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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体验与创伤治愈

2018-01-18张哲

北方文学 2018年35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创伤

张哲

摘要:阿兰达蒂·罗伊的小说《微物之神》关注发生在一个印度家庭中的惨剧,再现创伤之痛,并揭露了造成这些创伤的社会弊病。《微物之神》放弃线性叙事,混乱小说叙事时间,意在模仿小说人物的创伤体验并将之传递给读者。小说结尾处,人物因其创伤深陷时间混乱,治愈无望。但在读者体验到的时间混乱中,罗伊暗示了一种有别于书中人物结局的、无创痛的未来,从而在叙事层面使读者得到治愈。将治愈的可能只留给读者,罗伊意在提醒,唯有带来社会改变,才能避免惨剧发生;而改变的力量存在于读者手中。

关键词:微物之神;叙事时间;创伤

一、引言

谈及在《微物之神》(以下简称《微》)中所采用的叙事手法时,阿兰达蒂·罗伊认为自己的小说叙事有一种“阴郁,内省,回环的特点”(Roy 1998:89)。的确,《微》甫一面市,其特殊的叙事技巧就吸引了评论界的注意。吉利安·比尔,布克奖评奖委员会主席,在获奖词中盛赞此书在“语言方面的创新性”以及它的“叙事力量”(引自 Mandal 1999:76)。细查《微》的叙事特点,难以忽略的是小说非线性的叙事时间:情节的推进更多依靠画面或者片段的闪回与重复;故事的过去、现在、未来,在叙述时互相混合。

对于如此形式创新,部分批评家(Podgórniak 2005,Sankaran 2006)将其归因于作者对于形式创新的渴望。博德哥尼亚克(Podgórniak)认为,《微》非常好地诠释了“多元文化浸泡下的跨文化性”(Podgórniak 2005:103)。《微》中混乱的叙事时间,实际是其同时植根于欧洲文学传统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Podgórniak 2005:103)。桑卡兰(Sankaran)认为,《微》的结构是对印度传统文化卡塔卡利舞以及印度神话美学的体现:“伟大的叙事经典,诸如《罗摩衍那》,放弃使用线型叙事,转而通过重复与重述,强调世间真理”(Sankaran 2006:63)。

然而,另一些批评家(Sacksick 2010,Benoit 1998)指出,罗伊小说之所以放弃线性叙事,实际上是为她所要表达的主题服务的。萨克西(Sacksick)使用了“地平线(horizontality)”为隐喻,尝试解释文章的非线性结构和书中人物命运的关系:“书中人物被剥夺了所有的希望,因此可以说被剥夺了象征意义上的‘地平线;小说的叙事也没有在水平方向上发展”,“小说的时间结构,通过不断地采用闪回与闪前,挑战了故事情节的‘横向性(horizontality 既有“地平线”,又有“横向”的含义)”(Sacksick 2010:84)。白努瓦(Benoit)将小说时间分为时序时间(chronological time),即由个人命运穿起来的故事时间,和无时序时间(a-chronological time),即社会公众所共享的历史。他认为,叙述时间的混乱,反映的是历史对于个人命运的挤压(Benoit 1998:98-106)。

本文认为,罗伊在《微》中故意混乱叙事时间,并非单独是形式创新,也并非只是借形式技巧来烘托内容。该技巧本身就带有政治诉求:采用如此叙事手段,目的在于,将创伤的感觉传达给读者,从而激发读者的伦理反应,进而引导读者认同作者的政治观点。

福克斯(L.Chris Fox)已经注意到《微》中叙述技巧和读者体验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微》的感染力正来源于对于创伤和“卑贱物”(the abject)的独特叙述安排:“叙述方式模仿创伤的特点,迫使读者感受卑贱物带来的创伤效果”(Fox 2002:37)。

然而,本文认为,采用如此复杂的时间安排,罗伊绝非仅为了传递创伤感,或者单纯地使读者感到震撼。仅仅停留在让读者感同身受,无异于让读者消费书中人物的惨剧,达到猎奇的目的。罗伊此举意在激发读者伦理反应,从而引导读者接受她的政治观点。

费伦(Phelan)的研究集中于探讨叙事手法如何影响读者对于文本的阐释,也为我的观点提供了理论支撑。他给叙事下过如此定义:“某人在某一个场合为某个目的向某个人讲述发生了某事”(Phelan 1996:203)。在他看来,叙事行为本身是带有目的性的;影响读者的价值观或者情感是叙述者的期望。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首先,每一个叙事文本都存在一种自己的伦理判断;其次,作者通过采用某些叙事策略,有意识的影响读者的伦理判断(Phelan  2005:323-327)。

本文选择《微》为研究对象,考察作者、文本、读者在叙事交流中的互动。通过分析小说作者对于叙事时间的安排,指出:作者混乱小说叙事时间,意在传递创伤体验,让读者对书中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通过对小说互为参照的两个结尾进行分析,指出:小说结尾时间混乱,意在将创伤治愈的可能性只留给读者,而小说人物将会永远活在痛苦的时间循环中。这样安排结尾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作者意在提醒读者,唯有带来社会改变,才能避免惨剧发生;而改变的力量存在于读者手中。

二、创伤与时间体验

《微》有两条故事线。第一条线发生于1969年,持续仅两周,讲述了发生在印度阿耶门连小镇的一家人身上的悲剧故事。这家人包括玛玛奇,她的一双儿女阿慕与恰克(两人都离异并住在家),阿慕的一对7岁大的双胞胎,女儿瑞海儿和儿子艾斯沙。在这两周中,这个家庭横遭变故:艾斯沙被一个陌生人性骚扰;恰克拥有半英国血统的女儿苏菲溺亡;阿慕和一个“不可触碰者”维鲁沙发生关系,这场“不伦恋”直接导致维鲁沙当着7岁双胞胎的面被警察活活打死。第二条故事线发生于1993年。在这条线中,瑞海儿和艾斯沙在23年前的惨剧之后第一次见面。此次见面,以二人的乱伦交合告终。此外,书中对其他人物的生平亦有描写,点缀在两条主线中。

对于以上两条故事线的叙述呈现了叙事时间混乱的特点。书的章节基本上按两条故事线交替安排。但是,每一章中,两条时间线交叉叙述的情况屡屡发生。此外,每一章的叙述中又点缀着很多不断出现的闪回与闪前。单从叙事时间的角度看,过去、现在和將来呈现一种互相侵入,互相混合的关系。造成的效果是书中充满伏笔与暗示。这种混乱的时间体验方式,正是罗伊对书中受创人物体验“此刻”的方式的模仿:他们的“现在”,都是被“过去”所干扰的。

同时经历“过去”和“现在”的混乱的时间体验,暗合了创伤后遗症最典型的特点:时间体验悖论。创伤理论家(Greenberg,van der Kolk,van der Hart)定义了两种创伤患者对于时间的悖论式体验。第一个悖论指“失忆与回忆共存”:一方面,发生创伤的时刻会难以想起;另一方面,以“闪回”的方式,受害者对于灾难片段的回忆会不断重复。二人提出:对于创伤的遗忘,可以“悖论式地与它的相反状态--记忆的不断侵入以及不请自来的,对于创伤事件的重复--共存”(Greenburg and van der Kolk 1995:78)。第二个悖论,指“时间的停滞与奔涌共存”:受创伤者的时间,仿佛冻结在过去创伤的一刻,无法再走动。然而,与这种“止”并存的,是一种“动”---过去的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入到受创者对于“现在”的体验中(van der Kolk and Onno van der Hart 1995:163)。

通过对于小说叙述时间的巧妙安排,罗伊传递给读者受创者的两种时间体验悖论,并借此探寻时间的混乱如何带来灾难性效果,以及潜藏在这种混乱中的,可能带来社会变革的力量。

三、叙事时间混乱---创伤体验的传递

本书中受创伤最严重的人物---双胞胎兄妹和他们的妈妈阿慕---是罗伊对“失忆与闪回”“停滞与奔涌”这对并存的矛盾体的最好刻画。

瑞海儿在三人是记得创伤事件最多的。因此,她一直无法摆脱不断重现的痛苦记忆。她表姐苏菲的溺毖,在她记忆中无比鲜活地存在着。苏菲的死亡“一直在那里……它引领者瑞海儿,从幼年 (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到成年”(吴 2005:15),正如叙述者戏谑道:“奇怪的是,关于死亡的记忆,永远比它所偷窃的关于生命的记忆要长存地多。过去很多年来,随着关于苏菲摩尔的记忆不断地淡去,关于她死亡的记忆却充满活力”(17)。可以说,瑞海儿的时间,停止在了苏菲死亡的时刻。这种“凝滞”,极富象征意味地表现在“瑞海儿的玩具手表”这一意象中。表上的时间永远是一样的---两点差十分。这块表埋在维鲁沙被打死、苏菲溺死的地方,仿佛永久性地记录时间停止的准确时刻和地点。同时,它也象征着那灾难性一刻的永在性。

瑞海儿的母亲,阿慕,对于时间混乱有相同的体验。对阿慕来说,时间停滞成为了创伤的表征,但同时也是一种防御机制:阿慕尝试让时间停滞,以此保护自己远离过去。在经历了23年前的惨剧后,阿慕必须送走她的儿子,离开她的女儿,自己找一份工作谋生。4年后,当她返回家看望自己的女儿,她带给彼时已经11岁的瑞海儿7岁小孩儿才会玩的玩具。叙述者评论道:“仿佛阿慕相信,如果她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如果她凭意志力让时间在她双胞胎的生命中停止不前,那么时间真的可以停滞不前…( 阿慕 ) 似乎害怕她的女儿会说出什么成人的话来,让冻结的时间解冻。”(149-151)然而,阿慕尝试“冻住时间”的努力,相对于现实中时间不可逆的前进显得无比苍白。同样的,当她看到4年后的瑞海儿,惨剧的一幕幕又被带回她的记忆中。时间根本无法线型再现于阿慕的记忆中。过去与现在同时被体验。此刻情景引发彼刻回忆,旧时遭遇搅扰当下感受,如同互相激发。阿慕尝试停住时间的徒劳,让她进一步陷入瘫痪,并最终被这种“停止时间”的努力打败:她用自己的死停住了时间。

艾思沙是双子中受到最深创伤的一个。乍一看,他似乎没有经历任何的时间混乱。他采取了一种另一种防御机制:失忆。他没有如同他母亲一样,把时间停止在某一个瞬间。他在脑海中完全删除了记忆。同时,面对现实,他完全麻木,并希望借此忘记过去:“安静一旦降临,便停留在艾思沙身上,在那儿扩散……它让他偷偷摸摸底长出吸根的触毛,沿着头颅的内部逐渐移动,吸他记忆的小山和小溪谷……它剥除他用来描述思想的话语,使得这些思想变成赤裸、麻木、说不出口…他已经对住在他里面哪知对过往时光喷出漆黑镇定剂的不安章鱼习惯了。渐渐的,他沉默的理由被隐藏起来,被埋在这个事实的安慰人心的折层深处”(11)。

艾斯沙掉入了一个完全“沉默”的世界。在那里,时间不会停止于一个瞬间,而是干脆不存在。创伤事件“不可言说”,在艾斯沙这里,也的确没有被言说。但是,它依然存在,甚至在艾斯沙的沉默中获取了力量,导致艾斯沙绝望地尝试去清空自己的记忆。如上文所述,艾斯沙的“安静”有多种方式让过去“噤声”(剥蚀,藏匿,蚕食,污染)。但是,噤声手段的多样其实从侧面证明,即便对于艾斯沙,过去依然是不断地闪回到现在。要回避这种过去和现在的混合,只有干脆把“现在”也拒之门外,让自己被病态的安静掌控。因此,虽然得以存活,但是,他的策略也只能做到让他不死而已。

罗伊的小说再现了由创伤导致的时间混乱。然而,这种再现不仅表征于小说人物的身上,小说的结构本身也同时体现了“回忆与失忆共存”“停止与奔涌共存”。罗伊一边描写创伤的效果,一边在自己的叙事中呈现这种效果。如此安排叙事时间的结果是,读者们好像也在体验创伤后遗症。

如前所述,小说结构再现创伤症候的第一个表现,即将“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呈现给读者。

除此以外,作者对于一些画面,短语,感官体验的重复使用---比如“甜的发腻的血腥味”,“塑料手表”,“玫瑰”---所有这些,都是对于书中人物经历的创伤后遗症的文本再现,让读者生动体验创伤后遗症中记忆的病态闪回。时间不断回到灾难发生的一刻,仿佛将读者困在过去;而毫无预警地抛出创伤当时的画面,似乎是对回忆强制入侵的模仿。

整部小说结构的安排,也使得读者如同失忆。对于小说的主要创伤事件片段的描写散落于小说各处。同时,故事虽然有两条情节线,但是,每一条都围绕着并最终指向23年前的惨案。然而,这个中心事件却居于小说的结尾。也就是说,直到全书结束之前,读者能读到只是创伤事件片段。如此一来,在整个阅读过程中,读者都无法脱离开创伤事件单纯感受当下的情节。他们知道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过去某个灾难事件密切相关,仿佛一切都是为了重温创伤事件存在。不论现在的时间如何运动,读者都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只有到本书结尾一章,读者才知道那些不断出现的画面和语言片段到底来自于哪里,才能把散落与全书各处的情节碎片拼凑起来。然而,在整个阅读过程中,读者对创伤事件的记忆仿佛遗失了。他们别无選择,只能和书中人物一样体验这些脱离了背景的,不知所云的,甚至是令人迷乱的故事碎片。这种感觉正是受创者对灾难记忆的方式。他们对于创伤的体验,被原原本本传到了读者身上,使得读者也仿佛经历过创伤。

四、结尾处时间混乱---创伤治愈的可能

当然,小说并没有止步于将创伤的感觉传递给读者。罗伊采用混乱的叙事时间,并不只是为了煽情。在我看来,隐藏于此策略之后的是罗伊的政治诉求。这一点可以从文章的结尾看出。在小说的最末,罗伊设计了一个互为参照的双重结尾。两个结尾都涉及了跨越社会禁忌的欲望表达。借助这种表达,罗伊探讨了创伤治愈的可能。

根据冯·德·阔克(van der Kolk)和冯·德·哈特(van der Hart),想要从一个创伤中复原,受害者必须先找回对于创伤事件的记忆,并将碎片化的、被扰乱的记忆,转变为线型的个人历史,才能从创伤中走出来(van der Kolk and Onno van der Hart 1995:168-69)。

由此观之,第一个结尾极言创伤引起的痛苦。它直言不讳地提出,对于创伤受害者,恢复绝无可能。在这个结尾中,我们会看到在小说其他地方出现的各种由于创伤引起的时间混乱。这些时间混乱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加强创伤事件伤害的作用,也告诉我们,对于人物而言,恢复对于创伤事件的记忆,只会加深他们所承受的痛苦。要想从创伤事件中恢复,基本是不可能的。然而,在第二个结尾中,作者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美妙场景。同样,在这个场景中也充满着时间上的混杂:过去与现在相交融,部分时间片段出现停滞。但是,此结尾中的时间混乱又明显与书中其他地方不同---现在不单单与过去混合,还与未来发生混合。这实际上暗示了时间混乱蕴含着带来社会变革的可能。在此结尾中,罗伊同样刻画了一场逾越了所有禁忌的欲望狂欢。但是,这里所逾越的,实际上是作为当地社会准则所存在的“爱的律法”所规定的高低贵贱之序。考虑到“爱的律法”是导致书中所有悲剧产生的根源,凌驾于这种律法之上的行为暗示我们:的确存在一种规避惨剧的方法。然而,细读发现,即便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也在透露着无奈:要想避免悲剧发生,从而从源头避免创伤,达到治愈,唯有对整个社会进行彻底政治变革;而带来改变的力量存在于读者手中。把两个结尾放在一起考察,我们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书中人物的悲剧将会重演,他们对此无能为力;要想改变这种情况,唯有在现实中,依靠读者自身的力量,改变社会大环境。

罗伊提供的首个结尾(以下简称为结尾1),按照时间顺序来说,是全书故事时间的最后:它是1993年故事线的终结。这个结尾刻画了一场发生于双生子之间的禁忌之爱。二者的鱼水之欢,实际上是对早先创伤事件导致的时间混乱的一个体现。这个场景把各种时间片段,画面碎片,语言片段混合到了一起。双生子的巫山共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他们“重返母体”。正如叙述者所言,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在生命开始之前已经认识了对方”(302)。从这个角度看,共处母体中的彼时,与93年的此刻混合在了一起。两个时间点交融混合,仿佛是幼儿时期的回忆对于当下的入侵。其他时间片段也在双生子交合的同时一拥而入。比如,艾思沙在苏菲摩尔死后被送走的记忆。93年的此刻,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一如23年前他被孤零零扔在火车上的时候。在姐姐瑞海尔的嘴唇线条上,他仿佛看到了妈妈阿慕的临别之吻。对于艾思沙而言,在体会了多年的心灵空白之后,过去的种种悲惨事件不愿意再停留于过去,开始爆发式闪回。

这个场景的确反映了记忆找回:对于书中人物,过去时刻的确不断回放。然而,这种记忆找回却无法如冯·德·阔克所言带来治愈。事实上,这个场景中的闪回的记忆,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受害者的创伤。过去的重现,更多的是一种梦魇式的重演,仿佛在告诉受害者,这一切都是无法被放下,无法逃避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双生子在23年后的确和对方重新建立了联系。但是,叙述者告诉我们:“我們只能说他们那一晚分享的不是快乐,而是可怖的忧伤”(302)。叙述者没有提供任何解脱苦难的可能性。双子的惨痛经历不可能“从得到过某个稀奇学位的辅导人那儿买到一种廉价的驱魔术,听他叫他们坐下,听她以某种方式说:‘你们不是罪人,你们是罪的对象,你们只是孩子,不能控制事情,你们是受害者,不是犯罪者”(179)。可以说在小说最后,罗伊没有给出任何回复的可能性,也没有明说或者暗示,双子的时间混乱会以有利于他们的方式消失或者被理清。的确,他们二人的禁忌交合,完全始于共同的受创经历。在整个过程中,被唤醒的记忆都是过去的伤痛,且这些记忆依然混乱,依然是创伤后遗症的症候。因此,二人的交合完全不是解脱,也没有提供任何带来改变的可能。这个结尾如实记录了惨剧带来的毁灭性后果。

然而,双生子的交合并非小说的最后一个场景。小说的第二个结尾在时间上更早。它描绘了阿慕和维鲁沙的云雨初试---这个时刻早于小说的核心惨剧。同样的,这个结尾也刻画了一个无视“社会准则”的男女之事;过程中,叙述时间依然出现了混乱。然而,此处的时间混乱,却潜在地充满着带来解放的可能。读者和剧中人物都知道他们行为的后果会是什么:之后发生的惨剧很大一部分是和此次事件有关。在结尾1中出现的诸多画面,在这里又再次重现,叙述时间仿佛倒流。双生子变成了情侣;瑞海尔仿佛是阿慕,健美的艾思沙仿佛维鲁沙的化身。纵观整部小说,维鲁沙和阿慕被刻画为双生子的父母。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读者仿佛看到了瑞海尔和艾思沙生命开始的一刻---这一刻甚至早于瑞海尔和艾思沙初次见面的时刻。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场景是对即将到来的一系列惨剧的逃避。然而,对于书中人物而言,这个瞬间确转瞬即逝,充满禁忌,却令人欢愉。实际上,它是整部小说中唯一一个,发生在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充满温情与理解的时刻。

每次临近他们密会的结束,阿慕和维鲁沙都只会对对方说一句话:“纳里”,意思是“明天”。这是他们明日再会的许诺。“纳里”暗示了一种循环:即今日之事将会永远发生。小说的结尾由此变成一个时间上往复循环的圈,让本应发生的灾难事件永不来临。这个场景如果从叙事时间的角度考虑类似于闪回。但是,如果说这个场景是对过去的回忆又不完全对,它实际上包含了未来(因为二者约定明天再过来)。所以,如同结尾1,它也出现了时间混乱。但是,这个时间混乱却不同于创伤带来的时间混乱,它包含了一种新的未来的可能。

如前所述,阿慕与维鲁沙的情爱可以被认为是对双生子乱伦场景的重写。读者固然可以认为结尾2和结尾1持同样的悲观论调,因为读者清楚,无论这个瞬间如此美好,它依然无法脱离开残酷的现实。但是,结尾2新增的对于未来的期盼,可以看作对双生子必毁命运的反写。它暗示我们,即便人物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读者是有可能以一种新的方式让时间停滞,然后寻找回过去的某个瞬间,并让这个过去带有带来改变的力量。换言之,读者可以让过去对现在的侵入,变得不再只是创伤的症候。

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一个只对读者存在,真正的受害者却永远得不到的创伤恢复呢?在这本小说中,“治愈”在叙述层面被达成了:一个过去的美好瞬间成为了全书的结尾。并且,作者暗示我们这个结尾将会永远循环。但是,单纯把“给予安慰”认为是罗伊的创作目的,和本书沉重的主题表达显得格格不入,因为这种快乐显得廉价,由让读者消费书中人物痛苦之嫌。

如果把叙事时间的混乱解读为罗伊试图影响读者伦理判断的策略,这个瞬间就有了另一层意义:作者欲借此跟读者展示另一种时间进行的方式。

首先,它提示我们注意造成人物创伤的隐藏因素---种族主义和阶级决定论。小说结尾的乌托邦瞬间,实际上是作者的一个警告:二人的欢愉,本身是无害而美好的,更不应该给二人带来毁灭性的结局。他们的鱼水之欢,充满理解和尊重,凸显的是两个人物之间的爱与沟通。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让这一刻不断重复,或者说,让此刻自己和自己混合,或者和书中其他的美好瞬间混合,这种时间混乱就不会是具有毁灭性的。阿慕和维鲁沙的私会,只有当进入到剩下的故事时间的时候,只有当被置于家庭和社会所共同遵循的评价系统中的时候,才会给二者带来灾难。能对二人的如此美好的爱情进行谴责,这种评价系统所基于的偏见肯定是有问题的。

其次,通过将治愈的可能留在叙述层面,罗伊实际上暗示了,带来政治变革的力量在于读者。小说中的诸多惨剧并非不可避免:它们只是诸多时间展开方式中的一种,因此是完全可能被替代的。小说家提供这种新的时间混合与停滞的方式,让治愈只发生在叙述层面,而不给真实的受害者(即小说人物)以治愈的希望,其实是对读者的一种提醒:存在于社会体制层面的偏见可以带来多么致命、多么具有毁灭性的后果;然而,如此后果并非是注定的,改变的可能存在于读者的手中。

五、结论

小说《微》放弃线性叙事,通过不断的闪回与闪前,意义不明的画面重复,使得对于当下事件的叙述,总是和对过去事件和未来将发生的事件的叙述相混合。混乱小说叙事时间,作者意在模仿小说人物的创伤体验,从而把这种体验传递给读者,使读者对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同时,小说提供了互为参照的两个结尾。结尾1再现人物的创伤感,极言书中人物的创伤之痛及治愈无望。因为无法前行,他们只能不断回望过去。然而,在结尾2中,小说暗示创痛并没必然;存在无创痛的未来。此举实际上提供了一种治愈创伤的方案。但是,这种治愈仅存在于叙事层面,即,作者仅仅把治愈的可能性留给读者,而小说人物将永远活在痛苦中。这样安排结尾反映了作者强烈的政治诉求:罗伊意在提醒读者,唯有带来社会改变,才能避免惨剧发生;而改变的力量存在于读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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