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丢了心事
2018-01-19朱朱
鹰老板的生意,最近突然变得火爆起来了。
电话一个接一个,急促的铃声像连珠炮一样在房间里盘旋。有时候,鹰老板还不得不亲自上阵。
鹰老板是做“送心事”生意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变得不愿面对面倾诉彼此的心事了。凭着敏锐的嗅觉与视觉,鹰老板从中找到了商机,便开办公司做起了这项送心事的业务。
送心事的是一群鸽子。它们通体洁白,找不到一点瑕疵,当它们展开翅膀飞翔的时候,天空就像绽开了一朵朵白莲花。
送心事的过程是这样的:
话务员接到需要“寄心事”的电话后,把地址告诉鸽子。鸽子飞到那个地方,就会变成一个白色的信封:人们只要对着信封冥想一会儿,他们的心事就会记在信封里。然后,信封又变为白鸽,向接收心事的人飞去。到了目的地后,白鸽又会变为信封,将里面所记下的心事传达给接收人——他们也只需闭上眼睛冥想一会儿即可。
起初,需要这项业务的人并不是很多。
但慢慢地,人们发现,通过这种方式传达心事真是再省事不过了:他们再也不用为当面倾诉心事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而犯愁了;尤其是对那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事,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更大了。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送心事了。
鹰老板的生意,自然也越来越火爆。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批又一批白鸽在城市上空忙碌地穿梭着。经久不息的鸽哨,像一张鸣响的网,缠绕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最初的那批鸽子,是鹰老板从世界各地高价买回来的:毛色要纯白的,不能有一点瑕疵;鸽子头要广平有气概,身躯要健硕有英姿;鸽眼要像血玛瑙一样,剔透而有神;喙要颀长且带有弯钩的;脚呢,必须是深红色的,并且一点脚毛也不能有。
但随着需要送心事的人越来越多,原有的鸽子已经忙不过来了,并且,好的白鸽也越来越难找到,鹰老板只得放宽了招聘鸽子的条件。
这一天,有一只鸽子来应聘了。
它全身灰黑,羽毛凌乱,还沾满了泥巴。它的眼睛既不红也不亮,而是充满着一种空洞的暗淡;更难看的是,它的眼环处还长着一个大大的疣子。它的喙像断了一截,锯齿一般丑陋地袒露着。它的脚也是灰黑的,还有一点跛。
当这只鸽子摇摇晃晃地走进鹰老板的公司时,所有白鸽的目光都转向了它。
一阵窃窃的嬉笑声在房间里飘荡起来。
“你也要应聘?”鹰老板斜眼看着灰鸽问。
“是、是、的!”
听到这只鸽子还是个结巴,白鸽们的嬉笑声更大了。
“嘿嘿,你能行吗?”鹰老板又问。
“能、能行!”灰鸽结巴而坚定地说。
鹰老板本想将灰鸽赶出去,但它看了看房间里忙得热火朝天的话务员,便答应让灰鸽试一试。
不过,鹰老板让灰鸽送的是“不好的心事”。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埋怨和嫉妒。
去取心事的时候,灰鸽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当它把心事送给接收人的时候,却差点丢了命。接收人冥想之后,发现收到的心事竟是对自己的埋怨和牢骚,便抄起手边的东西向灰鸽掷去;有的甚至还拿出了鸟枪要射击灰鸽。
有的时候,灰鸽躲闪不及,便会被那些东西或子弹擦伤。即使如此,灰鸽仍是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份差事。它忍着伤口的痛楚,努力地飞啊飞,总是尽量准时地将心事送达。
一天,夜晚的浓墨已将整个城市染透,一切都沉入了重重的睡眠。
白鸽们送完心事早已归巢休息,灰鸽却还在城市上空努力地飞着。其实,它也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只是在送最后一封“坏心事”时被愤怒的接收人用弹弓打伤了脚。
这时,可以看到,有几滴殷红的血珠正从它的伤口处落下;从天空落向地面,然后消融在厚厚的黑暗之中。
它忍著剧痛飞着。最后,它实在没了气力,一点也没有了,便飘飘悠悠地像一块破布,从城市上空落了下来。
它落在了一个垃圾桶旁边,昏了过去。
凌晨时分,起了雾,城市宛若长在梦境中。
灰鸽醒了。它是被冻醒的。
它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眼前有一个东西在闪闪发亮。
那是一封心事,一封好心事。只有好心事才会发光。
灰鸽兴奋地拾起了那封心事,用翅膀捧着。这是它第一次触碰到好心事。好心事温暖得让它暂时忘记了伤痛和寒冷。
“这是……谁、谁……把好心事……丢、丢在这里了?”
灰鸽向四下里望望,像是在问茫茫的、掺杂着黑暗的空气。
“接收的人……一、一定等急了吧……”
它变得焦急起来,忙衔起那封好心事,向公司飞去。
公司大门紧锁。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
灰鸽只得缩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待着。它将那封好心事贴在了胸前,紧紧地焐着。
渐渐地,它又睡着了……直到,被开门的人一脚踢醒。
鹰老板和其他白鸽子都来到了公司,准备开始又一天的忙碌。
灰鸽举着那封好心事飞奔到了房间里。
“谁……丢、丢……”
它焦急得已经说不成话了。
这时,一只白鸽子猛地把那封好心事抢了过去。
“好啊!原来是你偷了这封心事!”它对着灰鸽咆哮道。
“我、我……”
不等灰鸽辩解,白鸽便拿着那封心事飞向了鹰老板。
昨天,鹰老板为丢了心事的事大发雷霆;这可是公司开业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它一定是想送好心事想疯了,所以才偷了这封心事!”白鸽坚持道。
鹰老板发怒了。它二话不说,伸开利刃般的爪子扑向了灰鸽,紧紧地锁住它,然后飞向高空,把灰鸽抛了下去。
疲惫已极的灰鸽来不及展翅,便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从它未痊愈的伤口涌了出来,将它灰黑的脚染成了红色。endprint
“既然你這么想送好心事,那这封你就天天抱着吧!”鹰老板凶狠地说,“隔了夜的心事不能再变回鸽子,已经是废物了!”
说完,它将那封心事掷向了灰鸽。
房间里飘满了更加响亮的笑声。
在笑声中,那封心事,发着微光,缓缓地、缓缓地落下,盖在了灰鸽身上。
灰鸽被赶出公司之后,便揣着那封好心事开始了它的漫漫寻找之路。它不相信,隔了夜,好心事就会变成废物。它认定,既然是好心事,不管过了多长时间,接收人一定会想知道的。
它要找到那封好心事的接收人。
它飞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窗口,寻找翘首盼望心事的人。可是,毫无结果。城市里,街道如网,大厦如针,如何能找得到啊!
苦苦的寻找,不避风雨的穿梭,让灰鸽的羽毛变得更黑了,身上也更脏了。它瘦得似乎只剩下一双翅膀了。但只要有翅膀在,它就要继续飞,继续找。
与此同时,鹰老板的生意如日中天,红火得不可思议。
所有人似乎都在送心事了。
人们再也不愿当面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别人,即使对最亲最爱的人也不愿意。没有了当面的推心置腹,人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变得越来越淡漠、淡漠……
已经寻找了很久的灰鸽,这一天来到了一座小房子前面。
这座小房子,在一条没有名字的街道上,害羞似的躲避着远处的高楼大厦。
“有人……在、在吗?”灰鸽虚弱地问道。
没有回答。
“请问——咳、咳。”灰鸽提高嗓门又问,却因用力过度咳了起来。
房门“吱扭”一声开了,无数粒尘屑在照进房子的一柱光中飞舞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老头。
老头的胡子杂乱地缠绞在一起,像下巴上长出了一个烂拖把。
他怒目圆睁地看了看灰鸽,不说话。
“请问……您是邮、邮递员吗?”
灰鸽话音刚落,老头就“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灰鸽只好坐在门前等,这一等就是两天。这两天里,无论灰鸽如何敲门,房子里都毫无动静。
两天后的早上,当灰鸽已经敲了无数次、力气快要用尽的时候,门又开了。
“我这里……有、有一封……”灰鸽因急迫而气喘吁吁。
老头仍是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关上门,而是转过身,把手背在身后向屋子里走去。
灰鸽摇摇晃晃地跟上他。
“我这里有、有一封心事……”它边走边说,“您能、能帮我查查它的地址吗?别人都、都说您能……接收心事的人……肯、肯定等急、急了!”
老头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邮递员,送了一辈子的信……直到人们再也不需要他。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整天关在房子里,再也没有出去过。
老邮递员也听说了城市里现在正盛行的“送心事”,只是尚未见过。听说灰鸽有一封心事,他便停住了脚步。
“接收人……肯、肯定等急、急了!”
灰鸽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从羽毛深处掏出了那封心事——已经不再发光,但却和以前一样洁白无瑕。
老邮递员转身瞥了一眼灰鸽捧着的心事,却又触电一般转了过去。等到他再次转身的时候,灰鸽看到,他的两个眼圈发红。
老邮递员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封心事。
他已经多少年没触摸过信了啊!何况,眼前的还是一封“好心事”。
可这封好心事是谁丢的呢?如何能查到它的地址呢?
老邮递员走向书桌,扫了一眼那本厚厚的、已被他翻烂了的《邮编大全》。
不用再看了,他想,每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前他当邮递员的时候,从没有送不出的信。如果是地址没写清楚,那他就跑遍整个城市,一家一家地问也要把信送出去。
可这封心事……灰鸽不是已经快找遍了整个城市,却仍没有找到接收人么?
老邮递员犯了难,在房间里焦急地踱起了步子。
“有办法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既然找不到接收人,那我们就找它的寄送人。找到寄送人,也就能问出接收人的地址了。”想到这个办法,他顿时变得红光满面,像回到了年轻时候。
灰鸽当然也很兴奋,但它同时也开始自责起来:这么简单的方法,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如果能想到这一点,就不会耽搁那么多时间了……
于是,老邮递员和灰鸽便开始在城市里和周边的郊区寻找起来。
老邮递员似乎又找回了很久之前送信的感觉。他步履如飞,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一点也不觉得累。灰鸽也努力地飞啊飞,从一个又一个窗口飞过,实在撑不住了,它就会停在老邮递员的肩膀上歇一歇。
半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封好心事的寄送人。
这是一个少年。
少年对着信封冥想了一会儿,记起了这是他很久之前寄的那封心事。
可,为什么会找不到它的接收人呢?
少年想了想,突然发疯了一般向外跑去。
老邮递员和灰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少年跑啊跑,好像在拼命追赶着马上就要逝去的东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被甩了下来。
灰鸽飞不动了,便停在老邮递员的肩上让他带着跑。
跑了不知多长时间,少年终于在一座房子前停下了。
房子像是很久没有人住了。少年猛冲了进去,震得灰尘像一层纱布掉落下来。
房间里,空荡荡。
少年僵在了那里,两条蚯蚓般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爬了出来。
“我应该早点告诉她的!”少年努力控制自己,但泪水却越来越多了,“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少年回头看了看立在门外的老邮递员和灰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望着房间里的虚空继续说道:
“这是我妈妈住的地方……endprint
“我們家本来在农村的,爸爸在城市里做生意发了财,就、就不要妈妈了……爸爸对我说,如果我跟他到城市里去,他就会让我上很好的学校,给我买很多很多玩具……当时,我、我就跟着爸爸走了……
“后来,妈妈也来到了城市里,在餐厅里打工……她就住在这里,说是想离我近一些。可爸爸不让她见我,他又给我找了一个妈妈……
“她——妈妈打工很辛苦,病倒了,爸爸带着我去看了一次……就那一次……爸爸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回乡下去,可她偏不……
“有一次,她偷偷地到学校去看我,我却装作不认识她……她穿的衣服很旧很脏……我、我怕同学看到我和她站在一起……”
有好一会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少年的抽泣声装满了。
“可是,我在心底是很爱她,很爱我的妈妈的!后来,她的病越来越厉害了,却始终不肯回乡下……我想去看看她,甚至跟她回去,但是……”
少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色发白。
“但是我怕、我怕爸爸不再带我去好玩的地方,不再给我买我想要的东西;我还怕同学们笑话我……
“我想把我的心事告诉她……不,我应该当面告诉她‘我爱她,我想跟她回去,可是她却永远也听不到了……”
少年把手里的心事掷在地上,突然对着房间里的虚空大声喊道:
“妈妈,我——爱——你!”
声音混着哭泣,在房间里盘旋着,久久不落……
灰鸽从地上捡起了那封好心事,一直珍藏着。
春天的时候,它把那封好心事种在了房子的院子里。下一个春天,院子里长出了一棵开满心形花朵的树。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城市里的人们纷纷来到这里看那棵美丽的树。他们见到了很久没见过的朋友、亲人,彼此问着好:“呀——好久不见了啊!”于是,他们便坐在树下,开始聊天,开始谈心事了。那棵开满心形花朵的树,似乎还有这样一种魔力:只要你坐在它的树荫下,就会禁不住想和最亲最爱的人谈谈心事,谈啊谈啊,一直谈到繁星满天,也不想停下来。
后来,灰鸽便在树边开了一间咖啡馆,老邮递员会很快地把香浓的咖啡送到客人桌子上。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事了……
发稿/沙群
从事儿童事业的人,都有两次童年。让我们一起天真,永远天真。
——朱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