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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自我身份认知的重构趋向

2018-01-21张敏

牡丹 2018年2期
关键词:车夫阶层底层

张敏

知识分子是鲁迅笔下从未缺席过的角色,他们或是穷困潦倒、心智麻木的落第士人;或是在残酷的旧社會无力地徘徊的“孤独者”;或是奋斗到最后被启蒙的人所吞噬的“启蒙者”。《一件小事》中的“我”是异于所有人的存在,从开始完全以个人为中心的自以为是到后来的自我反思,经历了一个知识分子自省和思索的过程。这个过程除了表现人与人之间不合理的社会关系,也反映出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语境下所遭遇的身份困境及其自我身份认知的重构趋向。

1874年,人力车从日本传入中国,最初它被称为东洋车。这样一个新事物的传入为北京人的交通和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在北京人力车达到高峰的时候,全城人力车能达到十几万辆。在人力车广为盛行的同时,人力车夫这样一个底层群体也应运而生。对人力车夫的关注及文中“我”的反思是鲁迅对于生活的感悟和审视后的思考,同时也是时代环境呼吁下个人的必然回应。但这样的思考并不是鲁迅所独有的,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杂志发表了胡适和沈尹默两篇作品,题名同为《人力车夫》,内容都是描写人力车夫的艰辛生活以及对这样的底层人民的同情之感。1920年1月20日,周恩来诗歌《死人的享福》刊于《觉悟》杂志。诗中反思这样的生活,一个在上坐、一个在下拉是不平等的社会机制,在情感上对人力车夫表示同情。鲁迅笔下的人力车夫与这三者都不一样,前面提到的三篇文章都带有一种上位者怜悯的眼光,对这样一个阶层表达了无限同情。鲁迅笔下的人力车夫虽然处于更弱势的地位,但在精神上对所谓高人一等的知识分子形成冲击。知识分子这一次站在了更高的地位,这样的反思让人们认清同车夫一样的底层人民的同时,也使人们更加了解知识分子自身所存在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对知识分子本身自我“高人一等”的认知产生冲击,使其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出现裂痕,最终达到促使知识分子对自我身份认知的重构趋向。

一、自我社会身份认知的困境

1909年8月,鲁迅从日本回国,由许寿裳向蔡元培推荐,鲁迅于1912年2月到南京任职当部员。三个月后,鲁迅随教育部北迁。1912到1925年,鲁迅在教育部共做了十三年的俭事。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中,鲁迅办事格外认真、尽力,他抱了新的希望和热情进入新的事业。文中的“我”也是从乡下进到城里的人,在这一个问题上,“我”与鲁迅本人达到了一种身份同构的效果。“我”的进城可以看作是一种身份的转换,在城中获得了新的更明确的身份,一个具有高的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刘学军此前提到过:“鲁迅的作品很多都写到了城乡关系,从未庄到城里,从故乡的乡村到城里,无论《阿O正传》还是《风波》《故乡》,都写到了乡村,这就不是简单地为情节而设置的,其间有深刻的社会内涵,这是鲁迅将他的思考放置在大的社会背景和环境中再创作的,这是鲁迅一直在关注着社会结构变迁带来人的身份转换,其用意是要折射社会变革时代的一般心态,是要探寻社会转型时期的一般规律,以智者的智慧做哲学性的一般意义的思考,解读社会文化密。”在这里,对这样一种身份转变的关注并不是说知识分子的身份是随着城乡地点的转变而转变,只是从农村到城市的转换,转换之后“我”的思想会发生变化,这是一种更为隐性的身份意义上的改变。在更广阔的舞台,更接近中国当下形势的地方,“我”的思想会转变,会看到比之前更加惊心的黑暗。也因此,新的希望在这里变得暗淡。如同王富仁在其自传《说说我自己》中所说:“因为成了‘城市人和‘知识分子,我开始觉得农民有些保守守旧……但到真正的‘城市人和真正的‘知识分子开始启我们的蒙,我就又本能地感到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王富仁摆脱不了在农村感受到的那股子劲。“我”也一样,在面对大城市所带来的社会与人性的黑暗时,脱不了最初对社会的理想认识。所以,当面临让“我”生出“坏脾气”的问题时,“我”会变得更加敏感,没有其他的影响,就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就是在这样的隐性的身份转变中,“我”开始对自我认识出现裂缝,“我”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坏脾气,但无法摆脱,明知是不应该的东西却只能任由其在心里生长。

把“我”与鲁迅剥离开,回到小说文本的本位中去,“我”是一个在新的民国社会中不得志,对现实不满的社会新青年、新的知识分子。所谓坏脾气,所谓看不起人,是“我”在经历了许多的国家、社会大事之后,对普通大众的失望和愤懑,这里本身就蕴含着一种自我满足、自我认知,自以为掌握真理的思想。“我”的看不起人正是这样一种在社会地位、思想精神上都有优越感的青年所发出的。对文中“我”是否可以等同于鲁迅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争议,学者李定春认为文中的“我”是新旧“我”的合一,是鲁迅在蛰居六年时间里思想的一次表现,这篇文章体现了“呐喊”前后鲁迅的思想转变。而大部分人认为这是鲁迅对知识分子融合自身关照的自我反思的典型,是鲁迅不满于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小说在展现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刻画出一个勇于解剖自己、敢于自我批评的人,但这并不是这个人物形象所传达出的最终意义。这里主要呈现的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简单地被“折服”的过程,而是知识分子随着社会环境改变,自我认知出现转变和重新整合的趋向。在文章后面,遭遇车夫与妇人的事,让“我”的灵魂深受震动。那么,“我”的灵魂震动到底为了什么?“我”自以为看得清楚,站在了一个高度上评判这件事,妇人与车夫都是被评判的人,也是理所应当没有发言权的人。老妇人真正有没有受伤并不知道,此处是一个有张力的写法,需要读者自身做两种解读。如果没有受伤就可以佐证我的坏脾气的成因。妇人受伤与否、“我”的表现、车夫的高大,并没有绝对的谁是谁非的定论。鲁迅并不是极端地要证明什么,这只是他的一个思考和看法,对谁都报以谅解和同情,所以并没有把老妇人写成真的受伤,再把“我”塑造成一个真正置伤者于不顾的人。“我”灵魂的震动正是在于此,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待社会也应该如此,尽管有污垢,也该怀着更加宽容的心情去接纳与战斗。这是从人本主义的角度,对自我审视之后的发现。而那个时代,容易被忽略的也正是这样抛开政治倾向的意味,从个人生存本身出发的理解和同情。值得一提的是,开始所说的看不起人并非在为后面的“看得起人”做印证,达到水到渠成、恍然大悟的感觉,而是用后面发生的事来对看不起人做修正。这个修正不是说以后要看得起人,而是要怀有怜悯、同情、感同身受之感;不是否定普通人的蒙昧,而是在蒙昧中看到希望的一面,对人性给予理解和同情,给事实给予更准确、更实在、全面的把握。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正是有了社会责任感,才会“看不起人”,如果融入其中,成为其中的一个成员,那也就无所谓谁看不起谁。这样的设置本身就是对自我身份的一种认知。在看不起别人的时候,其也将怀疑转向自己。作为一个新人,知识分子对自我意识表示满足,然而社会的形势并不乐观,“我”在这样的形势下不仅没有反思和实践,还将坏脾气表现出来。这样的设置也是对自我身份和责任的一个无意识追问。

在城乡的社会环境转变中,知识分子明确了自我的身份意识,心怀热情面对未来的事业。但面对同样的污垢和黑暗时,这种自我意识陷入困境。面对普通人表现出的诚和爱,这种身份意识再次转向,知识分子不应该摆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应该以宽容和坚决的精神去战斗。所以,这是一种对知识分子固有的自我崇高认知的反思,形成对既有知识分子身份的一种重构趋向。

二、双向启蒙下的精神弱势

知识分子对大众的启蒙是“五四”重要的主题,但大众对于知识分子同样具有启蒙意义。只是,在以往知识分子处于启蒙的主导地位之下,普通大众对知识分子的启蒙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他们的精神弱势。

车夫对妇人的帮助可能并非完全在于他是一个善良、忠厚、有责任心的人。妇人身穿破棉袄,急冲冲过来,没有系扣子的衣角最终挂住了车把式,这才酿成了事故。这时就会有一个疑问,妇人缘何如此横冲过来,这个问题本可以不必细究,但稍微想深一点可以得到的信息是,她一定处于一个困境之中,她很贫穷,她很慌乱,她遇到了困难。同是苦难人,同处社会底层的车夫,他眼中看到的妇人比“我”眼中看到的妇人丰富得多。他了解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后所可能遭遇的苦难的所有可能,他同情她,也怜悯自己,所以帮助她,对她负责任也是对自己的安慰。而“我”的立场和经历并不能体会到那么多,也不能透过这一现象看到可能发生过的背后的故事。“我”只能立刻从是非道德上面去衡量这个事情,进而体现自己评判者的角色。事实上,“我”与车夫眼中看到的东西不同不能算是“我”的错,“我”对普通底层人民的不了解、不感同身受是一种阶层的隔膜感。王富仁先生在《〈呐喊〉〈彷徨〉综论》中说:“从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角度观察当时的中国社会,存在着四个阶级和一个社会阶层:工人阶级、资本家阶级、农民阶级、地主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鲁迅是否用阶级的眼光来写作并不敢肯定,但这里确实比较明显地将知识分子与贫民两个阶层分开来看。两个阶层之间的矛盾背后有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差距,同时也与中国传统的士大夫阶层对底层老百姓蔑视的精神传统有关。自古以来,文人很少描写农民、小贩等社会人物形象,由此可以看出,他们没有真正接触底层人民,也很少描写这些底层人民的生活。这也可以算作一种传统封建思想的作怪,是魯迅不支持的东西。尽管鲁迅并没有明确的阶级意识,但他明白两者不属于同一阶层,事实上两者也的确不同。当时,在民主进步思想的刺激下,两个阶层要求获得个人社会精神的平等地位,联想当时的民主、科学的口号,这样的行为并不符合民主的表现。

文中设置的是“我”与车夫搀扶着老女人最后形成强烈的视觉画面的对比冲击,一个“大”,一个“小”。这里是对两者关系的一个思考,二者在经济上、社会地位上存在的巨大不同,前者轻视后者,后者却启发了前者。作者反思的是这种不合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说体现的正是这种阶层之间的撕裂感。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个时空里,知识分子的眼光更多地应该关注底层人民,关注普通人,他们需要肩负起启蒙大众、拯救社会的责任。然而,当底层人民表现出那种团结、友爱,展现出基本的道德品质时,知识分子却表现出一种震惊灵魂深处的惊异与敬意,这样的现象颇耐人寻味。鲁迅说过,“觉得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这里车夫所体现出来的正是真正的诚和爱,即对本应负起的责任的诚,对同是苦难人的爱。正因为如此,当车夫集中表现出这两种品质时,其对鲁迅的震撼不可谓不强烈。一个民族可能缺乏的东西,在最普通的人身上展现出来,这是对个人的拷问,也是对时代严肃的思考。本应站在精神制高点的知识分子反受到了精神的洗礼,理应充当启蒙者的人反而受到了启蒙。所谓启蒙,也并不是自上而下,也不一定是自下而上,同时,启蒙也不一定是从政治角度、社会角度去理解,启蒙可以是人性,可以是人们生存本身所蕴含的真理的外射。所以,这是底层人民对知识分子的反启蒙,他们作为一个阶层所带有的局限性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予以弥补。

最后,“我”用金钱的方式给予车夫补偿,或者说是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渺小,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救赎自己。这虽然不一定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却是“我”那时唯一去做的事,表现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自以为是的上等人遭遇精神危机时的手足无措,其最终也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方子”来治愈自己的“苦痛”。文中,“我”的窘迫并非全由于我潜意识中企图用金钱来对自己救赎,更深层的是即使给了钱也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而“我”目前所能做的仅限于此。所以,最后的情形是,给这些钱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更多的“我”也不能够做到,在精神上甚至处于被“反哺”的地位。“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想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直到很久以后“我”依旧为此痛苦,这件小事所折射出的知识分子在社会中所应承担的责任与现实中遇到的隔膜和无知使“我”挣扎、痛苦,同时也指导“我”的精神与实践的方向,“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正是在这样持续的自我反思、自我督促的情形下,作为知识分子的“我”才能更加清楚地认识自己。

三、结语

《一件小事》不仅有对知识分子内省精神的突出,还有对知识分子这个阶层内在身份意识的追问和反思。在特定的年代和历史潮流中,知识分子充当了超出他们以往所担当的更多的责任。他们思考得更多,想得更多,他们不仅需要把自己的智慧和思考分享出来,还要督促社会中的人们去聆听他们,去实践,去认知。他们拥有比以往更多的政治热情,所以在社会中往往带有“上位者”的姿态和更严肃的面孔。然而,人与人之间本质上终是平等的,所以他们并不是全能、全知者。所以,一旦遭遇文中这样情景的阻碍,他们就在精神上出现弱势倾向,在自我认知上出现裂缝。但最终的醒悟本身已说明知识分子这个阶层的特点,他们勇于认识自己,有能力认知自己。所以,在“一件小事”中,他们也能发觉自己的不足,通过内省完善自己,达到自我身份的重构趋向。但这样的打破再塑造是否能真正构成新的身份下的知识分子形象,这样的构造是否具有真实的社会和人文意义?这些问题都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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