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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活着”与“活法”的深切关注与深入探寻

2018-01-17鹿义霞

南方文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活法时代生活

现代文明冲击下,传统的生活方式如何安放?政治风潮后,受虐者的精神家园如何安放?世俗“规范”中,标准答案之外的“自我”如何安放?陈建功执着书写芸芸众生的困顿悲凉,品咂时代变迁中的世态百味,解读“平民北京”的生活哲学。“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情感的敏感带”,对“活着”和“活法儿”的深切关注与深入探寻,是贯穿陈建功作品的灵魂。在对两者的娓娓讲述中,他携带着复杂的生命体验,饱蘸着对历史进程中人的理解、关怀、体恤、省察,透视时代、社会、文化与民族性格的多重光谱。

一、固守与变迁:传统的生活方式何处安放

陈建功“谈天说地”系列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老北京平民,他写他们有脸儿有面儿的精神优势、有滋有味儿的生活情致、自信满满的神侃戏说,也写他们进退应对的处世哲学、“病态坚持”的轴劲儿、时代变革下的失落悲戚……八旗后裔也好,引车卖浆者之流也好,特殊技艺者也好,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时代的精神气象,隐藏着特殊的文化密码。在系列“老北京”人物中,作者着笔最多的是他们在固守与变迁中的彷徨失措、心理疼痛以及精神搁浅感。塑造这些人物时,他融入了自己的痛惜、怀旧等复杂情绪,从中挖掘出了具有普遍人类意味的东西。

“谈天说地”系列之四《找乐》饱蘸浓郁的民俗风情讲北京人的“雅好”:找乐。在天桥开“骂”和听“骂”,是一乐;“耗财买脸儿”,是一乐;往蛤蟆镜上贴外国商标,是一乐;提个录音机在街上晃,是一乐……这些“乐子”背后,潜隐着老百姓的“活头儿”、存在感、心理归属感。小说的主人公李忠祥老人喜欢北京味十足的戏曲,喜欢混戏迷票友,喜欢在人群中神吹海聊。只有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中才可以找到自己,暂时忘掉各种烦恼,生命才充满“欢势”。李忠祥拉票友的过程,充满重建“都市村庄”的味道——让年龄相近的老哥们摆脱寂寞,重回舞台中心,“欢势”在相亲相爱的群体生活氛围中。然而,现代的物质文明冲击着旧有的文化堤坝,传统的生活方式逐渐被侵蚀,都市田园日趋凋零。李忠祥的儿子谈对象了,嫌弃老爹“老疯魔”,阻挠他再去戏场。电视、广播并不能慰藉李忠祥孤寂的灵魂。失去了在人群中“唱两口”、喊两嗓子的乐呵,老人像掉了魂儿似的,身心无处安放。陈建功选择老人的戏曲情缘别有深意,那唱念做打的程式、那“击鼓骂曹”的故事、那口角流沫的点评,折射着城市安闲的氛围,弥漫着其乐融融的味道。因为有它,蹬三轮儿的、卖煎灌肠儿的、赋闲在家的,都可以一时沉醉在“文韬武略”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子”。失去“乐子”的背后,是传统的逐渐丧失,是精神的无处寄托,是父子两代之间的隔膜,是旧城市人际关系的渐趋终结。

“谈天说地”系列之六《放生》讲述的仍是北京老爷子的故事,沈天驄提着大大的画眉笼子,从容不迫、洒脱闲适,“是文化,是哲学,是历史,是我辈永远也修炼不出的道行”①。遛鸟的快乐、比技艺的自得、流连在小树林的惬意、漫步在绿地的快慰,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篇章。然而,他住进了十六楼,儿子儿媳各忙各的,给鸟儿买食物、找空间成了他揪心扯肺的事情——为了买一桶蜘蛛和一兜面包虫,老人得央人;为了找一根树枝,老人得闹心;为了寻一片绿地,老人得兴师动众。随着推土机、搅拌机、脚手架、十字镐的入驻,绿地没了,小树没了,用以悬挂的“S”形铁钩子没了……眼看画眉蔫下去,老爷子怀着悲壮的心情打的穿越北京城,到遥远的香山公园,把鸟儿放生了。“对老爷子们来说,比这更悲惨的或许是,过去的那一套活法儿,就跟这鸟笼似的,找不到一根可以挂一挂的树枝子了。”②正所谓,“那些有滋有味儿的地方和有滋有味儿的人,仿佛一夜间没了影儿”③。

陈建功喜欢塑造老爷子,那一张张爬满网纹的脸,那一双双浑浊的、焦点渺渺的眼睛,那一日日沉淀下来的“活法儿”,在他眼里幽深旷远,也意味深长。而老爷子身上所牵引的都市世俗世界、传统文化圈以及新旧交织中的无处彷徨,更赋予他思考的空间。“谈天说地”系列之五《鬈毛》中,“盖儿爷”蔡新宝的爷爷是个有十八般武艺但不合时宜的老剃头匠,他自豪于自己的手艺,留恋于自己的营生,但又不得不满含失落,承受着门可罗雀的苍凉。长篇小说《皇城根》中,名中医金一趟叱咤医界数十年,秘方调制的“金丹”药丸在患者口中堪称神药。然而,在现代化制药厂的冲击与“金丹”被盗的时势下,他最终卸去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就像老舍在《断魂枪》中所形容沙子龙的那样,“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小人物,大背景,那些丰满而富有质感的人物,既有来自旧的活法的负累,又有进入新的活法的困惑。深谙市井生活之道的陈建功,在对“老北京”的叙述中,寄寓着复杂深隐的文化意蕴和伦理关怀。他关注北京人在时代变革中的精神生态与心灵搏斗,执着于对北京人“活法儿”的探寻,饱蘸“设身处地”的宽容,为“历史进程中渐行渐远的人物和图景”④留下一抹落寞。

二、困厄与寻找:受虐者的

精神家园何处安放

除了对老北京平民的“活法”投去深深的一瞥并寄予深切的人文关怀,陈建功还把目光投向了十年动乱后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身心受创难复原的人。作者把特殊年代经历跌宕人生的普通人的“活法”作为审视焦点,铺展和开掘出受虐者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这些作品蕴含着浓郁的反思色彩和深沉的批判力量,在人道主义的大视野中,对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处境表示出强烈的关注与忧虑。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众多时代骄子怀着滚烫的激情与时代赋予的责任进行着革命的掘进与心灵的拓荒。他们有过狂热,有过信仰,经受过心理震荡,也遭遇过信念失落。当支撑生命的理想破碎和幻灭之后,如何确立自己的身份,安放自己的灵魂?精神家园该怎样搭建?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该向何处寻找?苦难流行的心灵后遗症,似乎只有等待时间所赐予的漫漫疗程。

时代风暴有落潮的一天,但伤害并不会随着时代风暴的落潮而画上句号。与苦难相比,陈建功更为关注苦难的迁延性与副作用。《萱草的眼泪》中的黎露因为病态的自卑,以至于以毁灭自我寻求解脱。《流水弯弯》里的钟奇曾把矿工的工作看作“把地下的太阳捧出来献给人类”,他可以为了革命丢掉一切,但在无数次碰了钉子之后,生存的虚无感、价值的幻灭感悄然而至,他变得沉默而颓废。孤独与不被理解击垮了一个热血青年。《迷乱的星空》中的顾志达一面充满锋芒地挑战那些早已被理论家、政治家们“盖棺论定”的西方美学理论标签,一面在爱情面前畏缩不前;一面拼命地想确认自我,一面在内心深处逃避自我。生活使一个年轻人过早地成熟甚至冷酷,酿造了他悲观又过于清醒的生活哲学。在生存困境与价值悖论的双重折磨下,住在窝棚的他年轻而苍老。与上述小说不同,《辘轳把儿胡同九号》从另一个角度挖掘了十年浩劫的社会基础,对人们残存在意识深处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表示深沉的警惕与忧虑。锅炉工韩德来在十年动乱中被阴差阳错推上政治舞台,成为公宣队员,享受过大众膜拜。时势变化之后,他仍然走不出那份心灵满足。不甘心被冷落的他一次次制造机会博人眼球,寻找存在感。韩德来虽然在时代沉浮中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却让人感到心酸、同情,对他恨不起来。陈建功没有对其做简单的批判,他痛惜一个卑微的小人物的内心,在人物怪异的行为背后,铺展了时代和社会的景深。

苦难之后,怎么找一个支撑活下去?有人“设想一种伟大的牺牲”作为活下去的支点;有人任性怪诞、狂狷不羁;有人“想换个活法”;有人再度扛起坚韧的旗帜,涅槃重生……陈建功尤为关注人在特殊社会生态下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境遇,关注他们在极度生活状态之后的“活法儿”,从中寄寓深沉的理解与关怀。《走向高高的祭坛》中涉“特嫌”的爸爸因为历史疑点不被信任,遭遇了很多不幸,精神压力大到近乎疯癫,他常坐在北京天坛公园的七星石发呆,“发愁发了近十年”。以至于“他只能设想一种伟大的牺牲宽慰自己,作为自己生活下去的支点。最后呢,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⑤《飘逝的花头巾》中的秦江从理所当然的“好汉”“小将”跌落为“黑帮崽子”,其人生随着爸爸的浮沉而浮沉。耗尽青春的恐怖像毒蛇缠得他窒息,以至于他以五颜六色的液体来充塞空虚的肺腑,然后,他因为“活着没劲,换个活法儿”而离家出走了。由“马明”改名为“秦江”的他,狂狷褊狭。《秋天的交响乐》的我,曾经自命为叱咤风云的时代闯将,把青春用在皮带上、大字报上、长毛与藤帽上……最终却成为被时代遗弃的孤独者,荒废了学业:“一个人被骗去了奇珍异宝,他可以夺回,也可以再积攒。一个人被骗去了青春,他找谁哭诉?”⑥在这些小说中,构成叙事动力的,不是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人物的精神性症候。作者以充满同情与体贴的温度,关照人的个体生存和精神困境。

人既是一种生物学的存在,又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活着是一个很宏大、很沉重的人生命题。时代将很多人置于一种失重的状态之下,损耗或戕害着其身体和心灵。面对贯彻命运的大被动,有人选择“混”,有人选择“哑”,有人选择“忍”,有人选择“挺”,有人选择“变”。陈建功一次次把目光投向人的现实生存与灵魂归属的艰难,书写了痛苦的活、扭曲的活、坚忍的活……对人们的生存风景进行了充分的刻画与挖掘。“十年动乱”时期,十八岁的陈建功被分配到京西矿区当了煤矿工人。多年的矿工生活,让他笔端涌动着对普通人生存处境的思考。对人的理解,对人的处境的关照,对个体精神生态失序的担忧,使其作品满浸悲悯情怀。

三、“审父”与“审我”:

标准答案之外的自我如何安放

《鬈毛》围绕一个待业、叛逆、特立独行的青年卢森(绰号“鬈毛”),塑造了80年代各阶层的代表人物,展示了京城百姓的众生相。作者将这位另类的“官二代”放在一定的历史语境和时代氛围中加以观照,探寻后革命时代青年的人生观和人生道路选择问题,剖开了生活微妙而复杂的棱面,在人物塑造与主题掘进方面铺展开另一种可能性。

在卢森周围,活跃着各类人物——报社副总编、扮演“启蒙”角色、处处想给儿子上一课的父亲;圆通势利、“蹭”各种关系的哥哥;丢掉个人事业、心甘情愿在家当“夫人”的妈妈;刚刚考入大学、喜欢新潮、爱慕虚荣的朋友都都;热情世故、常常念叨“好好温书”的中学语文教师“馄饨侯”;下海经商、花里胡哨的老同学“盖儿爷”……大家好像都按世俗的路子过着烟火人生,在约定俗成的“活法儿”中与世沉浮,对卢森实施着生活与精神的全面围剿。爸爸的设计是:“下个月,你想着上电视台报到去”,“去上剧务。先算临时的,以后再转正”;老师的教导是:“好好温温书,再考一年吧”;妈妈希望“我”规规矩矩地给她当“幸福家庭”的“幸福儿子”;哥哥认为“中国还是老爷子们的天下”,“想干点什么事,不把老爷子哄转了行吗”;老同学“盖儿爷”的生活哲学是“何必那么轴”。小说中,“老爷子”的“活法”是一种约定俗成,代表传统的价值观,是普泛的生存价值体系。于是,父子之间的精神较量中,虚伪世故的父亲好像永远能够占据优势,轻而易举地胜出。而鬈毛偏偏以怀疑、审视既定规范的姿态,喊出“他(她)有他(她)的活法儿。我有我的活法儿”。他眼中的父亲一类人,“活得那叫窝囊”“没劲”。小说通过充满反叛意识、认同危机以及怀疑精神的鬈毛,挑战普遍性,展示父子两代生活方式与价值追求的冲突,也诊察了80年代的某种症结。

在展示父子沖突时,作者离开启蒙与反启蒙的议题,也走出书写青年成长史的常规,塑造了对自我独立人格有朦胧追求的、蜕变期的一代。小说既叙述青年人人生出路的困境,也揭示他们自省、反叛、不驯从的精神特质,传扬他们灵魂深处“从来如此,便对么?”的呐喊。在狂飙突进、日新月异的80年代,一批青年在新与旧的夹缝中拒绝简单的认同,呼唤新式的生活,追求跳出羁绊的自我。文中的卢总编,是作为父亲存在的,也是作为一种社会象征秩序存在的,他对儿子几乎永远都是一种轻蔑的审视态度,充满着启蒙者的优越感。小说通过卢森之口,对其生活及工作展开了一系列的调侃,充溢着世俗化、“袪魅”与“解神话”的性质。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时代病”。卢森拒绝认同父亲的生活方式,又找不到出路,于是他玩世不恭、对周遭的人和事充满戏谑与嘲讽。故事围绕主人公因缺少八十元钱赔同学的放音机而展开,临摹出一位慵懒而清醒的“小京痞子”形象。为了还这八十元,他宁愿做很多事情,就是不愿走上被安排的“没劲”人生,“轴”的背后是对自立、自主、自由的渴望。但卢森又是典型的“多余人”,他虽然拥有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求新、求变、求异的内在心理诉求,不愿被控制与规训,不满于自身所处的状态和周边的世界,却没有能力化解由自我认同感的断裂而引发的焦虑。“没劲”,是他对父辈和自己活法的共同总结。想要开辟自己“活法儿”的他,却辗转四顾、无处彷徨。不愿认同,也难以建构理想的自我。“精神之父”已经丧失,个性的自我也悬在半空。仔细看来,卢森作为特定时代语境中的青年,恰似一种精神分析式的存在。陈建功通过他,敏感地抓住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史脉络,剖析了80年代中期的症候,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是丰富的心灵信息、时空信息,是青春的颜色、背景和深度。

一个人的“活法”,是时代气候、社会阅历、民族特性、人文理念、个人秉性、生活追求、审美修养以及心理伦理等许多因素综合推动下的产物。陈建功的小说写时代剧变中人的“活法”,也是写时代,写社会,写人生百味。固守传统方式的老北京,社会浪潮中的受虐者们,试图跳出“规范”的另类人物,他们在时代风暴中挣扎,想找个安放灵魂的活法,试图坚守自我,又常常身陷各种桎梏。社会的进步总是伴着疼痛。渺小的个体被车轮碾压,每个人都在为时代承担代价。“置身于历史进程的迷狂中,需要讴歌者,也需要叹惋者与沉思者。”⑦陈建功对历史进程中的人有着深层的体察和理解,他的笔下,有温度,有深度。

【注释】

①②陈建功:《找乐》,209、221页,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③陈建功:《默默且当歌》,83页,华文出版社2017年版。

④张建业:《陈建功〈默默且当歌〉:爱君直取性情真》,载《文艺报》2017年10月23日。

⑤⑥陈建功:《迷乱的星空》,188、207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⑦陈建功:《故乡的悲戚与文学的可能性——序成新平散文集〈乡音乡情〉》,见《乡音乡情》序,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3年版。

(鹿义霞,广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课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7FZW003;广西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课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GT2018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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