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对平凡的人生深怀恐惧?
2018-01-19梁晓声
“如果在三十岁以前。最迟在三十五岁以前,我还不能使自己脱离平凡,那么我就自杀。”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体说来。”
“就是。起码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车。起码要成为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吧?还起码要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存款吧?”
“要有什么样的房。要有什么样的车?在你看来。多少存款算数目可观呢?”
“这,我还没认真想过……”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对话。那是一所较著名的大学,我被邀进行讲座。对话是在五六百人之间公开进行的。我觉得。他的话代表了不少学子的人生志向。
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然而此后我常思考一个人的平凡或不平凡。却是真的。
平凡即普通。平凡的人即平民。《新華词典》特别在括号内加注——泛指区别于贵族和特权阶层的人。
做一个平凡的人真的那么令人沮丧么?倘注定一生平凡,真的毋宁三十五岁以前自杀么?
我明白那大一男生的话只不过意味着一种“往高处走”的愿望,虽说得郑重,其实听的人倒是不必太认真的。但我既思考了。于是觉出了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时代,近十年来,一直所呈现着的种种文化倾向的流弊,那就是——在中国还只不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现阶段,在普遍之中国人还不能真正过上小康生活的情况下,中国的当代文化,未免过分热诚地兜售所谓“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贴画了,这种宣扬尤其广告兜售几乎随处可见。
而最终。所谓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质量。在如此这般的文化那儿,差不多又总是被归结到如下几点——住着什么样的房子,开着什么样的车子,有着多少资产,于是社会给以怎样的敬意和地位;于是,倘是男人,便娶了怎样怎样的女人……
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也很盛行过同样性质的文化倾向。体现于男人,那时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车子、位子、票子、女子。一个男人如果都追求到了,似乎就摆脱平凡了。同样年代的西方的文化,也曾呈现过类似的文化倾向。区别乃是,在他们的文化那儿,是花边,是文化的副产品;而在我们这儿,在七八十年后的今天。却仿佛渐成文化的主流。这一种文化理念的反复宣扬,折射出一种耐人寻味的逻辑—准终于摆脱平凡了,谁理所当然地是当代英雄。谁依然平凡着甚至注定一生平凡,谁是狗熊。并且,每有俨然是以代表文化的文化人和思想特别“与时俱进”似的知识分子,话里话外地帮衬着造势,暗示出更伤害平凡人的一种逻辑,那就是——一个时势造英雄的时代已然到来,多好的时代!许许多多的人不是已经争先恐后地不平凡起来了么?你居然还平凡着,你不是狗熊又是什么呢?
一点儿也不夸大其词地说,此种文化倾向。是一种文化的反动倾向。和尼采的所谓“超人哲学”的疯话一样,是漠视,甚至鄙视和辱谩平凡人之社会地位以及人生意义的文化倾向。是反众生的。是与文化的最基本社会作用相悖的。是对于社会和时代的人文成分结构具有破坏性的。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下一代。如果他们普遍认为最远三十五岁以前不能摆脱平凡便莫如死掉算了,那是毫不奇怪的。
人类社会的一个真相是。而且必然永远是——牢固地将普遍的平凡的人们的社会地位确立在第一位置,不允许任何意识之形态动摇它的第一位置。更不允许它的第一位置被颠覆。这乃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的不二立场,像普遍的平凡的人们的社会地位的第一位置一样神圣。当然,这里所指的,是那种极其清醒的、冷静的、客观的、实事求是的、能够在任何时代都“锁定”人类社会真相的文化;而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嫌贫爱富的、每被金钱的作用左右得晕头转向的文化。那种文化只不过是文化的泡沫。像制糖厂的糖浆池里泛起的糖浆沫,造假的人往往将其收集了浇在模子里,于是“生产”出以假乱真的“野蜂窝”。
文化的“野蜂窝”比街头巷尾地摊上卖的“野蜂窝”更是对人有害的东西。后者只不过使人腹泻。而前者紊乱社会的神经。
中国古代,称平凡的人们亦即普通的人们为“元元”;佛教中形容为“芸芸众生”;在文人那儿叫“苍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对于宪法叫“公民”。没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们的承认。任何一国的任何宪法没有任何意义。“公民”一词将因失去了平民成分而成为荒诞可笑之词。
中国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家们,关注着体恤“元元”们的记载举不胜举。
比如《诗经·大雅·民劳》中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老百姓太辛苦了,应该努力使他们过上小康的生活。
比如《尚书·五子之歌》中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意思是如果不解决好“元元”们的生存现状,国将不国。
而孟子干脆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而《三国志·吴书》中进一步强调:“财经民生,强赖民力,威恃民势,福由民殖,德俟民茂,义以民行。”民者一百姓也;“芸芸”也;“苍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们是也。
怎么,到了今天,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在民们的某些下一代那儿,不畏死,而畏“平凡”了呢?
由是,我联想到了曾与一位“另类”同行的交谈。我问他是怎么走上文学道路的,答日:“为了出人头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们不平凡那么一点点,而文学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径。”见我愣怔,又说:“在中国,当普通百姓实在太难。”
屈指算来,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几年前,我认为,正像他说的那样,平凡的中国人平凡是平凡着,却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着。这乃是我们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症结。
于是,我联想到了曾与一位美国朋友的交谈。
她问我:“近年到中国,一次更加比一次感觉到,你们中国人心里好像都暗怕着什么。那是什么?”
我说:“也许大家心里都在怕看一种平凡的东西。”
她追问:“究竟是什么?”
我说:“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endprint
她惊讶地说:“太不可理解了,我们大多数美国人可倒是都挺愿意做平凡人,过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们中国人真的认为平凡不好到应该与可怕的东西归在一起么?”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我告诉她,国情不同,故所谓平凡之人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不能同日而语。我说你是出身于几代的中产阶级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当然是中产阶级人士。中产阶级在你们那儿是多数。平民反而是少数。美国这架国家机器,一向特别在乎你们中产阶级,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们的感觉。我说你们的平凡的生活,是有房有车的生活。而一个人只要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过上那样的生活并不特别难。若是不能,倒是不怎么平凡的现象了。而在我们中国,那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对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态度。是两国的平均生活水平所决定了的。正如中国的知识化了的青年做梦都想到美国去,自己和别人以为将会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实际上,即使跻身于美国的中产阶级了,也只不过是追求到了一种美国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罢了……
赏析
梁晓声是当代中国著名的作家,北大中文系教授,出版过大量小说、散文等,相当高产,到2007年底一共创作了1000多万字,在当代作家里十分难得。梁晓声不仅进行文学写作和教学,还活跃于评论界,出版随笔集,也踊跃参加活动为中文教育发声。
《為什么我们对平凡的人生深怀恐惧?》出自《郁闷的中国人》一书,这篇随笔从作者与一位大学生的交谈展开,围绕“平凡”一词展开了深入讨论。平凡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不平凡的定义又是什么?现在的中国人到底怕的是什么?梁晓声不愧是文学教授,在文中引经据典,同时也有对社会现状的细致观察。从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博闻强记,交游甚广,思想观念有一种朴实且十分本土的质感。在梁晓声看来,平凡本不含贬义,平凡乃是常态,是社会主流,但不知从何时起,平凡反而成了人人嗤之以鼻的生存状态。作者在文中发出有力呼喊,这样的潮流“反文化”,不可取。而后来与友人的聊天一语道破天机——原来人们不愿平凡,是认为平凡的人生太难。但一个社会要续存,如何能忽略其主体的要求?发展的未来只能是依托平凡的大多数,让他们能自然地发展,而不要赋予其过多意义。摆正心态之后,社会才能长治久安。
且不论作者观点的正确与否,这篇文章的议论方式值得读者借鉴。举例引出论点(大学生宁愿自杀也不愿平凡),定义关键词(平凡以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再次举例引出论证过程(做平凡人太难),最后总结自己的论点(理想的国家里不平凡之人也自认平凡),这样下来一气呵成,读起来流畅易懂。既然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抒发感想,与人交流,那么学会如何有效思考和辩论就变得十分重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