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青春时代
2018-01-20江寒秋
江寒秋
如果选择一个家族来考量一代人的青春史,80后是一个值得分析的样本。80后成长于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他的父辈成长于共和国初建后的三十年,他的祖辈则成长于动乱的民国时代。这段接近百年的历史,囊括了大部分波澜壮阔的时代主题,个体的青春命运也随着时代主题,波动不已。
拉犁的爷爷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爷爷的生年问题,他去世时是虚岁七十三岁,那年是1989年,我刚上一年级。这样算来,他生于1917年。
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从未留下任何值得人们津津乐道的典故。我问父亲,爷爷在年轻时忙什么,父亲想了想说,大概在“拉犁”吧。
1935年,他18岁。当时家里在镇上经营着一个车马店,哥哥已经在店里学着记账,而他每天的活儿就是铡草、喂牲口,吃住都在牲口棚附近的小草屋里。
他的父亲上过晚清的私塾,是村里唯一有“字”的人。他的所有兄弟也都多多少少地念过书,只有他不识一个字。
“他就是个拉犁的。”我父亲说。建国后,老大在农会里工作,老三当了工人,老四去参军,老五做了村里的保管,老六在镇上粮库做会计。“只有你爷爷,什么也不会,也什么都不争,只能为这一大家‘拉犁。说是个儿子,其实是个‘长工。”
爷爷结婚时是1937年,正值抗战全面爆发。没有人告诉我他确切的结婚年龄,我是从奶奶的一句口头禅里推测得知的。“日本鬼子打过来那一年我就嫁到这个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奶奶生于1916年,是邻县某村著名神婆的女儿。我的这位神婆“老姥娘”,当时颇有一定知名度。据说本县大土匪张步云、张希贤也曾敬重过她。更有意思的是,她出生的村落叫做后张仙村,与中共一大代表王尽美祖籍相同。
相对于爷爷,她少年时期的生活较为优渥。神婆的技艺被奶奶继承了下来。文革时期,这一点曾被当做污点被批判过。改革开放后,这门技艺对于改善家庭生活,发挥了一定程度的作用。当时,有不少人来找奶奶叫魂。我曾多次围观,并学着表演过一番,但被奶奶严词禁止。“这东西不能传,一传给别人就会折寿。你的老姥娘就是因为把这一套东西传给了你奶奶而去世的。”
生长环境的不同,让爷爷奶奶性格迥异。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们始终在争吵。爷爷从不还嘴,往往是奶奶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以摔锅碗瓢盆而告终。默默无闻的爷爷去世于1989年某个夏夜。在去世之前,他因肺结核咳嗽了很久。为了不影响家人,他有时搬到看菜园的一座小草房中,实在撑不住了,才搬回家中居住。
他去世的当夜,他的亲生女儿、儿媳妇都不敢进入房间。举行葬礼的当天,阳光普照,他的骨灰盒摆在院子里的长桌上,许多男人蹲在院子里杂七杂八地说着什么,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就和堂哥围着骨灰盒打闹起来,被父亲一脚一个全部踹倒。
被踹倒时,我记得自己委屈地哭了起来。但至于后来送葬时,我不记得是否哭出声来。
“他没享过一天福。”父亲说。“我跟着他遭了一辈子罪。”奶奶说。
父亲的文革
父亲生于1949年农历八月二十,那一天是公历10月11日,共和国刚成立10天。他18岁时正值文革,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参加红卫兵。
他的爷爷因为成分不好而被批斗,戴着高帽游行,扫大街,去世之后都不让安葬。他的弟弟因为锄断一棵玉米苗而被定性为“破坏生产”,同样被戴上帽子批斗。他们这一代所有的堂兄弟们因为成分问题而不能参军、当工人。
但他不认为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这是村里两个家族斗争史的一部分。“文革之前,咱們家在村里、镇上都挺有势力。文革来了后,慢慢的,咱们家的头脸人物就全下台了,让另一家掐的死死的,什么机会都不给咱们这一家。”
他有些仰慕当年的红卫兵头头。我县三中当时位于我镇,出过一位著名人物,号称“王敢冲”,“什么事儿都冲在前头,是全县都数得上的人物,当时也就十八九岁。”后来,父亲分析道:“王敢冲太聪明了,他一方面批斗老干部,另一方面又把老干部接到自己家里保护起来。文革结束后,那些红卫兵‘头头都抓起来了,只有王敢冲没事儿。”后来,此公成为了我县一位知名企业家。
他虽然没成为红卫兵,但也跟着串联队伍到过各个城市。
“我去过青岛,到过青岛海洋学院,也去过你姑父的大学。”他的大姐当时已经订婚。姐夫是老师,曾教过父亲,1970年时被推荐为曲阜师范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
在那十年里,他曾想过出去闯荡改变命运。他跳上去往东北的火车,准备去那里寻找点机会或者投靠在东北的亲戚,但在半路上,就被当做盲流抓了起来,遣送回乡,只能在村里挣工分。
那时的他,就像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一样,在收获完的土地中,寻找遗漏的“地瓜妞子”,实在忍受不了了,还曾半夜起床去偷生产队的粮食。他还抓过老鼠烤着吃,“那时候的老鼠都瘦,浑身没几星肉。”
他看到了知识改变命运的例子——我的姑父因为上了大学而成为了“公家人”,于是,从记事起,他便不断向我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理念。喝醉之后,还要痛诉革命家史,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你要出人头地,老一辈儿的事儿,你都得记清楚,我们受过的欺负,将来都要还回去!”
2013年,我村当年在文革中上台的另一个家族的头面人物——村书记,终于因腐败被判刑,他的“家族仇恨”终于得以了结。
我的大学
18岁那年,我从老家来到省城读大学,了却了父亲的另一大心结。
在村里,我是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但这已经算不了什么。那是2001年,大学已经扩招,工作已不再分配。二流大学的二流青春,说起来,总是乏善可陈。我加入过一个社团,但似乎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我试图像那个年纪应该做的那样谈一场校园恋爱,但全部无果而终。
当时,整个社会在高速前进,校园也到处弥漫着浮躁的气息,学习不再重要,作为学生,便失去了最为重要的确定性。
那一年,我读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觉得自己被某种精神所感召,于是决定在暑假期间,骑车到海边,但因起床太晚而计划作废。
那一年,我申请了第一个QQ,学会了上网聊天,羞涩的我,与那么多的陌生人无话不说。
那一年,我们像社会人一样在宿舍里称兄道弟,从此,“小八”这个称号伴随了我大学四年。如今,我们天涯四散,即便相居一个城市,联系也不多,当他们打电话称呼我“小八”时,我会恍惚一下。
那一年三月春天时候,奶奶去世。去世前一天倒春寒,已开的桃花被风雪打落大半,整个镇子的桃树全部减产。下葬那天,温度却又飙升到32度。“你奶奶太厉害了,临走前还让老天爷发威了。”“不愧是祖上干过神婆,临走前还呼风唤雨的。”
这个在村里战天斗地大半辈子的女人,最后的遗言是:“怎么没看到红星?”“红星”是我的乳名,我虽生于文革之后,但父亲仍给我起了这样一个颇有革命色彩的名字——他始终在防备着什么。
奶奶去世时,父亲并没有把我从学校叫回来,他认为“学业重要”,而当时的我,或许正在某个网吧通宵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