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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体谱系论*

2018-01-19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总集谱系归类

胡 大 雷

谱系,即历代系统。各类书写文字以经、史、子、集分类,经、子、史在先秦时已建立起自己的学统、谱系。“经”在《庄子》中就有所谓“六经”之称,《礼记·经解》具体记载六经在“为人”方面之“教”:“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09页下。《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对《诗》、《尚书》、《易》、《春秋》等解经、传经谱系有详细叙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714页下。,诸子的谱系虽不分明,尚有迹可循,如儒家有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司马迁:《史记·儒林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16页。;墨子之后,墨家后学分离为三派,等等。史学具有更悠久的传统,很早就分为记言、记事二体,从“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到“事为《春秋》,言为《尚书》”*班固:《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15页。,再到言事一体的《左传》,再到司马迁继《春秋》而作《史记》,等等。而集部文字的谱系则建立较晚,其建立之初,就以述文体为纲,故又称为文体谱系,本文的论述,就以此为起点。

一、文体谱系的始建

文体建立独立的谱系,首先是《汉书·艺文志》“诗赋”单独立类所产生的影响,其标志即以文体名来命名文本类别。《汉书·艺文志》有《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诗赋略》的建立是从“六艺”中分化出来,赋分为四,其首列分别是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前三者即为赋的派别的创始人,这里突出的是以人为系。

文体建立独立的谱系,刘熙《释名》亦功不可没,他把文体与其他事物分开来叙说,阐释各种文体名的意蕴。《释名序》称撰此书的目的是使百姓知晓日常名物事礼包括文体得名的原由或含义,所谓“论叙指归”*任继昉:《释名汇校》,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176,322—324,338—340页。。其中绝大多数为释文体名者是“释言语”、“释书契”、“释典艺”三类。“释言语”类中,有诸如“言,宣也,宣彼此之意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说,述也,序述之也;序,杼也,拽杼其实也”等对文体的叙说*任继昉:《释名汇校》,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176,322—324,338—340页。。“释书契”,即释与“书”、“契”这两种动作有关的事物、概念,其所论及者有关涉文体的,诸如“笔,述也,述事而书之也”;“奏,邹也,邹,狭小之言也;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简,间也,编之篇篇有间也。簿,言可以簿疏密也”*任继昉:《释名汇校》,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176,322—324,338—340页。。“释典艺”中,有诸如“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仪,宜也,得事宜也;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记,纪也,纪识之也”等**任继昉:《释名汇校》,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1,176,322—324,338—340页。,是有典范意义的文体。实际上,他把文体分为“口出”(言语)、“笔书”(书契)两大系统,又列出具有典范意义者(典艺)统领此二者。其对文体谱系的影响是大类区分以及文体名的阐释。

文体建立独立的谱系,最重要的事件是总集的出现。“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魏徵等:《隋书·经籍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89页。挚虞《文章流别》为总集之祖,其“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即指在总集中诸文体的排列是平行的、各自单列的,现存最早的总集《文选》很好地继承了如此体系。《文章流别》在文体排列下又有文体论说,并系挂作品及作家作品论;且其文体论说又是分层级的,如诗,“四言为言(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而且,“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即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都是“四言为体”衍生而来,且各有源头的,所谓“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等*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18—1019页。。

文章建立起以文体为核心的谱系,最为关键之处在于文章以篇为单位而独立,显示是独立的文体。《汉书·艺文志》的“诗赋”单独立类走出第一步,任昉《文章缘起》明确称不论“六经素有歌诗书诔箴铭之类”,其所探讨的是“自秦汉以来,圣君贤士沿著为文章名之始。故因暇录之,凡八十四题”*郁沅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311—312页。;也就是说,他要建立自秦汉开始的、独立文体的文体谱系,即吴承学说:“任昉所要讨论的,是脱离经学束缚的个体文章创作。”*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88页。萧统编《文选》,把集合化的经、史、子的文字排除出文体谱系,他有专门论证,于是总集只录单篇形成惯例。文体谱系另一核心问题是分层级、定源流、述传承,《汉书·艺文志》列有诸多作家赋,都是从“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衍生而来;《释名》所述诸多文体,都是“言语”、“书契”、“典艺”三大系统下的从属;《文章流别》“四言为体”下的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文选》所谓“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的作品排列,都有突出“为文之始”,又阐述为文之流。上述两个核心问题,都离不开系挂作家作品、论述作家作品,可见总集对于文体谱系的重要意义。

至此,我们也看到了中古文体谱系的形态大致有三:一为总集,如《文章流别》以及《文选》之类;二为文论表述,如《释名》以及《文心雕龙》之类;三为史部目录、簿录,如《汉书·艺文志》以及任昉《文章缘起》之类。文体谱系的此三种形态相辅相成并相互支持,其含有三大要素:层级化的名目类列、源流化的特点论述、经典型的系挂作品。

二、立场:从文体描述到对因果关系的解释

文体谱系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对文体的描述。刘熙“释言语”、“释书契”、“释典艺”,是通过“释名”来描述文体的性质与功能;挚虞《文章流别》专门有“论”来进行这项工作;李充《翰林论》所辨文体有诗、赞、表、驳、论、奏、盟、檄等,在文体辨析的同时还注意某人某文的特点;任昉叙说文体缘始;《文心雕龙·序志》文体论则以“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为宗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24页。。通过文体描述,才能确定文体的身份,确定了身份,才能确定其进入文体谱系的合理性,先唐的文体谱系早已确定这一工作。

唐代以后的文体学家对新生文体也要做这样的工作。如“记”,为唐代盛行撰写嵌在墙上的碑记即“壁记”的扩伸*封演:《封氏闻见记·壁记》:“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着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故为记之体,贵其说事详雅,不为苟饰。”(封演:《封氏闻见记》,《四部家藏》,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20—21页。)州县官署也有壁记,如唐柳宗元有《武功县丞壁记》、《馆驿使壁记》等。,《文苑英华》有记体37卷,《唐文粹》有记体7卷,《宋文鉴》有记体8卷,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记》云:“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有些“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学者以是求之,则必有以得之矣”*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2,49,7,10页。。把其一事一记一议的篇翰性质说得清清楚楚。又如“传”,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传》称:“厥后世之学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虑其湮没弗白;或事迹虽微而卓然可为法戒者,因为立传,以垂于世:此小传、家传、外传之例也。”*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2,49,7,10页。阐述其与《史记》列传的不同。“记”与“传”本都是史学文体,吴讷通过对其进行描述,使世人即知其与正史所载不同,即知其进入文体谱系的合理性。

人们对事物的理解不仅仅只停留在对现象的观察上,与单个文体的文体描述不同,古代文体谱系文体描述的立场,还渴望对其产生及其特点有一种因果的解释,尤其是揭示谱系内文体有什么因果关系。

其一,文体谱系通过排列型描述,表达出诸文体的逻辑秩序及身份定位,通过级次的划分来解释文体产生的因果关系。如《文章流别论》,其中“文章者”云云,是文章总论,表明所述文体都在“文章”的范畴之内。今可见其所论述的文体有:诗、颂、铭、诔、祝、箴、七、碑、诔、哀辞、哀策、图谶等,这是同一个级次的;而诗“四言为体”下又分三、五、六、七、九言诗的论述,则是低一级次的文体类目。刘勰《文心雕龙》第六篇至二十五篇为文体论,也是有级次的,其篇名所属文体为一层级,以下又有如诗的四言、五言、七言、三六杂言等;又如“杂文”统领下的“对问”、“七体”、“连珠”以及“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文心雕龙·杂文》)*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19,669,730,826,942页。。又如“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文心雕龙·论说》)*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19,669,730,826,942页。即“论体”下的“陈政、释经、辨史、铨文”诸体以及其入文体谱系的原因是与“论体”下的传统文体“合契、参体、齐行、共纪”。又有“命有四品”的策书、制书、诏书、戒敕(《文心雕龙·诏策》)**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19,669,730,826,942页。,又有“汉定礼仪”的奏有四品:章、奏、表、议(《文心雕龙·章表》)*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19,669,730,826,942页。,还有“书记”统领下有谱、籍、簿、录、方、术、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状、列、辞、谚等(《文心雕龙·书记》)**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519,669,730,826,942页。。文体的等级差别,或表现在排列顺序上,或表现在如此论述上。

后代在《文章流别》四言外其他诗体“非音之正”的影响下,往往强调以“正变”分文体的“高下”级次,如真德秀《文章正宗》不录“变体”;或退“变体”为附编、外编,如《文章辨体》、《文体明辨》。明代人彭时称:《文章辨体》通过“序题,原制作之意而辨析精确”,“使数千载文体之正变高下,一览可以具见”*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2,49,7,10页。。《文章辨体·凡例》也说:“四六为古文之变,律赋为古赋之变,律诗杂体为古诗之变,词曲为古乐府之变。”称总集对“变体文辞”,或收录或不收录*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2,49,7,10页。,都指出文体的“正变”关系。

级次的划分或为文体下又以事类为目,萧统《文选序》即称:“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页下。文章总集如此以文体为纲、以事类为目两级次的编纂方式,至宋代时还占据主流,文体谱系的描述也以此为纲。甚或文体下的以事类为目,也有级次,如黄宗羲《汪扶晨诗序》论诗的类型两级次:

昔吾夫子以兴、观、群、怨论诗。孔安国曰:“兴,引譬连类。”凡景物相感,以彼言此,皆谓之“兴”。后世咏怀、游览、咏物之类是也。郑康成曰:“观风俗之盛衰。”凡论世采风,皆谓之“观”。后世吊古、咏史、行旅、祖德、郊庙之类是也。孔曰:“群居相切磋。”“群”是人之相聚。后世公讌、赠答、送别之类皆是也。孔曰:“怨刺上政。”“怨”亦不必专指上政。后世哀伤、挽歌、遣谪、讽谕皆是也。盖古今事物之变虽纷若,而以此四者为统宗。*黄宗羲:《南雷文定四集》卷之一,《南雷文定前后三四集》,清康熙刻本。

先以“兴、观、群、怨”区分类型,而“兴、观、群、怨”下又各有类型。

其二,文体谱系还有对文章崇尚、文体崇尚的因果关系的解释,如对“文宗于经”、“(文)原出于五经”的辨析与解释。《文心雕龙·序志》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为“文之枢纽”*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以下才是“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的文体论,其文体论是不包括“经”、“纬”、“骚”的*或许因为“纬、骚”属于“经”的系列,“纬”为配合“经”之作,“骚”或被称为《离骚经》,见王逸《楚辞章句》。。认定“文”不是经,与“六经”分署两个谱系。但《文心雕龙》又称“文”应该“宗经”,“经”对各类文体来说,有“《易》统其首”者,有“《书》发其源”者,有“《诗》立其本”者,有“《礼》总其端”者,有“《春秋》为根”者,“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颜氏家训·文章篇》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但紧接着又说:“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1页。他强调“文章”为社会、为朝廷的实用性,因此,他所谓“原出五经”,四库馆臣称,这是“特为明理致用而言”*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46页上。。

其三,文体谱系又有对各文体内在因素及文体与文体之间联系的因果关系的分析。《文章流别》解释赋的古今不同,称“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故“言省而文有例矣”;而“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于是“言富而辞无常”*欧阳询:《艺文类聚》,第1018页。。又如《文心雕龙·诠赋》以“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来解释赋的文采的产生*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称“讹体”、“谬体”的原因,或在于“褒过而谬体”,如班固《窦将军北征颂》、傅毅《西征颂》“变为序引”;或在于“弄文而失质”,如马融《广成颂》、《上林颂》的“雅而似赋”*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刘勰还解释某些“诗”体与其他文体之间关系,如“离合之发,则萌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又如解释曹子建、陆士衡乐府作品“俗称乖调”,是因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924,78—79,304,327,215,260页。。以上这些解释,都是既叙说了现象,又给出了原因。

三、方法之一:“归类”与“经、子、史”入集

或称“文章的分体与归类是文体学的重要内容”*吴承学:《论〈四库全书〉的文体学思想》,《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436页。。“归类”的意味,是从诸个文体来说的,单个文体为文体谱系的基本单位,而文体以“类”为单位则构成文体谱系基本单位的另一种意味,即“归类”使文体谱系区化为数个相互并列的体系。刘熙《释名》就把文体归类为“言语”、“书契”、“典艺”三大集合体;又如蔡邕《独断》把“章、奏、表、驳议”从文体功能上归类为“群臣上书与天子者”*蔡邕:《独断》,王先谦:《释名疏证》引,《万有文库》(第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第304页。;唐代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称“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柳宗元:《柳宗元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79页。,这是从文体起始来归类,承袭《文心雕龙·原道》所谓“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的说法*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8,1622页。。此处要讨论的是,不同的归类方式,文体谱系的意味也就不同;而文体谱系不同的意味,最终导致文体谱系发生变革。

文体“归类”方式之一,在于突出文体的体裁因素,如南北朝时期的“诗笔”之辨,有所谓“沈诗任笔”*钟嵘撰,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16页。,又有“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李延寿:《南史·沈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13页。之说,等等。在此基础上,“笔”又归为两类,当“今文”、“今体”盛行,又有针对“今文”、“今体”而提倡其对立的文体——散体古文,苏绰极力恢复古体,所谓其“属词有师古之美”*令狐德棻等:《周书》,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44页。。于是,文体归类为诗、散、骈三大类,清王棻说:“文章之体三:散文也,骈文也,有韵文也。”*王棻:《柔桥文钞》卷3,见舒芜等:《中国近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27页。这种突出文体的体裁因素的归类方式,促使诗、散、骈分录的总集和以某一归类为独立单位的总集的出现。如录诗的《玉台新咏》、《河岳英灵集》等,又如多有标注“古体”或“骈体”的总集。宋人姚铉《唐文粹》就标榜“古体”,《唐文粹序》称“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姚铉:《唐文粹》,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卷首。,《四库全书总目》称:“是编文赋惟取古体,而四六之文不录。”*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692页下。宋代还有特别标榜以散体为主的“古文”的总集,如“宋人多讲古文,而当时选本存于今者,不过三四家”*永瑢等:《崇古文诀》“提要”,《四库全书总目》,第1699页上。,即真德秀《文章正宗》、吕祖谦《古文关键》,谢枋得《文章轨范》及楼昉《崇古文诀》。又有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虽录132类文体,但不收诗赋。清代又有特别标榜以“骈文”命名的总集,如陈维崧《四六金针》、李兆洛《骈体文钞》等。于是,文体谱系的身份,则分为诗或韵文的文体谱系、散文或古文的文体谱系、骈文或四六的文体谱系等。

还有另一种文体归类,如南北朝时又有所谓“文笔之辨”,刘勰称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18,1622页。,或为范晔所云“公家之言”与私人化“事外远致”之别*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30页。,或为萧绎《金楼子·立言》的“文笔”区分,称“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称“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适会,情灵摇荡”*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66页。。这是“放弃以体裁分文笔的旧说,开始以制作的技巧,重为文笔定标准”*逯钦立:《说文笔》,《逯钦立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55页。,这种归类方式的特性在于突出文体的功能因素。

“归类”开创了文体谱系新局面,即“经、子、史”的入集。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开创以“归类”进行总集编纂*吴承学称《文章正宗》开创了归类学的总集传统。见氏著《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340页。,按功能把文体归类为辞令、议论、叙事、诗歌的四大类。议论、叙事、诗歌的功能自不待言,辞令,上层社会用于应对者,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015页下。如此不以文体的体裁因素而以文体的功能因素归类来编纂总集,在观念上说,也就是无论是否集部的文字,只要具有“辞命、议论、叙事”功能的文字就可以进入总集,这不能不说是文体谱系的一大革命性行为。实际上也是这样,《文章正宗》录入史部的文字。《文章正宗·纲目》曰:“辞命”者,“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周天子谕告诸侯之辞、列国往来应对之辞,下至两汉诏册而止。”“议论”者,“今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谏争论说之辞、先汉以后诸臣所上书疏封事之属,以为议论之首。”“辞命、议论”所录的史部文字,应该都是“成文”,即原就是独立的、已经写成的文章,本是作为档案材料被史官保存着的,现在经由史书进入总集。“叙事”者,“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真德秀:《文章正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第5—6页。。“叙事”类所录,与前述“成文”不同,是经过真德秀选摘、拼凑而成的,如所录《史记》的《屈原传》,其就删略了《史记》所录屈原的《怀沙之赋》以及篇末的“太史公曰”等,使史书的“传”更像文章的“传”。尤为显著者,是真德秀破《左传》以“年”为单位的记事而以“叙事”为单位,如篇题为“叙某某本末”的第一篇《叙隐桓嫡庶本末》,或“叙某某”如《叙晋文始霸》。这些“叙事”,或为一年之中多种事的某一类选录,或为一事跨两年度的合一,如“左氏”《叙晋人杀厉公》就是把成公十七年、十八年事合在一起为一篇。又如破《史记》以“人”为单位的“记事”,节录为以“事”为单位者,如篇题为“叙某某”的《叙项羽救钜鹿》、《叙刘项会鸿门》,等等。

“史”的文字是以“辞命、议论、叙事”为单位进入文体谱系,突出的是文体的功能。《文章正宗》录史书文字,成为后世总集的榜样,四库馆臣称:“总集之选录《左传》、《国语》,自是编始,遂为后来坊刻古文之例。”*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699页中,282页下—283页上,1746页上,1763页上。

于是我们可知“归类”对于文体谱系的意义,即人们对文体谱系的认识方法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们认识到文体谱系不再仅仅是对存世文体的归纳与整理,而且可以在理性指导下寻求哪些文字可以以何种方式进入文体谱系。也就是说,文体谱系引入“归类”观念,使更多的文字都有了进入文体谱系的可能,其可能性的基础在于有什么样的“归类”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文章正宗》的文体功能因素的归类,最能吸纳更广泛的书写文字进入文体谱系,但这不仅仅只是文体谱系接纳新文体的普遍性延展而已,而是文体谱系突破集部的束缚而打开大门,这是视集部以外的文字亦为文章的观念革新,因此可以说,《文章正宗》中“史”的进入文体谱系,引起的是文体谱系颠覆性的变革,它将引起了一连串的反应。*以文体功能为单位的归类,影响到小一统形式的文体谱系,陈维崧《四六金针》,就以台阁、通用、应用为三大归类;但以文体功能为单位的归类,不见得一定就引本非文体者进入总集,如李兆洛《骈体文钞》,文体分三十一类,以功能为三大归类:庙堂之制奏进之篇、指事述意、缘情托兴,其所录者大抵为“成文”。

又有“子”的文字进入总集。《文选》有曹丕《典论》之《论文》入总集,这是以子书以“篇”的身份入总集的例子。到宋时,则有曾为真德秀宾客汤汉的《妙绝古今》,其录诸子之文,从《孙子》、《列子》、《庄子》、《荀子》、《淮南子》选摘文章,并不依诸子之书中原有的篇章,选摘文章也没有题目,而是以“妙绝”为标准选摘一个个片段;原因就是“妙绝”成为文体的某一“归类”。

又有“经”的文字进入总集。明孙鑛(号月峰)有《孙月峰评经》16卷,有《诗经》4卷、《书经》6卷、《礼记》6卷,非论《诗经》等整体而论其篇章,四库馆臣曰批评说“经本不可以文论”*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699页中,282页下—283页上,1746页上,1763页上。,但“以文论”表明“经”进入总集。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其记体收录《周礼·考工记》的文字,就是因为有文体归类的“记”。文体学家让“经”的文字放下身段,进入文体谱系。

经、史、子的文字进入文体谱系,虽然也是以文体的身份进入文体谱系,但显示的是其文体功能,它们是经过改造才具备文体形式的。进而有了“经、史、子、集”为文体“归类”的总集。南北朝时颜之推提出文章“原出《五经》”,这是归类于“五经”的文体谱系,明黄佐《六艺流别》,把古代文体分别系于《诗》、《书》、《礼》、《乐》、《春秋》、《易》六经之下,四库馆臣称“是书大旨以六艺之源皆出于经,因采摭汉、魏以下诗文,悉以六经统之”*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699页中,282页下—283页上,1746页上,1763页上。,“首次以选本建构文本六经的谱系”*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392页。。明陈仁锡编《古文汇编》,四库馆臣称该书“以经、史、子、集分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699页中,282页下—283页上,1746页上,1763页上。。又有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之类的新型总集,即涵括经、史、子、集四部,经、史、子三类的文字,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的分量,又把所录文章“归类”为著述、告语、记载三门,下分为11类文体,这是超越传统集部的总集,这也是超越传统的文体谱系。又有以人为单位的文章归类,如《古文观止》等。

四、方法之二:剪截与文章再造

萧统《文选序》称不录经、子、史等,其理由之一,就是在技术操作上的所谓“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深层次的则是“事异”于“篇章”、“篇什”、“篇翰”。方苞《古文约选序》就称史书中的“传”本不作为独立文体,称《左传》、《史记》之类,“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分剟”,“虽有篇法可求”,“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方苞:《古文约选》,雍正刻本,卷首。。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做法,是从史的整体摘录“成文”或选摘部分文字,其所录入者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如“传”“叙”之类,可谓文章再造,把“史”改造成为“篇翰”再进入文体谱系;经、子的文字,也都经过类似的改造而成为“篇翰”“篇章”“篇什”,才能进入文体谱系。追溯这种文章再造,应该有这样几个渊源。

其一,经、子、史中本有独立之“成文”,如经、子中的歌、谣、谚等,史书本来就载录“成文”,如所录传主的文章。

其二,《论衡·正说》称:“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王充:《论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27页。古代文章最早的构成单位是篇、章、卷,它们本是可以独立成“篇翰”的。先秦有所谓的“断章取义”,两汉盛行的章句之学,离章析句以阐释经义,那么,“篇”或“章”是可以独立“取义”的,那么,自然就应该先有结构上的“断章”。经、子的入集,往往以篇、章为名,如《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章》、《庄子》的《逍遥游篇》。

其三,剪截方法的运用。史书纪事本末体的出现,通过“剪截”使“叙事”成为独立文体,吕祖谦《左传博议》“随事立义”,也为“剪截”《左传》“纪事本末”的片段提供了经验,如《文章正宗》“叙事”首列《叙隐桓嫡庶本末》即是某一“纪事本末”的片段,其篇名则是编纂者所定。

其四,类比方法的运用。《文章正宗》以“叙事”作为“归类”的文体集合体之一,其中有碑、墓志、铭、行状、序等有“叙事”成分的文体,那么,作为“叙事”的主力的史书的文字为什么不能进入?于是,就有以“叙”为名义的录入。又,当总集录韩愈《圬者王承福传》、《何蕃传》及柳宗元《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等入“传”时,作为类比,就可以把一个未知的东西如史书的“传”移植到已知的领域,此即《文章正宗》录《史记》的《伯夷传》、《屈原传》、《孟子荀卿传》等。

其五,再造文章,本是总集编纂的传统。如《文选》卷40任昉《奏弹刘整》,李善注云:“昭明删此文大略,故详引之,令与《弹》相应也。”*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561页上,595页下。《文选》卷42曹植《与吴季重书》,据李善注,可知是两封信合成的*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561页上,595页下。。

其六,以“篇翰”、“篇章”、“篇什”的格式再造文章,是因为社会有这样的需求。总集编撰的初衷,是为了读者的鉴赏,如晋代挚虞就是“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而编撰《文章流别》;从总集《妙绝古今》、《古文观止》名称中的“妙绝”、“观止”,就可以看出其所录者的性质。总集录文的性质,更利于模仿学习以用于科举考试。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称该书所录可“以为作文之式”。“叙事”何以能成为文体入文章总集?就是因为有着社会需求,把古文经典变为“属辞比事”的“作文之式”,“属辞比事”的榜样就是《左传》的叙事。四库馆臣称明胡松所编《唐宋元名表》,即胡松“督学山西时,选为士子程序之书”*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1717页下。。

吴讷称:“古人文辞,多有辞意重复或方言难晓。晦翁《纲目》及迂斋、叠山古文,若贾生《政事书》之类,皆节取要语。今亦从之。”*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文体辨体凡例》,第10页。我们就知道其截取与合并以再造文章,是有意识的;而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之“钞”具有特别的意味,即一定要经过选录以再造文章,才能成为总集。

追溯经、子、史进入文体谱系的先声,则在唐代古文运动韩愈的提倡。韩愈“穷究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而“奋发乎文章”(《上兵部侍郎李巽书》)*韩愈:《韩愈集》,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199,159页。,其“作为文章”,则“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韩愈:《韩愈集》,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199,159页。。如果单从文体学而言,这些言论只是说:经、子、史的文字是现今文章撰作的榜样;但韩愈的本意在于为对抗骈体而提倡散体古文,提倡散体古文是为了重树儒学“道统”,“奋发乎文章”有其现实生活的实用性,对文体学的关注,只是其次。而经、子、史的文字经过再造,合乎文体体制以方便进入文体谱系的目的,也在于以其为“作文之式”而提高写作水平、适应科举的需要。至此,古代文体谱系更充分地显示出其实用性的品格,文体谱系不仅仅重在思辨与理论阐述,文体谱系愈向前发展,其应用功能就愈发占据主体地位。此时的文体谱系展示其实用性品格,让人们获得文体的基本知识并不是其最终目的,其意义在于使人们获得对实际应用的指引;而古代文体谱系以总集为主要形态,恰恰就是古代文体谱系重应用、重感性更甚于重知识、重理论系统的特点所在,这也恰恰合乎了中国古代学术重应用、重感性更甚于重知识、重理论系统的特点。

五、贯通与文体谱系发展的路向

如果单独的看经、史、子入集,会惊奇“集”的强大的吸纳能力;但如果放在整个古代学术史上来看,这只是“集”步经、史、子的后尘而已,经、史、子早就有着笼罩或融通其他学术的愿望与实践。如“经”,“经”意谓常行的义理、准则、法制*《左传·宣公十二年》“政有经矣”杜预注:“经,常也。”《左传·宣公十二年》“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杜预注:“经,法也。”故《国语·周语下》:“国无经,何以出令?”,“经”指导一切、笼罩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汉书·艺文志》中史书就在《六艺略》的“春秋”类;《汉书·艺文志》引孔子“礼失而求诸野”,称诸子“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班固:《汉书》,第1746页。。而集部文章,也有称“原出五经”。再说史,司马迁就说过,其“成一家之言”就在于“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就说统合经、子而成。隋王通曾称“经”在“史”的笼罩之下,“昔圣人述史三焉”,一为《书》,“帝王之制备矣”;二为《诗》,“兴衰之由显”;三为《春秋》,“邪正之迹明”,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王通:《中说·王道》卷1,四部丛刊景宋本。。以后又有宋陈傅良,元郝经,明宋濂、王守仁诸人有这样的言论。王世贞提出“天地间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除“史之正文”外,为史书诸体者如“史之变文”、“史之用”、“史之实”、“史之华”等*王世贞著,陆洁栋、周明初批注:《艺苑卮言》,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3—14页。。再说子,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称“虽标论名,归乎诸子”,“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第656页。,诸子之作的特点就是“论”,《文心雕龙·论说》称“论”乃“陈政”、“释经”、“辨史”、“铨文”皆可用,即“经、史、集”都有“论”。

“集”融通经、史、子而成文体谱系,或者说经、史、子入“集”、入文体谱系,是为了满足社会对“作文之式”的需求。“史”入总集,是因为宋时学习《左传》等古文以应课试成为时尚,如姚铉《唐文粹序》称:编纂“古文”入总集,“盖资新进后生干名求试者之急用”*姚铉:《唐文粹》,《四部丛刊初编》,第3页。;尤为突出者,如吕祖谦生平研究《左传》,其自序《左氏博议》“为诸生课试之作”,“谈余语隙,波及课试之文,予思有以佐其笔端,乃取左氏书理乱得失之迹,疏其说于下”*吕祖谦:《东莱先生左氏博议》,《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第1页。。正是如此,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称“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无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真德秀:《文章正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5册,第6页。。“作文之式”最可讲究的就是义法、篇法、章法等,所谓“言有序”*《周易正义》,《周易·艮》爻辞:“艮其辅,言有序,悔亡。”《十三经注疏》,第63页上。,其意思是指文章的组织结构,方苞《又书货殖传后》:“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方苞撰,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8页。“经”以篇为单位入集的评论,亦是如此,如唐成伯玙《毛诗指说》论《诗经》“章法”,如“或二章为一篇,《驺虞》、《渭阳》是也;多不过《正月》之诗,又《桑柔》十六章是也”,“或重章共述一事,《采苹》是也;或一事而有数章,《甘棠》之诗是也”*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第177页。。明孙鑛(号月峰)《孙月峰评经》16卷,其中有《诗经》4卷,其评《葛覃》曰:“首葛、次衣、次浣濯,极有次第,而意态飞动,则全在末章。”评《樛木》:“此所谓一唱三叹,首章道意已尽,后两章惟换韵耳。经中多此体。”*《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5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2、53页。此即四库馆臣批评的“以文论经”、“经本不可以文论”*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第282页下—283页上。,果然如此。明顾梦麟《诗经说约》、方玉润《诗经原始》、姚际恒《诗经通论》等,都论述了《诗经》中的作品“章法”的特点。《尚书》4卷,是按《尚书》的篇而论。葛洪《抱朴子·百家》称“子论”多有“深美之言”*葛洪:《抱朴子》,《诸子百家丛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06页上。,“子”之入集者,何谓“深美”“妙绝”?入集之“史”多以“篇章”而论,如王介山《孟子读法·附记》、牛运震《孟子论文》都是独立而论《齐桓晋文之事章》。 经、史、子入“集”、入文体谱系,都是以“篇翰”“篇章”“篇什”为单位的文章之优秀者,“深美”、“妙绝”者。

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下文章既分为经、史、子、集,但现今经、史、子、集又统一在文体谱系之中,这就是“贯通”*胡适提到整理史料的方法有三:除校勘、训诂外,还有贯通,即“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23页。。贯通,运用多种研究方法,打破学科藩篱、实现了学科融合;文体谱系的贯通,使天下所有书写文字都有文体,都进入文体谱系;贯通,使“经、史、子、集”各自吸纳对方而成一体;贯通使“经、史、子、集”还原为文章,即《文选序》所说“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之“文”, 还原为“属文”(撰写文章)之“文”。文体谱系贯通的最终方向就是统而为“文”,明代屠隆已有尝试,其辑《钜文》12卷,以文章风格的贯通为总集。其题词中曰:“余尝上下古今,英华良亦有数,稍分品类,摘取鸿士钜文数十首,披襟读之,心神怡旷。”以下便将“鸿士钜文数十首”分宏放、奇古、悲壮、庄严、闲适、绮丽共6类,所录属经、史、子者如《檀弓》、《考工记》以及《左传》、《国语》、《史记》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12册,据福建省图书馆藏明刻本影印,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贯通使文体谱系有了新的定位,在这个谱系中,“经、史、子、集”同源且同理。容纳着经、史、子、集的文字而构成的文体谱系形成了新的稳定的研究范式,也形成了持有如此共同研究范式的文学史家群体。

西方的学科分类传入中国,在现今“文学”观念下建立的文学谱系,与古代文体谱系形成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文体谱系又面临着新的分化与贯通。传统“文学”,本为孔门四科之一,指文章博学*邢昺疏:《论语·先进》“文学:子游、子夏”曰:“若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也。”《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498页中。,又泛指文章经籍;文章经籍要体现在文体上,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七篇》多有对文体的论述,谢无量据章太炎所论编“文学各科表”,就是把其所论的所有的文体都笼括进来,现今说起“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如朱东润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也是这样选录作品的。那么,今天我们怎么建立古代文体谱系,这是当今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是文体学家的一个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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