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芳华》到“18岁照”:不朽的诱惑
2018-01-20荆棘
荆棘
若要提炼过去这段时间的关键词,“青春”必是其中之一。从对手持保温杯的“油腻中年”的调侃自嘲,到对十八芳华的集体回忆杀,一种集体怀旧的社会文化正在成为青春价值的书写者、当代价值观的照妖镜和都市生活的解压阀。
刷屏的“18岁”:全民中年的痛与爱
如果说十多年前,纸媒还可以有把握让我们泪流满面,或者让阳光打在脸上,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谁能想到,晒“18岁照片”会成为自媒体时代的个人化的新年献词,并成就了一场集体缅怀青春的社交狂欢。
这个梗是这样的:2017-2018年跨年夜,还在枸杞保温杯所勾起的全民中年感伤中咀嚼余味的人们发现, 90后最小的那一批已然在法律上完成了他们的成人礼,王菲那英曾悠扬吟唱的1998年已经是20年前,而不是十年前——
大家突然开始怀旧起来,纷纷翻箱倒柜,打开硬盘相册,不只微信朋友圈里流行晒“18岁照片”,其他社交平台也刷了屏,一些网红、明星和企业家也纷纷晒出自己的十八芳华。
有人说,这是因为中了电影《芳华》的毒:“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荧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
自然,冯小刚擅长的是对当代观众心理层面的精准把握。他知道什么能触动微妙的社会心理。
“80后”网友翻遍空间竟然找不出一张18岁的照片,那会儿流行纸质照片,柯达还没破产。
60后导演不无心酸地在朋友圈自嘲:我们都年轻过,可你老过吗。这是带有邓丽君情结的一代人,顺着《芳华》这条时光隧道,1960和1970年代的青春往事被召回,泪水盈满他们的眼眶——这并不妨碍他们以此为名,志满意得去引爆另一场“大叔与萝莉”的全民话题。
“另类”“异次元”“我行我素”是90后身上的标签,如今,第一批90后已经 “佛系青年”, 00后适时出来补刀:“当我拿到几十万上百万投资和奖金的时候,有很多成年人还在打着‘王者荣耀,拿着基本工资,过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一档投资节目中, 00后CEO喻言在介绍自己创业项目的同时不忘予以成年人一记重击, “把马化腾、马云放进搅拌机,搅一搅,拌一拌,就是我们的诺亚大陆”, “可能一些三四十岁的老一辈,他们就没办法了解互联网,因为已经老了。”
字字诛心。无非是在向惊觉“上了清华北大还是买不起学区房”、感慨“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一边担心一切来不及、一边又害怕已经得到的还要失去的70后80后传递一个中心思想:“廉颇老矣!”
油腻的中年人仰天喟叹,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很多人年轻时都梦想拯救世界,后来……他们长大了。长大之后,他们的梦想就成了买一栋漂亮房子、组建一个和睦家庭,并且励精图治地要将孩子送进名校。
裹挟着时代大潮,一代人的芳华已逝。新一代人在新的时代幕布下,书写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悲喜的芳华。
70后民谣歌手李健说:时间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常常展现出苛刻甚至是吝啬的一面。我越来越感到做成一件事情所需的时间往往太多了,很多人在与时间的讨价还价中丧失了信心。
集体缅怀青春,可能正意味着每个人都多少处于一种类似于孤岛的境遇。人们怀着最友善的心情来看待自己,在缅怀青春的同时,也就与自己和解。
“18岁”的流行借助的是互联网时代的多元传播渠道,映照的是当代青春、心灵和物欲的苍白。然而,全民中年到全民佛系,更多指的是对现实焦虑的城市中产抑或所谓“精致的穷人”——
在社会金字塔下层、占据最多人数的“真正的”普通人,对生活的痛感从来就不怎么强烈,除非生活施以重拳。
青春病历:谁在打捞消失的记忆
我们要如何描绘青春?
18岁到28岁之间的10年,经常被称为“人生最好的年华”。从生理上来说,这个年龄段的男人的肌肉和女人的皮肤都处在最佳状态,生殖能力也处在高峰。
古今中外,无数的文学、美术、戏剧、影视作品在歌咏、缅怀、赞叹、悼祭乃至守住青春。从莎士比亚到曹雪芹,从特吕弗到大岛渚,对于年轻人的狂躁、耽溺、纯真、无畏、叛逆,都有着深刻的描绘。
事实上,无论是叶辛的《蹉跎岁月》《孽债》,还是严歌苓的《天浴》乃至于这部《芳华》,都是在反思的基础上,去呈现大时代中个体命运的无力感,对畸变小环境的无可抗拒,以及一旦逝去将永远无法追回的流逝时光。
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从当年“文革”浩大的集体行动中,提取清晰的个体情绪与身体记忆。台湾新电影当中的诸多成名之作,如《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率皆如此。
从冯小刚们的残酷青春进入到世纪之交,汹涌的商业化浪潮给中国的经济带来了无比的活力,但同时也根本性地改变了社会的评价体系。
年轻人(teenager)这个词1941年才被发明出来,被正式归到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面上,而年轻人的基本特征就是:不怕窮,对财产也没有恭敬心。他们发现(当然是不同程度的觉悟)如果要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有系统地挑战社会体系。
比如在80后的青春叙事中,飞越“不可能”的刘翔说,“相信我,只要中国有我,亚洲有我”;号召队友们更加凶狠地战斗的姚明说,“篮球就是一群狼的战斗”;在泳池中有着锐利眼神的罗雪娟说,“我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青春不仅是内分泌的生理因素,更是霸气与张扬的风格象征。章子怡、李云迪、韩寒、春树……在各个领域锋芒毕露,“该张狂的时候就得张狂”。
余华创作于1987年的《18岁出门远行》,曾敏锐地感知到这个社会的命运,从冯唐的“18岁给我一个姑娘”到高晓松的“诗与远方”,于很多人来说,18岁是开端,是梦想,甚至是异端。
而当下,无论是“养生朋克”,还是大热的“佛系青年”,当面临生活的焦虑、处境的尴尬,自黑越来越成为人们应对压力情境的首选。
杀死中年的,并不是气势汹汹的90后00后,而是再也无法气势汹汹只能眼前茍且的自己。两三代中国人,就这样怀着对远方的想象,把自己抛入命运之中。
过去的时代并不全是牧歌,但我们需要“青春力”
有这样一句话:“你体验过的不是幸福,你记得的才是。”受到这种人性倾向的驱使,怀旧营销可以微妙地把产品与那些已逝不回的时光链接了起来,纯真、有趣、安全、温馨、满足、闪闪发光,怀旧情绪是强有力的隐形说客之一,换着花样对我们进行品牌洗脑。
回望过去的十年,站在“青春市场”的风口,恐怕没有人比郭敬明更懂青春。曾经在图书时代为80后的青春代言,继而在90后的青春中用《小时代》影视IP圈地,直到向00后展开攻势,他一直在和“青春”二字死磕。
00后青春的代际更迭,将80后郭敬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想做这个时代年轻人的“青春教父”没有那么容易。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们变得越老,我们对过去的缅怀就会越强烈。
网上总是有人说一代人陷入集体怀旧是一种“病”,在17世纪的西方“怀旧”还真被当做一种病。它多发于各种背井离乡的人身上,对他们来说,怀旧也是怀乡,它能引发多种身体不适,需要依靠水蛭、鸦片或者远足来医治。医治的尝试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在诗人和哲学家的探索中,“怀旧”一次又增加了新的内涵:与过去的浪漫纠葛。
实际上,每个时代都会感叹“过去的黄金时代”。
从春秋战国就有孔子哀叹礼崩乐坏,电影《午夜巴黎》讲述穿越到过去(黄金年代)的主人公碰见了当时的文豪,通过交谈得知文豪认为更早远的文艺复兴才是黄金年代。
但过去的时代并不全是牧歌。油画里的牧歌唱晚、小说里的沙龙贤达之外,也许是困苦、瘟疫、霍乱、下层民众的苦难、迷信、人身不自由和经济压迫。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一句话,“他还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会抹去坏的,留下好的,而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沉重。”
之所以怀念过去的年代,往往并不是真的怀念那时的物质生活或是精神生活,而是出于对现实的失落。
娱乐产业推销的怀旧物品超常丰富,其大部分都是甘美的现成商品,反映出一种对于难以遏制的向往和无法商业化的时间的恐惧。我们都渴望让时间归我们自由支配,做白日梦,反抗全部的不利条件,抵御外在的压力和闪烁不停的计算机屏幕。
怀旧可能既是一种社会疾病,又是一种创造性的情绪,既是一种毒药,又是一个偏方。“18岁”的执念,说是写给青春的悼词,不如说是一代人的青春病历 ——我们需要“青春力”,哪怕只有这一瞬,哪怕只是在朋友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