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地震》中的暴力元素解读
2018-01-17刘午阳
摘 要:德国作家克莱斯特发表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智利地震》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被地震摧毁了世界秩序的社会。在小说第三部分描写的弥撒现场,一次源于企盼未来的人类行为最终演变成一场骇人听闻的群体暴动事件。小说中展示的暴力一方面体现了克莱斯特对启蒙宗教批判的继承,另一方面,作为导致主人公最终死亡悲剧原因之一的伊甸园幻景也折射出克莱斯特对卢梭“重返自然”理念的否定。笔者将通过对《智利地震》中暴力的解读,证实克莱斯特对启蒙批判继承的态度。
关键词:暴力 克莱斯特 卢梭 宗教批判
一、引言
《智利地震》是克莱斯特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小说首次出版于1807年9月的出版商科塔的《晨报》上,当时的标题为《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发生在1647年智利地震中的一个故事》,直到1810年克莱斯特在出版其第一部小说集时才将题目改为《智利地震》。克莱斯特在出版小说集时将该小说的标题改为《智利地震》,这意味着它“讲述的不只是两个人的私人故事,而是历史(甚或是世界)事件,它具有广泛的意义”[1]。研究认为小说《智利地震》涵盖了三个历史事件[2]:一是1647年5月13日发生于智利圣地亚哥的地震,这是小说中地震事件的原型;二是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引发的启蒙哲学家之间的争论,《智利地震》的研究中认为这一事件更多的是具有题材上而非内容上的意义[3];三是法国大革命导致的灾难,这种联系在研究中较少被提及,也缺乏直观的证据证明[4]。
小说在发表后遭到禁封,因为当时的审查员认为克莱斯特的“作品的内容虽然并非没有价值,但是文中违反道德的地方难以让人忽略,特别是出现在小说《智利地震》之中,其危险程度最高。”[5]和克莱斯特其他作品相同,《智利地震》中充斥着混乱与暴力,尤其是小说最后的群体暴力场景中关于孩童被摔死的描写,在现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的。小说《智利地震》的独特之处在于,地震作为自然暴力的一种,在人类宗教文化的影响下参与到人类暴力行为之中,使小说中暴力元素的内涵更为复杂。
二、《智利地震》暴力的产生过程
“1647年智利王国首府圣地亚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数以千计的人丧生。就在地震初发的那一刻,一个被控有罪的西班牙青年站在囚禁他的监狱的廊柱旁意欲悬梁自尽,青年名叫荷罗尼莫·鲁格拉。”[6]克莱斯特在小说中首先向读者展示了这样一幅自杀场景,使小说从开始便蒙上一层紧张、神秘的气氛。小说以倒叙的手法展示了事情的原委:家庭教师荷罗尼莫与贵族的女儿约瑟菲之间的爱情触怒了约瑟菲之父,作为惩罚约瑟菲被送进修道院;基督圣体节当天约瑟菲于倒在教堂台阶上临产,这更是触犯了社会禁忌,约瑟菲因此被判处斩首,荷罗尼莫被投入监狱。人类的暴力行为揭开了故事的序幕,而自然暴力的介入打破了这一过程,地震的爆发摧毁了城市的一切,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却从某种意义上拯救了正要被处刑的约瑟菲与意欲自杀的荷罗尼莫。奇迹般重逢的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和孩子一起在山谷中度过了一段美妙的伊甸园时光,幸存的人们似乎忘记了地震之前的审判与处刑,没有顾忌约瑟菲的罪人身份,而是与他们和平共处、互帮互助。但和谐美好的伊甸园并没有持久。当群众重新返回城市、聚集于教堂参加弥撒时,人类暴力重新萌发,荷罗尼莫与约瑟菲被视作引发地震灾祸的罪魁祸首而被私刑处死,无辜的唐娜·康斯坦岑与小胡安也在群众的暴动中惨死。血腥殘忍的人类暴力再次打破了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幸福的美梦。纵观整部小说,主要有以下几个要素围绕在男女主人公周围推动情节发展:约瑟菲的父亲、教会与国家行政机构、市民、地震、费尔南多一家、以及聚集在教堂前的群众。地震代表的自然暴力摧毁了社会的秩序与规范,留给荷罗尼莫与约瑟菲一线生机,而与之相对的人类暴力才是造成赫罗尼莫与约瑟菲悲剧的原因,正是人类心理与行为触发的冲突矛盾造成了小说结尾的群体暴动事件[7]。
约瑟菲的父亲代表的是父权的暴力,为了家庭名誉与社会地位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修道院。教会是宗教机构暴力的化身,国家行政机构是国家权力的载体,二者象征社会的规范与秩序,并用暴力手段维护社会秩序,因此是小说开头监禁荷罗尼莫、处刑约瑟菲的执行者。行刑期间围观行刑过程的市民则用语言暴力与目光暴力摧残被处刑者的身心,参与到暴力行为之中。人类暴力在教堂前的广场上达到了另一个高潮。主教作为教会的代言人将地震的原因归于触犯禁忌的恋人身上,这意味着教会再一次将两人贴上了罪人的标签。教会为了安抚群众,亦为维护教会的威信、坚定群众对教会的尊崇,自然要为这场灾难寻找一个解释,带有罪人烙印的约瑟菲与荷罗尼莫成为替罪羊的不二人选。但之后群众的暴动表现得不受教会控制,带有明显的自主性。首先是有人打断了教士的布道,使群众的注意力集中到寻找罪人上:唐娜·康斯坦岑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这一脱身妙计,便有人大叫一声,打断了唱诗班教士的布道:“快闪开啊,圣地亚哥的市民们,两个目无上帝的家伙就站在这里!”这时有人惊恐地问道:“在哪里?”他周围一片骚动。[8]愤怒的群众失去理性,阶级秩序的效力在此时不复存在,因此作为城防司令的儿子的费尔南多与军阶颇高的海军军官唐·阿隆索都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暴民用大棒将不幸的恋人击毙,无辜的唐斯坦岑惨死也没能结束这场私刑,直到一个孩子被活生生摔死在地上、脑浆迸裂,现场出现一片寂静,群众才纷纷散去。在这场私刑中,暴动的群众直接越过教会,成为行使暴力的主体。
教会出于本身的社会职能将摧毁人类社会一切秩序的自然力量解释为上帝的力量,并从宗教的角度出发为上帝降下灾祸问罪触犯禁忌之人。但群众的暴动行为并不完全受教会的控制,这一点从人们打断教士的布道、以及之后自发地寻找并杀害荷罗尼莫与约瑟菲等人的举动中就可看出。群众行为具有自发性与自主意识,教会并没有下达擒拿并杀害恋人的指示,更不要说夺去无辜的康斯坦茨与小胡安的性命,因此教会的煽动虽然是引发暴动事件的导火索,但对宗教的信仰与对教会的尊崇并不能完全解释暴动中人们的行为。霍伊特格(Ulrike Stefanie Heutger)指出,在地震中严重受创的人们内心充盈着悲伤、害怕与愤怒的情绪[9]。这种情绪最直观地来源于人们在灾难中遭遇的创伤:身体受到的伤害、财产的损失、家庭至亲的离散等。当宗教信仰成为人心中的精神支柱时,这种情绪就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方向:人们将受到伤害的愤怒与恐惧发泄在让上帝降下灾祸的罪人身上,因为他们触犯戒律惹怒上帝,自己才会受到牵连,人们在地震中受到的创伤与损害越大,心中的愤怒就会越大,这种心理使得群众与约瑟菲等人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地震带来的创伤动摇了人们作为精神支柱的信仰,对未知灾难的恐慌与不安使得人们揪住“罪人”不放,就如同溺水之人揪住救命稻草一样:他们需要这个理由来重新稳固信仰,安慰受创的内心。endprint
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鞋匠佩德里罗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鞋匠在教堂广场的暴动中起主要引导作用,他所代表的人群心理也最为复杂。且不谈鞋匠对上帝有多么虔诚,也不说他是否在灾难中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鞋匠的身份,赋予了他的行为另一层新的含义。平时鞋匠作为社会中的底层为贵族服务,但在暴动中却显得“毫无畏惧”。鞋匠直接大声质问城防司令的儿子唐·费尔南多;对着军阶相当高的海军军官唐·阿隆索大嚷大叫;约瑟菲曾是他的主顾,但现在两人的地位发生了置换:鞋匠对约瑟菲口出恶语,约瑟菲为了保命反而对他毕恭毕敬。这些平时地位极高的人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显得束手无策。杀人行为似乎给鞋匠带来快感,唐娜·康斯坦莎被误杀丝毫没有阻止他的杀戮欲,还疯狂地要置孩子于死地:那个撒旦的头领,鞋匠佩德里罗自己也受了伤,可他并不罢手,最终拽着一个孩子的腿从费尔南多的怀里将他拽了出来。他把孩子举过头顶,旋转了一圈将孩子摔向廊柱的棱角,孩子被摔得粉身碎骨。[10]没有人会对他残忍的行为提出异议,因为鞋匠打着上帝的名号,反对他就是反对戒律,甚至有可能自己都会被波及:这也是为什么海军军官扮演了一个中间者的形象,这类中间者并没有在动乱中丧失人性,相反拥有包容与理智之心,但他们不会公开做出与上帝之名相违背的事,因为戒律的要求,亦为明哲保身。而鞋匠在当时社会秩序尚未恢复正常的时刻,平时压在他身上的等级的限制消失全无,他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底层的鞋匠,而是捍卫戒律的“卫道者”:残暴的行为背后,有对平时阶级压迫的泄愤,亦是对自己“卫道者”身份极大的骄傲与满足,甚至手握至高无上的制裁权力,充当着铲除“罪恶”的英雄角色,越是残暴,越是显得自己与邪恶做斗争的英勇,捍卫上帝之名的虔诚,以此来满足自己卑微的灵魂。所以即使错杀也毫不在意:鞋匠们需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形式,一个证明自己虔诚英勇的形式,一个可以提高自己地位的形式。只是他们喊着上帝之名,却行着残忍之能事,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三、《智利地震》中的暴力与宗教批判
《智利地震》的故事與卢梭的《新爱洛伊丝》有着相似的模型,都描述了贵族小姐与家庭教师之间的爱情故事。不同于卢梭的是,克莱斯特的重点明显不在表现人类自然天性与社会秩序的斗争之上:这一爱情故事以倒叙的方式被呈现在小说的开头,仅占了整部小说很少的篇幅,充当了背景板的作用。小说中真正引发社会震动的事件不是贵族小姐与家庭教师之间禁忌的爱情,而是基督圣体节上约瑟菲在教堂的台阶上产子,这样的情节安排使得小说的视角转向宗教。行刑前的约瑟菲周围满是如观看表演场景一般兴奋的教徒们,这种个人与群体的对立同样出现在小说结尾处的暴动场景中。在宗教的权力机制下,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完全处于金字塔的底端,他们与教徒们之间的对比关系就如亵渎上帝与捍卫上帝之人、罪恶的被判刑者与忠烈的殉教者。[11]
有关克莱斯特宗教信仰的记录很少,但并非无迹可寻。1788年克莱斯特到柏林私人学校胡格诺派教士卡特尔(Samuel Henri Catel)处学习[12],这使他早早接触到法国的宗教思想,并打下坚实的法语基础。受加尔文主义宿命论的影响,早年的克莱斯特致力于完成自己的人生计划(Lebensplan)并希望以此受到上帝的恩典;除此之外,加尔文主义极端理性的思想也是他反对天主教“仪式”的原因之一。“仪式”煽动人们的情绪,而情感外露不符合贵族的礼仪。1799年11月12日克莱斯特在写给同父异母的姐姐乌尔里克·冯·克莱斯特(Ulrik von Kleist)的信中措词“我的宗教”(meine Religion)[13],这展示了新教与虔信主义将宗教个人化、内在化对克莱斯特的影响[14]。在克莱斯特的作品中有明显的启蒙教会与宗教批判的痕迹。启蒙思想家们批判宗教的偏见、狂热、教条、伪善与偏狭,这种思想传统来源于法国,伏尔泰与爱尔维修是其中的佼佼者。[15]天主教落后保守的文化观是克莱斯特批判的主要对象。宗教的个人化与内在的不可认知促成了克莱斯特不可知论观点的形成:人们不能说,内心的声音会悄无声息而又清楚地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那个呼唤基督教徒们原谅自己敌人的声音,同样也促使他们怀着虔诚的心将敌人消灭[16]。克莱斯特的文学作品总是从多方面展示宗教的绝对化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从这一点来看,克莱斯特文学的宗教批判可看作是受启蒙无神论激发的批判[17]。
地震是否能被解释为上帝降下的惩罚是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引发的哲学争辩中的核心问题。十八世纪的学者认为这是震动基督教世界秩序观的先兆,但初期占上风的仍是传统的上帝天罚观。克莱斯特的《智利地震》取材于早于里斯本大地震一百多年、发生于1647年5月13日智利圣地亚哥的一场地震。那时的欧洲尚未兴起启蒙的浪潮,西班牙殖民者带来的宗教文化仍笼罩着圣地亚哥。和里斯本地震相同的是,人们对地震的解释是存在争议的。地震带来的伤害使世人感到恐惧,也会使坚守信仰的人们产生疑惑与动摇,小说第一段中那些“面如死灰,向上苍伸出颤抖的双手,无声地抽噎”[18]的人就是其代表,这种“无声”就犹如对上帝、对信仰发出的质疑。而被地震打断自尽过程、并从监狱中逃脱出来的荷罗尼莫,对地震的欣喜之情要远远多于恐惧:他俯下身来,额头触地,感谢上苍奇迹般的救命之恩。那可怖的印象给他的心胸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好似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排除净尽,他为能在这大千世界里继续享受美好的生活喜极而泣[19]。在和约瑟菲重遇之后,两人更是将地震视为拯救自己的奇迹。但这种与传统背道而驰的想法并不能撼动宗教在当时的统治地位。弥撒中教士的话语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他首先“向上苍举起颤抖的、为宽大袖口所笼罩着的双手,发出赞美、褒扬和感谢:‘在世界上化为废墟之地,还有人群能对高踞于天的上帝满怀敬畏地吐露几句心声。”[20]教士“向上苍举手”这一与第一段中受创的居民重复的举动,是教士对人们疑问的回答,安抚了人们动摇的信仰,也以教会的权威震慑了教徒,使之重新臣服于教会的统治。教会使人们坚信地震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因为荷罗尼莫与约瑟菲的结合违背了宗教的道德准则。endprint
小说《智利地震》向人们呈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地震摧毁了人类社会秩序,带来了一定思想上的动摇,但这种动摇太过微弱,以至于只要有些微弱的助力,人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回到先前秩序的统治之下,并为之坚守;教会引导人们将地震视作上帝的惩罚与启示,面对摧毁一切的神秘的自然力量人们感到恐惧,面对教会的力量人们则习惯性地臣服,宗教固定下来的超然的框架就不会被打破。只是克莱斯特并没有直接描写宗教的力量,而是叙述了一件发生在由宗教统治的世界中的暴力事件:小说第三段中描述的发生于教堂前的暴动事件,就是人们为捍卫宗教的世界秩序而实施暴力的证据,宗教文化遭到地震的破坏,人们通过惩罚罪人来复辟被破坏了的世界秩序。这种与宗教有密切关联的暴力是在一种克莱斯特经常运用的矛盾情境中产生的:一方面人们失去了短暂的伊甸园时光,另一方面,以上帝为基础的世界秩序尚未恢复[21]。客观环境中的秩序已被摧毁,但人们主观意识上仍停留在超验的世界,这种不同步催生了小说最后的群体性暴力。
吉拉德(René Girard)把在暴动中失去性命的四人称为祭品(Opfer),世人寄希望于通过献祭来重建被地震破坏了的秩序。他认为小说《智利地震》的构架与神话传说(Mythos)的模式极为相似。神话传说总是以危机作为开始,以祭品的牺牲作为结尾,这种危机——祭品——危机解除的发展与《智利地震》吻合:地震是上帝降下的灾难,荷罗尼莫、约瑟菲、康斯坦岑与小胡安就是祭品,献上祭品后上帝的怒火就会平息,人类的危机就此解除,至少参加弥撒的基督教徒们是如此认为的。吉拉德认为,约瑟菲在基督圣体节当天产子的情节就是克莱斯特对宗教仪式关注的证据,因为“未婚少女在基督圣体节产子就是宗教中肉身化的一种方式”[22];同样,约瑟菲被选择作为受罚的主体,并在最后的暴动中成为众矢之的,存在感远超同样犯下罪行的荷罗尼莫,这样的情节安排也符合宗教献祭仪式中对祭品的选择:柔弱的女性与孩子是祭品的首选[23]。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暴动中误杀了无辜的康斯坦岑与小胡安却毫无悔过的原因,与约瑟菲一样,他们也被教徒们选择成为祭品。
不论是小说开始的处刑还是结尾的暴动,都呈现出宗教仪式中一种独断专横的暴力。在处刑场景中克莱斯特用讽刺的手法描写了世人们观看处刑时的兴高采烈,这也为小说最后教徒对宗教秩序的坚守作了铺垫:即使地震破坏了社会秩序,教士的些许引导依然使人们反射性地将地震与上帝联系起来,回到传统的教会规定的思维模式中去,这种极其坚固的宗教式思维模式正是引发暴力的原因。不同于小说第一阶段含蓄的讽刺,克莱斯特在小说结尾处直接描写了这种宗教仪式的暴力,将教徒用棍棒打死妇女、孩子被摔死在教堂前的场景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赤裸裸地揭示了宗教仪式隐含的残酷暴力,并对此进行启蒙式宗教批判。
四、《智利地震》中的暴力与卢梭的重返自然
克莱斯特的所有作品都产生于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战争期间,笼罩时代的暴力与18世纪的人文主义思想之间的矛盾呈现于其作品之中:克莱斯特总是从被战争摧残的欧洲的角度出发重置启蒙的价值观,在作品中将启蒙思想置于被摧毁了秩序的世界之中进行试验,并总得出消极的结果。若说年轻的克莱斯特在信件中表现出的是对启蒙的完全信服,那么在其后半生的创作中克莱斯特一直传达着这样一种思想,即单纯的遵循启蒙的思维方式总是会引发暴行与灾难[24],并对一种“万物新秩序”[25](neue Ordnung der Dinge)的缺失表达出历史悲观主义。最为典型的就是他对卢梭思想的接受[26],克莱斯特在作品中总是将卢梭的思想置于其危机之中[27]。小说《智利地震》中,克莱斯特对人类三阶段历史发展观的呈现就是他与卢梭重返自然观意见相左的例证。
被罗素称为“浪漫主义运动之父”的卢梭提出了“重返自然”的口号。卢梭在其著作《论人类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中写道:“人天生来是善的,让种种制度才把人弄恶。”[28]伏尔泰回信讥讽卢梭的思想,称卢梭在号召人类返回原始,用四脚爬行[29]。事实上卢梭的本意在于强调人类的不断进步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未必是件好事:“最不幸的是:人类所有的进步,不断地使人类和它的原始状态背道而驰,我们越积累新的知识,便越失掉获得最重要知识的途径。”[30]现代社会中的人类面临人性异化的困境,逐渐失去了自然的本质:“社会中的公民则终日勤劳,而且他们往往为了寻求更加勤劳的工作而不断地流汗、奔波和焦虑。他们一直劳苦到死,甚至有时宁愿去冒死的危险,来维持自己的生存,或者舍弃生命以求永生。”[31]文明社会的发展是人类痛苦与不幸的源頭,卢梭提出“自然状态”的理论假设,倡导“重返自然”,是对腐朽的私有制社会的抨击。
在卢梭的设想中,社会文明进步并非一个不断上升的过程。他看到了文明发展带给人类的幸福,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人类文明的发展常常伴随着人类自由本性的丧失、道德思想的堕落。社会制度给人的第一件礼物是锁链,第一种待遇是苦刑。[32]而“自然状态”则是“一幅全然出自自然之手的美丽景色”[33]。自然状态中不存在社会制度导致的不平等与压迫,人类异化的现代状态得到恢复、回复自然天性。可以看出卢梭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设想:原始状态——社会状态——返回自然。虽然“自然状态”并非真实存在,而只是一个理论的阶段,卢梭也绝不是如伏尔泰等人所言要人类回到四脚爬行的阶段,但他对社会制度的否定是毋庸置疑的。在看清资本主义社会文明腐朽的本质之后,他认为清除禁锢并吞噬了人类灵魂的社会制度、使人类重新回到自然状态才是最好的选择。
根据《圣经》中的记载人类经历了三个阶段:伊甸园——尘世——天堂,这种描写人类历史的三阶段发展模式在欧洲思想史上影响很大,之后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34]。赵蕾莲在研究中发现,18世纪的一些作家在其作品中就展示了三阶段的历史发展模式,其中就包括克莱斯特:“在18世纪,德国相当一批知名作家,如席勒、荷尔德林、诺瓦利斯与克莱斯特在作品中总结人类的过去,反思现今,展望未来,从未展示了三阶段的历史发展模式,表达了其各自的历史哲学观和诗学观。”[35]范大灿主编的《德国文学史》中总结了以上几位作家在接受三阶段历史发展观时的共性:“基本上接受了传统的历史发展三阶段论,即历史演进是尤盛转衰,最后复归于盛。”[36]而克莱斯特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完全否决了三阶段历史发展模式中任何“用美学阐明理由的历史乐观主义”[37],因此同古典文学的人文主义以及黄金时代的乌托邦幻想划清了界限[38]。在克莱斯特的作品中充斥着各种对立引发的冲突,现代社会世界易碎性的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endprint
小说《智利地震》拥有典型的三段式结构:第一段代表自然暴力的地震打断了行刑过程、摧毁了人类社会;第二段描述了幸存的人们在山谷中伊甸园般的和谐美好;第三段宗教仪式般的暴力再次恢复,教徒们在暴动中夺去四人性命。这场谋杀起源于盛大的弥撒,参加弥撒的群众在其中扮演主要角色。克莱斯特层层递进地展示了暴力爆发的整个过程:首先是教士在弥撒的神圣气氛中预言将有更大的灾难发生,引起了人们的恐慌;接着他以圣经中的所多玛和蛾摩拉作比,指名道姓地大谈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在修道院行伤风败俗之事,诅咒他们下地狱;在这种氛围中群众的杀戮欲最终被点燃。这一私刑场景与小说第一段的行刑类似,都是以上帝之名对有罪之人进行制裁,只不过执行者由国家官方权力机构与教会机构变为平民大众。
小说中体现克莱斯特对三阶段历史发展观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小说第二段,即对《圣经》中“伊甸园”意象的阐释。地震之后重逢的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山谷中共享天伦之乐,度过了一段幸福和谐的伊甸园时光。但这短暂的幸福时光实质上只不过是披着梦幻外表、具有欺骗性的幻景而已。很快自然暴力创造的乌托邦幻景就被人类社会暴力的爆发粉碎,在荷罗尼莫与约瑟菲寄予希望的弥撒上两人的梦想被彻底毁灭:“他们飞得越高,其跌落也就越突然、越残酷。”[39]
若把卢梭的理论和《智利地震》分别与三阶段历史发展模式相对照,其中的差异性显而易见。“重返自然”是卢梭提出的最符合发展规律的人类最高阶段,但克莱斯特的《智利地震》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重返自然的可能性”[40]。社会制度的消失并不能带领人类走向极乐重回天堂,而是伴随着混乱的冲突、残忍的暴力。虽然这种历史悲观主义并不能说明克莱斯特对人类社会完全丧失了信心、否定其重返天堂的可能性[41],但小说《智利地震》表明,卢梭的“重返自然”绝不是克莱斯特认为的实现人类第三阶段的途径。
五、结语
理卡达·施密特、肖恩·艾伦与史蒂夫·豪(Schmidt/Allan/Howe)三位学者合编出版著作《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暴力功能的结构与解构》,在前言中编者总结了克式暴力的三个功能[42]:一是暴力作为颠覆的社会关系的产品,对引发暴力的社会特殊构造进行批判,延续了启蒙的社会批评功能;二是暴力表现了克莱斯特对于人类感知能力的质疑;三是以暴力作为政治手段为暴力正名。宗教与人性的纠葛使《智利地震》蒙上启蒙宗教批判的色彩,暴力是宗教规定与社会制度反人性的产物,宗教引发的暴力行为让人丧失理智、毫不犹豫地残杀妇女与孩童,因此《智利地震》中的暴力首先是克莱斯特对启蒙宗教批判的延续。同时,小说三段式的结构与对“伊甸园”的阐释反映了克莱斯特对于人类三阶段历史发展观的思考,卢梭的“重返自然”在克莱斯特看来并非实现“回到天堂”之理想途径,社会制度的缺失只会导致混乱与暴力。从这一点来看,《智利地震》中的暴力也是克莱斯特否定卢梭“重返自然”理论的手段。《智利地震》由此成为克莱斯特批判地接受启蒙思想的佐证。
注释:
[1]Walter Hinderer(Hrsg.):Interpretationen Kleists Erz?hlungen,Stuttgart 1998,S.87.翻譯参考赵薇薇:《家庭 社会个人——克莱斯特作品主题分析》,第43页。
[2]Vgl.Helmut J.Schneider:Der Zusammensturz des Allgemeinen.In Acht Modellanalysen am Beispiel von Kleists
[3]Vgl.Harald Weinrich,Literaturgeschichte eines Weltereignisses:Das Erdbeben von Lissabon,in: ders.,Literatur für Leser.Essays und Aufs?tze zur Literaturwissenschaft,Stuttgart,Berlin,K?ln,Mainz 1971,S.64-76.
[4]Vgl.Schneider,S.115.
[5]Thomas Wichmann (Hrsg.):Heinrich von Kleist,in: Sammlung Metzler-Realien zur Literatur,Stuttgart,1988,S.96.翻译参考赵薇薇:第45页。
[6]《O侯爵夫人——克莱斯特小说全集》:第125页。
[7]Ricarda Schmidt,Seán Allan und Steven Howe:Heinrich von Kleist:Konstruktive und destruktive Funktionen von Gewalt.
[8]《O侯爵夫人——克莱斯特小说全集》:第137页。
[9]Ulrike Stefanie Heutger:Gewalt in ausgew?hlten Erz?hlungen Heinrich von Kleists.Ihre Funktion und Darstellung.S.111-S.138,Das Erdbeben in Chili.
[10]《O侯爵夫人——克莱斯特小说全集》:第140页。
[11]Vgl.Schneider,S.119.
[12]H?ker,Horst:Kleists Beziehung zu Mitgliedern der franz?sischen-reformierten Gemeinde in Berlin.In:KJb 1983,98-121.Kleists Aufenthalt bei Catel in Berlin im Jahre 1788.In:KJb 1988/89,445-454.
[13]DKV IV,47.
[14]Vgl.Bernd Hamacher,Religion und Kirche,in Kleist 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S.276.
[15]Schmidt,Jochen:Heinrich von Kleist.Die Dramen und Erz?hlingen in ihrer Epoche,Darmstadt,2003,22-27.
[16]DKV IV,261.
[17]Vgl.Bernd Hamacher,S.277.
[18]《智利地震》
[19]《智利地震》
[20]《智利地震》
[21]Stephens,Anthony:Antizipation als Strukturprinzip im Werk Kleists.In:Jb.Der Deutschen Schillergesellschaft 42(1998),195-213.Hier:210.
[22]René Girard:Mythos und Gegenmythos zu Kleists:Das Erdbeben in Chili,in Acht Modellanalysen am Beispiel von Kleists Das Erdbeben in Chili,S.138.
[23]René Girard,S.138-139.
[24]Vgl.Yixu Lü,S.325.
[25]an Rühle von Lilienstern,November 1805.
[26]Vgl.Yixu Lü:Gewalt und Verbrechen,in in Kleist 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S.324.
[27]Kreutzer,Hans Joachim:?ber Gesellschaft und Geschichte im Werk Kleists.In:KJb 1980,34-72.Hier:70.
[28]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29]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29页。
[30][31]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3页,第147页。
[32]卢梭:《爱弥儿》,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7页。
[33]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22页。
[34]王建:《评克莱斯特的<论玩偶戏>》,外国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第91页。
[35]赵蕾莲:《荷尔德林的三阶段历史发展观》,德国研究,2010年,第2期,第65页。
[36]任卫东,刘慧儒,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三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0页。
[37]Norbert Oellers:Das Erdbeben in Chili.In: Interpretationen.Kleists Erz?hlungen.Hg.Von Walter Hinderer.Stuttgart 1998.85-110.Hier S.103.翻译参见赵蕾莲:《论克莱斯特戏剧的现代性》。
[38]Vgl.Dieter Heimb?ckel:Emphatische Unaussprechlichkeit.Sprachkritik im Werk Heinrich von Kleists.Ein Beitrag zur literarischen Sprachskepsistradition der Moderne.a.a.O.S.103.翻译参见赵蕾莲:《论克莱斯特戏剧的现代性》。
[39]Dieter Heimb?ckel:Emphatische Unaussprechlichkeit.Sprachkritik im Werk Heinrich von Kleists.Ein Beitrag zur literarischen Sprachskepsistradition der Moderne.a.a.O.S.102.
[40]趙薇薇:第57页。
[41]赵蕾莲:第240页。
[42]Schmidt/Allan/Howe:Heinrich von Kleist:Konstruktive und destruktive Funktionen von Gewalt,Verlag K?nigshausen & Neumann GmbH,Würzburg,2012.
(刘午阳 湖北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43007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