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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的结构及其审美风格

2018-01-21汪红

牡丹 2018年2期
关键词:鬼魂哈姆雷特莎士比亚

汪红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的中心作品、最丰富的作品,原因之一在于其出色的叠加式、波浪式结构安排。这种布局一方面使哈姆雷特的复仇故事在广阔的画面上展开,呈现出深厚、崇高的审美风格,另一方面印证出哈姆雷特的悲剧不是其性格的悲剧,而是其角色在不同结构功能中形成的悲剧。

《哈姆雷特》是一部传统的复仇剧,讲述丹麦年轻、英俊、博学的王子哈姆雷特为父报仇最终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故事,虽是一普通题材却在莎士比亚笔下大放光彩,成为历代批评家、学者研究的对象。布拉德雷、歌德、霍洛道夫等都从语言、人物、艺术手法多方面找出莎士比亚的天才之处,而他的结构安排更使这部作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本文试图以《哈姆雷特》为例,排除意识形态和价值评判观念,排除对作者莎士比亚的主观推断和猜测,分析这出悲剧的结构及其意义。

所谓结构是指各个组成部分的搭配和排列,随着结构主义思潮的到来,人们逐渐放弃对作品本身内容意义的追寻和拷问,而注重作品内在构成各部分的关系以及文字在交互中所体现出来的功能。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悲剧的目的在于安排事件(亦即情节)”,“情节是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李渔在《闲情偶记》中称戏剧结构为“工师之建筑”,凌蒙初的《谭曲杂记》中言“戏曲搭建,亦是要事”,而霍洛道夫在《戏剧结构》中说“莎士比亚始终不渝地致力于情节的集中”。莎士比亞的作品诠释了戏剧结构的重要意义,并在文艺复兴时期将悲剧情节结构艺术推向极致。《哈姆雷特》使人心游万仞,令人感觉仿佛一张巨大的网撒向无边的宇宙世界。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内似乎要浓缩所有的情感和思想,通过动作、语言的描述,将所有人物的矛盾和冲突组织在一个完整的系统之内。剧本内容丰富多彩又纷繁复杂,霍洛道夫将莎士比亚的结构取名为“开放式”,认为其展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莎士比亚在作品中又并非全面地展开生活,他往往围绕一个中心事件叠加上一层层虚构或真实的内容,仿佛在做一种三明治点心,成为一种“叠加式”的结构风格。

一、鬼魂的世界

《哈姆雷特》的第一幕第一场在城堡前的露台上,几个人的对话引出鬼魂。“它身上的那副战铠,就是它讨伐野心的挪威王的时候所穿的;它脸上的那副怒容,活像它有一次在谈判决裂以后把那些乘雪车的波兰人击溃在冰里的时候的神气。”这里通过哈姆雷特的好友霍拉旭的眼睛描述出鬼魂的衣着和神情,以一种故事内叙述者的冷峻客观的口吻说明鬼魂的真实存在。而鬼魂又一次次消失不语,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读者通过与文本的交流,顺着这种悬念的设计,满怀紧张与好奇的心情等待着故事的发展,这样,主人公哈姆雷特一出场就在读者心中立于特别的位置——他是与鬼魂交流的唯一人物。这里叙述者活跃的意识流打乱了时间的顺序,在鬼魂说话前,人们已认识到哈姆雷特的处境和思想状况,他渴望见到鬼魂以抓住洪水中的一根稻草。当鬼魂揭露出罪恶,并要他承受为父报仇的责任时,面对宫廷的通奸乱伦和谋杀,哈姆雷特不得不放弃最后一丝渺茫的慰藉,此时的主人公正如歌德所说:“一个幸福的孩子常从他的父母那里得来的可靠的图像,如今是消逝了;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帮助,在活人身上得不到依靠。”鬼魂使主人公陷入绝境,使得主人公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思考,在人鬼两界做出选择。

一边是鬼魂世界,一边是现实人世,哈姆雷特立于中间,如果他相信鬼魂的话,就击碎了他对人世的幻想,如果他沉于人世的表象,真实的鬼魂模样又折磨他的内心。鬼与人形成的张力影响着主人公的行动,“是信还是不信”将成为缠绕他一生的咒语。这里在结构上鬼魂的安排,不仅增添了剧情的玄冥之气,也刻画出人物性格,显示出哈姆雷特心中潜藏着的不自觉的矛盾,从此,在读者心中为哈姆雷特打上了犹豫延宕的影子。

二、现实的世界

在本文层次的交流中,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地位使他通过多种形式的交流将一个个单个的人物连接起来,构成了一幅幅丰富多彩的画面,这些组成了现实的世界。剧中写了丹麦宫廷权力的勾结,突出展现了上层贵族的人心、人性和人情。在第一幕第二场,新国王召开御前会议,对波洛涅斯父子极尽讨好,说丹麦国王与波洛涅斯“正像头脑之于心灵一样密切”,这使读者立即明白,新国王与重臣的相互勾结。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波洛涅斯必然站在哈姆雷特的对立面,并不允许其单纯坠入情网的女儿奥菲利娅与哈姆雷特交往。爱情成为政治交往的工具,奥菲利娅成为别人利用的傀儡。而好友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将友情作为获取政治资本的工具,成为新王的爪牙。当哈姆雷特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他唯有对践踏人情的现实表示愤慨和憎恶。他不是万能的上帝,不是一个疯狂陷入权势的霸王,他是一个年轻的王子,需要情感的依恋,但主人公爱情不可得,友情不可靠,在丹麦这所牢狱里,不得不面对奸诈、悖逆的新王和整个恶势力而试图重整乾坤。剧中也写到下层民众的命运,作者在哈姆雷特复仇的沉重进程中安排两个拙墓人的对话,当然一方面做了喜剧性的调剂,使严峻的紧张的悲剧气氛暂时缓和一下,等到悲剧继续发展时,显得很更有气势,令人感受更深;另一方面更突出哈姆雷特无为的痛苦。哈姆雷特由自己的遭遇想到整个社会的不平和混乱,但他在宫廷内受挤压、无权势,在宫廷外,虽心系天下,又与民众脱节,哈姆雷特唯有在有为与无为中挣扎。同时,剧中还展开丹麦与挪威、英国、波兰以及挪威与波兰等多重国际关系,这样,哈姆雷特个人的命运牵涉到整个丹麦甚至欧洲世界,上升到整个历史的层面、广阔的社会范畴中。

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描述了历史或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从宫廷到家庭,从军士守卫到人民造反,从深闺到墓地,从剧场到比武场,这么广阔的社会背景,构成主人公的典型环境。所以,他无法自嘲掘坟的是家世最悠久的人,他甚至没有小人物短暂的轻松和快乐,正所谓“为了应付这种种环境,需要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一个渺小人物或许可以给予,然而英雄人物却是不能给予的”。广阔深远的环境赋予本是无忧无虑、明朗、爽快、进取、生气勃勃的哈姆雷特以悲哀和沉思,这必然使他在行动中肩负起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沉重。

三、内心的世界

哈姆雷特作为儿子要为父报仇,作为王子要重整乾坤,当读者总是期待他如盘古开天辟地、后羿射日、普罗米修斯盗火、耶稣拯救人类苦难般英勇地扛起家与国这两座大山时,莎士比亚使哈姆雷特从非我回归自我,即打开无限的内心世界。哈姆雷特在不同环境内感受客观对象的变化,他的内心也随之产生不同的思想与情感的画面,这些是他对外在命运的回应,也是他不断认识自我的表现。面对父王的冤魂,主人公表现出一贯的勇敢、真率和刚毅,但报仇表现出延宕时,他恨自己是一个糊涂马虎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这是个徘徊、辗转、恐惧、进退维谷的哈姆雷特,他没有坚强的精力使自己成为英雄,读者从他的装疯、无穷的忧郁和一再拖延中似乎将哈姆雷特等同于懦夫,然而莎士比亚在动态的情节戏中间穿插深沉的独白,当读者抛弃主人公作为儿子与王子的身份,而以天地之间的一个平凡的生命来看待时,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浑圆的人物,一个真实的哈姆雷特。他同每个人一样有着脆弱、痛苦、空虚、自大又不切实际的缺点,有着进取与苟安、勇锐与怯弱等多重矛盾性格,人性的深度提高了全剧的格调,使读者从主人公受到压抑、发生冲突和遭受摧残的灵魂中看到力量、智慧、生命和光荣,从而升腾起一股同情与理解:這不过是件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人身上罢了,哈姆雷特无罪。

莎士比亚在结构上安排内宇宙的展示,这对理解哈姆雷特的行动具有重要意义,因为“任何一种人物功能关系和角色地位的二元对立,归根到底,是人物内心二元对立结构的外化;心理结构模式决定了人物语言、行为及其与他人的关系”。莎士比亚以人为中心,并对人内心世界进行探索,呈现出人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这是西方从天空回到地面,从神到人的一次转折。

四、多情节的交织

作者成功塑造了哈姆雷特,不仅善于多方面烘托主人公行动的艰难,也善于用多情节线的对比来突出主人公复仇的个性。在文中,作者始终以哈姆雷特为父报仇为主线,同时设计了福丁布拉斯和雷欧提斯为父报仇这两条副线,主副相衬贯穿始终。在第一幕,作者让霍拉旭讲述了福丁布拉斯生得一副未经锻炼的烈火似的性格,这从正面突出了哈姆雷特复仇的犹豫,而雷欧提斯复仇表现出的愚蠢、鲁莽、轻率又从反面衬托出哈姆雷特思想的深邃。正如德莱顿在《剧诗论》中说“相反的事物提在一起,就可以互相衬托,而使彼此格外分明”。三条情节线互相交织,表现了生活矛盾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也使哈姆雷特复仇的思想型特征更显明晰,成为贴在哈姆雷特身上的标签。

在复仇的目标面前,主人公总是触景生情,总是回忆过去,总是游离现实去探讨人生、世界、梦幻、生死等哲理性问题。沿着复仇之路,哈姆雷特对外在世界与自身的思考反而超越了复仇的终结,一方是为了复仇而复仇,一方却是因为复仇而认识人生,三条复仇线在宫廷的大流血场面上交织成最强音,行动在瞬间消逝,思考却超越了时间空间成为永恒。

五、多重矛盾的对立

悲剧中对立无处不在,剧中哈姆雷特与新国王克劳狄斯是主要矛盾,但同时,哈姆雷特与其母后乔特鲁德、大臣波洛涅斯、恋人奥菲利娅、友人雷欧提斯、罗森格兰兹、吉尔吉斯吞构成六对矛盾,以哈姆雷特为中心将人类的亲情、爱情、友情等缠绕进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从中窥视恨与爱的交织、爱而不能的痛彻心扉、欲望的野心等在任何时代、任何人群中表现出的情感,种种的交织甚至超越了具体之情升华到了崇高的境界,这就超出了中国悲剧中“爱情+政治”的模式,而在一部《哈姆雷特》中揉进万种风情。

由此可见,莎士比亚构建这出悲剧并不拘泥于报仇这一情节线索的发展,而且围绕这一线索,添加了大量复杂多样的内容,运用多重矛盾的对立把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情绪、意念和行为方式组成一个艺术整体,还有对国王等的认识、场景的补充、戏中戏手法的运用等。这种“叠加式”的结构,突破了传统“三一律”条条框框的束缚,成为任何时代的写照,正如歌德所说“莎士比亚的舞台是一个美丽的百象镜,在镜箱里世界的历史,挂在一根看不见的时间的线索上从我们眼前掠过。”而所有内容全部围绕着一个中心在旋转,所有自由的意志与整体的必然在这一点上发生作用,从而哈姆雷特的复仇不再单薄柔弱,而走向结局的原因也不仅是主人公的性格。

《哈姆雷特》不愧为莎士比亚对一桩完整而具有相当广度的事件的模仿。所谓广度,即作者展现了纷繁复杂的社会内容,超越时空,在广阔的画面上刻画出了众多的人物;所谓完整,即文本中起承转合、层层相扣,在时间流程上自然而然走向完美的单一结局。这样,莎士比亚在这部剧中的结构布局就呈现出两大特点:广博性与紧凑性。如果以哈姆雷特复仇事件为横坐标,以围绕复仇事件跳跃的大量内容为纵坐标的话,那么,横坐标波浪式的命运发展形成了时间的流动性,而纵坐标上叠加的内容形成了空间上的无限性。在这个坐标系里,哈姆雷特的悲剧已超出了一个复仇的故事而成为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符号象征,已成为一面悬挂在任何年代、任何人头顶上的一面明镜,又仿佛高山的耸入云端和江河的奔腾入海,以一种姿态引人进入浑厚、崇高之境。在这个坐标系里,哈姆雷特只不过是四个象限中的一点,无论他性格多么的完美、道德价值多么的高尚,他都在内宇宙与外宇宙中,把自己放在与内心、与身外的世界不可调和的二元对立之中。这是一出悲剧,因其生命的结束,却不是悲剧,因其在二元对立中看到了自己思想的深度。莎士比亚作品中出色的结构艺术达到了后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必然是文学殿堂里值得借鉴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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