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中篇小说花园
2018-01-19李美皆
李美皆
一
2017年《中篇小说选刊》福建作家专号的七部中篇小说,风格完全不同,无论是花是草,都保持了个体的差异性,这座小说花园的丰富性,因此是有保证了。
陈希我的《精血》一如既往地不乏暧昧。男老师觉得自己的初三女学生像鹅,陈希我没说是“母鹅”,但你可以相信,他指的就是母鹅。母鹅的丰肥,正是说这个女孩有着少女不该有的丰满,或者说,一种婆娘而非少女气息。自感鹤立鸡群的男老师当然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女孩,但不妨碍他拿来做暂时的充饥和发泄,这是被压抑的力比多的移情。他的饥渴并不在于性,而在于出国愿望的受阻,是自我实现的饥渴,这注定了他即便得到她也不可能爱惜,反而是憎恶,憎恶她使他又下坠了一层。
《精血》也一如既往地体现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凶狠。小说字里行间都在透露出一个“破”字,好像在狠狠地诅咒:这个破世界,這些破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只能用它来寻找更黑。活在发狠的绝望中的男老师,对女学生发泄的是命运的不公,发泄完之后从没打算承担责任,反而觉得是理所应当,因为,他的苦难必须得到补偿。而她,一只不知鸿鹄之志的麻雀,却把改变命运的机会押到了他身上,而且是真的爱他。他原本什么都不爱,这下更感觉她的爱就是黏住他的冰凉的鼻涕。甚至,跟她之间的肉欲都让他厌恶,觉得自己并没真的快活过。想甩掉她,可她怀孕了。这使他愈加怨恨自己的命运,以及雪上加霜的她。他正苦于无法解决掉她的时候,幸运地得知她也在瞒着他找许老师补课,他立刻找到了心理上的逃路,以莫须有的理由把她的怀孕嫁祸于许老师了。他心理上的逃脱术一用再用,直至自怜他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冤大头、被女孩算计了的受害者。小说终究没有明说女孩跟许老师有没有他以为的那种关系,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利己主义者总归是要做出利己的理解,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自欺欺人。直到女孩坠海之后,他还在自欺欺人地做着合理的开脱,拖延着不去施救,致使女孩怀着他的孩子死去了。
小说把他的报应安排成未来时——2015年,男老师如愿去了美国——首先是美国人嫌弃他的德行,他混得不好;其次是他一直未婚无子,因为有性功能障碍。三十年后,他回来了,变得虔诚了,一回来就直奔码头,询问三十年前跳海自杀的女生肚子里的胎儿。可是,当时并没有人发现死者怀了身孕。他此时之所以在意起“这是我的孩子”,是因为精液让他联系到血,射精让他感觉疼痛,他无法再有孩子了。当年他千方百计让女生拿掉孩子时,他的朋友对他说过一句话:“你的精血,是要亏的!这是你第一个孩子,是要亏你一辈子运气的!”也许是这句话给了他心理暗示,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至今不如意,都是因为亏了精血。他考虑的还是自己是否如意的问题,仍未学会考虑别人。心中无神,便无罪恶感,最后也只能靠报应来使他低头了。这就是他的虔诚的本质。小说最终并未触及罪与罚的灵魂问题,也没上升到宗教般的精神叩问,而是匪夷所思地倒向“精血同源”的中医理论来寻求因果报应。
陈希我的写作敢于针砭人性,且毫不留情,又从不标榜自己的批判性,这是可贵的。他似乎有一股冒犯的欲望,文本内部经常有一股乱窜的气。敢于对人性冒犯,不按牌理出牌,固然容易触到人性的暗面,但也不容易找到救赎。破与立之间的制衡,也是作家内心力量的较量。那些黑暗的珠子也许是存在的,但最后要有一个明亮的绳头把它们拎起来,才能令人消除不安与不适,放下心来。雨果的《悲惨世界》中,沙威自恃为正义之剑的持有者,一生誓将冉·阿让投进牢狱,可当他最终看清冉·阿让善的本性后,多年的信念轰然瓦解。他放走了冉·阿让,这与他警察的职责是相悖的,但他宁愿自杀以“谢罪”,也要这么做。雨果用不可思议的逆转,来结束了沙威与冉·阿让之间艰难的人格较量,支撑他的,就是人道主义的力量!雨果的伟大就在这里。陈希我的写作,基本上是不做精神提升的,不知是没有提升的愿望,还是找不到提升的切实力量。他更多是为否定性的力量所驱使,没有什么敬意,也没有什么温度,比如他写男主人公,连精液都是冰冷的,与激情无关,跟鼻涕无异;小说为了说明他的冷血而做的那些开脱性的心理推演,都是略嫌粗疏和概念化的。你把什么都否定了,自己站在哪里?空心人问题,可能是陈希我创作的一个黑洞。
二
杨少衡的《你可以相信》是一篇不错的官场小说。小说充分体现出杨少衡对于官场生态的稔熟以及入骨的了解,那些处处留心的观察和体悟,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积累。官员之间的话里机锋,是软是硬,是真是假,局外人是拿捏不出的,写官场小说,必得深谙其中之道,方能依葫芦画瓢。杨少衡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官场:人在宦海,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随时翻船,暗流涌动,步步惊心。官场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眼风语气,可能都是微言大义。一句玩笑都会心惊肉跳,冷汗淋漓,不知是无意还是大有深意;短信都比电报简洁:“放心小心”“好了”,就这几个字,蕴含着巨大的危险或分量。为官就是把自己扔进炼铁高炉,同僚之间,经常是伴君如伴虎,良知与智商随时进行博弈。
杨少衡擅写矛盾。《你可以相信》的矛盾在两个焦点上:李金明被“双规”和腾龙中心拆猪圈。李金明是副市长迟克东提拔起来的副县长,他被“双规”就牵扯到迟克东。腾龙中心老总庄振平是市委书记(暂时兼市长)严海防一手扶持起来的,现在省里抓流域综合整治,腾龙中心的猪圈污染河水,划入被拆之列。这两件事就是两股绳,紧紧地拧在一起,每一件事情的推进,都影响到迟克东和严海防的关系。严海防主张严查李金明,迟克东主张拆腾龙中心的猪圈,这两件事把两个人咬合在一起了。杨少衡是深入官场内部去观察和表现权力的运作,官场逻辑组织得纹理细密,官场动态推演得环环相扣,写得扎实到位,引人入胜。
杨少衡擅写悬念。李金明被“双规”,据传,是受贿,而且交代中涉及迟可东。他究竟有没有受贿?有没有交代迟克东?我们跟迟克东一起,探寻他不知道的;同时,还要探寻迟克东知道但“不可告人”,因而我们也不知道的。小说用的是剥洋葱的方式,一层层靠近事件核心,但核心又未必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事件明朗之前,迟克东是在悬崖边上,我们跟踪着迟克东的起伏纠结,看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跟他有了一种共命意识。就是这种悬念构成巨大张力,吸引我们去紧张阅读。
《你可以相信》还是一种信念的胜利。迟克东扛住严海防的压力,坚决主张拆猪圈,就是出于一个信念:让河水干净一点。严海防批评他“务虚”,他说:“人总有一点心愿。”他认为这关乎河水,也关乎公正。在官场上,他有过惶惑,总问自己可以相信什么,最终他为自己找到的答案是:“世间应有公正,你可以相信。”严海防有魄力有能力,是工作狂人,但迟克东提醒他,要多一点情怀,从更大角度考虑问题。李金明案虽已了结,但上报材料中可能留下迟克东一笔,等待迟克东的是什么仍很难说。毕竟他打了那个电话,自忖确有责任,他不知自己能够掌控的时间还有多少,决意不再等待,尽快去把猪圈拆了,给老百姓留下一条干净的河。信念在迟克东身上取胜了。小说结尾,严海防吩咐在上报材料中删除迟可东的内容。不光迟克东,读者也很意外,严海防说,迟可东虽有责任,却无私心,为官有想法,处事有分寸,既能坚持理念,也会接受教训,非一般人可比,不应被无谓伤害。严海防最终守住了良知的底线,也算有自己的信念。
《你可以相信》力图廓清那些在官场上层层裹挟的东西,直面官场纷繁现实,但又不坠落到底,而是有所坚持,是一篇有力道又有分寸的现实主义官场小说。
三
李西闽的《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结构独特,它在纪实的生活基调上,嵌入了一个恐怖的故事;或者说,在散文的底板上,添上了一幅小说的油画。小说中的小说、套中套,这种模式并非创新,但大多这样写的路数是:小说中那些在被嵌入的小说之外的部分,也很显然是小说。而李西闽这篇小说的不同在于,那之外的部分是散文,非常生活化的散文。主人公受桂城纸的时代书店的邀请,到书店的“住在书店”旅馆写作,住在一间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这一切是在桂林真实存在的。到来之后,当地或路过的作家朋友们纷纷聚来吃饭喝酒,出现的也都是真实存在的作家,让你有理由相信那些饭局也是真实的。驻店作家是要写作的,主人公就开始写一篇叫《白牙》的悬疑恐怖小说,他进出着这篇小说,同时也进出着生活,现实与虚幻开始交织。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真幻之间,恍惚迷离。他所住的博尔赫斯房间里,放着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也给出了迷宫式的暗示。
《白牙》并非李西闽一篇独立的小说,它的存在就是在这篇《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里才有意义。《白牙》的悬疑恐怖布置得摄人心魄,读者听得见一吸一合的喘息,心房扩大如宇宙,心跳放大至惊人。恐怖小说就是靠氛围营造,人物往往是横空出世的,来处去处社会关系时代背景都不需要太具体,《白牙》符合恐怖小说类型的基本规律。《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中《白牙》之外的现实部分,最后也发生了突转:有人死了。平常的生活变得不平常起来,跟小说靠拢。
李西闽要用这些亦真亦幻的东西来表达什么?可能他本人也是茫然的吧?但是,茫然,不正是他所表达的吗?是的,他表达的就是关于存在的茫然。在经历生死临界的大难之后,他对于自身的存在变得怀疑和不确定,好像在某一个模糊地带游走,而这篇小说的纪实与虚构,也是一種游走。他说:“小说也是一种梦境,它是现实更深处的谜团。我还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像有时分不清黑和白,美和丑,香和臭。有可能我就是一缕魂魄,一次飞机失事后飘出的一缕魂魄。”李西闽在错综的迷宫中寻找着方向,他所传达的,也许就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杯弓蛇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迷乱恐慌的心理状态,但他传达出来了,就达到了内心的安抚与疏解。
《有人来了》在须一瓜的写作中可能是个特例,它很不“须一瓜”。《有人来了》充分显示出,须一瓜对宠物世界的熟稔,跟陈少衡对于官场世界的熟稔,有得一比。小说通过猫狗鸟等宠物的眼睛,来反客为主地看待主人,进而围绕着拆除丝瓜架、葡萄架等违章搭盖事件来观察人的世界。有句话说,狗眼看人低,这次应验了,而且,它们看低得很有说服力。你看,人明明住在宠物们不屑的钢筋水泥中,闻着宠物们不屑的味道,却把住处自诩为“挪威森林”。人自以为过的是“神仙日子”,却被鹦鹉三得子干干脆脆地评价为“放屁”。人为了“创文明城市”,一定要捣毁宠物们和主人共同的乐园,恰恰是打着文明的旗号反文明。人自诩为统治世界的灵长类动物,而在宠物们看来:“凡是不披毛的东西,大都脑子不好使,一起住以后你就会发现,他们不止是脑子,而是样样都很糟糕,真是综合性的弱势群体。脑力之外,他们的视力、嗅觉、听力、体力、耐力,统统乏善可陈。”也许是有道理的吧?至少,人自以为是的文明,就离本真的文明相去甚远。人貌似强大,实际上远比宠物们弱小。比如,执法的人来了,靠宠物们的出色表现,才营造了表面的和谐,使主人的拆违行动暂时逃过一劫,主人甚至由此得到启发,动起“让宠物去和亲”的下作念头。大人吓唬小孩子,经常说的是:老虎来了!可是,他们自己怕的却是人,对于主人们来说,最危险的信号是:有人来了!执法的人来了,就意味着“乐园”即将不保。在本真自然的和谐面前,人才是可耻可怕的入侵者。
人因循着人统治动物的思维惯性,以及人与动物之间强势与弱势的心理定位,总是“以我观物”。有一天,视角逆转一下,“以物观我”,世界的主被动秩序和意味就被彻底颠覆与解构了。狗眼看人,看到的竟是可悲与荒谬。宠物对人,才是怀着深深的悲悯。主人种了人心果,戴胜鸟要来吃果,主人要保果,但两年的人鸟持久战却战出了亲情,主人们快乐地抱怨着达成了共识:让戴胜鸟吃吧、吃吧。这真是让人生出温暖的心酸。人与鸟之间,尚有温情;可人与人之间,却存在那么难以化解的危机。楼上的锥子落下来伤到过姥爷,大家提出统一格式做个安全顶,仍然行不通。最后,执法的人来了,不仅要拆违,还要带走狗狗,抗争不过的姥爷上到楼顶,把自己化作锥子坠落了下来。在人与宠物的相互依恋中,竟是人比宠物脆弱。可能因为,宠物可以把自己交给人,人却不能把自己交给宠物吧?姥爷跳楼的余响把一个问号留给了大家:城市因此文明了吗?小说中,有一个农村入城的隔壁老头永远在找他的牛,这无疑隐喻着某种自然失落的寻找,可是,在城市找牛,无异缘木求鱼,他能找得到吗?
四
江子辰的《快乐天堂》追问的是:人有选择“有尊严的死亡”的权利吗?有尊严的死亡,这是比安乐死更高一层的要求,不仅要无痛苦,而且要有尊严。它要建立在人对死亡有选择权的前提之下,死亡必须是一个主动的选择,如泰戈尔诗所写:“假如您愿意,您就熄了灯吧。我将明白您的黑暗,而且将喜爱它。”老余的夫人去世了,孩子长大远离了,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他也不再需要世界,活不活着,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多大问题了。相反,他看到植物人老友死一般地活着,觉得真不如一只狗来得体面,狗感觉到自己不行了,就会找个隐秘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老余不愿自己的最后一程走得这么不堪,他来到曾经插队过的归山,要在山中为自己掘墓,并做好机关,知道自己快不行时,就安静地自我埋葬。出生不由自主,死亡不能再任人摆布,这是他的颇有点存在主义的死亡哲学。“好死”还是“赖活着”,是不同的生死观。可以肯定,“好死”不等于消极,而恰恰是活得认真的体现,只有活得认真的人,才会死得认真,所谓事死如事生。
老余把自己的坟墓预备在了开满鲜花的洪姑娘墓旁。这样安恬地归去,他能不视死如归吗?可是,先归去的是老叶,他抢占了老余的快乐天堂。当年,老余和老叶都爱慕着新分来的师范毕业生洪艳艳,叶老师弹着吉他,三人在夕阳下,唱着当时流行的苏联歌曲《山楂树》。这美丽的场景恍若眼前,可老余和老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而洪姑娘早已在多年前死去,只余坟冢。睡在洪姑娘身旁的鲜花丛中的老叶,比活着幸福太多了,老余简直嫉妒他的坐享其成。可是,老余被捕了,必须在法庭上交代谋害老叶的过程。老余开始时无法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后来突然间想开了:反正是求死,何不顺水推舟?也是殊途同归了。
小说非常达观地面对死亡问题,有哲学探讨的意味。小说提到,母狗生了小狗就要送人,正如儿女不会一辈子跟父母过,人和狗都认命了。但作者无意于批判空巢的现实问题,而是以平静安然的态度来探讨人之必然老死的宿命,以及如何完成这宿命。生已完成,面对人世黯然,死亡之手反而是温暖的抚慰,死亡不足惜,亦不可怕,相反,苟延残喘是毫无意义,也是不人道的。既然自主死亡是人道的,探讨自主死亡也就不必是灰色的,这篇积极探讨死亡的小说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鸿琳的《檀河旧事》写得酣畅淋漓,非常好读。小说中晃动着莫言“红高粱”系列的影子,“我爷爷”“我继奶奶”,还有,被剖腹挖心而死的陈彬大叔:陈彬大叔面不改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他的心脏被徐泰定当了下酒的菜。——是不是想起莫言笔下的罗汉大爷?
《檀河旧事》写了许多山林间的打打杀杀,但打着杀着,不经意间就拐到了正道上。“我父亲”是好汉一条,但危急时刻也可以钻狗洞,而且一钻就钻出一段美丽姻缘来。小说写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朝野官匪,成王败寇……你正叹争战何时休,就来了翻云覆雨手,把历史的缝隙弥合了。人在历史舞台间转圜,时代与政治往往于不经意间露峥嵘,鸿琳以很强的历史意识来调度这一切,比如,他写:王鹤亭在邓小平南方谈话那年去世,无疾而终;还写:“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那天,小镇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万人空巷。万里之外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主席正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小历史与大历史,就这样碰头了,让你对于时代有了更深的感知。
小说结尾可圈可点,远走台湾的邱怀远以爱国台商的身份回到家乡投资,与“我父亲”在通往清源寺的山路上相逢。“我父亲”下意识地去摸枪,却只摸到自己的皮腰带。这一笔荡得悠远,一下子就拉开一个阔大的历史时空。“我父亲”是到清源寺来看望慧空尼姑的,她是当年被邱怀远戕害过,而又有恩于“我父亲”的人。在两个已然老去的仇人的静静对视中,清源寺响起悠扬的钟声。站得比他们更高的,似乎是慧空尼姑。在世事无常之中,宗教意味着有常吗?可是这宗教的背后,却是四大皆空。这个空空的落幕,很漂亮。
陈美者的《神仙脚》写得有点恍惚和飘浮,人物似乎没扎下根,可能因为女主人公是一个具有特殊精神状态的人吧?它所表达的问题是永恒性的,人希望洞悉并掌握命运,却被命运所吞没,于是不甘地委屈着心酸着,对自我与亲人悲悯嗟叹,但又如无法阻挡日落一样无可奈何。女主人公生来是油麻菜籽的命,却长了一副俊美的模样,因而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贫穷是一只手,主宰着她错过真爱,嫁进小康之家。命运刚刚有一丝转机便露出狰狞,她成了购物狂,又偶然间发现丈夫的私情,便一声不响地精神崩溃了。家道随即败落,丈夫染上赌博,她被送进精神病院。她的变疯简直没有道理,如果不用家族遗传来解释的话——她的姑姑也是精神病患者。这个善良单纯又神经质的女子很像丹麦电影《良心三部曲》之一的《破浪而出》中的贝丝,贝丝为了爱的信念而牺牲自己、行为异常,遭人唾弃,最后也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燃烧,就把这些女子断送了,令人难过又不解。《神仙脚》中那个圆脸大男孩似的丈夫其实对妻子还是不错的,不乏温存,尤其他从监狱出来,去精神病院领回妻子时;可是,他越是温存,就越使人感到心酸,因为,生活的轨道终究无法改变。如果他是一个纯然的恶棍,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我们反而没有那么难过。
生活的滑坡是从她成为购物狂开始的,那么,她为什么会成为购物狂呢?“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也没有能力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买衣服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出口。”她要以此来把自己和普通村姑区别开。这种冲动似乎很没有来由,但又其来有自,她的父亲也是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人:读书又不坚持读完,做农民又不做个纯粹的农民,养家也没想着怎么发财。父亲临死时说:“我这辈子都被封锁住了。”父女之间,精神上原本一脈相承,都是感觉被命运辜负和封锁的人。她爬到山上寻找神仙的脚印,幻想踩进这个脚印,就可以跨出山头,离开自己脚下的土地。可即便是神仙,也必须有两只脚才能走路,而神仙的另一只脚在另一个山头。
伊萨克·狄尼森说:“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把它们放在一个故事里。”《神仙脚》给人的感觉是悲伤很大,而故事很轻,最终就成了一个倾诉大于故事的小说。
前段时间读孙郁先生的《世情与远思》一文,颇感震动。文中表示,入世而又有佛心,梦而不失现实感怀,既有世情又有远思,是汉语作家的伟大传统;可是,观照当今,文本中有高远情思之外化、文本后有大悲凉的作家,实在是少之又少。读这七篇小说,让我想起孙郁先生此文。或许,在一个信息纷繁热气腾腾的时代里写作,作家更需要一个寥廓悠远的精神时空吧?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