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姑姑
2018-01-19赵菱
1.
妈妈在很远的城里工作,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上学。
八岁的我第一次在田野里看到那么多鸟儿,灰扑扑的短尾巴麻雀、颜色艳丽的黄鹂鸟、胖嘟嘟的鹌鹑,还有那些红腿、蓝尾巴、白胸脯的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每一种我都喜欢得很。它们有时飞入茂密的野荆条丛,有时飞得比云还高,有时朝着玫瑰红的夕阳一直向西边飞去,我常跟着鸟儿在地上疯跑,仰头望着天空,猜想鸟儿们的家到底安在哪儿。
我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盘子形的湖,湖边生长着高大的柳树,柳树的叶子刚长出来时,轻柔得像一阵绿色的烟。
立春那天,我走到湖边,看到柳树上站着一只洁白的鸟,头顶有一丛扇子形的羽毛,像戴着一顶骄傲的王冠。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它缓缓眨了一下深茶色的眼珠,我忘记了呼吸,仰头傻傻地看着它。过了一会儿,白鸟飞走了,我还仰着脸站在那里,感觉周围忽然变得非常寂静。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柳树下坐着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根针,针上穿着鹅黄的丝线,正专注地做着针线活。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到她手持一个圆形花绷子,白色的薄棉布绷得圆圆的,上面绣着一只鹅黄色的鸟。我一看那鸟儿,差点叫出声来。那正是我刚才看到的头戴王冠的白鸟!只不过鸟身上的羽毛绣成了鲜艳的鹅黄,深茶色的眼珠看起来更加灵动,像要对我说话一般。
我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女人几眼。
她身旁摆着一副货郎挑子,两端各有一个三层小木柜,做得很讲究,漆成了耐看的枣红色,木柜上方装着透明的玻璃面子。每一层都放着整整齐齐的物品,针头线脑啦,茉莉花油啦,耳环发卡啦,还有小孩爱吃的山楂皮、酸梅粉、西瓜糖,凡是我能想到的好吃的,挑子上应有尽有。
不过,我见过挑这种货郎担子的都是男人,一个女人怎么走街串巷当货郎呢?我觉得很稀奇。女人抬起头来,看到我笑了,“小姑娘,你喜欢鸟儿哪?刚才就看到你直愣愣地盯着鸟儿看。”
“喜欢。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多鸟儿。”我盯着她那双粗糙的大手,那实在不像是一双能绣花的手,可她绣出来的鸟儿却活灵活现!
“以前?以前你在哪儿啊?不是这地方的人吗?”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认真地看着我。
“妈妈送我来这里跟着奶奶上學,有时间就回来看我,不过,她常常没时间。”我一边说一边打量她。
她长得挺好看,皮肤黑黑的,牙齿雪白,一双大眼睛含着笑,头发干脆利落地挽了个团子髻,浓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排不知从哪儿采来的蓝色小花。
“你妈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疼爱似的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感觉脸像被粗木柴刺刺地划了一下,不由得说:“你的手真有劲,和你的脸一点不像!”
她笑得前仰后合,“哪里不像了?”
“你的脸挺好看,可手怎么这么老?刺得我脸疼。”我老老实实地说。
“唉,我从小就没妈,跟着爱打牌的爸一起过日子。个子还没锅台高,我就天天做饭、洗衣、煮猪食,这双手从没闲过呀,水里来火里去的,能不老吗?”她望着自己粗柴般的双手,叹了口气。我有点后悔,不该说她的手老,惹起她的伤心事。
好在她很快又笑起来,望着我的右肩膀,惊奇地说:“今儿不是立春吗?你怎么没戴‘春鸡儿?”
我们这里的习俗,立春这天,孩子要戴“春鸡儿”,象征着如意吉祥。一进入腊月,母亲们便从针线筐里翻捡出平日裁衣缝裤剪下的碎布头,剪成公鸡的模样,在公鸡肚子里塞上棉花,缝上口,然后给公鸡绣上眼睛,缝上五彩尾巴,加上火红的鸡冠,神气活现的“春鸡儿”就出现了。男孩的“春鸡儿”缝在衣服左肩,女孩的“春鸡儿”缝在衣服的右边肩膀上,这一天戴着“春鸡儿”的孩子看起来喜气洋洋。
“我妈很久才回来一次,奶奶每天忙得团团转,哪有工夫给我做‘春鸡儿?”我的神情黯淡了。
听了我的话,她忽然飞快地把花绷子上的那块布取下来,拿起剪刀,小心地把那只鹅黄色的鸟剪下来,和一块黄色方格布放在一起,缝了一道边,又从货郎担子上拿了团棉花,抓了几颗红豆,装在鸟肚子里,缝成一只玲珑的“春鸟”,然后系上一根彩色丝带,示意我蹲下来。
我蹲在她面前,感觉她的呼吸吹得我的额头痒痒的,有一种温馨的香气。
她把这只鹅黄色的“春鸟”系在我的第一个扣眼上,打了个漂亮的结,笑着说:“别人戴‘春鸡儿,你戴‘春鸟,比他们的还神气呢!”
我低头看看,真好看!“春鸟”好像在我扣子上展翅飞翔。
“你的手真巧!”我高兴地说,“每年立春,你都给你的孩子做‘春鸡儿吗?”
她愣了一下,立刻笑起来,用调皮的口吻说:“不,我不做‘春鸡儿,只做‘春鸟。我和你一样,最喜欢鸟儿!”
我第一次碰到和我一样喜欢鸟儿的大人,她又那么喜欢笑,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可亲得很,只顾腻在她旁边,连上学都忘记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该上学去了吧?”她用手摸摸我的小辫子。
“我叫穗儿,你呢?”
“我啊,整天挑着担子跑来跑去,别人见了都叫我‘打拨浪鼓的,我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啦。”她顺手拿起货郎挑子上的一只大红色的拨浪鼓,“卜楞卜楞”地打出清脆的鼓点。
我可不愿意叫她“打拨浪鼓的”,说:“你小时候叫什么名字啊?”
“小时候过得太苦了,我不愿意想起那时候。要不,你就叫我鸟儿吧。”她孩子气地笑着说,“我一直都想当只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多好!”
哪有大人叫鸟儿的!我觉得这个名字让她一下子变小了,变得比我还小。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说:“那我就叫你鸟儿姑姑吧!”
“哎!”她开心地摸了摸我的头,“快去上学吧,都什么时候了!”
“鸟儿姑姑,我明天还能在这儿见到你吗?”我有些恋恋不舍地说。endprint
“那可说不准,我是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啊。”她看到我失望,笑着轻轻捏了下我的耳朵,“乖,上学去吧。”她弯腰从货郎挑子上抓了一把碧绿的西瓜糖,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呢?”我并不惦着吃西瓜糖,只盯着她的脸看。
“你这孩子真招人疼!”她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脸,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不能摸你的脸,我的手扎人。下次吧,下次见到你,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不只喜欢鸟儿,还很喜欢孩子呢!”
“讲你孩子的故事给我听吗?”
她愣了一下,笑着点点头,“嗯,下次给你讲。我家也有个小姑娘呢,和你差不多大,也可爱得很!”
“她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
“乡下人起名字,都是看见什么就叫什么,她就叫‘酸枣儿!”
我们约定好,下次见面她给我好好讲讲“酸枣儿”的故事,我才一步三回头地向学校走去。
2.
不知怎么的,一连好几天,我总是想起她。
立春过去了,伙伴们都把肩膀上缝的“春鸡儿”取了下来,只有我的扣眼上还系着那只鹅黄色的“春鸟”,不管穿什么衣服我都把它系在第一颗扣子上。
一天放学回家,看到一群女人围在胡同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挤过去一看,嗬,枣红色的货郎担子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鸟儿姑姑正蹲在货郎担子旁,把一团花线拿出来。
我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悄悄地躲在人群里看着她。鸟儿姑姑把花线一股股地缠在手上,三绕两绕熟练地绕成一个圆疙瘩,插在一个铁钎子上,好像那铁钎子忽然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一样。然后她把花线团取下来,递给住在我们对门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扭头看到我,笑着说:“哟,这‘春鸡儿是谁给你做的啊?俊眉俊眼的,真好看!做这‘春鸡儿的人,手巧得赛过七仙女啦!”这个老太太爱说爱笑,一天到晚不停地传播各种小道消息,大家都叫她“碎嘴头子”,她也不生气,照样笑嘻嘻地答应。
“我可不是七仙女。”戴着老花镜的奶奶瞥了我一眼,“每天忙得火烧屁股,没闲工夫给她做那个。穗儿,这‘春鸡儿是谁给你做的?”
听到我的名字,鸟儿姑姑猛地抬起头,看到我,她开心地笑了。但她只是调皮地冲我眨眨眼睛。
“一個同学给我的。”不知怎的,我不愿意把认识鸟儿姑姑的事告诉别人。
“你同学妈的手还怪巧的!”奶奶说。
奶奶在一旁挑选花线,我假装看货郎担子上的小泥人,在鸟儿姑姑身边磨蹭了一会儿。忽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塞到了我手里,抬头一看,鸟儿姑姑又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手心里触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心又跳起来。
奶奶买好花线,把我带出去。我跟在她和“碎嘴头子”身后,偷偷地张开手看了一下,原来是一颗紫红色的荸荠。
奶奶和“碎嘴头子”热火朝天地说起来了。
“这卖花线的看起来就是个麻利人,一说三笑的,挺招人喜欢。心眼也实在,我说拿空酒瓶子换几根针,她也肯换。”奶奶说。
“是啊,我认识她,她和我娘家一个村。一个女人家,挑这么重的担子走远路,不容易!不过也是她命苦,小时候没娘,她爹是个赌鬼,根本不管她的事,好不容易长大了,随便把她嫁给个不成器的男人,还不是图人家的钱!这姑娘性子也够烈的,说不过就不在那户人家过了,一个人挑着担子闯荡,主意大着呢!”
“真能干!长得也好!干脆就在咱们村给她找户合适的,让她安个家。”
“好倒是好,不过听说她身体……”“碎嘴头子”把嘴凑到奶奶耳朵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是什么,我使劲竖着耳朵也没听见。
“哎,看起来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奶奶惋惜地摇摇头。
“奶奶,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凑过去问。
“去去去,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儿,一边玩去!”奶奶说,“给你块山楂皮,到外边去吃吧。”
我接过一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山楂皮,回想她们刚才的话,好像在夸鸟儿姑姑,就放下心来。回头看看,货郎担子已经不见了。
每天上学时打湖边走过,我都特意往柳树下瞧几眼,可两个星期过去了,再也没看到鸟儿姑姑。“可能她忘记和我的约定了。”我有点难过地想,“她说‘下次给我讲她的故事,可是‘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有时大人们真让我失望,他们总是说话不算数,就像妈妈,明明答应我这个星期天回来,一大早我和奶奶就打扫干净院子,准备好石榴、苹果、绿豆糕等她,但一直等到天快黑了,她还没回来。
“穗儿,你唱一出戏吧,唱完了,你妈就坐火车回来了!”奶奶说。
我站在石榴树下,唱了一段《穆桂英挂帅》。唱完了,奶奶鼓掌夸赞:“真好听,这嗓子跟银铃似的!”
天空从深紫色一点点变得发灰,我跑到大门口看了看,又失望地跑回来,说:“我都唱完一段戏了,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兴许是临时有事绊住脚了。”奶奶安慰我,“要不,你再唱一段吧,再唱一段她就该回来了。”于是,我唱了一段《花木兰》,然后又跑到大门口去张望,仍然没有妈妈的身影。
“再唱一段吧,可能你妈正在路上往家赶呢!”我又唱了一段《对花枪》,唱这段的时候,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地忘词。天慢慢黑下来了,妈妈还没回来。奶奶让我唱第四段戏的时候,我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为了等到妈妈,那天我把我会唱的戏全唱完了,最后累得伏在奶奶膝盖上昏沉沉地睡去。
可是,直到深夜,妈妈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心神不定地上着课,一个劲想,以后我再也不相信大人说的话了。
放学走到湖边,忽然看到一副枣红色的货郎挑子!我的心一下子怦怦跳起来,是鸟儿姑姑来了吗?可是她在哪儿呢?正想着,我的眼睛被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我一接触到那刺皮肤的手掌,立刻惊喜地喊出了声:“鸟儿姑姑!”endprint
捂着我眼睛的手松开来,鸟儿姑姑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鸟儿姑姑,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你等得好苦!”我的眼圈红了。
“对不起,穗儿。”鸟儿姑姑心疼地捏捏我的耳朵,“我爸病了,我一直在照料他,等他身子好些才能出来。我也想你呢,才刚挑上担子,就直奔这儿来了!”
我一听,心里可高兴了,拉着鸟儿姑姑坐下来,说:“你不是要给我讲酸枣儿的故事吗?”
我们坐在柳树下,鸟儿姑姑让我坐在她腿中间,掏出一把桃木梳,给我把跑散了的辫子解开,轻轻地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然后编成两条小辫子。
在编辫子的时候,鸟儿姑姑缓缓地给我讲起了酸枣儿的故事:“酸枣儿很调皮,也很能干。她的手一天到晚不闲着,她会踩着小板凳在高高的锅台前炒菜,用小手握着一把菜刀使劲地剁猪草,背着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草筐,去田野里割草给家里的兔子吃,还常常跟着大人去挖土豆,割麦子,掰玉米,除了力气小一些,大人干的活,她几乎都会干了。”
“酸枣儿好厉害啊!”
“酸枣儿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但她也像其他小女孩一样爱美。”鸟儿姑姑微笑着,从货郎担子上拿出一副耳环,在我耳垂上比试着,“翻红薯藤的时候,酸枣儿把一根红薯梗连着叶子摘下来,用指甲一正一反地掐着,一会儿,一条漂亮的红薯叶项链就做好了!她把红薯叶项链戴在脖子上,凉丝丝的,又编了红薯叶耳环挂在耳朵上,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她也有了项链和耳环啦!对了,我带着很多酸枣儿绣的鸟儿呢!”
说着,鸟儿姑姑从货郎担子上捧起一个首饰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叠叠丝帕。她拿着丝帕,一块块给我看,白丝帕,红丝帕,蓝丝帕,黄丝帕,丝帕上绣的都是鸟,有我认识的黄莺、朱雀、画眉,还有喜鹊和翠鸟。
“酸枣儿这么小,怎么绣得这么好!”我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些丝帕。
“是我和酸枣儿一起绣的呀。”鸟儿姑姑笑着说。
她拿出一幅新的丝帕给我看,这幅丝帕是浅绿色的丝绸,比以前绣的所有丝帕都精美,丝帕上有两只鸟的雏形,一只大鸟儿抱着小鸟儿。我问她绣的是什么鸟,鸟儿姑姑说:“是鸟妈妈和鸟孩子!”
我的心一震,轻轻地抚摸着这两只鸟,第一次感觉到天上的飞鸟离我这么近,仿佛它们正慢慢地降落在我掌心里一样。
3.
从那天起,鸟儿姑姑挑着货郎担子,经常在我们村口出现。
“银针发卡七彩线,头绳耳环麦芽糖!”鸟儿姑姑摇着大红拨浪鼓,清脆地喊。那时我已经放学了,一听到她的喊声,就从家里跑出来,站在人群里看她。等她卖完东西,我们就悄悄在湖边见面。
我告诉她我心里的所有秘密:我不喜欢自己换牙后变成豁牙儿,每天都不敢笑,想笑的时候也使劲绷着嘴,生怕别人看到我的牙齿;她给我编了复杂的四股麻花辫,班里女生都羡慕得很,也想编成我这样的辫子……
有一天,我告诉她一个最重要的秘密——我一直在捡鸟的羽毛。我想捡很多鸟儿的羽毛,做一双翅膀。如果披着翅膀能飞,我要飞着去看妈妈。
鸟儿姑姑听了我的话,忽然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她的呼吸在我的头发丛里热乎乎地游动,让我感觉头发痒丝丝的。
“你想妈妈吗?穗儿。”
“想!我整天想妈妈,可妈妈总是太忙了。”
“你叫我一声妈妈吧,好吗?”
“妈妈。”我有点害羞地喊。
鸟儿姑姑欣喜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像暗夜里的星星一样。她立刻把整个货郎担子都搬到我面前来,“穗儿,你喜欢吃什么随便挑,装到口袋里。”
我不想要她的东西,使劲摇摇头,她像没看到我摇头一样,张开我的口袋,把鱼皮花生、芝麻酥糖、夹心饼干塞满了我的两个裤子口袋。
每次见过鸟儿姑姑后,她都不让我空手回家,我在路上吃完才回,奶奶一点也不知道。但那天口袋里的零食太多,我来不及吃完。晚上,奶奶拿我脱下的裤子去洗,感觉裤子沉甸甸的,用手一掏,掏出满把芝麻酥糖。又在另一个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大把鱼皮花生。她吃了一惊,顾不得我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直冲我喊:“穗儿!哪儿来的这么多糖和花生?谁给你的?”
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奶奶来到我面前,眼睛直盯着我。“谁给你的?快说啊!”
鸟儿姑姑微笑的脸在我眼前一闪,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湖边的秘密。奶奶看我紧紧闭着嘴,臉色缓和下来,说:“我知道给你这些吃食的,是个好心人。”
“嗯。”我点点头。
“这个好心人多大年纪?有孩子吗?”
“有。她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叫酸枣儿……”
奶奶搂着我,语气是那么和气,一点没有怪我。不知不觉,我就把认识鸟儿姑姑的事告诉她了。她听了我的话,面色凝重,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我的头,让我快点睡觉。我心里有点不安,但又不知道究竟什么牵扯着我的心。我在床上像翻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滚了好久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碎嘴头子”的声音:“哎呀,她怎么对一个小孩子扯了这么多谎?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不是说她不能生孩子吗?她告诉穗儿,她有一个女儿,和穗儿一样大,还讲了好多那女儿的故事。”
“胡说!她根本没有孩子!她喜欢孩子倒是真的,见到孩子常给他们东西吃,但从没有孩子像穗儿和她这么亲热过啊。”
“啊?没有孩子?可穗儿说她女儿叫酸枣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酸枣儿?嗨,我想起来了!她有个小名好像就叫酸枣儿!”
“这么说,她说的故事都是谎话?”
“肯定是啊,对了,她那么喜欢孩子,该不会是想把穗儿带走当女儿吧?天啊,太可怕了!你也真糊涂,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也没听到风声?”
“看她笑呵呵的,谁能想到这层啊。”奶奶焦急地说,“我得好好想个办法!”endprint
我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什么,觉得一颗心一直往下沉。吃早饭时,我总发呆,看到馒头,感觉馒头上停着一只雪白的小鸟。看到白米粥,感觉一只翠绿色的小鸟飞过来,调皮地去啄那一颗颗白米粒。
要上学了,我还没来得及背书包,奶奶已经把我的书包抢在手中,说:“我送你去上学。”我想说自己去,被奶奶拉着手就出了门。门外,“碎嘴头子”迎上来拉着我另一只手。我走在她们中间,难受得很,又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
终于走到湖边,看到那副枣红色的货郎挑子,我的心也快要跳出来了。
鸟儿姑姑看到我,高兴地迎上来,还没说话,“碎嘴头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挑担卖货赚的是辛苦钱,可不能打人家孩子的主意!”
“以后我天天送穗儿上学。反正她妈也快要把她接走了,送不了多长时间了。”奶奶提高声音,像故意说给鸟儿姑姑听。
“我对穗儿好,只是喜欢她,没别的……”鸟儿姑姑艰难地说。
“有没有别的你心里清楚!这么大的人了,编一大箩筐谎话骗孩子,害不害臊!你安的是什么心啊?”“碎嘴头子”毫不客气地数落。
我难过地抬起头,看到鸟儿姑姑的脸慢慢变得苍白,脆弱得像薄薄的瓷器,好像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似的。“你们在说什么?”我急得甩开奶奶和“碎嘴头子”的手,“姑姑对我很好,我喜欢她!”
鸟儿姑姑的眼睛忽然浮上一层泪光,看起来更加明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我面前,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摸摸我的头发,挑起沉重的货郎担子转身走了。
我的眼睛看不清眼前的路了,它变得模糊、扭曲,像被太阳晒过的冰,忽然融化了一样。接着,我看到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从那天后,我再也没在村口见过鸟儿姑姑那熟悉的货郎担子。
奶奶送我上学送了一段时间,渐渐放心了。我听到她对“碎嘴头子”说:“现在总算放心了,那女人也算识趣,再也不到我们村来了,这样最好!”
“碎嘴头子”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因为我已经飞快地跑开了。
我比以前更用心地捡鸟儿的羽毛,我迫切地想做成一双翅膀,飞去找鸟儿姑姑。她是哪里人,去了哪里,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绝望地想,只有靠这双翅膀,才能找到她了。
妈妈仍然没回来,但她来了信,信里说,等夏天就把我接过去,在城里上学。我看到信,没有感到喜悦,也没觉得伤心。
年过去了。
我有点病恹恹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有鸟儿从天空中飞过,我也不再拼命地跑着去追了,只是低头专注地看地上有没有落下羽毛。每当我捡起一根羽毛的时候,心里都会对鸟儿姑姑说,等我把翅膀做好,就能飞去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那一刻,我心里才会觉得轻松一点。
4.
立春这天,我慢腾腾地向学校走去,想起去年的这一天,鸟儿姑姑给我把鹅黄色的“春鸟”系在扣眼上,“春鸟”的颜色在我心里仍然那么鲜明,只是现在,我的扣眼又空荡荡了。
快走到湖边的時候,我忽然听到轻轻的口哨声。
吹的是一首没有曲子没有音调的鸟鸣声,是黄鹂鸟还是百灵鸟?我听着听着,眼泪差点涌出来。我向柳树望去,看到鸟儿姑姑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两只深绿色的“春鸟”。
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刺痛,一股温暖的潮水涌了上来。她把两只“春鸟”小心地系在我的第一颗扣眼上。
“这是什么鸟?”我低头望着那两只胖乎乎、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春鸟”。
鸟儿姑姑温柔地一笑,说:“是酸枣儿和穗儿。”
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那对绣在浅绿色丝帕上的鸟!
它们的名字叫鸟妈妈和鸟孩子。
《少年文艺》像一片开满鲜花的广阔原野,在我曾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的时候,她生机勃勃的美丽就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汲取营养,获得成长。你也和我一样热爱《少年文艺》吧,我们在同一本杂志中相遇相识,这是多么美好的缘分。新年快乐哦!
——赵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