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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材小纂》浅谈祝允明赝书

2018-01-19任梦璐

艺术评鉴 2018年22期

任梦璐

摘要:在祝允明诸多作品中,《苏材小篆》比较特殊,对于其真伪的拷辨有着不同的声音。学界杨仁恺先生和刘九庵先生均曾论证册祝书小楷为仿伪而非真迹。本文在前人论证成立基础之上,从《苏材小纂》入手,对祝允明的赝书作品进行了辨析研究。

关键词:《苏材小纂》 祝允明 伪作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8)22-0023-03

四库总目提要中载:“《苏材小纂》明祝允明撰。允明字希哲,长洲人。宏治壬子举人。官至应天府通判。明史文苑传附见徐祯卿传中。是书记天顺以后苏州人物。前有自序,称宏治改元,诏中外诸司,撰集事迹,上史馆为实录,简允明等数十弟子员司其事。因斯纂为此书。第一曰簪缨,撰徐有贞以下十九人。第二曰丘壑,纂杜琼以下五人。第三曰孝德,纂朱灏一人。第四曰女宪,纂王妙凤以下三人。第五曰方术,纂张豫等二人。大约本之碑志行状,而稍微考据异同,注于本文之下”。

词稿书于明代木版书笺上,早年托裱成册,版心为单鱼尾,每页 20行,每行20字不等,计43页。曾为明项元汴收藏,钤有“墨林父”“子京父印”“墨林山人”“子京”等印章多方。清末分别为戴兆芬、周寿昌收藏并题跋。《三秋阁书画录》著录为“手稿真迹”。民国时,《小纂》归张学良“定远斋”珍藏。1997年张氏委托“佳士得”公司拍卖,由香港私人购藏,后转卖国内某机构,近年由浙江华宝斋书社影印出版。杨仁恺先生在序文中亦认为,此册是祝允明手书稿本,为祝氏小楷中难得的钜制。刘九庵先生撰文指出,此册“是书者有意作伪的伪物”。

刘九庵先生论据有二:其一,该册于叙文、各卷卷首各书名款。其中四处款署“祝允”二字,三处款署“祝允明”,其中“明”字作“眀”。在此之前祝允明真迹中只见一处“祝允”款署,而款书“明”字作“明”只此一例。所见祝书真迹皆作日、月之“明”字,从未款书目、月之“眀”。其二,此册小楷书工整有余,但缺乏祝书真迹中寓含的超逸精神。因此疑此册祝书小楷为仿伪而非真迹。

《怀星堂集》中有论“允明与同郡唐寅并以任诞为世指目。寅以画名,允明以书名,文章均其余事”。李日华曾记载明代书画作品的润格:“晋唐墨迹第一,五代唐前宋图画第二,隋唐宋古帖第三,苏黄米蔡手迹第四,元人画第五,鲜于虞赵手迹第六,南宋马夏绘事第七,国朝沈文诸妙绘第八,祝京兆行草书第九,他名公杂札第十”。可见在明代交易市场上,祝京兆的行草譬如北辰而众人拱之。另王世贞在《吴中往哲像赞》中有论曰:“晚节稍稍出己意,以拙取巧,婉丽遒逸,为时所趣,几夺京兆价”。足以窥见祝允明书法在当时已经成为一种最高风向标。时人对祝允明的追捧与喜爱归功于他“名动海内”的书法造诣与自身玩世自放的文人个性。“顾璘《国宝新编》称允明学务师古,吐词命意,迥绝俗界。效齐梁月露之体,高者凌徐庾,下者亦不失皮陆”。更有论:“书学精工,自急就以逮虞赵,上下数千年变体罔不得其结学造诣,若羲献真行,怀素狂草,尤臻妙笔。本朝书品,不知合置谁左”。清臣虽认为此评价有些过誉,但仍承认“允明诗取材颇富,造语颇妍,下撷晚唐,上薄六代,往往得其一体。其文亦潇洒自如,不甚依门傍户。虽然无江山万里之钜观,而一丘一壑,时复有致”。可见当时京兆书法已被时人推到无人并肩的高度。

《读书笔记》一卷“凡三十四条,言颇近理,不似其他书之狂诞。前有自识,称于乙巳居忧时偶有所得,随笔笺记,就有道而正之。乙巳者,成化之二十一年。该其少时所作,尤未当然礼法之外也”。成化二十一年祝允明二十六岁,仍未考取功名步入仕途,此时期的书法也是小楷为主,故宫博物院所藏小楷书《唐宋四家文记》卷,书于成化二十三年丁未(1487年),年28岁。此时书法风格还比较规范正统,合乎理法之内。有论曰:“枝指公独能于榘矱绳度中,而具豪纵犇逸意气。如丰肌妃子,着霓裳羽衣在翠盘中舞。而惊鸿游龙徊翔自若,信是书家绝技也”。这与其晚年书风互为两个极端。晚年多以狂草为主,在其作品中很难找寻到具体的笔法与结体的规律和特征,不计较点画的工拙和章法的排布,豪纵洒落、率意而为,甚至有时因过于注重情绪的抒发而顾此失彼,出现粗率信笔之处。项穆评论枝山书法:“出范晋唐,晚归怪俗竟为恶态,骇诸凡夫”。《野记》“是书所记多委巷之谈。朱孟震河上楮谈亦称允明所撰志怪及此书,可信者百中无一云”。《志怪录》“是编所载皆怪诞不经之事。观所著野纪诸书,记人事尚多不实,则说鬼者可知矣。朱孟震《河上楮谈》谓允明所作志怪凡数百卷,疑无此事。卷字殆条字之误欤”。亦用“怪诞”来评价祝文。

1492年“举乡试,允明得志”。在这一点上,他比随后同负盛名的文徵明、王宠等人有着绝对优势。他幸运通过了封建时代文化统治下最具权威性和正统性的科举考试。毋庸置疑,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举人的身份更容易被世人认同。此后的十年间,祝允明逐渐开始活跃于政治文人的交流圈,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王鏊的推重,在学问上积极开拓钻研,倡导古文辞运动;在书法上独具己意,自成面貌。多次为权贵高官撰写墓志铭,时常游历山川古迹书写所见所闻,与沈周、文徵明、唐寅等好友交流互赏,留下了大量书法作品,世人时称祝、唐、文、徐为“吴中四才子”。这段时期可谓是其最佳上升状态,枝山书名至隆,四房墨客填门,风头一时间甚至盖过赵孟頫。足可谓是少年得志。

祝允明中举之后连试不第,后授广东兴宁知县,迁应天通判,在1522年六十二岁辞去官职,告老还乡。从早期的考取功名积极入仕,到历经仕途挫折打击下的游戏人生,祝允明后期的书法作品大多以狂草为主,与其之前的书法风格有所不同,作品更多的是率意而为,情感所致,越到晚年愈发恣肆。这一时期祝允明的书法造诣达到了“人书俱老”的高度,书名如日中天,与徐楨卿的诗和沈周的画并称为“国朝三绝”。而且此时期的祝允明已经有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吴门书派的众多晚辈都对祝允明的书才充满敬意。王宠便是其中一位,他在跋祝允明《圆觉经》中认为,自赵孟頫以来的三百年间,唯祝允明一人能得书学递承的大统。可见即便仕途之路已经结束,但书学教化影响仍让他名望大增。

由此可见,社会大环境以及生活经历对个人风格的形成与改变有着无法忽略的影响。祝允明早期的规范正统与晚年的肆意怪诞,在其文章与书法上都有着统一呈现。我们在进行书家个案研究时要将其还原到当时的真实历史环境中,不仅是单一分析书法领域,要建立起一个饱满鲜活的人物形象。包括其文论、言行、境遇、交游都要统一结合。

自汉代的“佣书取赀”开始,古代书法便有了市场流通的初级形态。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由“佣书市场”向“法书市场”转变,书法买卖的交易在此时期初见端倪。《书林记事》中有记载:“陶贞宝善隶书,家贫以写经为业,一纸直价四十”。说明此时的书法作品已经开始了明码标价的计价方式。而由“法书市场”占据主导地位的唐代,书法价格开始定型。张怀瓘《书估》中确有记载:“大王草书字直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伴随着价格体制的建立,唐代出现了所谓的“润书市场”,即指定当时的书法名家来书写自己需要的内容并支付高额费用。《新唐书》中有记载说当时大户人家为标榜自己的孝心,不惜万两白银请柳公权书写墓志铭。宋元时期,书法市场日趋完善,形成了佣书市场、法书市场、润书市场以及碑拓市场并存的格局。

书法作品一旦被赋予了可观的经济价值,赝品便会随之产生,这是书法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书法商品化的典型特征。明代大量富商巨贾的出现,不仅为书法市场的繁荣提供了物质基础,更成为了书法伪作的重要销售对象。此时文徵明“縑素盈尺,喧溢里门,寸图才出,千临百摹,家藏市售,真赝纵横”;祝京兆“伪书纷出,非具眼不能辨也”;王宠亦“赝书盈市,真迹千金难求”。在此时期的书法交易中,俗称“牙人”的买卖中间人占据了市场重要地位。正所谓是“买卖要牙,装载需埠,买货无牙,秤轻物假,卖货无牙,银伪价盲”。王穉登《黄翁传》中记录了一位名叫黄穰的牙人精于鉴定真伪:“为人辨析剖证,指说好恶,出入古图经,而益以赏识,多所博通”。可见伪作赝品在明代的书法市场上已经大量涌现,时人往往委托行家和懂市之人来进行书法交易,以防入手假货。

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录了各地豪门竞相典藏书画古玩“不惜重资收购,名播江南”的盛况,空前繁荣的书法市场导致书法赝品大量出现。而祝允明身为当时书坛领袖,造就了当时“海内索书,贽币蹱门,辄辞弗见”的壮观景象。待枝山殁后,影效射利者诸多,故“希哲翁书遍天下,而赝书亦遍天下”。

现有的研究基础确定祝允明伪作近四十余件,果真“非具眼不能辨”。分析这些伪作,其特点主要体现在四个层面,即作伪年份集中、行草书与楷书数量存在明显差距、作伪者单一、作伪途径目的有所区别。这些赝品的作伪年份大多集中在1500年与1520年两个时间段前后,这并非偶然,而是与当时社会背景及其个人的境遇息息相关。

其晚年代表作《杜甫诗轴》意境舒逸,萧散清狂,用笔的起承转合毫无既定规律可言,可谓是“尽在无意间,全有神来助”,这与祝允明放浪不羁、孤傲潇洒的个性如出一辙。祝允明生性放荡,不修行检,平日的行为不守礼法束缚,随性而为,从不顾及外界评价。也正是因为他随性潇洒的个性书风,以及他率意潇洒的狂妄个性让他拥有了更多的关注度。而作伪者正是抓住时人的猎奇心理而进行赝品加工获取利益,导致此时期的伪作大量横行。

在已经确定的四十余件伪作中,仅有1488年作伪的《成化间苏材小纂》、1523年的《松林记册》为楷书作品,其余皆为行草书。祝允明草书得张旭、怀素、山谷之精髓,笔法精熟,气势豪放,乱而能整,纤而愈老。时人评价其行草作品“变化出入不可端倪,风骨烂漫天真纵逸”,确为国朝第一,备受时人追捧。《书画记》中有记录,当时的寿文、寿诗以及寻常百姓的喜好学习,皆属祝书。作伪者看重祝允明庞大的受众群体,为获取利益而大量仿制其行草书作品。正是这种感性的狂草艺术为模仿作伪者提供了创作空间。存世的大量枝山伪作大多夸大了其狂放跋扈的气势,而忽略了其中闲逸从容的意趣。相比较而言,楷书作品对技法上的高要求、高标准使之在作伪时“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这无形中增加了楷书作伪的难度。“京兆晚年所书小楷黄庭经,不必点画惟肖,而结构疏密,转运遒逸,神韵俱足。要非得书家三昧者不能。第令右军复起且当颔之矣,岂独追从赵文敏哉”。如此高的评价将其楷书推至楷模典范的层面。王宠《祝允明偕美赋》有跋:“枝山翁书为当代第一,然质性豪爽,不耐拘检,故其作书多狂草大桢,至于小楷则仅一见之”。说明枝山的小楷作品本就稀有,难得一见。因此作伪者一般不会选取真迹罕见、皆为上乘的楷书来作为仿制对象。

作伪者一般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赝品的作者我们很难考证,但分析祝允明现存的这些伪作,不难发现作伪者尤为单一,基本锁定在其外孙吴应卯与文徵明五世孙文葆光两人。尤其是吴应卯,其制作的赝品相似度极高,有些还收录进了公私所藏及著录,现存的许多被认为是祝允明的经典代表作实际是吴应卯所仿,这在后世的流传中尤为罕见。《无锡志》中曾有确切记载:“应卯习允明书,辙能乱真”。吴应卯为祝允明外孙,平日耳濡目染,书写风格本就受祖父影响,加之细心观察,精工仿制,的确容易以假乱真。但祝氏书法散点飞舞、破锋出笔的技巧尚可模仿,字中的潇洒不羁、从容闲逸却难得其法。枝山用笔以中锋为主,侧锋为辅,落笔多藏锋重按,深得涩疾二法。而吴氏书法多露锋轻按,侧锋取妍,与祝书相比可谓痛快有余而沉着不足。

文葆光仿制的现藏于各博物馆的伪作不下30件,内容多为大字草书与书法扇面。其书法锋芒毕露,不时出现轻滑草率之笔,笔画粗细、笔墨浓淡的处理稍显做作。祝允明的大字草书重在气势和魄力,因此作伪时对具体点画的塑造不必过于严苛,但刻意的彰显雄强之势却容易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大量的书迹伪作中,从卷、轴、册到题跋、信札,不一而足。而作品的内容直接决定了其作伪的目的。除大部分以销售盈利为目的外,不排除密友间的交流雅玩、后辈的临摹学习以及特定情境下的代笔所需。薛龙春先生曾在《雅宜山色》一书中对伪作的意义进行过探讨,明代吴中文人对伪作极为包容的态度起到了推波助澜效应。但不可否认,当一个书家的偽作在市场上大量流通时,说明其作品已经有了固定的消费群体,被赋予了可观的经济价值。相反,一个无人愿意制造赝品的书画家,显然还没有被市场所容纳接受。时至今日,作品的流传数量仍是书家声名建立的重要指标,正是依赖于这些大量伪作,祝允明的书作才能在后世的传播中占得先机,活跃在众多收藏家与投资者的交易体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