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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廷芳从卡夫卡到圆明园废墟

2018-01-18邱苑婷吴媛博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冯至箜篌布莱希特

邱苑婷+吴媛博

他为箜篌写文章,一如当年为保留圆明园废墟呐喊,为开放二胎交政协提案、在报纸上撰文疾呼,为国家大剧院造型的“反差之美”而争辩。入世八十一载,仍未想过出世

发现癌细胞,两处动手术,妻子不明原因地便血……说到2016年,学者叶廷芳心有余悸,那是他和家庭的“灾难之秋”。八十载漫长人生历程,一如草木枯荣,生活不会让人轻松,无论一个人有了怎样的资历和名望,都奈何它不得。

2017变成挺过灾难的第一年,许多事发生了变化。叶廷芳的左眉上方多了一道缝线的凹痕,腹下贴了尿袋,妥帖地藏在衣服里边。熬夜到凌晨、上午睡觉下午起床的工作习惯彻底摒弃,如今他再也不会熬到午夜,还开始了晨练。以前听人说红酒对心血管好,每天小酌一杯,现在也戒了——医生对红酒的影响不置可否,只说“少量饮用”。“少量是多少?”干脆不喝了。

好在发现得早,两个切除癌细胞的手术都很成功。5月,切除额上凸起的一个小包;6月14日,切除膀胱和前列腺。谈起这些,他毫无伤感,反而赞叹:“麻醉太神奇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睡了一觉似的。”颇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小孩。时代确实变了,当年,他正是被乡村庸医误治而失去一条手臂。

对死亡的恐惧和担忧总在未知疾病详情时,手术后,他觉得自己“对死亡更加淡定了”。眼下,《卡夫卡全集》要出12卷校勘本新版,新增书信部分最后一卷还等着德文版的出版;新接的《里尔克全集》编译工作也在进行中,目前组译工作已经落实。如今他很少有时间亲自翻译,统筹沟通的初期任务完成后,只等着最后阶段的收稿统稿,对人名、地名、译作内容的准确度与风格统一性把关。在这之前,总要经历漫长的等待。

他聊起第一次接触里尔克的诗,那是在北大冯至老师的课堂上。作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人物,冯至1930年赴德留学期间深受里尔克影响。叶廷芳已不大记得起课堂上的具体内容,但他清楚记得冯至教大家如何朗诵诗歌,如何识别音节、音步和音调。主要是歌德、海涅、布莱希特和里尔克等人的诗歌。冯至告诉他们,里尔克后期的诗很难懂。再后来,叶廷芳曾邀冯至撰写一章里尔克的论述文章集结出版,冯至勉强答应,但一拖再拖,未能如期交稿。最后,冯至还是坦然承认:“里尔克的后期诗歌没搞懂,不写为好。”叶廷芳倒是欣赏:敢在后辈面前承认自己不懂,不愧为真正的学者品格。

葉廷芳找了许久,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德文书,指着书名介绍:“里尔克一生中接触过许多女人。这本书专门写里尔克和他生命中的女人们。”然后哈哈大笑。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一首里尔克的情诗,抑扬顿挫地用德语读了一遍。方寸小屋,那一刻仿佛变成当年冯至先生授课的北大课堂。

如今,卡夫卡、里尔克的大名对于文艺青年来说早已不再陌生。“文革”结束后,在叶廷芳等多位学者的共同努力下,打入冷宫的西方现代文学终于重见天日。叶廷芳的名字总与卡夫卡、布莱希特、迪伦马特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的译著《迪伦马特喜剧选》(1981)和他的专著《现代艺术的探险者》(1986)。里尔克本该出现在《现代艺术的探险者》中——最初的构想是,卡夫卡、布莱希特和里尔克分别作为小说、戏剧、诗歌的现代主义巨匠,各占一章,平分秋色;后来截稿日期逼近,里尔克部分没来得及撰写,只好暂时搁笔。这一拖便再无见光之日。

他自称“不是为了学术而学术的人”,十多年来他几乎每年出书,多为散文随笔。2017年的新书是《废墟之美》,37篇随笔,有新作有旧作,全都与建筑艺术、废墟文化相关,是他多年以来对废墟美学的思考。圆明园保留废墟原貌有他的谏言功劳,最近,他又盯上了长城应修复还是保持原貌的问题。他提起以前常带外国友人参观长城,对方的第一要求往往是“可不要带我们去看新长城哦”。一次,他陪四位德国朋友登司马台长城,在走过大段“修旧如旧”的城墙与岗楼后,眼前突现一片乱石遍地的长城残迹,砖瓦缝隙间长出绿叶。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啊!长城在这里呢!”相比之下,那些修得整整齐齐的墙体显得了无生机。那天,四位德国朋友兴致高昂地在残迹中攀爬前行,直到叶廷芳喊“吃不消了”才停下来。

手术后的一年半,在睡不着的清晨,他偶尔会开灯,读散文。有一天,他读到三岛由纪夫在参观希腊卫城废墟时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种想象的喜悦,不是所谓的空想的诗,而是悟性的陶醉。”(《希腊》)对于有废墟的地方,他印象总是格外深刻些,比如海德堡的古堡,又比如柬埔寨的吴哥窟。他曾和女儿一同前去游览,在那些久已风化、长出青苔的石寺残柱与佛像中,他与女儿打赌,要爬到最顶上。他做到了,正如他克服了生命一次又一次的考验:“那是一种意志换来的精神上的胜利!”

两年前的冬日,叶廷芳在河边散步时说,认识了一名在学箜篌的年轻朋友,想找机会听听箜篌的声音。那时他心里惦记的是箜篌的传承。2016年,他终于如愿:在杭州,他见到了那位弹箜篌的姑娘,得以一闻传说中失传四百余年的乐器。外形与竖琴颇相似,更大,高约1米75。唐代诗人李贺形容箜篌是“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叶廷芳的表达更加现代易懂:“竖琴的声音像水下发出来的,更为清脆;而箜篌的声音则好像从水面之上发出的,更加雄浑。”

他为箜篌写文章,一如当年为保留圆明园废墟呐喊,为开放二胎交政协提案、在报纸上撰文疾呼,为国家大剧院造型的“反差之美”而争辩。入世八十一载,仍未想过出世,和寺庙住持聊天会聊得“很尴尬”,只能维持十分钟,因为不懂佛家用语。“很尴尬”这三个字,他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怕人听见似的向前躬着身子,又是不好意思又是一脸真挚的样子,所有人听了都大笑。

很少人的一生能被称为“传奇”,叶廷芳应该算一个。他是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引入中国的学术先驱,是最早将卡夫卡、布莱希特、迪伦马特译为中文的杰出翻译家,但他更愿称自己为知识分子——为保留圆明园和长城的历史遗迹,为开放二胎,大声疾呼,建言献策。

编辑 杨子 rwyzz@126.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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