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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东西

2018-01-16马温

金山 2018年11期
关键词:活字墓穴麦子

马温

低 矮的东西风是吹不走的——某样东西 消失了,我们会说“雨打风吹去”。风的厉害就在这儿,它会吹走无限多无限多的东西。但总有一些东西风是吹不走的,风拿它没办法,比如地平线。

地平线不是虚无的东西,地平线是很实在的。通常,地平线就是大地。大地是低矮的,不能再矮了,再矮就成了河床、泥潭、鼠洞和蚁穴。风吹了一辈子,苦斗,缠斗,尝到的是失败的滋味,大地始终存在。

大地上种着麦子,麦子其实不高,可是和大地比,就有了高度,这时,风就来收拾它。风不是直接来,风有许多同盟者,比如季节,比如镰刀。季节一到,麦子熟了,镰刀就挥舞起来将麦子放倒。其他的庄稼也是。逃不掉的。之前,风吹来,将麦子吹成百里麦浪,那只是来侦察。一当麦子颗粒饱满,镰刀就成了那穗麦子最后的记忆。

树也怕风。孤零零的树容易被刮倒,于是聚到一起长成树林,没有谁教它们,这是树自发采取的防卫措施。树的策略是抱团防风,风是利用它的江湖资源,所谓风借火势、火助风威。太阳只是烤燃了一堆枯叶,风就当成节日礼花,在林子里到处燃放。在一种喜庆的气氛中,绿海变成了火海。树的最后一个感觉应当和麦子一样,很疼。过了火的树看上去还是屹立着,其实已被烤死。没有生命,高度是没用的。

风从哪儿来?古人的观察是“风起于青苹之末”。青苹是一种水生植物,顶端四片小叶高高伸出水面,一旦风生水起,青苹便随风摇曳。想不到吧,这儿竟是风的发家之地。水面是地平线的另一形态,只是地平线的轮廓硬,而水面显得柔滑。青苹只靠几片薄薄的小圆叶浮在水上,若论它的高度,几乎是没有的。如此谦卑是不是能自保呢?还是不能。岂止是不能,与世无争的青苹还被风列入第一波的打击对象。风在这个长着美丽青苹的池沼中形成,然后开始扫荡。池沼中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是些水草、鱼虾,对于风,这是小试牛刀,接着,它会选择有点分量的东西来为它的出征祭旗。

人要是和青苹相比,简直不要太高大,所以风肯定想拿人开刀。可是人聪明,会躲进房子里避祸。一般来说,只要房子牢固,人是可以苟活一时甚至一世的。但,既然是劫数就在劫难逃。风有的是时间,风请时间来折磨你。表面看,风远远离开了房子,房子周围莺飞草长和平昌盛,实际呢,风离开了,时间却包围着我们。时间能让石头房子坍塌、木头房子朽腐,至于将人的水嫰皮肤变成粗糙树皮,这事就更没什么难度了。除了苦斗、缠斗,风还会智斗,借刀子杀人。

粗粗一数,地平线上的东西,哪座神庙能够永远屹立,哪串葡萄能够永垂枝头,哪条江河能够永不枯竭,哪首圣歌能够永唱不衰?一只梨子掉下树,一个王朝被推翻,这两个独立事件要是由人来评论,不知会说出多少种的差异和影响。人的思辨精神总是被风嘲笑。风说,你们太无聊了,这两件事是同类项,都是证明一个道理:风是征服者,其余不过是尘土。

风继续摧枯拉朽。那枯的朽的都是原先冒出地平线的高傲家伙。风具有可持续性,那些高傲的家伙也拥有这种性,一茬茬、一批批、一代代地生长着。他们是带有使命的,他们想改变地平线、影响历史,甚至想和风决一死战。他們的理想就是将风打败踩在脚下。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谁敌得过风的屠杀?临了,他们都被风拿去祭旗了。

就没有变聪明的么?有的,比如墓穴。墓穴建在地下,这是标准的低姿态:我放弃地平线、放弃表演、放弃挑战,从此噤声,退出江湖,潜入地下——地下的墓穴比地上的建筑安全,因为风再也没法摧残它了。我厌恶墓穴这样的词汇,通常我会回避。但现在,突然间,我对墓穴有了好感。墓穴是个聪明的家伙,比青苹还聪明,青苹再怎么谦抑,它的叶子还是比地平线高出了那么一点儿,说得严重些,这就是青苹的自命不凡。墓穴吸取了教训,直接就沉入暗无天日的地下。正是因为这点聪明,墓穴获得了更长久的存在权。少数特别有文化的墓穴还成为地面历史的说唱艺人。我们的历史如果抽去地下墓穴提供的章节,有谁读得懂?

躲到地下生活,将地上让给风去作孽,这样的聪明家伙中,还包括一些昆虫。虫子都很轻,被风一吹,上哪儿找回自我?不想做祭品的虫子因此发誓一辈子也不到地平线上去遛弯。宅在地下有趣么?这么说的人一脸的不屑。但这是虫子的权利。虫子不但修身养性,还有治国平天下的伟大抱负。虫子的国?有人又要笑话了,且慢,凭什么虫子不能有自己的世界观,凭什么虫子的国家非要被阳光普照?凭什么住在蜿蜒隧道中的虫子面朝黑暗不能抒发“岁月静好”的赞美呢?

对了,这四个字人类也说过。地上的人与地下的虫,他们的理想生活,基本面是相同的。

脑洞一打开,发现聪明的玩艺儿可不止虫子和墓穴。不妨说说文字。过去是活字印刷,那个活字就有高度,有了高度,下场就不妙。现在还能找到这种活字么?找不到了。做活字的材料,有泥土,有木头,还有金属的,时代的风一吹,尽皆淘汰。活字虽死,却仍有值得缅怀的好处,那就是活字印出来的书,上面的字是平的。这真的很神奇。一切伟大的传说、非凡的遭遇、感人的爱情、深刻的书信,都是由毫无高度的平凡文字记录下来的。再早,文字刻在龟板、竹片上,你用手摸一摸,那些文字都凹陷在刀痕中。刻在山崖或石碑上的字也是这样的风格。从中透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呢?大概是夫子自道吧:我将高处让给大山和石头,我甚至比龟背和竹子还要低,我愿意让出光明去享受阴影,这是我的为人。文字如此低矮,风都舍不得戕害它了。许多书流传下来,不是因为秦始皇少了,而是因为风对书网开了一面。

来个转折吧。现在的书好像又太多了。大家都患了人格分裂症,既不读书,又爱出书,书越多越不读,越不读书书架上的新书越是层出不穷。文字原来是谦谦君子,现在升华了,新出版的图书,任意翻到一页,上面的每个字都伸出手来要为你签售。字还是平的,但字的心野蛮了。这样的乱象,要不要请一场风来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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