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心人

郝文慧

前两天，我看过《小王子》，其中有温暖的色彩、感人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很特别的画面，3D的模型，折纸的感觉，简单却丰富，立体而干净。

如今，我看到了《牧羊人》。

明明出自以油画著称的欧洲，寥寥的简笔画和淡淡的颜色却有着中国水墨画的写意；线条勾勒出风沙和烛影让人过目难忘；传记式的叙述让我想起柯南·道尔扮作的华生；脱胎于浪漫的西方世界，却抛弃一贯自由天成的秉性，宫廷式音乐的影子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燕过林般的悠扬笛声；肖似《小王子》的人物，有着简单干净、温柔敦厚的面容。正似一位学术大师，端端正正，诚诚恳恳，毫不矫揉造作，头发一丝不乱，口袋里别着黑色钢笔，拿起整整齐齐的讲义，不疾不徐地开口，不卑不亢地讲述他的半生风雪，厚厚镜片下隐藏着苍老却明亮的眼睛。

摄魂夺魄却安人心神。

情节很简单——一个牧羊人独守寒窑种树的故事。这种抛弃个人利益奉献大众的故事在中国一样不少，抛开时代不论，杨善洲早已成为典型，可这个故事相较杨善洲的事迹而言，少了几分宣扬和说教，多了几分真实和朴素。要论罔顾世俗，追求精神家园，陶渊明早已在中国人的心中开辟了一方桃花源，可牧羊人与之相比，少了一分无可奈何的悲戚，多了一分浑然天成的宁静悠远。

荒漠之中，黄沙猎猎，唯有石屋一间，水井一口，桌椅三两，些许牧羊，一袋种子，一个人。如果不是军人偶然迷失在荒漠，可能世上不会有人知道曾有这样一位上帝，凭一人之力植树千亩，创造了一万多人幸福的源泉。

初次见面之时，军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牧羊人种树，甚至无不担忧地想着这些树最终能成活几分，他看向牧羊人的眼光溢着怜悯和怀疑，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毕竟终此一生，孑然一人，抛弃繁华，固守寂寞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对此，牧羊人唯有沉默，只是日复一日地在昏黄的油灯下仔仔细细地挑选着种子，认真虔诚地种着橡树。这是他唯一的坚持，是他生活的方式，是他内心所追求的宁静自由。

第二次、第三次见面……军人渐渐开始敬佩这位默默耕耘的老人。

战争的伤痛虽然历历在目，但是凡尔登绞肉机也好，纳粹屠杀也好，诺曼底登陆也好，日本投降也好，如今统统与这个牧羊人和他的树无关。旁人如何，村庄如何，世界如何，与他何干。他所在意的，不过是他的树林，他乐于看见荒漠变绿洲，也享受为之付出的过程。他可以屏蔽来自外界的杂音，沉醉在自己创造的鸟语花香的世界里，耳边掠过的只有风和犬吠，极目所视只有翠绿，他专注的只有自己的生活。为了心中的宁静安定，他愿意放弃繁华，放弃灯红酒绿的世界。

盖始者繁，盖终者寡。牧羊人的眼中，永恒时光大约只有那一件事，是非曲直不論，褒贬功利不闻。这是独属牧羊人的宁静悠然，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更不需要怜悯。

或许军人有过疑惑，周围的村庄充满了黑暗肮脏的暴力和杀戮，再善良的人也被同化，变成不求上进嗜酒好赌、无所事事的恶棍；猜忌和怀疑充斥着村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谁都可能变成冷冰冰的刽子手，连上帝都要摇头叹息；人们无休止地批判彼此的善恶，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惨剧，浓重的血腥要教撒旦捂上鼻子……

或许正是因为经历过生命的伤痛，牧羊人才能在失去妻子和儿子之后，决心面对和改变，抛弃过去的伤痛，孤身一人，心无旁骛，用一片片树林完成自己的坚守和执着，见证内心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不懈追求。

他所用心浇灌的树木，不仅仅是他甘于清寂、孤独自成的伟大，也是二战后人们对美好家园向往的缩影。二战的残酷让多少无辜的人民失去生命，又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恐慌、饥饿、贫穷像吊在人们脖子上的一根绳索，不知何时便会收紧；毒品、滥交、动荡充斥着欧洲人的生活，他们麻痹自己的精神，强迫自己忘记战争带来的重重苦难。正如高地上的村庄，昔日的家园只剩断壁颓垣，富饶美丽的欧洲刹那间变成修罗地狱，熊熊烈火灼烧多少灵魂，人性的罪恶大肆其道，笼罩在欧洲人头顶的铅云压迫着希望和安定的种子，人们茫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

正当现代主义诗人、画家、作家们用手中的武器倾诉着自己的迷茫和空洞不安，谴责法西斯的残暴和罪恶，为受尽苦楚的疮痍大地痛哭失声时，牧羊人的绿洲是所有欧洲人的精神寄托。

他们太需要这样一片森林，太需要这样一个理由让他们摆脱酒精和毒品的麻醉，重拾自己善良勤劳的天性，鼓起勇气和信心重建自己的家园。他们从牧羊人身上看到的，是他们暌违已久、安静执着、沉稳踏实、无欲无求、宁静自由的灵魂。

在所有人都沉湎于伤痛不能自拔的时候，在所有人浮躁不堪麻木不仁的时候，只有他，安放好自己的心，坚持半个世纪，默然不语，耕耘不辍，平地生秋兰。

牧羊人的绿洲拯救了欧洲大地，同样可以拯救古老的东方。十年文革，我们退化至茹毛饮血的时代，面孔变得扭曲而残忍，向自己的同胞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砍刀。十年浩劫，我们忘掉了生而为人应有的善良笃厚的本性，抛弃了淡泊悠然的风骨，反倒使自己在无来由的仇恨和空虚中燃烧。我们和影片中疯狂绝望的村民又有何不同？

这时候，我们同欧洲人一样，渴求着牧羊人的到来，渴求着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

可天助自助者，与其等待别人的救援，不如自己先行动，放牧自我，让心灵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一朵花来。

倘若人人心中都有这样一朵花，则何惧生命中的风霜雨雪？困顿迷惘并不可惧，真正应该感到害怕的是，眼睛不能穿透漫天黄沙、繁华喧嚣，窥到独隅一方的自由灵魂；真正应该害怕的是，渐行渐远，从而忘记曾经简单干净的我们，与这个世界最初交手时坚定从容、不肯妥协的我们。

我想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忘掉自己的所谓身份，做一次被牧羊人放牧的人，好在灯红酒绿之处，喧嚣繁华之地，迷茫不安之时，瞥见初生时纯洁善良、宁静自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