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春图》 背后的疑云
2018-01-19
《游春图》传为隋代画家展子虔的作品。曾被清宫收藏,1924年溥仪将《游春图》与其他国宝带出宫,“九一八”事变后流入民间,成为抢手的“东北货”。后从东北流传入关,进入北京琉璃厂玉池山房马巨川之手。马巨川虽然也是一个鉴赏家,但他更是一个只认钱的商人。他得到《游春图》后就想将其以高价卖给外国人。这个消息被另一个收藏家张伯驹知道了。张伯驹是一位很爱惜国宝的大收藏家,想到《游春图》这件国宝级的绘画作品就要流失国外了,张伯驹便登门造访马巨川,希望他不要将此画卖给外国人,而自己想收购。但是马巨川却索价800两黄金,显然是想刁难张伯驹。不想张伯驹爱画心切,竟然卖掉了他占地13亩的房屋,才凑了240两黄金,经过多次与马巨川交涉和讨价还价,张伯驹终于从马巨川手里购得了《游春图》,阻止了国宝流失海外的悲剧发生。1956年,张伯驹将此画捐献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
然而,有关《游春图》的疑团很多,归纳起来主要是:此图是否是展子虔所画?或者说是否是隋代的绘画作品?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以往大家都认为《游春图》是山水画,它真的是山水画吗?
关于第一个问题,学者争论的比较多,主要是傅熹年曾经在1978年的《文物》杂志上刊登了对此图看法的文章《关于“展子虔<游春图”>年代的探讨》,认为《游春图》不是隋代的作品,而应该是晚唐时期的作品,他是与传为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进行比较得出的这个结论。实际上也是否认了是展子虔所画,因为展子虔是隋代的画家。另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宣和画谱》的记载与宋徽宗在该画上的题字有不相符合的地方。我们现今看到的《游春图》上面有宋徽宗赵佶题写的“展子虔游春图”6个字,虽然《宣和画谱》称赞展子虔“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但并没有记载《游春图》。既然有徽宗的题字,《宣和画谱》就应该记录在案,这就会让人生疑,徽宗的题字是否可靠。而且,《宣和画谱》把展子虔列入“道释”一类画家中,并没列入“山水”一类画家中。这个论点同样要作为第二个问题的论据。问题是明显的,既然宋徽宗写了“展子虔游春图”几个字,为何《宣和画谱》却没有记载,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编撰《宣和画谱》的御用臣僚们居然敢漏掉宋徽宗亲题的绘画作品,这是不可能的,是杀头之罪。那么,是宋徽宗这位皇帝画家看走眼了吗?也不可能,徽宗的鉴赏能力比后来的乾隆要高出许多,不可能看走眼。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宋徽宗的题签是假的,是后人仿冒的。
但是,宋以后《游春图》被历代藏家所题跋和收藏。杨仁恺在《国宝沉浮录》中作了一个收藏统计:“有被宋徽宗赵佶题签,有自北宋到南宋贾秋壑、元长姐祥哥剌吉、臣工冯子振、张珪、赵严的题咏,以及明初宋濂在后隔水楷书和诗,卷末董其昌的题跋。”当然还有众多的明人笔记的记录,诸如“南宋末年名鉴家周密《云烟过眼录》、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密筪书画表》、詹景凤《詹东图玄览》和清初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著书的著录”。但是,这么有名的绘画作品,在著录中,“不在中古,却在近古”。
詹景凤的《詹东图玄览》还详细地记录了《游春图》的画法和特点。“其山水中着青绿,山脚则用金泥。山上小林木以赭石写干,以水渖靛横点叶。大树则用勾勒,松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渖点。松身界两笔,直以赭石填染而不作松鳞。人物用粉点成,后加重色于上,分衣折,船尾亦然”。詹景凤的分析,与笔者在2002年底的上海国宝展中看到的《游春图》表现的技法基本符合。可以肯定,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游春图》就是詹景凤《詹东图玄览》记录的那一幅《游春图》。这样一幅流传有序的作品,宋徽宗亲鉴过的,居然《宣和画谱》中没有记录,这是一个难解的谜。是否有可能是后人假借展子虔的名字而作的《游春图》,这仍期待专家进一步做出研究。
沈从文曾经8次见过此图,也提出了自己的疑义。他曾在1947年写出《读展子虔〈游春图〉》,认为《游春图》的画风不像是展子虔的画法,可能是当时唐五代或宋人的笔法。还提出了一些旁证,诸如图像中女人的衣着样式,非六朝格式,似为晚唐装。从画本材料的绢本来看,也找不出隋绢素的品质。沈从文认为“可是男子的衣着,女人的坐式,都可说有问题,未必出自展子虔手笔”。在1999年重新修订的《辞海》中,在“展子虔”词条说“作品《游春图》,为现存最古的卷轴山水画(一说乃唐人摹本)”。而在1980年的《辞海》中,还没有附上这一条另类的说法。可见,《游春图》非隋代作品,而是唐人的摹本的说法,被保留下来了。当然,要彻底证明《游春图》是唐代的摹本,还需要相关的证据。
接下来我们来看第二个问题,即《游春图》是否是山水画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幾乎历代的收藏家、鉴赏家、美术家等都没有争议,认为是山水画,好像成了一个定论。
学者们一致认为《游春图》是中国最早的山水画作品。比如从技法层面看,早已摆脱了张彦远说的“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映带其地,列植物之状,则若伸臂布指”。虽然是“空勾吴皴”,然远山有花青作苔点,这是山水画点苔的先导。人与山的比例恰当,人马体量虽小,刻画却丝丝入扣。树木山石的画法基本完备,各有其形,画面已脱离了人物画背景的地位,而取得了山水画的独立,构成了早期独立山水画的形态。并影响到唐代的青绿山水画,诸如李思训等青绿山水画家。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定论。
但是中国山水画的性质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是中国山水画?难道画面中有山水就可以被认为是山水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很多画有山水的石窟宗教艺术也可以认为是山水画了。要弄清山水画,就要从宗炳(373-443年)的《画山水序》和王微(415-443年)的《叙画》说起。因为这两篇文献是界定中国山水画的重要资料。宗炳是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层面作了界定:“山水以形媚道”,是形而上的界定。“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形而下的界定。就是说,像贤者一样“澄怀味像”,像圣人一样“含道映物”,山水画要“媚道”是也。
王微也是从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层面说明的:“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是形而上的审美层次。“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则是形而下的审美。宗炳和王微规范了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和演变范畴,我们从以后的中国山水画中看,其演变的路径从没有脱离这个范畴。
在看《游春图》,尽管画面充满了山水的形态,但显然表现的是当时人们踏青游春的主题。中国古人在记录“游春”和“春游”基本上是同一概念,所以历代画论中对《游春图》或《春游图》的记录就比较混淆。《游春图》借用了某些山水画的题材,描绘的是踏青春游的主题,不是表现“以形媚道”的山水。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游春图》不是一幅完全意义上的山水画,仅仅是具有了某些山水画的形制特点。《宣和画谱》没有把展子虔列入“山水画”的系列,就是不认为展子虔是一个山水画家。五代北宋时中国山水画鼎盛和完备的时期,到了宋徽宗的时候,山水画早已经是中国绘画的主流,而且是水墨山水占主导位置。这个时期的北宋,对山水画的认识,从理论到艺术实践都是非常成熟的。《宣和画谱》中“山水叙论”条目说:“岳镇川灵,海涵地负,至于造化之神秀,阴阳之明晦,万里之远,可得之于咫尺间,其非胸中自有秋壑,发而见诸形容,未必如此。”
《宣和画谱》记录山水画,是从唐代的李思训开始的,既没有记录《游春图》,也没有把展子虔纳入山水画家,想必是有道理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游春图》,它在我国山水画独立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且具有一定的山水画形制的过渡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