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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铁凝《从梦想出发》的创作意识

2018-01-19刘玉霞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作家

刘玉霞

铁凝散文随笔集《从梦想出发》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四类,一类是创作谈,一类是绘画论,一类是回忆师友父母,一类是往昔杂感。虽然粗分为四类,看似情趣不同,实则“在主要特征上是高度统一的、精致的、和谐的”,都可以归结为作家对文学理想,文学创作原则和作家(艺术家)责任的声明,这种以文学要捍卫人类的精神健康和与人的心灵相通为终极目标的追求使整部集子的创作意识有了一种内在统一性。

具体而言,创作意识主要同两个意识层面构成,一个是与民族集体意识相契合的家国意识层面,一个是与个人诉求个性意趣相契合的个人意识层面。家国意识层面由儒家伦理道德中的责任意识和革命文学伦理道德中的责任意识构成,在个人意识层面由作家的审丑意识和智性特征构成。

首先来谈谈《从梦想出发》中从属于儒家伦理道德的责任意识。对于责任的讲求是中国儒家文化的典型特征,从铁凝的一系列创作谈来看,对于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责任涉及作家自身、作品以及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可以说文学作品的品格如何、文学作品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它的作用,很多问题的解决都取决于作家对于社会责任的承担。

首先作家的创作责任重大。对于作家的文学责任,一言以蔽之,即文学有捍卫人类的精神健康和与人的心灵相通的责任,在《无法逃避的好运》中有这样一段经常被引用的话:“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还有一篇创作论的题目本身就是《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在《日译本〈大浴女〉序》中则表达了希望通过作品的审视与打量能够让人的心灵重新获得明澄的力量这一愿望。在《为什么要留住时光》中,作家认为文学作品不仅能带人们回顾过去,追忆往昔审视当下,憧憬未来,还应该有力量去创造时光。

其次作家要自我完善。作家的写作需要忘我精神(《写作的意义》),要耐下心来脚踏实地地为写作而付出,“小说家更应该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心灵,读者才愿意接受你的进攻。你生活在当代,而你更应该有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的心胸。”(《优待的虐待及其他》)文学创作须袪除浮躁之气,修身修心。要“笨”一些,“笨”也是不容易的,太精致太过轻巧的创作反而可能使作品丧失应有的本分和智慧(《关于笨花的对谈》)。此外,充分肯定“写小说的确需要大不老实,写小说实在也需要大老实”。写作态度要老实,在写作上要肯下力气。就篇幅而言,不论从是艺术架构,还是从对所要探求的问题的洞悉程度来看,铁凝认为长篇更能看出一个作家的功力,只是成功地架构一个长篇是非常辛苦的(《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长篇小说》)。在老实写作的同时,写作技巧却不必老实,应该努力寻求自我表达自我突破之径。在谈到怎样才能创作出有深度的小说时,铁凝阐释了她的独特理解,她在创作小说时往往从关系着眼,从关系的发现、突变、创造及建设性的模糊等四个方面,最终通过关系揭示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状态,实现对社会丑恶和人性阴暗面的批判,对真淳良善的肯定与向往(《“关系”一词在小说中》)。

更重要的是作家要勇于自我超越。除了反映现实,更要超越现实,用文学梦想感染人引导人。对铁凝个人而言,香雪就是铁凝文学梦想的具体化身。现实中香雪已经随着时代远去,但在文学创作中香雪的美好品质贯穿了她创作的始终。在不同的阶段不同场合,铁凝都会饱含深情地对香雪在审视的同时给予高度的肯定。《从梦想出发》开篇先讲了美国人要她讲香雪而她不愿讲的故事,认为美国人不能理解她的香雪,但在她真的无法拒绝讲了香雪之后,却得到了美国听众的一致赞赏,并告诉她她的香雪“表达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的东西”,这个结论使铁凝感到意外的同时又非常安慰。在《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中,铁凝重申了她关于香雪这类女孩子的心中始终埋藏着人类原始的美德这一信念。在《又见香雪》中先是沮丧于香雪的不复存在,为何自讨苦吃,非要拍电影苦苦地制造一个香雪出来,最后看到扮演香雪的小姑娘复活了香雪时,又觉得“因了我的无中生有,香雪才获得长久存在的意义;因了无中生有的香雪,才有读者觉出她表现着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重拾了自己塑造香雪的意义。 显然,作家对文学梦想的确认与追求并非一路坦途,挫折、迷惘、质疑、隔阂不时阻在途中,作家要有勇气追寻自己的梦想,而结果往往是在痛苦艰辛的追梦过程中也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其实作为一个作家,铁凝也看到了文学所面临的困境,物欲横流,“文明的暴力”横行,文学的能力其实非常微弱。但作家就是要写香雪、赞香雪,让香雪们诠释她的文学梦想,因为她坚信“即使有一天磁悬浮列车也已变为我们生活中的背影,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积极的美德依然会是我们的梦”(《从梦想出发》)。让人物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创作意识是有共识的,正如精神分析理论所持的观点,在现实生活中作家的艺术人格往往是受到压制压抑的,作家通常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比如严歌苓对于这一点有着更直白的表达,“只有我躲在虚构的背后,我才能够彻底的诚实。因为我可以用我的人物来讲我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用我的人物来展现我的思想。”在文学创作中,在驰骋的想象中,作家可以借助人物更真实地表达自己,实现自己的白日梦,铁凝自己也承认“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比欲望在现实中的满足有着更扰人的诱惑,有着更强悍的挑战意味” (《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正是香雪们实现了她对当下社会人们的人格梦想——温柔敦厚,善良坚忍,敢于追求新生活,即使这新生活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伤害,仍会一无返顾,勇往直前,最终与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内心真正的高贵相通,可以说是意义非常。

接着再来谈谈《从梦想出发》中属于革命文学伦理道德中的责任意识。通常“意义是由语境限定的”,铁凝作品的意义也自然受到了她成长时代的语境限定,应该说她的创作意识有着很深的时代烙印。作为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她成长的时代语境是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的绝对地位在当代中国的确立,它本质上是要求作家服从与讴歌的革命文学伦理道德谱系,同时作家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也会将这一要求内化。虽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作家的创作手法不乏多样化、内容不乏个性化,但创作的历史语境并未发生本质的改变。

除了大的语境限定,铁凝在创作精神上承继了孙犁的“柔顺之德”。从年少时铁凝就崇拜孙犁,认为孙犁的作品对她“更有一种‘鬼祟’的美的诱惑”“引我而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怀念孙犁先生》)。在精神上,他们的承继关系是显在的,多被肯定的。郜元宝认为,“在孙犁以前,文学中的理想,是塑造桀骜不驯、反抗挑战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的民族文化的反抗者与叛逆者,在孙犁以后,文学中的理想则是旗帜鲜明地发掘和歌颂那种心悦诚服、欢喜快乐地与民族国家整体利益保持高度一致的柔顺之德。”他认为铁凝与孙犁在创作中所秉持的理想均属于革命文学道德谱系。“只有把它(铁凝作品)放在四十年代后崛起的以孙犁为代表的革命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中,才可以理解其历史的底蕴。”铁凝作品“不变的价值核心,都是呼唤与不同历史时期民族国家理念和利益高度一致的柔顺之德。”

具体而言,铁凝在创作上虽然也有自己的个性诉求,但香雪从创作之始就作为一个精神象征始终为她所衷情,在创作《笨花》后,更是把向喜为代表的这个群体作为我们民族的象征。在《关于“笨花”的对谈》中,铁凝谈到她把创作重心放在了“以向喜为代表的这个人物群体身上”,她把他们定义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底色。”因为这群人的生活有着“不屈不挠的生活之意趣,人情之大美,世俗烟火中的精神的空间,闭塞环境里开阔的智慧和教养,一些积极的美德。”“这群人最终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内心的道德秩序。”由此可以看到,她非常看重的仍是我们这个民族始终看重的品德,如不屈不挠的生活态度与生存意志,重视人情与教养,面对国难家仇时的民族气节等。毋庸置疑,不论到何时这些品德都会受到中国人的普遍接受和赞美,因为它有着非常深厚的传统和深入人心的力量。可以说,铁凝对于人物与民族底色相关的积极美德的强调正是对中华民族集体意识的有意回归。

自觉地将自己的创作纳入革命文学伦理道德谱系,以孙犁为精神导师,铁凝自然地选择了对农村和农民认可和由衷赞美。除了要求年轻人去农村锻炼的时代语境,最重要的是她自身也高度认同在中国一个人要想成为作家,必须要有农村生活的经验,否则难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对中国的农村和农民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和理解。这种想法也许是过时的,也许只是从我个人的经验和感受出发,但我又觉得是没错的。为什么呢,因为既然我们是一个农业大国,我认为不真正了解中国的农民、中国的乡村,就不可能真正把握、理解中国这个民族,我就是这样想的”(《文学应当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这一理念一直延至今,在许多当代作家表达着城市与乡村的紧张关系的时候,在许多作家反省、审视和批判农村农民劣根性的时候,铁凝却感恩于自己的那段农村生活经历,对农村生活,对农民表达着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欣赏,对农村是自然的亲近之感,而非紧张不适乃至对立的情绪。

在她眼中农民有农民的智慧与快乐,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在土地上生息劳作,过得自然平静。在那片土地上,他们才是强者赢家,他们总是通过踏实的劳作来安身立命。《擀面杖的故事》里铁凝常和父亲一起去乡下收集擀面杖,她是这样包含深情的赞美它们的,“它们的身上沾着不同年代的面粉,有的已深深滋进木纹;它们的身上有女人身上的力量女人的勤恳和女人绞尽脑汁对食物的琢磨; 它们是北方妇女祖祖辈辈赖以维持生计的可靠工具。”一根根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在今天城市生活中越来越不重要的擀面杖,在铁凝心里却能让她“找到离人心离自然、离大智慧更近的路”,给她带来深度的精神满足与愉悦。“铁凝的农民形象是具象的而不是抽象的,在那些面目相似的农人那里,有着丰富的世界和不同的自我。没有知识和文化并不必然影响他们的生存智慧与生存哲学。铁凝书写了那些没有文化的农民身上的坚韧、智慧、勇敢、善良,这使得她和当代诸多作家一起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发展史上走出了另一个发展脉络”正是那段五年地道的农村生活造就了她的写作生涯,造就了她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同时也造就了质朴纯净、浑厚大气的铁凝风格。

应该说,铁凝在创作论中所强调的一系列理念,诸如文学作品以干净纯净为不变的坚实底色,要有暖意;作家的写作心境要单纯,小说要有敲打人类灵魂的力量,暴发直面人的思想力量;对农村农民的认同和赞美;强调以乐观主义为基调对光明与希望的讴歌;文学虽然是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的载体工具,但又是圣洁的、忘我的,给人以激励的,而不应为名利金钱所损害的,这些又无不和《讲话》以来的革命文学伦理道德相契合。

在铁凝创作的家国意识层面中核心是责任,儒家强调个体承担社会责任,革命强调个体承担革命责任。从本质上看,讲服从的革命伦理道德其实还是讲责任的儒家伦理道德的一个衍生,是我们民族集体意识的一部分。儒家的伦理纲常天生就带着等级尊卑,要求下一级对上一级的听从服从乃至无条件的盲从愚从。同时要求每一个个体都积极入世,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在必要的时候,更是要有牺牲自我杀身成仁以成就大义的壮举。如果没有这种天然的精神契合之处,柔顺驯服的革命道德体系是不可能被构建起来,并吸引众多作家投身其中的。应该说,铁凝还是很好地处理了民族集体意识与作家自我意识的矛盾,毕竟“艺术家的个性和集体的人并不完全是统一的,而是充满着矛盾的。为了充分表现出民族的集体意识,一方面要充分调动作家的自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抛弃作家自我的另一部分,以便让作家的自我与民族的集体的心理和谐地统一起来。”所以,铁凝的《从梦想出发》既有对儒家传统伦理道德的弘扬,对革命文学伦理道德的承继,但又不是对它们简单的附会图解,她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坚持,这些理解与坚持很细微也很独特,这就是在家国意识之外更具个性化色彩的审丑意识和智性特征。

如果说勇于承担责任使铁凝的散文散发着大气和对传统的坚守气息,审丑意识和智性特征则从细微处使她的散文集具备了个性化的特征。

首先,铁凝的《从梦想出发》有着清晰的审丑意识。她认为“它(文学)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还有同情心、良知、希翼以及警觉的批判精神”(《无法逃避的好运》)。除了宏大的叙述与关切,文学还应该具备追问反省和批判的能力,而且与正面的肯定和讴歌相比,追问反省批判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它关乎作家个人的良知、作家能否面对自我的问题。

铁凝认为作家“审视自己或者比审视和挑剔时代更为紧要。被时代抛弃是容易的。被读者抛弃是容易的。”《我的1999》, 只有跳出庸常,不断用作家的良知本心去审视、追问和反省自身,作品才能得以突破,自我才能突进,作家人格才能得到升华。铁凝的《从梦想出发》里所谓的审丑,并非对丑的对象的审视和批判,而是对丑的感情的审视与批判,因为“在美学领域中,没有丑的对象,只有丑的感情,而在丑的感情中,冷漠无情是最根本意义上的丑。”通过铁凝的审视与批判,会发现对于许多丑的感情对于冷漠无情我们的确经常是无动于衷、视而不见的,从这一点讲,我们也需要自我反省与自我批判。

面对美德被利用被嘲笑被抛弃的困境,人们的冷漠与残忍是一种丑。在《关于真实》中,早春的寒风里盛开着以假乱真的塑料月季花,让她对冀中平原这个村子的好感荡然无存。假的都真了,喜气热烈的气氛中包裹着虚荣与造作,母子拾表不昧的淳朴也被蒙上了一丝荒诞的色彩。正是在许多人喜欢的“真”里也许正藏着令人厌恶的假,铁凝说“我的一些小说看上去对生活是不大恭敬,那实在是因为我企望着生活更神圣。”在《永远的恐惧与期待》中,人人都想从别人身上得到美德的好处,并把白大省奉为人格理想楷模,希望拥有这些美好的品德的人永远存在,而自己并不要这样自我约束自我牺牲与无私付出,所以铁凝质问“白大省还在北京,我们在哪里?”痛心地指出了人们对待美德时的自私和残忍,“但因有种与已无关的空洞,反过来又露出几分冷漠和残忍。”当我们受益于企盼于白大省式的仁义美德时,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冷漠与残忍,觉察到这也是一种不堪的丑陋。

在不同的语境中,美丑的感受甚至会完全颠倒。原本美好的东西在特定的环境中被扭曲为丑恶事物。正如在《写作的意义》中所言“作家不仅要让读者感受他们熟知的种种气息,还须有本领引领读者发现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或结论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生意义的改变,结论让人诧异甚至震撼。在《小小的晚霞》中,本来是日本非常有名的童谣《小小的晚霞》,在和平时期从日本人口中唱出来时,听上去单纯恬静,充满了诗意的味道。而铁凝父亲年少时在村庄里听到的却是侵华日军每晚列队操练的吼唱,那吼唱里充满了粗鲁的杀机。在《只言片语》中,在农村插队时,铁凝对于自己曾经对农民送葬队伍中的灵车和白幡的存在意义是完全否定的,并为他们的愚昧感到难过。随时阅历的增长,作家的反省是“后来我弄不清原始的是我还白幡和灵车”。白幡和灵车是人类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对生死的畏惧与崇拜的产物,看似原始,却是人托付心灵的所在。年轻时理念强于感受,对人的生死感受单纯,随着时光的推移,曾经坚定不移的结论被动摇了被颠覆了,开始认识到年轻时的幼稚和盲目。

随着时间的流逝,才发现有些丑是时代的产物,人的许多冷漠与无动于衷是对那个僵化体制的情感外化。《面包祭》中,不会做面包没有条件做面包的父亲,创造条件也要让孩子们享受生活的美好,当父亲找到食品厂会做面包的刘技师家并虚心求教时,他和家人却蹲在屋里,守着一大铁锅又稠又粘的玉米糊,就着一碗老咸菜吃晚饭。做饭做菜同样需要感情的投入,只有对生活充满热爱,对家人充满情感,才有心情做饭,做出来的饭菜才会诱人。对刘技师而言,制作面包与享受生活无关,制作面包只是一个乏味枯燥的工作程序,一个制作美食的人内心对生活的感觉竟然是干瘪而又冷漠的,实在令人遗憾。《母亲在公共汽车上的表现》中,铁凝回忆了母亲爱挤公交车,并发现母亲还很“享受”挤公交车的过程,最初铁凝是不理解不喜欢的,但最终铁凝理解了母亲,因为母亲这辈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他们必须用有限的票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家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全家人才能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所有的生活都是这么靠拥挤着排队争着抢着争取来的。这种不得已这种习惯了的欲罢不能挤、争、抢,不是物质极大丰富时代里的人所能理解的。

《猜想井上靖的笔记本》中谈到日本作家井上靖,铁凝诧异于这个在中国颇具名气作家,曾经27次访问中国,致力于中日友好的作家,曾经以侵华日军的身份来到中国四个月。对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他从未向世人公开过。他去世后纪录他侵华四个月历史的笔记本也消失了,它的消失是作家无法面对自己那四个月的明证。他的沉默是“一个作家良知的尴尬,也是一个人永世的道德挣扎。”井上靖明白侵华是非正义的是丑的,但他个人又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参战命令,他的痛苦在于面对中国他无法做到冷漠无情地参战,只能在无法抗拒的煎熬中无所适从,无路可逃。

美的发现与表达往往要承受时间的洗礼与考验,最重要的是自我的坚守。“散文家的自我的感觉艺术化,不仅仅包含着自我审视、自我发现,从表层自我向深层自我突进,而且包含着自我批判,自我拷问。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散文创作过程也就是一种文化人格升华的过程。”铁凝借法国画家库尔贝《浴者》表达了这一理念。《浴者》在展出时,当时否定性的观点认为这个裸女有着硕大的臀部,是非常丑陋的,是中产阶级肥油和奢华的象征。这个惊世骇俗的出浴裸女正是库尔贝反叛古典主义画风的代表作,当时任人褒贬的画作已经是公认的名作,但当时这画却被认定是粗野和污秽的。如果没有当时对自己创作理念的持守,也不会有今天这个举世公认的名作了。如果用这一点来衡量文学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次,铁凝的《从梦想出发》在温婉的深情厚义中有着显在的独特的智性成分。因为散文对知识性文献性材料具有很强的包容性,“诉诸于智性,对感觉世界作智性的、原生性的命名,由此衍生出纷纭的观念来,在似乎非常抽象的分析和演绎的过程中,激活读者为习惯所钝化了的智性和出感受。”从铁凝的散文随笔看,她非常熟悉和热爱的事物有三个,一是农村,二是绘画,三是厨房与美食,作家总是尽情表达着对上述三者许多专业知识和技巧的稔熟,对它们的认知和赞美往往能把我们从刻板的麻木的印象与感觉中拖拽出来,给予我们新鲜愉快的刺激和感受,发现诉诸于智性的快乐和惊喜。

铁凝擅长通过对绘画独到见解与感悟来诠释自己的文学创作理念。《从梦想出发》中谈论绘画的篇目约占三分之一,有的专论绘画,有的则在行文中自然联系到绘画。从涉及到的画家及对他们代表作的熟悉程度和洞悉深度来看,铁凝有非常深厚的绘画修养,并且最终将这些绘画修养转变为对文学创作的感悟,将绘画与文学创作在深层的本质上贯通,深入浅出,举重若轻,颇具新意与说服力。

谈到对绘画的理解,铁凝在《沉淀的艺术和我的沉淀》中提出了沉淀这一理念。深度的艺术共鸣必须要借助于作家自身积累与沉淀,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充满奇妙交集的过程。文学也罢绘画也罢,艺术作品本身有一个沉淀的过程,而这种沉淀可能早就存在于那里了,如果读者欣赏者对自己的沉淀还未达到一定程度,二者就不能走到一起,读者欣赏者就无法与作家画家形成深层的精神共鸣,更谈不上艺术对读者欣赏者的认可。当人能够与作品共鸣时,“这个沉淀下来的你,其实是靠了它们的造就”,一个人自我沉淀的才得以实现。铁凝坦陈之前不懂林风眠,也不喜爱他的画风,成年后突然又懂了喜欢了,通过回顾对林风眠绘画的感受与认知,铁凝得出了关于沉淀对于读者欣赏者成长的重要性。一个作家一定要有一个自我沉淀的过程,没有这一过程,就很难拥有自己的艺术功力。

由绘画论可知文学艺术的本质以关注人的心灵、以护卫人的心灵为使命。铁凝认为瑞士雕塑家贾科梅蒂的雕塑表现力深刻,他擅长雕塑大头钉似的男性,男性的压抑与虚弱隐藏在层层铠甲之内,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对于习惯于欣赏男性健壮阳刚形象的人们来讲,这种另类的男性形象更贴近现代人的心绪(《行走的大脚》)。丰子恺有生之年和老师李叔同约定每十年画一套护生画集,他不仅仅是在作画,还在用画集践行他护生——护心——护人生的信念(《护心之心》)。霍珀的画反映的是“令人揪心的寂寞之感 ”,画面的空旷与寂寥正是人心的空旷与寂寥,房子和周围景致的孤单关系正是人的压抑与被围困之感的体现(《隐匿的大师》)。现代社会给人带来了很多物质的好处,但也让人更孤单。“人与自己、人与生存环境、人与城市之间那种疏离和冷漠的心理荒原” 也正是文学作品着力表现和探讨的所在。雷诺阿的《包厢》,通过女性的落寞与企盼,男人的心猿意马精妙地表现了巴黎上流社会华贵中情感的虚伪(《包厢》)。夏加尔画中的人物景色多以“倒过来”的形式呈现,用“倒过来”来远离“正常”,从而获得属于自己的“宁静”和“乐趣”,并成为他终生的追求(《我与乡村》)。

在绘画的表现中,恢宏的历史需要关注和表达,但从日常生活出发同样能有出乎意料的发现与成就。荷兰画家弗美尔的画作题材都非常小,但这却成就了他的画风,《称金少妇》《倒牛奶的厨娘》《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等名作莫不如此。画作总是选取很朴素很私人的场景,表达一种独自的休闲,洋溢着清新安谧、温暖从容的氛围,小题材一样画出了浑然大气画作(《称金少妇》)。荷兰画家勃鲁盖尔被誉为“农民画家”,因为他的画作准确地表达了农民“爱恨交加的情感”,“以惊人的真实表现了人类粗鄙的一面”,而这正是他得以从黑暗的中世纪跳出来的重要原因,并使他获得了反叛精神和先锋气质。(《农民舞会》)所以,在艺术创作上目标的宏大崇高与容纳生活的恬淡温柔、琐碎细微并不矛盾。

失去生活气息的艺术表现往往是失真的,艺术表现需要生活的枯燥与受罪作底色。铁凝坦陈年轻时在欣赏德加画的芭蕾舞女时总是喜欢不起来,因为在她的眼中,芭蕾舞女都是非常完美的,而只有在她成年之后才明白德加笔下的舞女是“活生生的世俗”的女性,她们为谋生而不得不接受枯燥乏味而又无休无止的艰苦训练,疲惫不堪地接下一场又一场的演出,正是通过这些生活化私人化的瞬间定格,德加表达了生活真实的坚硬与艰辛,类似作品还有《烫衣女工》(《德加眼中的芭蕾舞女》)。同样,文学作品尽写所谓的美好并不能呈现其真,反见空与假,这与主张文学直面生活中粗粝甚至丑陋的一面的态度是一致的。

铁凝对生活的烟火气非常钟情,不仅在小说中有厨房烹饪的快乐惬意,在散文中也表达了对厨房食物的衷情。在评价颜文梁《厨房》时,肯定它发散着“一种介于华贵和相互之间的安稳、惬意。”非常擅长写厨房和美食,通过它们来肯定日常生活对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因此对忽视厨房与美食的文学表达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的,以往几十年文学艺术对过日子的轻视、鄙视是不正常的。现在文学艺术里原日子仍远离厨房,只有高大上白富帅(美)更是失真的。因为生活中必然有厨房,有厨房才有美食与温情。(《厨房》)铁凝对于凡俗日常生活的热爱,对于厨房细节的乐此不疲,应该说是有家庭渊源的。《面包祭》回顾了父亲锲而不舍为了做出美味纯正的面包美好往昔,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通过各种途径找来相关的配料,自制烤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尝试调整调整尝试,甚至跑到食品厂面包师刘技师家里去求教,最后终于成功。父亲在整个社会日常生活都非常枯燥乏味,缺乏浪漫气息的日子里,对于生活的热情对于厨房的热爱给了她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孙绍振:《文学创作论》,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9年版,第375页。

②本文所有关于铁凝散文随笔的引注均出自《从梦想出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③严歌苓主讲黄晓洁整理《严歌苓谈文学创作》《世界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第29页。

④【美】乔纳森·卡勒著李平译《文学理论入门》,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71页。

⑤本段关于铁凝对孙犁的承继关系及对孙犁的定性研究之论点均见郜元宝《柔顺之美:革命文学的道德谱系——孙犁、铁凝合论》《南方文坛》,2007年版,第15页、25页。

⑥张莉:《仁义叙事的难度与难局——铁凝论》《南方文坛》,2010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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