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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或赌徒的一生

2018-01-16夏十二丁小年

南风 2017年34期
关键词:翠鸟鸭子

文/夏十二 图/丁小年

风神之女海尔赛妮在丈夫遭遇海难之后纵身跳入大海,天神为其深情挚爱所感动,将夫妻俩变成翠鸟比翼双飞。风神怜悯女儿,故每年冬至前后那十四天,赋予了平息风浪之神力。而海上这段难得风平浪静的“美好时光”就叫halcyon days——海尔赛妮的十四天。

在等妻子余璇玑产检的时候,俞恪下楼抽了一支烟,然后他见到了消失了一年的周与容,她瘦了许多。

在她消失的这一年里,前半年他疯狂地找她,后半年他决定忘了她。所以当余璇玑跟他求婚的时候,他答应了。两家人早就熟知,见面、结婚,水到渠成,不过三个月,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准父亲。

周与容也看到了俞恪,她同他熟稔地微笑招呼,慢慢走到了他旁边。然后她听见俞恪问了老友见面尬聊金句,他问她:“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与容笑了笑说:“你猜。”

十一年来,俞恪第一次主动同她打赌:“如果下一个路过这里的是个男医生,你就告诉我为什么。”

周与容和俞恪第一次打赌是在二零零六年。

她当年读书读得小,这时十一岁刚好初一,而俞恪十六岁,正读高一。寒假里高了她一轮的俞恪按照他妈妈的指示,给到他家来的周与容补习英语。

周与容来的时候带了一本剑桥英语小故事,俞恪在一边做作业,她在一边读故事,那一天她读到的故事叫《Three women》,三个女人。

故事情节很简单,说的是三个女人到天堂之后,天使告诉她们天堂里什么都可以做,但不能踩到鸭子。前两个女人都太不小心,踩到鸭子后就被天使带去和特别丑的男人捆在一起。

而第三个女人则小心很多,一直没有踩到鸭子。直到有一天,天使过来,还带了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跟她捆在一起,她惊喜地问男人为什么,男人回答她:“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踩到了一只鸭子。”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踩到了一只鸭子。周与容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惊动了专心致志写作业的俞恪。

对着俞恪莫名其妙的眼神,周与容没大没小地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必须帮我补习吗?因为,我在天堂里踩到了一只鸭子。”

俞恪也不写作业了,双手抱胸,往椅背一靠,气定神闲等她开口解释。

周与容觉得这可能是个机会,她问他:“想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俞恪一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周与容说:“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赢了我告诉你什么意思,我输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恋了。”

那会儿,早恋还是个离周与容很远又很近的词。很远在于她刚上初一,和小学同学是纯洁的朋友情,和初中朋友是新鲜的同学情。很近在于她隐隐感觉俞恪早恋了,而她也算是早恋了——她暗恋大她五岁的俞恪。

俞恪问她:“赌什么?”

周与容想着她妈妈昨天送过来的橘子,笑得很狗腿:“赌待会儿楚阿姨端进来的是什么水果。”

俞恪也笑了笑:“哦,好啊,你先选一个吧。”

“橘子。”周与容胸有成竹。

“我选苹果。”俞恪看上去比她还有把握,“等着输吧小翠鸟。”

周与容对自己“橘子”充满信心,她伸出手说:“来吧,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俞恪伸出他好看的手,纤长的小指和她一勾,然后两人拇指一按,就算盖章了。

此时俞恪他妈妈敲了门,端进来了一盘削好皮切好块儿的——苹果。周与容跟她道了谢之后,立刻拉下了一张苦瓜脸。

俞恪拿着小叉子戳了一块苹果,洋洋得意地说:“说吧,什么意思。”

周与容不甘不愿地把书递给他,对他说:“自己看吧。”

他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冷笑一声:“周与容,你想多了吧,在天堂里踩到鸭子的明明是我。”

“是你行了吧。”周与容问他,“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恋了?”

俞恪一把捏住她的脸:“大人的事儿,小屁孩别管。”

即使那时俞恪不说,周与容到底还是知道了他的早恋。

起因是俞恪看到了她不及格的数学卷子,他一把从她书包里抽了出来,翻了两眼感叹道:“五十三分,这就是你这个年级第一平时的水准?周与容,你不会是跟隔壁林仲舸那小子早恋了吧?”

林仲舸跟他们也是邻居,比周与容大一岁,高她一级,自她升入初中,他总放学等她一起回家。她并不在意林仲舸,但她怕俞恪在意,所以她虚涨气焰,恶狠狠问他:“你想怎么样?”

“不如我帮你瞒下来。”他笑得狡诈,“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他把卷子叠成小小一块,说:“你跟我妈说你想让我周末带你去游乐园玩。”

周与容很警觉:“我不想去游乐园玩。”

俞恪摇了摇手指间夹着的卷子,笑得像个人贩子:“亲妹子,想好了再说话哦。”

“不如我们打个赌。”周与容故技重施,“如果我赢了你给我瞒下来还给我补习数学,如果我输了,我就去骗楚阿姨。”

他一个爆栗敲过来:“小丫头片子,不是骗,是你想去。赌什么,说吧。”

她撕了两片纸,一片上写了鸭子,一片上什么都没写,她搓成两枚纸团,对他说:“来吧,到底是谁在天堂里踩到了鸭子。”

依然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个小团子在他的手里摇了几下后,他对她伸出了手。此时的俞恪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手掌温暖且大,周与容小心翼翼,害怕触碰,飞快选了一粒纸。

他已经展开了剩下那团纸,笑得很张扬:“我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但,我在天堂里踩到了一只鸭子。”

她把纸团捏在手里,那时她以为,那枚纸团像是他赠给她的一粒糖,是她终会抓住的他的心;后来她才发现,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它不甜,它是苦涩的一滴泪,是揉皱了的她的心。

周与容对楚阿姨说了她对游乐园的渴望后,俞恪也很大方地帮她瞒下了不及格卷子。去游乐园那天,她见到了余璇玑,俞恪的女朋友,不是他的第一个,却是他的最后一个女友。走在俞恪和余璇玑身后的周与容,听见她问他:“干嘛不等等你妹妹?”

他亲了她的脸蛋说:“亲妹子就是拿来打掩护的。”

周与容举着那朵棉花糖,嘴里却是苦涩的,一阵风吹卷了早春的樱花扑腾而过,一瓣一瓣,粘在她湿湿的脸上,她一边揭掉花瓣,一边在心里问俞恪:为什么不肯等等我,不肯等我长大,不肯等我站在你身边。

但俞恪听不见,他转过身说:“赶紧跟上来,小翠鸟。”

余璇玑那时笑得很温柔:“呀,你为什么叫小翠鸟啊?”

周与容闷着头不回答,俞恪帮她解释了:“当初我家养了只翠鸟,她那时还小,喜欢得不得了,我妈就逗她,这么喜欢它,以后你长大后也变成翠鸟好不好。”

俞恪没有说下去,似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周与容却知道他笑什么。因为当时她回答楚阿姨说:“变成翠鸟就可以嫁给哥哥吗?”

所有大人都笑了,那时俞恪还是个高冷的小孩,他瞥了她一眼说:“等你长大再说吧小翠鸟。”

伊索寓言里的翠鸟逃不过狂风暴雨的命运,希腊神话里的翠鸟只能享用十四天的风平浪静。人生那么长啊,却又那么短,她怎么会愿意变成漂泊无居的翠鸟。

俞恪高三那年,周与容读高一,她跳了一级,没有读初二,好歹赶在俞恪毕业前,和他就读于同一个学校。临近高考的时候,俞恪到高一十七班找周与容,他对周与容说,这周你回家能帮我办点事儿吗?

安城一中的学子,进入高三之后就失去了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的权利。周与容问:“你下周不就放月假了,什么事儿非要我回家给你办?”

他把她拉到走廊拐角处:“你到我家去我卧室,找一本书叫《八月之光》,你拿的时候小心一点,那里面夹了我的存折和身份证。”

“你这么着急要存折和身份证做什么?”周与容十分敏感。

俞恪笑得吊儿郎当:“好妹妹是不会问哥哥那么多为什么,只会乖乖去做。”

周与容深吸一口气:“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赢了,我什么都不问给你拿东西;我赢了,你告诉我一切我再给你拿东西。”

俞恪爽快伸出手:“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周与容接这着说,“今天是十四号,那我们来猜第十四页先出现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周与容把书交给俞恪时,俞恪抽出了存折和身份证,把书往她手上一放:“送给你了。”

她摩挲着淡蓝色的书皮问他:“这书讲的是什么故事?”

俞恪把东西往校服外套里一放,敷衍她:“我也没读懂,写得又乱又晦涩。”说完他就急急走了。

俞恪的背影周与容这一生目送过太多,但这个背影却够她刺痛太久。没有告别,渐行渐远,他的确定变成了她的不确定,他的方向变成了她的迷失方向。

周与容坐在教室里,看不进去书,做不下去题,就像那年她某堂数学考试前,瞥见了他跟余璇玑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园里你侬我侬,然后大脑一片空白,细雨濛濛,薄雾愁永昼。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六日,高三的俞恪带着他的女朋友余璇玑私奔了,而两个月以后他们双双考上了A大,成为人人皆知的佳话。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六日,高一的周与容翘课翻墙逃出学校,在安城的江边走了一夜,最后被跟在她身后的林仲舸救下,她像个不为人知的笑话。

后来周与容想起,那天在教室门口,《八月之光》的第十四页翻完之后,俞恪逗她:“我怎么记得这么多年打赌你就没赢过?就这样你也敢一次次跟我赌。”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小丫头片子不会是有赌徒心理吧。”

无论输赢都想赌下去人可不就是赌徒吗?输了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赢了想继续赢下去。

周与容想,好像是这样啊,不过俞恪的赌局里,她从未入席;她的赌局里,俞恪从未参与。她多么羡慕那些真正的赌徒,哪怕有输有赢,至少有输有赢。

高考结束那一年,周与容考上了靖城的A大,林仲舸则去了南方的一所军校,恰恰好,二人报道南辕北辙,却是在同一天。

离开时,林仲舸对她说:“试着去爱别人吧,与容。”

因为她太孤独了,林仲舸说,当一个人用尽全力赌上运气地爱另一个人时,她就会超乎想象地孤独,也会超乎常人地敏锐。

周与容从迎新大巴上下来时,是余璇玑在A大门口接到她的。余璇玑神色里有几分疲惫,看上去心事重重,强颜欢笑到俞恪过来同她们一起吃饭时,余璇玑终于卸下一身虚情假意。

从俞恪风尘仆仆赶到饭店,到他急急忙忙点餐,一顿风卷云残之后,不待半分叙旧,他又要走了。

包间里刀光剑影,暗潮翻涌。余璇玑神色冷淡:“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要走,去哪儿?俞恪你怎么就不能为我们的未来想想,你不愿出国又不想考研,那你为什么不肯进公司。你堂堂A大学生啊,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还有,金融系的去做人工智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俞恪靠在椅背上,一手夹了根烟,一手放在旁边的椅背上,他冷冷地看着余璇玑发作,看着余璇玑离开,他冷笑一声对周与容说:“哥让你见笑了。”

也是极老套的故事了,安城一中的余璇玑和俞恪一枝独秀,靖城A大的余璇玑和俞恪不过普罗大众,准确地说,只有余璇玑,而俞恪仍是我行我素佼佼不群。

同两年前相比,他们都有太大不同,周与容想,不过一个的叫改变,另一个的却叫成长。

至少,这样的差别又可以看做一条裂缝,一扇小小的门,一段能容许名为周与容的风吹过俞恪的浩瀚生命的可能。

改变没有输赢,成长却有胜负。但无论是谁,成长二字都注定带来无限可能和难解伤痕。

周与容曾无数次幻想过俞恪人生里她的称谓将如何书写,直到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俞恪的电话打到周与容手机,有一个声音问:“你是这个号码的亲妹子吗?他在我们酒吧里喝多了,近期联系人里只有你看着像他亲戚,而且又是靖城的号。”

亲妹子,原来我在他心里,只是亲妹子啊。

周与容打车到了俞恪电话号码发来的地址,她刚下车就看到了瘫坐在酒吧门口大口喝酒的俞恪。

她蹲在他身边,扳过他的酒瓶就着灯光看了一眼,酒精度挺高,已经下了半瓶。再看他的神色,半醉半醒,碎碎念叨着些词语。

她凑在他旁边听了许久才知道,他同余璇玑分手了。祸不单行,丧气成双的后一句是,他的项目最近也出现了很多问题。

俞恪边说边骂狂笑了两声之后,骄傲又释怀地对周与容说:“我输了。”

说完他把下巴放到了周与容肩上:“我认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总是赢周与容的俞恪,却一直对余璇玑认输。从他高三疲惫带她私奔,到她提分手他就醉酒。

周与容拉俞恪:“起来,我送你回去。”

他在她肩上摇头晃脑:“我起不来了,你走,别管我。”

她把他一把推回靠墙,轻轻说:“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他轻笑一声,灌了自己一口酒。

“赌你会不会站起来。”说完她拉过他的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任她放置自己的手,又灌了一口:“你想要什么?”

周与容慢慢站起来:“别认输,因为,我赌你不能。”

话一说完,她快步冲向马路中间,刚迈下人行道,身后有人猛地圈住了她,不用回头,她都知道那是他,夜风吹来一阵刺骨的酒气,他说:“我站起来了,我赢了,我又赢了。”

周与容想哭又想笑,是啊,他站起来了,他总会站起来的;他认输了,但总有一天,总有一人,他不用认输。

俞恪说,二零一二年,项目若要谈到数据、移动、人工智能,人家会说你是疯子;但到了二零一六年,项目若是不谈到数据,移动和人工智能,人家会说你是傻子。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与容从大一到大四,俞恪从路边醉汉到小有所成。看他春风得意,看他神采飞扬,看他沉浸其中,看他忘了曾经的所认所输。

俞恪从宁城出差回来那天,让助手订了酒店,说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电话打给周与容时,他正准备登机。

他看着手机上的“与容”二字,过往如同大雪一场,茫茫不留痕迹,而她就是生命中那些纷繁的雪花,清醒的寒意。

他把手机贴近耳朵,听到她问他:“怎么样?”

俞恪慢慢说:“我做到了。”

“恭喜你。”周与容的声音里有笑意和泪意。

“你想要什么?”他问了三年前同样的问题,那时他什么都给不了,这时他不知道给什么才好。

周与容却回答他:“我想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他一如多年前一样问她。

“如果飞机准点,你赢;飞机晚点,我赢。”周与容屏住呼吸,她当然知道靖城的飞机很少有准点过。

他识破了她的小算盘,笑着问她:“如果你赢了要什么?”

周与容心跳加快,她清楚而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紧张。她深呼吸,尔后说:“你。”

说完她却忽然害怕,飞快地添了一句:“赢了要什么?”

你。

赢了要什么?

说过了一百年不许变,俞恪第一次后悔同她打赌,但所幸他和周与容那条真理还在:谁提打赌,谁就输。

总是周与容提,总是周与容输,所以周与容曾问过他为什么,他怎么说来着?

——人就是这样,有所求就落了下乘,落了下乘自然运气堪忧。

人生如此,赌徒亦如此。

庆功宴结束的时候,俞恪送周与容回宿舍,他同她在校园里走了长长的一路。

周与容一语双关恭喜他:“你赢了。”赢了曾经认输的他,赢了同他打赌的她。

他忽然停住脚步,灿若星辰地看着她,那双瞳孔里的百尺潋滟,千里春风和万丈星屑,把这十年寒川瞬间熏得冰消雪融。

他说:“我赢了。在我二十六年的生命里,这是我第一次渴望这三个字,因为我有所求,所求的三个字,也是你想要的那个字。”

哪三个字会等于一个字,周与容不能想,不敢听,不肯问,不愿红了眼眶湿了过往。

俞恪接着说:“还记得那年我让你给我拿的那本《八月之光》吗,你问我讲什么,我说我没看懂。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八月的光,是人世间总会有的一段神奇时光,对我而言,就是你把我从酒吧门口捡起来的那段时光。而那三个字,叫——”

“周与容。”却不是俞恪的声音,周与容一回头,却看见了三年未见的林仲舸。

俞恪静静看着陡然轻松的她,他知道,那没说出口的三个字也叫周与容,而周与容向他要的那个字叫做,你。

我和你,想要的不过都是“你”。

再见林仲舸,周与容还是满心感谢,七年前是她救了她,七年后是他解救了她。

她猜想俞恪会说什么,但是她害怕。因为她不敢肯定,俞恪说出口的话是为了承她的情还是还她的义。她宁愿她问他,她求他,只要是她赌赢,总归是肯定,总归能安心。

林仲舸走过来的时候,俞恪才看清这是周与容曾经的小竹马,想起她那张五十三分的卷子,想起曾经为了余璇玑同周与容打过的赌,他眉头一扬,好在过去总过去了,她也是,他也是。

周与容无法安然享受两个男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剑拔弩张,她只好简单问林仲舸为什么回来靖城。林仲舸提到自己这次是短期休假,之后要去出一个长时间的任务,可能会很久不同她联系。

最后,林仲舸说,他在靖城会待到周与容生日那天。

群青日和,花鸟风月,周与容生日那天,她同林仲舸相聚吃完早餐后,在机场送别了他。临行前,他问她:“七年了,你还喜欢他?”

周与容摇摇头:“是十年。”

林仲舸笑了笑,很温柔:“此时我有点不想走了,好像这次走了,就要永远失去你……这个朋友了。”

可真是孩子气啊,周与容笑他:“朋友二字,太过轻巧。你是我的挚友,一生挚友,毕竟,我的一生,曾经是你捞起来的。”

林仲舸没有说话没有否认,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悄悄对她说:“祝你幸福。”然后松开手,慢慢离开,再没回头。

人要向前走,岁月就无可回头。世界上太多人不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周与容一定要明白。

晚上庆生的餐厅,是俞恪特意挑选的,他到得比周与容早,周与容来的路上同他打赌,赌谁先到,他坐在位置上刚说完一百年不许变,周与容就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气喘吁吁的她,他笑意璀璨:“我又赢了。”

周与容坐下,喝了一口水平复了气息后,故作生气地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反问她:“那天我从宁城回来,你说你赢了想要什么?”

她想起林仲舸把她从江里捞起来的那个夜晚,他一巴掌打到她脸上:“年纪轻轻想什么不好想死!”又想起林仲舸离开时对她说的:“祝你幸福。”

死都差点死一回了,真真假假又何妨?

她捏紧裙角,终于说出口:“你。我说我想要你。”

俞恪慢慢起身,站在她身边,不由分说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眉角,尔后轻轻告诉了她:“我的答案也一样。你,我也想要你。”

俞恪送周与容的生日礼物,是他自己和一只翠鸟。

翠鸟到周与容手上,是她生日的第二天。俞恪看着翠鸟问她:“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周与容皎洁一笑:“就叫它鸭子吧。”

俞恪失笑:“听见它叽叽喳喳了吗,可能是在抗议,可能是在骂你。”

周与容轻敲了鸟笼一下:“可不就怪这只鸭子吗?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在这里收到一只鸭子。”

俞恪这算是听明白了,小丫头变着法子骂他,还惦记着天堂里的鸭子这个故事,于是他妥协:“嗯,是的,得好好感谢这只鸭子,要不是你在天堂踩到了它,又怎么会遇到我。”

那是周与容最快乐的半个月,也不是,比半个月还少那么一天。

五月十六日,准备送周与容去学校做毕业体检时,俞恪接到了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是余璇玑在澳大利亚的同学,称余璇玑失联了24小时,而俞恪是她入学时填的紧急联系人之一。

周与容立在俞恪跟前:“你为什么要去?”

他把手里在叠的衣服往箱子里一扔:“你知道我本来也要去那边谈项目的,你不要这样孩子气。”

她眼泪说掉就掉:“她父母会去的。”

俞恪伸手抱住她:“她一个女孩在那边,已经一天一夜没联系上了,很危险……”

周与容推开他的手:“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一天一夜没联系上过,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危险过,你去有什么用!”

俞恪不再理她,收拾好行李检查了证件拖着箱子就要走,周与容却拽紧了他的行李箱。

她说:“不如,我们打一个赌吧。你赢了你走,我赢了你留下。”

他不再看她,掰开了她的手,开门关门,不再回头。

她一下瘫坐在地上,想起了七年前,也刚好是这天,俞恪带着在高三生活中油煎火熬的余璇玑私奔了,直到快晚自习,给他提供了存折和身份证的周与容才知道这个消息。

那一天,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放纵,却是她生命里的第一次失控。她逃课了,她趁着夜色未临翻墙出去,在附近的街上和江边找了他和余璇玑一圈又一圈,直到遇到了校外的一群混混。

没有险但全是惊,在她最绝望的那一刻,怕她出事跟着她一同翻墙出来的林仲舸出现了,他满脸青红打跑了三五混混之后,看见了爬起来就跳进江里的周与容,他又救了她一次。

林仲舸让他姐带着钱和身份证来的时候,周与容在安城一中的后门看到了带着棒球帽拎着食盒进不远处酒店的俞恪,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林家姐姐扶着她,远远跟着俞恪进了酒店。

林家姐姐叫林薇薇,已经工作了几年,比周与容看得更清,懂得更多,她摸了摸周与容的头:“你知道女孩子一个人跑出去有多危险吗?你都不爱你自己,他又怎么会真正爱你。”

你都不爱你自己,他又怎么会真正爱你?

周与容立在窗口跟前看着俞恪离开。多年前,她读龙应台的目送,说父母和子女的缘分就是在一次次目送中渐行渐远。

此刻,换做了她和俞恪,不过,总是他向前走,她向他追,除非他肯留下,否则她永远追不上他。

她提着翠鸟的笼子来到窗边,把那笼门一开,对还在啄食的它说:“飞吧,鸭子,这辈子不要再被人踩到了。”

它叽叽喳喳飞了好远,周与容心里想,小翠鸟别叫了,从这天开始,和你一样,我也是漂泊的人了啊。

五月下旬的时候,俞恪回国了。

兴师动众找回来的余璇玑也跟着回来,一路被父母指责从小到大总是任性,成年前玩私奔,成年后玩失联。

俞恪捏了眉心甩开后面一家三口,一来是无意同余璇玑再生纠葛,二来是他这半个月都没联系上周与容了。起初当她是小脾气发作不接电话,后来他再打电话给她朋友,给她父母,得到的都是语义不详敷衍了事的答案。

他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已经没有周与容来过的任何痕迹了,连他和周与容名叫鸭子的那只鸟也不见了,空剩了鸟笼一个。

俞恪坐在沙发上,烟抽了一地,尔后他看到了茶几上那本《八月之光》。忽然,他就回想起那天他对周与容的告白,他怎么就忘了,福克纳的八月之光,只是那人生中短却惊鸿的一瞥。

从六月到十二月,他反复纠缠过周与容父母无数次,对方终于松了口,说她去送一个朋友了。哪个朋友?林仲舸。

俞恪找到林家的时候,忽然词穷。他认得林仲舸的姐姐,但具体是名叫什么,他有些记不清了。

林仲舸的姐姐看起来气色不好,林仲舸的去世带给家人太多伤痛与打击。她知他来意,也不多作交谈,单刀直入告诉了他周与容的消息:“我也是半个月前见过她……她来看我弟弟那天很憔悴……你不知道她和我弟弟什么关系?说起来症结还在你这儿……七年前吧,对,你跟余璇玑离开那天,周与容差点出事儿了……”

看着他脸上灰败的神色,她心里纠结了许多,但还是按照俞恪的请求说了下去:“……她说从前没有好好陪过仲舸,如今想带着他的衣冠好好走一遍大好山河,总之,你不用再找她。”

“仲舸……他什么时候……”俞恪知道他会让周与容与他之间产生嫌隙,他曾想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他的爱来弥补,但他从没想过上天偏偏在丝丝裂痕上划出一道鸿沟,是他无论如何也补不上的破漏。

“仲舸军校毕业后,有一个可以调到靖城的机会,”说到这里她看着窗外正对周与容家的位置,声音哽咽:“然后他接受了上级下达的秘密任务,他们一行最终完成了这个任务,然而回来的却只是他的衣冠。”她终于忍不住背过身抽泣。

回去的路上俞恪一直在想,周与容说过爱他吗?好像从来没有。他说过爱周与容吗?好像也从来没有。

这样看来,周与容那一生好像也本不该属于俞恪,毕竟算起来,他同她真正在一起,不过短短十四天。

余璇玑向俞恪求婚的那一天,俞恪接受了,他甚至连“求婚这种事儿该男人来做”的戏都懒得作了。

那本《八月之光》被他放得高高的,只有他在书架取书给余璇玑讲胎教故事时才会瞥见一眼。今天余璇玑要听奥维德的《变形记》,俞恪翻到了古代男女英雄那部分,刚好是宇刻斯和海尔赛妮的故事。

余璇玑靠在他胸口,甜蜜地说:“真好,我们真幸福,你看他们夫妇,只有短短十四天的美好光阴,而我们,有一生那么久。”

说完,她又和他十指紧扣,抬起握着的两只手看无名指上的戒指:“嗯,这辈子你就跟我捆在一起了。”

俞恪松开她的手,扶她起来:“行了,走吧,早点去产检完早点回来,”

在医院时,借着接电话之名,俞恪在楼下小花园抽烟,他想起了好多事儿,想起了翠鸟,想起了海尔赛妮的十四天,想起了天堂里的鸭子,想起了周与容。

他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转过脸,他真的见到了周与容。她瘦了许多,但气色尚好,似乎也看见了他,却是立在原地半点不动,只对他露出了轻轻一笑。

这一眼才是群山既略,百川潜渫;这一笑才算得上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而星河如覆。或许有十秒那么长,或许有一生这样短,周与容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俞恪却要同她打赌,周与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不肯伸出手和之前每一次赌约那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提打赌,谁就输。

走过来的第一个医生是女医生,余璇玑也做完检查下楼来了。

她不知道俞恪和周与容的那一段,还惊喜地同周与容打招呼:“halcyon,你也在这里?”

打完招呼似又想起什么,轻推了俞恪一下:“嘿,你说巧不巧,今天你讲到的海尔赛妮的名字是不是就是halcyon,你看,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与容,对啊,说起来与容这个英文名还是当初我在游乐园给她取的……”

周与容也微笑:“我要上去看一个朋友,就不和你俩……”

俞恪打断她:“哪个朋友?”

“男朋友。”周与容指了指楼上,“他是医生。”

十 一

海尔赛妮的十四天,对俞恪而言,只是短暂的八月之光,但对她而言,却是赌徒的一生。明明是她的赌局啊,他却是庄家。所以从他叫停开始,赌徒的一生也结束了。

或许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设定,她和俞恪一同进入了奇妙世界,纵使她小心翼翼决不踩到鸭子,但没办法啊,他踩到了,所以他同别人一生绑定。

她又想起那十四天里,她曾问过他:“我比你小几岁来着?”

他点了点她的脑门:“五岁啊。”

她当时说了什么?

她说:真好。

真好,所以他注定要在她前面走,只留给她渐行渐远渐无书的背影。

真好,所以她注定要在他后面送,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生子,看着他幸福一生。

真好,至少在这赌徒的一生里,他的世界她去过,千山万水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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