是,还您原本就属于城里人的命……”

父亲每听完一段,都含笑着点点头,姐姐和弟弟早已哭成泪人。我知道,父亲笑得很安详,走得也很安详。

就这样,那一晚,我把父亲送去了天堂。

乱弹情结

父亲离开我们13年了,开始的几年,我几乎是平均一个月才回老家一趟,天气好时,会到小时候曾经砍柴放过羊的山上转转,到母亲的菜地里走走。有时吃了饭回城,有时东西一放,和母亲寒暄几句就走,从没有在老家陪老娘住过一晚。母亲倒也坚强,一如“文革”末期含冤受难时的表现,一个人孤独无聊地生活在那个小山沟里。

直到去年底,我不知什么原因作怪,向在城里打工的小时候的玩伴,租了离家百余米的三丘田,回家和母亲一说,没想到母亲很是高兴。母亲说,这样一来,我种地就更方便了,可以将自己种的那丘田给大叔种。我说,我想种地呢才租的,明年开春后,我要每周的双休日都来老家陪你,我还要在老家住一晚呢!母亲听后不相信似的,但好心情明显写在脸上。

说干就干!当田地里的玉米、毛芋、生姜长出嫩芽,葫芦、黄瓜、南瓜的藤蔓节节向上,当茅厕的改造顺利完成,自己安睡的床铺也在老房的二楼布置恰当,2014年的5月10日,周六,我回老家,一是问候老娘,陪老娘过母亲节,二是今晚我就要住在老家了。是夜,母亲高兴得烧了几个糖水荷包蛋给我吃,土鸡荷包蛋,糖水的,母亲亲手做的,屈指算来,我该有三十几年没有吃到这样的荷包蛋了;在老家的黄泥房里睡觉,我也该有二十几年没有享受了。

老家的夜和白天一样静谧,不同的是夜有蛙声一片,给初夏时节带来些纷繁。不知是蛙声还是小溪的流水声,抑或是夜的寂静,这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来,走到门口,仰望在两岸黑黝黝的青山夹持下的星空。些许的凉意更刺激了我的思绪,何不趁此机会去整理整理那堆一直没有整理过的杂物?

这堆杂物是我参加工作后,将自己在学校读书时留存的书籍、报刊和小时候买的小人书以及父亲当村干部时分发的报纸、学习的材料等,都集中放在楼上的一个角落里,一直没有去理过它。父亲过世后,母亲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又将一些父亲用过的笔记本、父亲生前喜欢看的报刊杂志等堆在一起,我曾经对母亲说过要好好地理理它,今天终于可以实现了。我将那盏可以移动的节能灯从床头移到这个角落,光线一下子显得比白天还亮堂,就细心地整理起来。

我将报纸、书籍、杂志等分类,不一会儿,双手就沾满了灰尘,动作稍微大一点,灰尘就会钻进我的鼻孔,刺激得鼻孔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幸亏隔壁的老房都无人居住,要不就吵醒了邻里。

理着理着,突然,一本手抄本让我眼前一亮,不同于一般书籍和杂志,厚厚的,长长的,拿在手上满是灰尘。我小心翼翼地抖去灰尘,翻开中间折着的有些硬化的折,霎时,三行清晰可见的字跃入我的眼帘,我整整注目了这三行字几分钟,父亲铿锵有力的笔迹重新回到我的记忆深处,它让我好奇,它让我兴奋,更让我感到父亲的非同寻常。看来,我得暂时停下,先将这本手抄本好好地看看再说。

我将灯移到床前,将手抄本放到床前的旧桌上,下楼洗了洗手,擦干后回到桌前,坐下来用餐巾纸轻轻地擦去手抄本上的灰尘,然后从中间反向地折了折,顿时手抄本就基本恢复了平整。这本手抄本长宽约三十厘米,按老式线装从左往右翻的。封面已斑驳陈旧,从右到左竖写着三行字——“公元一九六三年正月”“何永富抄”“其次知曲”。

我小心谨慎地翻过第一页,反面便是“未成礼仪成婚配,不读四书也做官”两排字,第三页一看便知是浦江乱弹的剧目:《过府拜寿》《曹恩上路》《全家福》《悔姻緣上下》《斩妻》《鼓楼相会》《喜怒哀乐》《梨花八仙》《龙虎山》《罗成写书》《赐福八仙》等,共二十部,此后就是剧本正本了,最后小部分是“工尺谱”,是浦江乱弹音乐的原始谱,共计一百六十四页,初步估算有四万余字。

我将书整齐地放于桌上,端坐床沿,往事如烟般袭上心头。

父亲曾经是村什锦班的骨干,逢年过节都要组织什锦班为村民助兴为节庆热闹。我清楚地记得,1987年春节,父亲带领村里的什锦班,用村里的拖拉机载到四十里路外城里,参加全县什锦班的大汇演,傍晚时分回家,带来了一个大镜框,里面有一张奖状,写着“中何村什锦班参加全县什锦班汇演纪念奖”,父亲将它悬挂在家里的墙壁上,常常驻足看它,引以为傲。1996年春节,我和妻儿一起叫上岳父、岳母、大舅子等一家子人,到山沟里我的老家拜年,父母亲那个高兴激动就甭提了,最令岳父一家人想不到的是,父亲叫上村里的什锦班来家中助兴,邻里的亲友都纷纷赶来观看,那悠扬的唢呐声、铿锵有力的锣鼓声,一时响彻在小山村的上空……两年后,1998年,我儿子五岁了,我带妻儿回老家和父母一起过年,刚好在建德新安江工作的大叔也带一儿一女回老家陪奶奶一起过年,父亲和大叔一合计,年夜饭就一起吃了。饭后,父亲一招呼,村里的什锦班就一下子聚拢到奶奶家里,在吹号手的引领下,各种打击乐器和吹奏乐器或先后或共鸣、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慷慨激扬,更有激情歌喉的演唱,把什锦坐唱班的乱弹音乐演绎得淋漓尽致……

让我遗憾的是,父亲于四年后的元旦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的离去,也使得村里的什锦班失去了一个主角而陷于瘫痪并最终解散。

2009年,组织安排我到文联工作,遇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全县第四届什锦班比赛。县戏剧家协会报了个方案,我和主管的县委宣传部一汇报,分6个赛区64个班参加的全县什锦班大赛就这样开始了。从预赛到决赛,从城区到乡镇,每一场赛事都热闹非凡,每一班都拿出看家本领,从仪表到着装、从乐器到班旗,看得出都进行了认真的准备,充分显示了浦江农村什锦班的实力和普及程度,更是丰富了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

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多,可我还是没有睡意。一手按着父亲的这本浦江乱弹手抄本,几个疑问让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我在想,父亲是从哪里抄的浦江乱弹剧本?才读过初小二年书的父亲,时年才23岁,何以对浦江乱弹有如此大的兴趣?这样一本有价值的浦江乱弹手抄本,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告诉我?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将父亲的手抄本拍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不到半天就有23位微友点赞,有11位微友留言,有微友说,这种资料是最富有感情的,工尺谱,真是宝贝;还有微友说,你老爸先见之明,儿子走文艺界,等等。

第三天,我联系上县戏剧家协会主席张杏强、浦江乱弹爱好者陈金根老师。他们在看了剧目,翻阅部分剧本和后面的工尺谱后,认定该书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深藏民间的浦江乱弹剧本,一本地道的浦江乱弹工尺剧目手抄本。除了一些现在已经被挖掘的浦江乱弹传统剧目,如《曹恩上路》《访主四部头》《铁灵关》《全家福》等浦江乱弹本宫戏之外,该剧本具有罕见价值的是,其中含有目前浦江乱弹界不为人知晓的《失放》《报仇掛榜》《鼓楼相会》及《渡河》等浦江乱弹折子戏,这本剧目的获得可以说为浦江乱弹剧目逮到了几个“漏网之鱼”。随后,我复印了三份,分别给他们一份,自己留一份,将父亲的手抄本移交给县档案馆,算是给父亲一个交代,给手抄本一个归宿吧!

2014年5月8日下午,浦江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召开了第三次代表大会,选举我为浦江县文联主席;5月10日晚发现父亲的浦江乱弹手抄本;5月13日下午,浦江县婺剧促进会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推选我为婺剧促进会副会长,负责浦江乱弹整理工作——六天时间里,先后发生了三件事,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

冤案

村會计,在村里是仅次于支部书记和大队长的第三把手,村里的计划、分配、财务、资产管理、户口管理、给公社的各种报表等等,都是会计的工作。

父亲年轻时被招工到金华地委的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十分珍惜那次机遇,白天在工地,晚上到公司开办的文化补习班学习,短短两三年时间,就使父亲的文化水平从初小达到初中,不仅会打算盘、会写报告总结材料,还较好地完成了公司交办的各种报表任务,因此得到公司领导的表扬。可惜因为爷爷生病了,连续几封信催父亲回家替爷爷主持家务。父亲请假回家后,面对病重的爷爷、四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就再也回不了公司了,哪怕后来公司领导安排人到村里来招他,还告诉父亲公司马上要转为国营公司了,你回去上班就等于有了“铁饭碗”了。父亲还是不为所动,没办法啊!长兄如父,他得担当起一家人生计这个责任啊!

公司派来的人到村里,是支部书记接待的,父亲是支部书记的大堂弟。有了这层关系,加上公司对父亲的高度评价,不久,支部书记就安排父亲当上了村会计;再不久,在堂兄书记的关心下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没想到的是,“文革”倒数第二年的春天,一场不幸就降临到我家。村电工趁我家没人,撬锁偷走了父亲放在抽屉里的两百多元公款。那时村里正在安装柴油发电的照明线路,父亲那天刚好去四五十里路外的县城联系安装发动机的事,等回到家,天都已漆黑漆黑了,一家人都睡觉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去开抽屉时,才发现抽屉的锁被人撬了,急问母亲和我们三个姐弟,大家都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就报告对门的堂兄书记。村书记堂伯回答是母亲撬的锁,一场冤案就这样发生了。

“文革”结束,冤案真相大白。母亲的冤案得到平反后,一度被解除会计职务的父亲便要求支部书记恢复自己的会计职务。支部书记在年底的时候给父亲安排了第一生产队队长的职务。

父亲当上生产队长后,充分发挥了他当过村会计的优势和在公司学到的管理知识。从组织春耕备耕到夏季管理,从秋收冬种到冬闲期间的农田基本建设;靠山吃山,向田间地头要粮食,向山上要农副产品,特别是开荒辟地扩大茶叶种植面积,对增加村民的收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也为后来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仅如此,父亲还根据队里农户的实际情况,因户制宜,将生产队的两头牛安排给两户最困难的村民饲养,以增加一个劳动力的收入;将几处需要看守的茶山、林山安排给几个有残疾的村民看管,使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对离村有五六里路、需要翻山越岭的田地,安排青壮年劳动力去耕耘管理和收种;特别人性化的是对“地富反坏右”等所谓的“五类分子”,父亲认为都是一村人,都是同一个祖宗门下的,人为地分出不同阶级,并加以批判和斗争,不符合“文革”后的形势,不能再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了。所以,父亲一视同仁,安排他们生产劳动,真正体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团队精神。父亲的这一做法和另两个生产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村书记为此对父亲提出过严肃的批评,要父亲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阶级斗争。好在不久,中央就下了文件“给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的决定”,压在父亲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正因为此,在父亲的带领下,生产队没有发生上山偷树偷柴的事,也没有发生缺工旷工的事,大家同工同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谐相处在小山村里。

可是好景不长,村书记决定不再让父亲继续当生产队长,可是父亲当得好好的又不能说免就免。于是,村书记就来找父亲谈话,要父亲支持他工作,担任村里的调解主任;村书记还说,生产队长仅仅是个队长,调解主任就是村干部了,要管全村的。父亲是个组织纪律性很强的人,听党话跟党走,是他加入党组织那天起就立下的规矩,何况是堂兄的意见呢!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父亲转任村调解主任后,天气好就上山下地干活,下雨天和晚上就会去村民家走走、看看、问问,有矛盾纠纷的会主动上门“望闻问切”,开出处方,最后消化和解。对在“文革”中曾经非议中伤过我们的村民,父亲宽厚以待;对自家兄弟妯娌的过分之举,父亲每每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来强忍自己;特别是对村民反应强烈的茶叶要挑到两三里路的外村卖,费时费力不说,价格还任由人家宰割,要求村里办茶叶加工厂的事,父亲多次向村书记、大队长反映,可就是没有表态。

因为自己家的茶叶也是如此的待遇,加上村民们的怨声载道,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就主动请缨要求创办茶叶加工厂。为此,父亲还悄悄地利用到城里的机会,和认识的朋友说起办茶厂的事,在调查了解办茶厂的程序、设备和资金后,在年底召开的村干部会议上,大胆地说出了办茶厂的方案,得到了其他党员干部的支持,村书记无奈之下就把办茶厂的事交给父亲负责。

春节一过,父亲就起早摸黑、早出晚归,为筹建茶厂的事奔波了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赶在春茶采摘前办好了茶厂。看到村民们挑着一担担茶叶在村茶厂过秤、领到茶叶款后轻松愉快的样子,父亲欣慰地笑了。

戒烟与喝酒

父亲何年开始抽烟我不知道,但他开始戒烟是我上初中后。

暑假里,我大部分时间是跟着父亲去田里、地里和山上干活,田里种的是水稻,基本上是防病除虫加看水,地里的番薯和山上的大豆、玉米、茶叶等就是锄草为主。干一会儿,父亲会叫我一起到树荫下休息一会儿,这时,父亲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给我吃,就一颗,他自己也一颗。我一时纳闷,怎么父亲也像小孩子喜欢吃糖果了?一问才知道,原来父亲不抽烟了,想抽烟时就吃糖果来代替。我好奇地问:“糖果能戒烟吗?”父亲说:“真要戒,不吃糖果也能戒,戒烟有个过程,想抽烟了,嘴巴里没有东西还有点难熬,所以,就吃颗糖果过过瘾。”我在一边偷偷傻笑。

那时候,我还不懂抽烟和戒烟是什么关系,只在母亲就戒烟问题和父亲多次的争吵中,以及我参加工作后听到的“研究研究”就是“烟酒烟酒”的话,特别是很多人办事都要递烟、敬烟、送烟后,我才对抽烟、戒烟有了更多的认识。曾有同事劝我要学会抽烟,我不想学,更不想抽,但有人来办事照样向我递烟,一段时间下来,办公桌上就会有一堆各种各样的烟。我会将这些烟给单位里抽烟的人,梅雨季节时,烟两三天就会发霉,后来只好当垃圾扔了。

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为什么要抽烟呢?

父亲说,他是從金华建筑队回家后慢慢学会抽烟的,那时白天到田地里干活没得闲,下雨天和晚上就没事了,空虚寂寞难耐,就在族人的鼓动下开始抽烟了,慢慢地就上瘾,戒不掉了。抽烟要烧钱的,穷人家哪抽得起烟啊!于是就有村民自己种烟抽。那时最便宜的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父亲不知抽了多少。

有一年,父亲竟瞒着母亲将一块地全部种成烟草,种烟、晒烟花工夫不说,烟苗施肥、加工烟等都得花钱,家里经济本就困难,父亲将种粮食的地种烟,腾云驾雾地抽对身体没有一点好处的烟,母亲为此常常和父亲吵,以不烧饭不做菜来反抗,害得我们三个孩子也受罪。父亲想想自己理亏,就开始戒烟。

戒烟后的父亲,除吃吃糖果外,就开始喝酒。母亲并不反对父亲喝酒,因为酒,在农村过年过节时各家各户都要用。母亲早就从外婆那里学得做米酒的绝活,每到下半年糯米收成后,母亲就会做起糯米酒,除留足春节之需外,多余的每天供应给父亲喝。糯米酒喝完了,就会用番薯加工成烧酒,这种酒很难喝,喝多了对肠胃不好。等生活好转了,母亲就改用荞麦、高粱等做酒,以满足父亲的需要。更多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喜欢喝度数低的黄酒,常常看到父亲到村里的代销店喝黄酒,也就是“柜台酒”。改革开放后,啤酒发展起来了,父亲就开始喝啤酒,每每做工回家,父亲会先喝上一大碗啤酒,因为啤酒价格实惠,度数又低,喝多些也不会伤身体,父亲有时会让母亲喝,母亲喝了一口,马上说:“难喝,像洗碗水。”有一次,我听到母亲说像洗碗水后说:“妈,您喝过洗碗水啊?”母亲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上初三后的那年春节,父亲让我上桌陪客人一起吃饭,父亲还要我喝酒敬客人。那是我第一次上桌,也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喝酒,至于妈妈做的糯米酒,我早就偷偷地喝过了,甜甜的很好喝。正是这次上桌陪客人喝酒,让我感觉我长大成人了,我得有成人一样的作为和担当了。

我参加工作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回家时就给健在的奶奶和外公、给父母各买了一份礼物,外公和父亲的就以酒为礼,给外公买的是一箱严东关五加皮,给父亲买的是一坛浦江黄酒。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春节,一生戒烟但嗜酒的外公一百岁生日,那天一家人齐聚一堂,祝贺百岁老人。我是外公门下第一个吃上皇粮的人,那天我喝了足足一瓶的竹叶青。遗憾的是,外公在生日宴后的夏天寿终正寝了。

我的父亲就没有那么大的福气,年初给他简单地过了六十岁的生日,到年底就离开我们走了。

总结外公戒烟嗜酒、爷爷抽烟喝酒、父亲先戒烟后喝酒的经验教训,我选择了戒烟、适度喝酒,不让它成瘾。尽最大努力发挥酒的好处,规避酒的坏处。

人这一生,长命也好,中年去世也罢,生命于人终有定数。撇开伟人英雄不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大多是基于家人和对后代的影响,以及对所处环境周边人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讲,父亲的一生从村会计、生产队长到调解主任、村支部副书记,从筹办村柴油发电到通高压电、从创建村茶叶加工厂到通村简易公路,这些村里的大事都是在父亲的主动担当下办成的。从父亲死后我碰到邻里三村的人对父亲的评价看,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作为儿子最感欣慰的地方,也是最激励我的地方。

为此,我曾多次对儿子说:“爷爷让我从山沟里走到城里,爸爸要你走出县城,走到更大的地方!

我家的金华火腿

父亲有一手绝活,就是会腌渍金华火腿。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两头乌”的猪,猪仔嘛,不是到市场上买,就是到养母猪的农户买,一般情况下,年头正月里买猪仔,年尾腊月里宰杀,刚好养上一年。养猪的头数,取决于家里的人口数,人口多分的田地也多,猪可以吃的饲料就多,就很肥,能卖个好价钱。一般三口以上的农户要养两头,多的甚至三四头,三口以下的一般就会养一头。我家五口人,每年养两头猪。猪的饲料,是去年秋季割的番薯藤叶、萝卜,还有各种蔬菜残叶,等这些吃差不多了,春天的紫云英就可以收割了,接着是马铃薯叶;夏季,大多数农户的妇女会趁闲去田间地头和山上割些猪可以吃的草,山里人都叫“猪草”,比如:苦麻、蒲公英、马兰头、止血藤、马齿苋等等。所以,周末我常常被姐姐和母亲叫去割猪草。

由于家里生活条件不好,“三荒春”时节,人都饿得吃不饱,猪还能吃得好吗?一年下来,别人家宰年猪时,年猪喂得肥肥的,胖胖的,都有135斤以上,而我家的年猪不会超过120斤。父亲为此没少数落母亲:“你真本事!一年下来,连头猪都喂不大!”实际上,母亲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啊!开始的几年,因为家里实在是困难,养的两头猪除了两个猪头、两条猪尾巴和猪的肚里三腹(即猪肠、猪肚、猪肝)外,整个猪身子肉都出售给当时的供销社收购站,换取人民币。后来生活有了好转,就留下一头猪的肉给家里人享用。除了留下一小块肉,一家人尝个鲜外,父亲就将猪肉切成块,腌渍起来。年猪一般都会在农历的腊月宰杀,宰杀的第二天腌渍,20天后,父亲会将腌渍好的肉拿到清澈的溪水里泡泡清洗,然后吊上绳子,将肉挂在太阳下晾晒,我们都叫这样的肉为“腊肉”,将腌渍后的猪后腿叫“金华火腿”,等太阳落山后才能将腊肉收进家中,挂于灶台上方。我的家乡,盛产毛竹,家家户户都要用毛竹的枝条做成扫帚挑到市场上卖,而毛竹做扎箕、竹篮、米筛、火熜等竹制品,除了自家用外,也拿到市场集市卖,以增加收入。一年到头,有相当长的时间用毛竹的枝叶当柴火,烧菜做饭,毛竹枝叶燃烧后,特有的清香和锅灶头的油烟一起熏染着挂在灶台上方的腊肉和火腿,形成浦江县特有的“竹叶熏腿”,为“金华火腿”中的绝品。

我家留下金华火腿后,母亲常常用它来招待亲友。将火腿肉在饭锅上蒸,蒸出满堂的火腿肉香味,然后端到堂前的八仙桌上,再做上几道农家特有的土鸡蛋和时鲜蔬菜,给亲友当下酒菜,这是山里人的美味佳肴,小孩子只有眼馋的份儿。

我心有不甘,一次趁父母、姐弟都不在家,爬上灶台,踮起双脚,刚好可以托到火腿的底部,于是,我努力托了托,终于将火腿取了下来。用菜刀切了薄薄的一小片,塞到嘴里嚼起来,又切了一小片,我不敢多切,怕被母亲发现,又怕时间长了家里人回来,就马上将火腿挂上去。可是,取下容易,挂上去好难啊!绑在猪爪部位的绳子怎么都不听使唤,我的手累得酸了,右手不行,用左手,没想到我的左撇子更不好使。急得我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刚好听到隔壁堂兄回家的声音,我急中生智就叫堂兄来帮忙。可堂兄提出要切一块吃吃,才肯帮我挂上去,我气堂兄趁火打劫,可又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看到堂兄要切好大一块的样子,我心疼地说:“切小一点儿,再小一点儿。”毕竟堂兄个子高出我一大截,手臂长,力气大,一下子就把火腿挂了上去。我和堂兄就躲到一边,偷偷地慢慢享受起那一小片美美的香香的金华火腿肉了。

一次,有人来村里收购金华火腿,很多人家听到一只金华火腿值这么多钱,纷纷拿去卖。不一会儿,客人来到我家,看到挂在灶台上的火腿,他喜欢极了。客人说:“刚才收的几只太大了点,你家的火腿正符合金华火腿的标准。”我当时听不懂,后来才知道,金华火腿有很多讲究,比如:要“两头乌”的猪种,要腊月腌渍,猪的重量要在120斤左右;而且金华火腿还有等级,要看火腿的大小、重量、造型和肉质,就像评选美女,身材、身高、肤色、年龄、丰满苗条程度等。我家养不起肥猪,反而成就了标准的金华火腿,并且是“竹叶熏腿”,极品哪!客人很爽快地说:“你家的火腿太好了,卖给我吧,我出高价。”父母异口同声地说:“好!那我们就卖给你!价钱嘛,你看着给就行。”没有什么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桩好买卖就成了。客人被山里人的淳朴感动了,说:“来年还来你们村收购!”

等客人走后,母亲趁机将了父亲一军:“你还说我喂不大年猪,你现在看看,如果太大的话,猪腿能这么值钱吗?”父亲乐呵呵地说:“不是猪腿值钱,是你值钱。”

我相信,那一晚,父母一定做了个美美的梦。

父亲烧的菜

小时候,我最喜歡父亲掌勺烧菜,因为父亲烧的菜火候控制得好,菜的颜色鲜、味道美,不像母亲烧的菜,熟透了无色泽、缺少油味,几乎每个菜都带汤。父亲烧菜时,一门心思在烧菜,猪油也该用就用,全然不顾一年的计划,加上他招工到金华建筑队时在食堂工作过,烧出来的菜就有一种食堂菜的味道了。

父亲还会根据季节的交替,采集些野味改善一下家人的伙食,春夏之交耕田时,会到田里抓泥鳅和黄鳝;夏天闷热的夜晚,会到溪里抓石蛙、到水塘里摸螺蛳;秋后的晚上,背着梯子到黄泥墙的竹洞(建房夯泥墙时留下的,是麻雀的窝)里捣麻雀;运气好时会抓得乌梢蛇、野兔子之类的,这些都是山珍中的精品美食,也是荤食。素的野菜有山间细竹笋、竹鞭笋、紫藤花、苦菜、水芹菜、马兰头、蒲公英、野百合等等。想当年,这些野菜是贫穷人家的家常菜。

但是,父亲一般不烧菜,只在过年过节时,或者母亲身体不适时才会烧菜做饭。同样的菜,同样是家中的油盐酱蒜等调料,但火候不同、加料不同,色、香、形、味就不同。

在灶台边,我一边烧着火,一边看着父亲做菜,我想知道这么好吃的菜是怎么烧出来的?

比如烧红烧鱼时,父亲要我先把火烧旺,我纳闷父亲怎么还不放油啊?父亲说:“得先把锅烧热了,再下油,这样,鱼皮就不会粘锅了。”油下锅后,父亲用铲子将油往锅的四周运动,均匀地遍布半只锅了,就将预备好的一条大鱼轻轻地放入锅中间,霎那时,油炸鱼的声响弥漫在整个房间;一会儿后,父亲将鱼翻个身,又是一阵鱼在油锅里炸的味道。这时,父亲把自己常喝的浦江老酒浇到鱼上,顿时锅里冒出一股油烟,再把酱油浇到鱼上,然后用小调勺依次把盐和红糖均匀地抖落到鱼上,最后,父亲用勺子取锅内侧热水罐的水,沿锅壁一圈下去,盖上锅盖对我说,用小火慢慢烧。说完走外间抽烟去了。

一支烟工夫,父亲回到灶台,揭开锅盖,蒸气将鱼香散布开来,父亲用嘴吹开热气,用铲子搅搅鱼身子,感觉熟透了、入味了,就将鱼小心翼翼地盛到盘子里,保持了一条鱼的完整性。再抓起一小撮预先准备好的葱,放到锅里,用铲子拌了几下剩下的鱼汤,一股葱油味扑鼻而来。

父亲用勺子将鱼汤舀到鱼盘的鱼身子上,葱的绿意,使得盘中的鱼顿时充满了色、香、味、形,馋得我直想大吃一口。

大叔是老兵

大叔是何年当兵的,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第一次和大叔见面,我也没有记忆了。只知道大叔退伍后招工进了衢州化工厂,在老家隔壁建德县的更楼石矿工作,和在部队时一样,很少回家。我上学后的某一年,大叔和已怀孕的大婶一起从建德来老家过年,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和大婶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大婶是二婚,建德本地人,是带着两个孩子和大叔结婚的。大叔怕和家里人说了反对,就在矿里结婚了。大婶怀着孩子第一次到婆家,为了省点钱就坐车到离婆家最近的三都公社,然后翻山越岭地走了三十来里山路,这也是从单位到老家最近的距离。许是大婶走累了也走怕了,就再也不敢来婆家走亲了。

记得是大年夜,我们都集中到奶奶家里,大叔给我们这些侄儿辈的孩童每人一个红包包,没有人见过这阵势,大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有工作就是不一样,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领着新媳妇来更是不一样。有小孩早把红包包拆了,拿出崭新的五角钱在眼前挥舞。大婶怀着身孕端坐一边,因为听不懂浦江话,不习惯山里的人居环境,有些傻笑的样子好奇着眼前的一切。

第二年暑假,奶奶接到大叔的信后,就赶去建德更楼石矿去为大婶接生(奶奶是邻近三村出名的接生婆)。满月后,奶奶就和小孙女一起回来了。从那时开始,奶奶就和这个孙女结下了缘分,这一养,就是八年,大叔只在逢年过节时买些东西来看看女儿,而大婶却从来没有来过。直到她八岁那年的暑假,大叔才带她回去上学。

大叔这一去,就是几年没有回老家。我也忙于学业,只有在寒暑假回家时听得父母说起家常事,才知道大叔一直和父亲在写信联系,在陆陆续续的家常中,我慢慢地知道了一些情况。

原来,父亲十八岁时招工去了金华第一家建筑公司,在公司里很努力,白天上工地,晚上进公司安排的文化补习班,父亲工作和学习的认真得到公司领导的多次表扬。后来因为爷爷生病了,几次写信催父亲回家操持一家老小。父亲请假回家后,爷爷就再也没有让父亲回公司,期间公司领导还专程上门做过工作,要父亲回去,还说公司不久要转为国营公司,就是“铁饭碗”了,要父亲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可是看到四个弟弟、两个妹妹,再看看为一家人操劳的父母,父亲最终还是放弃自己的前程留在家里。长兄如父,父亲就担当起了重任。

不久,父亲安排大叔去当兵了。再不久,爷爷就去世了。我上小学后的一年,发生了唐山大地震,父亲又让四叔去部队服役了,两个姑姑的出嫁我都没有留下印象。这样,七个兄弟姐妹加父母九个人,就只有四个在家了,父亲和二叔成家后就分家了,只有三叔和奶奶一起生活。可怜的三叔不知生的什么和尚命,就是没能娶上老婆。后来听父亲说,这其中就有奶奶的原因,说奶奶怕三叔娶亲后,担心被五个儿子轮流着养老,倒不如由三叔一个人为她养老送终,就这样奶奶一直和三叔生活着。

奶奶在送走爷爷后,第一个送走的是二叔的大儿子,后来依次送走了两个女儿和大儿子(我父亲),三叔57岁那年,奶奶终于年老体衰,难以操持家务了,一场大病后,连自理都困难。退休在家的大叔及时赶来侍候奶奶,每天烧菜、做饭、洗衣,给奶奶擦身、把屎、把尿,一直陪奶奶走完了93岁的人生。

奶奶过世后,大叔曾经在老家和三叔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三叔不会烧菜做饭,大叔就和三叔一起生活着,白天一起下地干活,休工了大叔烧菜做饭,兄弟俩倒也其乐融融。遗憾的是两年后,我可怜的三叔生病住院了,医生检查是胃癌晚期。四叔对我说,三叔有几万积蓄一直由他保管着,这病也长不了,等钱花差不多了,就把他接回老家。我几次去医院,看着三叔瘦小虚弱的样子,回想起小时候和三叔一起爬山过岭砍柴、守山和春节走亲戚的情景,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三叔没有女人,没有儿女,也沒有走出过浦江这片天,三叔的人生里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呢?三叔走后还会有人惦记他吗?不久,三叔真的走了,就葬在奶奶的墓边。四叔为他这个最小的哥哥立了一块和奶奶差不多大小的碑,算是给他在村里的某个角落留了一个小小的位置。

自三叔走后,大叔不知什么原因,就从建德搬来老家住。老家的房子有他一份,这是早有分家约定的,我看到过这个分家约,文字还是父亲写的,下面有兄弟五人的签名和村干部的签名。但大叔耕种的田地是奶奶和三叔的;责任山上的毛竹树木也由大叔收管着。这就刺激了一直在家耕种的二叔二婶一家。二婶的“长舌妇”形象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就在村里说,大叔想来谋家私了。这话传到大叔耳里了,让大叔很不是滋味。在大叔看来,村里的田地十有八九都荒芜了,我有力气在自己母亲和弟弟的田地上耕耘收获,有什么错呢?住的老房子是分家时分给我的,这怎么会是谋家私呢?大叔自认有理,就不去管这些话,继续在老家住着、耕种着,当然也收获着。这反而让二婶有话说了,甚至还对我母亲说,奶奶和三叔的田地你也有份的,不应该让大叔一个人享有的。母亲不以为意,田地都荒着没人种,大叔有力气就让他享有吧!看着大叔的收获,二婶就是眼红,于是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以至于鼓动二叔来和大叔作对,最终发生了肢体冲突,头脑简单的二叔理论不过大叔后就操起了家什,大叔顿时挂彩了。听母亲说,大叔一直没有还手。凭身家力气,行伍出身的大叔对付二叔绝对是没有问题的,但老兵的素质决定了他的行为。

事情发生后,退休在城里的四叔特意赶回老家调停。兄弟五人,父亲是主心骨;父亲走后,这主心骨的位置让四叔担当了。如今就剩兄弟三人了,还有什么值得纷争干戈的?四叔狠狠地批评了二叔二婶,没有头脑、不分亲疏,前事教训已让人难以启齿,怎么现在还不知悔改?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还有多少亲人、多少时间可以相处?

二叔和二婶决定出去打工了。

生根

生根,是我唯一的亲舅舅。

舅舅是外公60岁时出生的,10岁了还要含着外婆的奶睡觉。外婆先是生了四个女儿,母亲是最小的,外公晚年得子,一家人都对舅舅疼爱得不得了。18岁时,舅舅想要老婆了,而且非自己喜欢的美女不娶,外公外婆和四个姐妹就千方百计地在各自的村里找,最后是三姨妈物色了一个舅舅喜欢的,外公外婆就想尽一切办法把姑娘娶进门,成为我漂亮的舅妈。看着两个儿子慢慢地长大,舅舅就开始思考如何给儿子造房子娶媳妇的事了。

舅舅所在的村地处半山腰,房子如梯田一般一排紧挨着一排,舅舅的房子自上而下数在第二排,门口不到两米就可以伸手摸到第三排房子的瓦片,好几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都遇上大雪后的天,一根根长长的冰凌挂在屋檐下,触手可及,煞是好看。村子的两侧是山垄,过了垄是山湾,垄上是旱地,湾里是水田,旱地种杂粮蔬菜,水田种水稻为主。村民要造房子,除了向两侧的山垄发展外,就得向山脚延伸。

舅舅看上了左侧山垄的一块自留地,从家门口横过去不到一百米。听父亲说,舅舅叫上几个姐夫和两个外甥,二姐夫会木匠、大外甥(大姨父儿子)是石匠、小外甥(二姨父儿子)是篾匠,要大家一起助他建房。农村建房大多都选在秋收冬种后的农闲季节进行,亲戚朋友、邻里村民一般都会互相帮工,你帮我做几天,我帮你做几天,互不支付工钱,来减低建房的开支。

那年,是我上中专的第一个寒假,母亲说,明天去给舅舅家干活。第二天早饭后,父亲叫上我,但不是沿着舅舅家的方向走,我问父亲何故?父亲说,舅舅家要建房,得准备栋梁之材,舅舅砍了离家最远的责任山上的树木,这几天要将这些树背回家。我跟着父亲翻过两座山来到目的地,但见大大小小一地的杉木,不一会儿,几个姨父和表哥都来了,看到我都感到惊奇,还担心我一个读书人,吃不消做这样的活。我说试试吧!父亲已将一根粗大杉木的根部扛上肩,两个表哥将细的一头抬到我肩上,爱惜地对我说:“山路难走,吃不消不要硬撑着,身体要紧。”毕竟农家出身,每年寒暑假回家都要砍柴、割草、挖地,大头父亲担当了,这小头感觉还行。上山时父亲叫我先走,下山了,父亲又让我在后面,一路要经过两个上坡下坡,弯弯曲曲五六里的山路,刚开始感觉还吃得消,后来感到越来越沉重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压力,就尽力地往树的中间挪,将更多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以减轻我的负担。这么大一根树,足有几百斤,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上下下,我咬紧牙关,努力用自己十六七岁的肩膀承担大人们的压力。一路走走停停,中午时分终于到达舅舅家门口。

吃了中饭,下午还得背一趟,尽管下午背的树远没有上午的粗大,但是是我独自背的,转转折折、坎坎坷坷之中,将一根百余斤的杉木背到家,没有经历的人怕是难以想象的。

第二天,我终于累得起不来了,除了脑子是清醒的,肩、腰、脚、腿都痛得厉害,母亲除了有些疼爱之外没有说什么,一向宽严相济的父亲,倒是说年轻人是该这样练练,过几天就没事了。

几天后,同村的表哥就来叫我和他一起去为舅舅家抬石头——造房子、落房基用的石头,我耸耸肩欣然答应了。

舅舅的房子造好后,没见舅舅搞过什么仪式,也没有住过人。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正月初七,四十岁的舅舅给外公操办了百岁生日宴,是年夏,外公寿终正寝去了属于他的天国。

外公去世后,不知什么原因,关于舅舅的不利的事不断发生。

先是与堂侄一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口角,最后打架。这个堂侄,我叫表哥,因为当过兵,曾经是我的骄傲,可惜退伍后,没有保持住军人的本色,凭着退伍兵的那点功夫,硬是将这个堂叔——我的舅舅,打到住院。可叹我这个自小惯大的舅舅,心软口硬,光有一身蛮力,却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这样的人,在农村生活,吃亏的只有自己,别说亲朋好友难以为他伸张和主持公道,就是好心人也难以为他帮上腔。

山里人,靠山吃山。那时的村民十个有九个要进山偷树,卖钱补贴家用,舅舅也不例外。可是,舅舅进山偷了树,常常因村里人告发而被公社干部搜查,树被没收,还要罚款,态度不好加罚学习班。口硬又不服气的舅舅就去告发他人,结果得罪人不说,使得自己在村里的日子也变得艰难起来。

这难过的日子,我漂亮的舅妈是最有体会的。为了息事宁人,一个妇道人家只好去村民家赔礼赔不是,回家了,又常常被舅舅骂。舅舅也真是,别人欺负不了,欺负自己老婆倒有一套,舅妈常常憋屈得跑到我家来哭诉。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实在看不下舅舅被村里人欺负的样子,在春节放假期间,亲自去舅舅家处理了一起纠纷,拿回了被村民無理拿去的一些家产,让舅舅一家过上了一个安心的年。

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就在舅舅常常被不利的事困扰的岁月里,舅舅的两个儿子,先后争气地考上了大学并参加了工作,大儿子在城里教书,小儿子到大上海就业,不久娶了媳妇,在外成了家,没有让舅舅操心。重男轻女的舅舅,没有供女儿读到高中毕业,一朵花似的女儿只好进城打工,有了男朋友,随后就嫁人了。

等小女儿出嫁了,舅舅和舅妈守着两间半楼房,显得空旷而又寂寞。回头看看整个村子,原本有二百来号人的小山村,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地不见了人来人往、不见了浓稠的炊烟。前几年为儿子造的房子,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居住,长年风雨侵蚀,慢慢地倒塌了。

不甘寂寞的舅舅除了在家等待两个儿子给他传宗接代外,趁着大多数村民进城打工、人去楼空的时机,打起了山上的主意:不是承包就是转卖山上的树木。结果不是没有砍伐指标、就是超伐,不是被人告发就是被乡政府的干部查到。每每这个时候,舅舅就会电话我或者跑到我单位来,让我出面给他联系解决。我曾经在为舅舅连续解决了三件事后对他说过,以后有事不要来找我了,我不给您办了。

想想发生在舅舅身上的这些事,我总结了这样几点:一是贪小利失大利,由于没有处理好人际关系,结果造成对自己不利的局面;二是只看表面不顾本质,看到人家都在做,自己也去做,从来不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三是不辨是非、不分善恶且屡教不改,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常常是赚少赔多,吃了哑巴亏还不知道亏在哪里。

好在三个子女不用他操心,最受苦的却是我的舅妈,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啊!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诉苦的,好端端一个良家妇女,被逼得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舅妈最终选择了自尽来了断自己不幸的人生。

当然,促使舅妈自尽的倒不是舅舅之前发生的这些事,而是两个儿子一先一后都生了女儿,重男轻女的舅舅面对独生子女的政策,认为到儿子这代要断子绝孙了,自己本是独苗,自己的爹(我的外公)六十岁了还能生个儿子,没想到两个儿子一个都不争气。舅舅曾经多次要两个儿子离婚再生育,或者违反计划生育再生儿子,甚至承诺要罚款他会承当。在得到两个儿子坚决的否定后,舅舅决定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他要找女人为他生儿子,为他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舅舅想到做到,他常常进城找女人,夜不归宿。最可恨最可气的事就在舅舅失去理性的时候发生了。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就是舅舅急切的声音:“公安局有没有熟人?有人被抓去了,快去保出来。”我急问,怎么回事?舅舅一个劲地说:“她被抓去了,她被抓去了。”我问:“她是谁?”但舅舅还是说:“她被抓去了,快去救她。”我猜想,那一定是舅舅和什么美容院的女人关系上了,那段时间,公安局正在整顿美容美发店呢!在我再三要求下,舅舅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果真如我猜想的一样,我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挂断了电话。没想到第二天母亲来电了,在我说明情况后,母亲也是没辙了。我的舅妈就在不久后自尽。

得知舅妈死因后,舅妈的娘家人曾经愤怒地要对舅舅不客气,致使丧事一度混乱不堪。吵也吵了,火也火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样僵持着当然不是办法。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和几个有些威望的亲友一起做起了双方的工作,最后是舅妈在城里工作的哥哥顾全大局,不计较舅舅的过失,顾及三个外甥的情面,拍板定下了丧事,才平息了事态。

没有了舅妈的日子,感觉舅舅没有失去什么似的,一个人反而更显得自由自在。在相对冷静的一段时间里,也许舅舅怀念起外公来,一个人在家还养起了牛。我曾经问过舅舅为何养牛?舅舅说,还是我爹厉害,60岁了还能生儿子,还活到100岁;还说,你外公一生念念不忘50年代自己养的牛被村里充公的事,生前没有好好孝敬他,我养牛就是要还他个愿;又说,我是对得起我爹的,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我调侃地说:“您到现在还想生儿子?”舅舅果断地说:“我还没有60岁啊!只要找到人,我还是要生。”我说:“得了吧舅舅,您哪有外公的筋骨啊?千万不要再白白花些钱了。”

舅舅在心有不甘中,迎来了他60岁的生日。在城里教书的大儿子定了时间,约了亲戚,在家里摆了两桌生日宴。所谓的亲戚,都是我们这些表兄弟表姐妹。舅舅60岁的生日宴,当然远没有当年外公百岁生日宴那样的热闹和讲究。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二年的春节,我作为外公门下第一个参加工作的人,高兴得喝了足有一斤的竹叶青酒。

看着舅舅年老不服老的样子,我猜不出他还能生出什么根来。

我的小爷爷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生产队长的权力很大,掌管着一个生产队二十几户人家的田、地、山的耕种管理和收获分配等,掌管着政府救济、供应物资的分配,掌管着生产队所有劳动力的生产劳动和出工安排,谁有事不能出工、谁有事要出村办事等,都要向生产队长报告,同意后方可,要不,就按旷工处理。

生产队里有个会油漆的队员,队里的油漆活除了和他关系不好的户之外,都是他做的,从竹制品、木制品到嫁妆、棺材等,这个油漆匠什么都会漆。除了新油漆的之外,破了的要修补。这些活儿光靠农闲时间,油漆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那时,户里请油漆匠干活,一要提供一日四餐,二要付工钱给油漆匠,所以,那时的手艺人包括篾匠、木匠、铁匠、石匠、泥水匠等等,很是吃香。队里就有两个年轻人经不起风吹雨打日晒的艰苦,拜他为师学油漆,等这两个徒弟可以出师了,队里的油漆活农闲时间做做,就绰绰有余了。油漆匠就向生产队长提出到外村去做油漆活,当然,混碗饭吃事小,赚工钱和免得日晒雨淋才是目的。

农闲时间去做油漆活,大家都是无可非议的,农忙时队员都要服从队长的安排出工。如果这时候去做油漆活,就要交一定的钱给生产队,即便这样,油漆匠还是喜欢交钱给队里,选择外出做油漆活。毕竟被人请去做活,不仅一日四餐吃得好,还有工钱可以赚,又免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之苦。更重要的是,一家一户地做着油漆活,既能跟女主人关于油成什么颜色、油几遍什么的交流沟通,甚至发生打情骂俏之类的,更增添了艺人的乐趣。因而那时,经常会有那个师傅和那个主妇关系不一般,那个师傅不收、少收那家工钱,那家主妇留宿师傅等等故事发生。

如果,生产队长同意油漆匠外出做活,那么,油漆匠感恩戴德般的感谢队长。生产队长趁着派工的机会有事没事就往油漆匠家去,名义是关心其家属的生活,从嘘寒问暖到帮着做些家里家外的活儿,就是大家看到了,也觉得是很正常的事。一来二去,随着关心的深入,最终关心到了床上。

这个生产队长,比我长两岁,但按辈分,我得叫他小爷爷。

我和小爷爷,好得像亲兄弟,我因为家里条件比较好,高中毕业后就遇上了改革开放,先是外出打工了几年,后来参加了乡镇干部的竞聘,成为乡镇干部。每次回家,我都要到小爷爷家坐坐,喝喝酒;有时小爷爷也会来我工作的乡镇,我就请他到镇上的小饭店喝酒吃饭。我工作调动了、升迁了,他知道后就会来祝贺我,请我喝酒,每次来他都会带上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我們就在我的宿舍里自己动手做菜喝酒。

令我想不到的是,最近身材魁梧结实强壮的小爷爷生病住院了,而且是肝癌晚期。当我赶到县医院去看他时,我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几个月没有见,小爷爷就瘦得皮包骨头、皮肤黝黑中带着黄色,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几天,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医院看看我这个同村的老哥样的小爷爷。

有一夜,小爷爷拉着我的手,和我讲起关于他和两个女人的事。我从来都觉得小爷爷是个正派正直正义的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也会有女人缘,听得我像听天方夜谭似的。

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小爷爷一字一顿,说得轻轻的,轻轻的——

我做贼心虚般的随她来到楼上,我们没有前戏,脱了该脱的,她就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我突然发现该发生故事的地方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在一边等着,耐心地等着,可我就是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掴它几下,让它振作起来,见我这样,她在床上还笑了起来,我倍感压力。不远处,我听到有几声莫名的狗叫,让我狼狈得不行,就轻轻地对她说:“下次吧!”穿上衣裤就下楼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

此后,我想着再去一次,可不知什么原因,想了好几次,但就是迈不开自己的脚步。

他的第二次,是他在城里打工期间,有个女的经常去他住的地方找他。但一想到二十几年前的事,年过半百的小爷爷还是没有丝毫的动摇。

小爷爷在城里打工期间,我也几次去看过他,也在他租住的地方喝过酒吃过饭。他打工的单位就在一个广场边,从一大早到夜幕下,广场上熙熙攘攘的都是跳广场舞的和看广场舞的以及路过广场的人;一天到晚还有一些专挑不正经男人的各色女人,有关骗色骗钱的、自愿上门的,各种各样的故事都在广场周边发生着上演着。面对门外喧闹的广场,小爷爷还会调侃地说出发生在广场内外的那些故事。随着这些故事的不断扩散和蔓延,小爷爷终于如第一次一样跨出了有些犹豫的脚步。

小爷爷说,那个女人经常来约他去散步,几次拒绝后,仍不死心,小爷爷就答应了一次。

两个人从后街到东街,从塔山公园到江滨路,最后来到金狮湖边。那时的金狮湖除了南面大坝可以转转外,其他地方都是山地,周边的居民你一块我一块地耕种着各种庄稼。夜幕下,是没有人会去的地方。但大坝长长的,湖面有一阵阵清爽的风吹来,会让人惬意十足。所以,一条长长的大坝,在夜幕的掩饰下,就成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

往大坝方向走时,他就预感要发生什么。两个人手牵着,肢体上的触碰让他的身体有些反应,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到实际操作了又不行了。因为有夜幕的遮掩,两个人还互相拥抱抚摸。小爷爷说,那女的并没有向他说出要钱的话,也没有提出其他要求。

我没有几天时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话我想了很长时间,也憋了很长时间了,今天终于向你说了出来,感觉轻松了很多。

间隔二十几年发生的这两件事,终于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做不了亏心事的,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也是不能做亏心事的。心虚的人永远有鬼有愧啊!这是古人总结的经验,也是我的两次教训啊!

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一直以来我们都知根知底无话不谈,但今天终于还是让你知道了我的丑事,请你不要怪我。我之所以说出来,就是要你方便时和我的儿子说说做人做事的道理,他还年轻,这个社会精彩也多、无奈也多、诱惑更多,金钱、名利、酒色等等,都是每一个人要经历的坎,我把这个事就拜托给老朋友你了。

小爷爷的儿子,现在表现得很优秀,可以說,继承了小爷爷的全部优点,工作能力上早已超出了我的水平……

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

一个人吃饭的日子

儿子读初二那年,妻子因工作需要调到北京,两三个月才回趟家,领导说就两年,要我服从组织安排、自己解决困难。我是党员,而且党龄比工龄还长,服从组织是必须的;我是贫困农家的孩子,解决生活中的困难也不是问题。妻子还有些不放心,特意让自己年近七十的母亲来照顾我们父子,我嘴上说:“我能行的,你放心去吧!”但执拗不过,就由她安排了。

儿子上高中后,因为住校了,就礼拜六下午回家,礼拜天回校。一开始,岳母就说要回老家去,我说:“您回去干吗?”岳母说:“你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呢?住着六楼那么高,上下不方便。”我说:“您可以到小区活动中心搓麻将啊!上下楼梯慢慢走,就当锻炼身体啊!”岳母又说:“你工作那么忙,晚上都要加班,我还是回家方便。”事实也是如此,城里的小区封闭,两对门都互相不认识,五六层高的住房没有电梯,整天在家看电视,从这些角度说,城里虽大,却很难容下从乡下农村来的老人。

执拗不过,岳母还是选择回老家了。130多平方米的家,就我一个人,我成了留守男人。

上班时间,我都会在单位的食堂就餐,有时也会去街上的快餐店、小吃店尝尝鲜。双休日,除了去老家看看老娘,尝尝母亲做的饭菜外,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我会用老家的土鸡蛋、母亲种的菜,做早餐、中餐或晚餐,有时也会去农贸市场买点时鲜菜做。从买菜、择菜、洗菜到做自己喜欢的美食,或水煮面、炒面,或做饭炒小菜,或做杂烩等等,感觉如同在写一篇文章、画一幅画、加工一件木雕作品。一个人就餐时,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电视上的新闻,一边拿起又放下地看着手机上的微信,但主题是一张嘴巴围着那一碗一碟的美味,一口一口地咀嚼着……我常常把这份享受自誉为“快乐工作,简单生活”。

两年后,妻子因工作需要没有回来,特殊岗位、特殊工作,我不仅认了,还得支持她。再后来,儿子高考了,我和妻子一商量,干脆让儿子去北京读大学,还儿子一份在京城享受的母爱。儿子离开浦江去北京读书了,我就真的成了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了。

我们一家三口建了个“一家亲”的微信群,每每在群里发些文字或者图片,交流一些工作、学习和情感,虽相隔两地三方,但感觉就在眼前,特别是留言和视频,听听看看很是过瘾;有时,我会把色香味俱全的一碗面或一饭、一菜、一汤发微信给妻子,或发到“一家亲”,母子看后就会点赞、评论一番。那滋味本身就是绝美的味道,和着自己亲手制作的美食,一起滋润着我的肠胃,让我可以美美地做一夜梦……

一个人吃饭的日子,我还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完全不受干扰和影响。我常常会想起小时候家中饥荒,上餐不接下餐的日子,会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偷吃板栗、腊肉、黄瓜的事情,会想起读书时一把米一把番薯干和霉干菜的岁月。记得有一年的正月,父母带着姐姐弟弟去邻村的姑婆家拜年看戏,我贪玩没有去。就在那天,公社运来了一车通济湖分配来的白鱼,村干部按公社要求每户分一份,然后抽签,我高高兴兴地分到一条斤把重的白鱼。我特别喜欢抓鱼,当然也喜欢吃鱼,拿到这样一条鱼,我的馋念一下子占据了我的思绪,一不做二不休,就拾掇好鱼,点起柴火,学起母亲做菜的样子烧起了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条鱼吃得一干二净,不留丝毫痕迹,免得父母回家打骂我。当天没事,第二天还没事,第三天事情暴露了。同村的三姨妈和我母亲拉家常,说起公社分配来的鱼都臭得不能吃了,还说本来应该年前分的,公社的人忙着过年给忘了,大的鱼被临近公社的村分去了,轮到我们这样偏僻的村,不仅鱼小了,时间也拖后了。母亲就来问我,有没有分到鱼,我先是骗母亲说,我不知道啊!接着又说,可能被猫偷吃了吧!可是我的眼睛和不自然的动作出卖了我,在母亲的再三逼问下,我还是乖乖地说,鱼被我吃掉了。这下,激怒了姐姐和弟弟,别说一个人吃了整整一条鱼,那个年月,就是一小碗肉冻也是小孩子们奢求的啊!没办法,我以连续放羊几周的代价,摆平了吃一条鱼的实惠……这样想着,一碗饭就不知不觉地吃掉了。

有时,我会把吃得光光的碗盘发到微信群里,一来显示我不浪费的作风,二来显示我做的美食好吃。可惜这样的照片,母子俩没有一次作出过反应。看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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