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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小说家

2018-01-16岭尓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40期
关键词:莱斯利哈金波士顿

岭尓

上一次见哈金,是2016年秋天,在纽约的亚洲协会。那天他带着新书 The Boat Rocker(《折腾到底》)做关于“在异乡用英语书写中国”的座谈演讲。台上和他对谈的是亚洲协会美洲关系中心主任 Orville Schell、前《纽约时报》记者Emily Parker,台下一两百人的座席中多半都是西方人。他们拿着英文版的《等待》、《好兵》、《战廢品》……在等待这位他们早已熟悉的华裔作家,再次分享移民文学的写作经验。楼下展厅内,恰好是法国华裔画家赵无极的个人回顾展。几十阶的楼梯上下,可以感受半个多世纪来华裔文学艺术家在海外的某种力量。

哈金1985年来到美国后,决定留下来生活,他用英语写作,从失败里爬起,再爬起,竟也创造了奇迹。他的记忆、乡愁、情感,以及30岁以前的中国经验,被他写进一部部小说里。回不去的故乡,也成为他笔下那个经典的虚构之城“无地”(Muji)。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把目光转向在美国的华人,《落地》、《自由生活》、《背叛指南》……他今年61岁,他记得昆德拉60岁还要用法语写作,“他没有对回归的执念,只有对抵达的追求。”

来美三十多年,哈金拿下美国各种文学大奖外,他的短篇小说陆续被收入美国中学教材。虽然他的书从未“畅销”,但他的名字和作品一直被大量美国年轻人知晓和阅读着。而在一堂美国大学的文学课上,当美国教授兴奋地向课堂上的中国学生谈起“你们的哈金”,年轻的面孔面面相觑。在他们的中文阅读经验里,哈金像是一个“祖国的陌生人”。

哈金不在中国,不用社交媒体。几次应书展之邀去到香港和台湾,那是他离故土最近的时刻。读他作品的中国人,总会等到翻译后的中文版在内地问世;想采访他的中国媒体,总要等到有机会来美国时,特地“去波士顿看看哈金”,或“去222听一堂写作课”,“ 跟哈金去瓦尔登湖畔散散步。”

这次去波士顿之前,哈金提前一周写信来,征询我是否介意有一位从中国大陆来的记者想旁听我和他的访谈。还特地备注,“也许她比较年轻,想看看我们怎么做采访。”我查看邮箱时,已经很迟了,看到哈金又追发来另一封邮件,“想了想,不太合适,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见面。”

“这位记者已经在波士顿三个月了,一直在我这里采访。”10月5日见面时,哈金一脸困惑,不断地在我们的访谈间歇,提起这个话题。“现在国内采访一个人都花那么大工夫吗?一般要采那么久吗?我有点懵啊,搞得我很紧张。”

一位比他儿子还要年轻的女记者,从北京飞来,在波士顿、纽约,甚至华盛顿,旁听他的课,采访他的同事,联络他的编辑,要见他的太太和儿子,和他的学生聊天……

这应该是一篇值得期待的人物报道的最奢侈做法,却让哈金感到紧张和不安。“在美国也没有这样做法的啊。这是要给我建档案,要立案吗?” 生于50年代的哈金半真半假地嘿嘿笑着说。他也跟他曾经的导师、现在的同事莱斯利嘟囔,“不知这人到底要来干什么,我非常confused,她还非要采访你。”

9月时,哈金受邀去华盛顿参加2017年的National Book Festival(国家图书节)。毫无征兆地,这位记者也去了,“她自己查了行程,定了机票就飞过来了,我一看吓了一跳。”当晚,照例有个美国作家圈的社交Party,那位记者希望去感受下,认为也是采访哈金的一部分。“我从来都不参加Party,这次只好带她去了。很多作家都在那,他们都知道我太太这几年生病了,这次身边却跟着个年轻女孩,搞得我很难为情啊。”

一位充满想象力的小说家,被一位执着地想记录小说家的记者,弄得紧张失措,这本身就像个小说题材。“我又不是celebrity,至于对我这么跟踪采访吗?”哈金忍不住,不断地问。

慢慢地,他放松了警惕。一次次愈渐深入的访谈,谈文学,谈写作,谈出版,谈美国的生存……让哈金渐渐相信,这是一个来自祖国的愿意花时间撰写他的故事的“Nice Person”。

我离开波士顿大学的那天下午,隔壁的222教室,莱斯利的短篇 workshop就要开始了。15位创意写作班的学生陆续走入,这位记者也想加入旁听。哈金走上前,在莱斯利耳边开玩笑说,“她肯定不是Agent, 她是要写一篇深度的Profile,现在可以放心接受她采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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