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堆雪
2018-01-16纪南方
文/纪南方
楔子
2010年,宋寒秋在和风暖阳中十年来首次来到了卢浮宫,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南山盏”,果真是“青如天,明如镜”的风华。后面的人推搡着她,让她趔趄了一下,有人“啊”了一声,“修复南山盏的人不在了啊。”
南山盏的旁边有个小小的标签,字体娟秀,分别用中文,法文,英文写了一遍,唯一不变的,也只有其中沈山南三个字。
“是的。旅客朋友们。”导游介绍道:“这里就是出自汝窑的南山盏,由我国著名锔瓷大家沈山南十年前修复完成,八月一过,南山盏将移交故宫,届时可以去故宫博物馆观赏。而此时也距离沈山南去世过去了十年之久……”
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宋寒秋仿佛看到那标签上沈山南三个字,渐渐幻化成那张温柔和煦的脸庞,他笑容明媚,“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等我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
当时的他是如此的笃定,她也是这么的相信着,可是可是,她早该知道,那个叫沈山南的人,于她而言,只是她等待十年的风与月,是塞纳河畔的朝与暮,是卢浮宫沉淀千年的宝藏,是她此生再也看不到的人间绝色。
01
宋寒秋是在1999年的卢浮宫《蒙娜丽莎》油画前第一次见到沈山南的。
时值初冬,凛冽的寒风吹得人脸生疼,她匆匆地进了卢浮宫,踏过楼梯上了二楼,直接进了蒙娜丽莎馆。
“寒秋!”有相熟的工作人员跟她打招呼,蹩脚的中文中夹杂着一抹诡异的京片子,“你有日子没来了。”
宋寒秋哭笑不得,却来不及嘲弄他,嗔道:“我收到你的消息便赶来了,人呢?”
那人微讪,用下巴点了点,宋寒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蒙娜丽莎前向来热闹非凡,人们推搡着,努力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着,就是为了一睹那一抹笑。
便是在这样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沈山南。
彼时他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手上的笔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画板上飞快地画着什么,蒙娜丽莎的微笑映在他的瞳孔中,执着而神秘。
“整整三个小时,这里那么挤,他居然一笔都没有画错。”好友在宋寒秋的耳边说,“画起你的那些宝贝来,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宋寒秋点了点头,父亲在圣奥诺雷街开了一家东方文物馆,以前无论是扇子,瓷器,还是屏风上的画,全是父亲一笔一画画上去的,可自从父亲去世后,继承店铺的她却再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画得如此有灵性的画手。
丹青圣手本就少,更别提在法国找到了,于是她便拜托了卢浮宫的朋友帮她留意可有来自中国的画家。
“就他了,不然我的小铺子就要倒闭了。”宋寒秋一咬牙,便要上去搭讪了。
却在此时,不知道是谁触碰了什么,一阵警报声急促响起,人群一下子变得骚动了起来,安保人员的安抚声传来,宋寒秋迈出去的脚步被人打断,她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撞到墙上,斜里却伸出一只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啊!”宋寒秋惊呼一声,撞在了手臂上,她抬起头看去——竟然就是她要找的人——许是见她没事,他松了一口气,笑意慢慢地铺满了整张脸,让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愈发生动起来。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这是宋寒秋的第一个想法,下一秒,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讶异的目光下,几乎结巴地开了口,“你会画画吗?”
沈山南眉梢微挑,将目光缓缓地移到他另一只手上的纸上,上面的蒙娜丽莎线条已然成型,他凉凉的目光又扫了过来,带了点意味深长,“你说呢?”
宋寒秋脸一红,她这个搭讪是不是……太明显了?
02
虽然只是某个游客不小心碰到了警报器,但是基于安全考虑,在出馆的时候还需要再过安检,尤其是离得近的,免不了被问上两句。
等到宋寒秋好不容易出来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此时再去找沈山南就有点难了,好在她在出来前给他递了名片,并再三嘱托他一定要来,他应该能找来吧?
接下来的几天,宋寒秋边擦着手中的瓷器,边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连带着往门口看的时间也变多了。
沈山南是在三天后找上门来的。
初冬的巴黎天气多变,几日来雨水连连,店中摆放商品的木架发出淡淡的香气,随着一声叮咚,门被人推开了。
“欢迎光……呀!是你?”宋寒秋露出了笑。
沈山南环顾了一下四周,“外面是欧式建筑,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他微微靠着门,头歪着,少了在卢浮宫的执着与严肃,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促狭。
他说他这几日去了图卢兹,才回来便来找她了,“给瓷器画画么?”他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画过,但是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沈山南话锋一转,“我来巴黎是来旅行的,这样浪费时间,你怎么补偿我?”
宋寒秋哑然,沈山南却笑了笑,说:“老板陪我逛逛巴黎吧。美女作陪,总比一个人有趣吧?”
他的语气极其不正经,让她哭笑不得,好在沈山南工作态度认真,接过她手中笔便画了起来。
清冷温和的梅花,灼灼其华的桃花,山高与水长,天淡与海阔,沈山南仿佛变魔术一般,添在空白的瓷器上。
然而让宋寒秋耿耿于怀的,是沈山南竟然将她画在了瓷器上,那是个瓷碗,上面的画小而精细,她坐在凉亭里,手摇团扇,阖眼浅眠。
沈山南眨眨眼,“手边没有图,只能照老板你的样子画了。你不会介意吧?”
宋寒秋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闷闷地说了一句,“叫我寒秋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沈山南的眼睛亮了亮。
经过了宋寒秋的首肯,沈山南光明正大的用起了她的肖像,店内但凡绘有人物的东西,肯定是她的模样。
那天的瓷碗宋寒秋却再也没有摆在货架上,她把它放在了厨房里,沈山南讶异,“你店中的瓷器都是珍品,上完色后又需要二次低温烧制,造价极高,你竟然用它来吃饭?”
“碗不就是用来吃饭的?”宋寒秋给了他一个白眼,让他没有了脾气,悻悻地说了一句,“打碎了可有你心疼的。”便又继续去画画了。
宋寒秋没想到沈山南竟然一语成谶,瓷碗在第二天就裂成了两半,宋寒秋欲哭无泪,捧着破碎的碗走到沈山南的面前,“你赔!”
沈山南哑然,“关我什么事?”
虽然沈山南尽力撇清关系,但是宋寒秋认定是他的“诅咒”才变成这样的,沈山南无奈,他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映着瓷白的碗,极为的好看,他将碎碗拿在了手心,声音带了些许沙哑,“是我的错,赔你赔你。”
沈山南将瓷碗小心地包起来,信誓旦旦回来还她一个新碗,便出了门。宋寒秋耳边却一直回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话,似呢喃的情话般让她的心直跳。
次日,沈山南拿着碗回来了,完整的瓷碗,原来的破碎处开了一株海棠,向上蔓延,仿佛随时会破碗而出,宋寒秋惊喜地反复地看着,眼前亮了又亮,“这是——锔瓷?”
锔瓷是将破碎的瓷器用一种像订书机一样的金属“锔子”,再修复起来的技术,在中国,应当被成为“锔艺”,这宛若一个艺术般,将一件瓷器换了另一种美感,宋寒秋惊奇的则是居然能在法国看到这样的技术。
“你会锔瓷?”宋寒秋更惊喜了,她琢磨着要不要将她打碎的瓷器都给他修补,目光灼灼,“那我要怎么感谢你呢?”
许是见她太过激动,沈山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坐在了她的面前,审视地看着她,“寒秋——”他叫她的名字,泛白的唇扬起弧度,“你打算以身相许?”
宋寒秋眨眨眼,“这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沈山南眯起眼笑着,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灰色大衣愈发显得温柔起来,他开了口,“你知道吗,锔瓷界有一句话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所以,来报答我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以身相许,他承担得起。
03
据说,沈山南的手艺师承于姑苏锔瓷大家陆川,陆川一生收徒只有三人,沈山南是关门弟子,宋寒秋啧啧称奇,认定沈山南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得陆川青睐。
谁知道沈山南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不过是借着权势逼老人家罢了,我那两个师兄都是锔瓷大家,倒是我,画画反倒比锔瓷手艺好。我又固执,回回与老师争辩,惹老师生气。”
沈山南倒是没有夸张,他十岁拜师,不像两个师兄耳濡目染,深得陆川真传。而他虽是托了关系,但是却因天赋异禀,最得陆川宠爱,唯有在锔活秀上,他与陆川思想相悖,陆川一直坚信锔瓷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瓷器的本身已够美好。
直到陆川在临终前给沈山南上了最后一节课。
“是出自汝窑的一枚茶盏,只有一半,是陆先生偶然得到的,珍藏了半辈子。”卢浮宫的好友Lucien说起这件事时还略带诧异,“你也是从事古董行业,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我又不八卦。”宋寒秋悻悻然,她又耐不住好奇,“陆川先生说了什么?”
Lucien低叹,“他说,‘这世上有这样的瓷器,哪怕破碎了,也完美无缺。’陆川先生不愧是古玩大家,他爱古董的美丽,也爱它的残缺。我自愧不如啊!”
“可是他不会遗憾吗?”宋寒秋喃喃,“那另一半的茶盏在哪里?破碎虽已够完美,但是总归还是会有遗憾吧?”
“那是肯定的。”Lucien说,末了他又挑眉,“你猜那一半茶盏在哪?”
宋寒秋眉头一跳,“卢浮宫?”
Lucien点点头,他啧了一声,“你猜你的沈先生知不知道它在这里?你现在是卢浮宫的特聘鉴赏师,如果他知道,那他靠近你的理由可就值得玩味了。”
宋寒秋却是被他那句“你的沈先生”闹红了脸,她瞪了他一眼,却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距离那天沈山南突如其来的“告白”已经过去五天了,宋寒秋借着要好好答谢他为由,让他放下手头的工作,专心致志地陪他逛起了巴黎。
他们在埃菲尔铁塔塔顶俯瞰整个巴黎城,在凡尔赛宫回到中世纪与路易十四共享奢华,在凯旋门抚摸《马赛曲》浮雕,宋寒秋从来没想过,她生活了近乎二十年的地方,是如此动人。
“我们也来挂把锁吧。”沈山南的手划过桥上的挂锁,拉着她就要去买锁。
“姓名。”卖锁人头也不抬,飞快地说着法语。
宋寒秋正要说话,便见沈山南将笔拿了过来,在纸上写下他们的名字,递给那人,见她讶异的目光看过来,他笑笑,“简单的法语我还是会一点的。”
于是顺理成章的,刻着两人名字的锁便挂在了艺术桥上,宋寒秋注视了片晌,愈发觉得别扭——她和沈山南算什么关系呢?
艺术桥上的锁大多是情侣,亲人,可她才和沈山南认识不过半月而已,她正兀自想着,沈山南却伸出手挡住了她的视线,“想什么呢?”
“我在想……”宋寒秋抬起眼,眼中的笑意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来法国绝对不是游玩那么简单。”
“哦?”沈山南挑了挑眉。
“算了。”宋寒秋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卢浮宫就在对面。要不要去逛逛?”
“今天是周二。”——卢浮宫周二是闭馆谢客的。
宋寒秋却笑了,她缓缓踱步,往前走去,语气中带着小小的得意,“承蒙卢浮宫东方艺术馆的厚爱,鄙人在里面有一席之地。”
其实也是托了父亲的福,她对中国古代文物的鉴赏技术极高,被卢浮宫聘为特别鉴赏师,故而哪怕是闭馆日,她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去。
“东方艺术馆?”沈山南顿住了脚步,片刻,宋寒秋听到他含着笑意的传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出自汝窑的瓷器?”
有飞鸟划过天空,留下一串串叫声,回荡在塞纳河上,宋寒秋微怔,Lucien的话忽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很快,她将这念头甩掉,说:“宋瓷那么珍贵,汝窑存世更是稀少,记载的只有六十七件半,卢浮宫怎么会有?”
沈山南笑了笑,又怅然而叹,“我的老师陆川有幸得到过一半的汝窑茶盏,但是只有一半,已经是惊艳至极,好想看一看它完整时是怎样的瑰丽。”
他目光灼灼,摆满了向往之情,让她突然觉得,她和他的距离如此的远。
宋寒秋的心头一跳,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抓住了沈山南的手,在他稍稍讶异的目光下开了口,“沈山南,你能不能……别走。”
话刚落音,宋寒秋的脸却红了大半,在心里哀叹自己毫无女孩子的矜持,把法国的豪放全都学了去,见沈山南久久不说话,她愈发懊恼,转身就要走,一只手却飞快地将她的手反手握住。
宋寒秋抬起眼,只见沈山南苍白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意,宛若春末的桃花般鲜艳起来,“寒秋,我一直想找一个理由留在巴黎。”
——而她,终于成了他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04
后来宋寒秋才知道,沈山南确实不是第一次来巴黎,而且他在巴黎是有住处的,那是塞纳河北岸的田园别墅,他哂然,“是你当时非要给我一个住处的。”
这倒是怪她了,宋寒秋瞪着他,他却又笑,扯过她的手,无赖起来,“如果不撒个谎,你还跟我约会吗?”
谁跟他约会了?
感觉到他哀怨的目光看过来,宋寒秋咳了咳,勉为其难,“那好吧沈山南,就算我们当时在约会好了。”
就是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自从他闯进她的生活后,日子突然的慢了下来,沈山南将她在店里打碎的瓷器搬到自己的住处去,在工作台后面将它们拼凑起来。
她曾在一旁看着他工作,是令人着迷的模样。
可是令宋寒秋惊讶的是,除了尽量还原不留疤痕,他再也没有在瓷器上做过任何的修饰。
宋寒秋终于忍不住问起,沈山南沉默良久,最后才用手慢慢抚过桌上的瓷瓶,“古代达官显贵爱看锔活秀,多爱嵌饰做件,是锦上添花,我也很喜欢,哪怕是补修,也爱添些装饰,被师父骂过不少次,我性子倔,非要跟他争论,这世上的瓷器本身如果没有装饰,是毫无特点。”
“可是事实上,的确有不需要锦上添花的瓷器。”
沈山南说的便是汝窑瓷器,他说着又低下头,在重金属的灰尘中,宋寒秋眼中一恍,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平静的生活被打断,是因为几通电话,电话接二连三的打来,沈山南刻意压低了声音跟电话那头的人争吵,那头的人似乎在催促着他回国,他终于恼怒了起来,“此事不成,我绝对不会回国。”
厨房中切菜的宋寒秋手猛地一顿,不到半分钟,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她迟疑片刻,从厨房里探出头去,“山南,吃饭了。”
沈山南正怔怔看着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抬起头,随即微微一笑,“你做的饭,能吃?”
宋寒秋登时收了温柔贤惠的面孔,双手掐腰作势就要跟他打一架,他失笑,负手在后,缓缓地踱到她的面前,“明天圣诞节,你的圣诞愿望是什么?”
她的模样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是纳入了无尽的温柔。
宋寒秋的圣诞愿望很简单,她要沈山南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把临摹的蒙娜丽莎油画完成,否则跨年的时候绝对不带他玩。
“你是打算把这幅画拖到下个世纪吗?”她坐在柔软的毯子上啃着苹果,身后是大大的壁炉,沈山南则在一脸哀怨中画着画,将色彩一点点添到画布上,画布上的蒙娜丽莎笑得愈发神秘起来。
“呐,山南。”宋寒秋靠着桌子,“为什么是我呢?”
“嗯?”沈山南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后,他将笔放下,郑重地看着她,“寒秋,你知道的,我平生最爱瓷器,第一次见到你,你被瓷器包围看着我,我竟觉得,你比它们都要美好。”
他说起情话来,让她脸红心跳,她的心却安定下来,又笑着问他,“如果不是遇到我,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和瓷器过日子了。”
“说不定哦。”沈山南笑。
宋寒秋又跟他说了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雪仍然不断地落下来,染白着这个世界,她面前除了蒙娜丽莎油画,还有另外一幅画——画布干净,背景是淡蓝色,摆放着一张木桌,桌上立着一个瓷瓶,碎成两瓣,里面的水流下来,滴在桌上。
下面是他的落款:my dream
分明是静态画,却灵动得仿佛会活过来。
宋寒秋却是眼眶一红,这画布桌上碎成两半的瓷瓶,是他的梦想,是他千里迢迢来巴黎的原因——寻找陆川留下汝窑茶盏的另一半,合为一体。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沈山南的面前,蹲下来,缓缓地在他唇畔留下一个吻。
“千禧年快乐。”她露出了笑容,后来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里,宋寒秋总会想起那一天的清晨,她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
总之,那一年的她,做的是当时她觉得最对的事情,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她开了口,“你好,是《费加罗报》吗?我是卢浮宫东方艺术馆特邀鉴定师,宋寒秋。”
05
在千禧年到来之前,沈山南都没有再见过宋寒秋,她的店铺落了锁,渐渐被雪染白,又飞快地融化,他徘徊在圣奥诺雷街,在她店门口的电话亭里给她打电话,听见铃声从屋中传来,转眼又消失于空气中。
他一次一次的往投币机里投去欧元,又一次一次听到冰冷的声音,他辗转在艺术桥,木质的桥上挂满了锁,飞雪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
“你太残忍了,寒秋。”Lucien说,宋寒秋却抱着手臂站在巨大的窗户后,隔着卢浮宫门口透明的金字塔,隔着千山万水,看着艺术桥。
那人无奈,递来一张纸,宋寒秋一怔,终于回过了头,对他露齿一笑,“还好赶上了。”
纸上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东西色彩平和,是沁出来的温润。
这是宋寒秋花了半个月为沈山南准备的礼物。
次日,法国最有影响力的《费加罗报》上的一则新闻敲响了千禧年的钟声——据悉,卢浮宫东方艺术馆藏着一件宋代汝窑珍品,系茶盏一枚,虽然只有一半,但是弥足珍贵,而令人惊奇的是,一位自称是中国锔瓷大师陆川关门弟子的男人,带来了茶盏的另一半,表示愿用中国锔瓷技术,将二者合二为一,以弥缺憾。”
此新闻一出,整个古董界为之动荡,媒体更是蜂拥而至,将沈山南的小小别墅包围得水泄不通。
她终于接了沈山南的电话,是在一周后,卢浮宫迫于各界一致的要求,终于同意将茶盏修复。并与中国共同拥有茶盏的使用权。而中国则派来考古学家参与本次修复工作。
沈山南的声音却带了些许咬牙切齿,“宋寒秋,你给我开门。”
宋寒秋抬眼往外看去,窗外的雪敲着窗户,对面是暖黄色的路灯,路灯下的电话亭里人影闪动,她闭了闭眼,眼泪便落了下来,她摇了摇头,狠下了心,“沈山南,我一点也不想见你,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汝窑的茶盏吗?”
“你是这样想我的?”沈山南低低的声音传来,“如果我说我没有呢?”
眼泪顿时蓄满了眼眶,她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她不相信他。
她的话说得绝情,接着便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窗户前,看向电话亭里的人,不过是一层楼的距离,她却觉得,她离他好远好远。
突然,电话亭的门被打开,沈山南抬眼看来,她慌忙往旁边一躲,再偷偷看去的时候,沈山南已经走了,他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孤寂而静默。
06
如果有心人翻翻报纸的话,会发现2010年1月6号那天,费加罗报和人民日报都报道了同样的内容——惊才绝艳的中国锔瓷技术,还原千年前汝窑瓷器,雨过天青再现人间。
报纸上桌子的后面,沈山南手里拿着茶盏,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抬起头,对着镜头微微一笑,被摄影师拍下,镌刻成了永恒。
茶盏还原后,卢浮宫与故宫召开会议,达成协议,茶盏取自沈山南的名字,名为南山盏,两国各保管十年,而沈山南则因为这件事,成为家喻户晓的锔瓷大家,回国后更是荣光加身。
他这一走便是整十年。
从卢浮宫回来后,宋寒秋将沈山南曾经画过的瓷器一一摆出来,以低价卖掉,有个来自中国的小姑娘深觉里面另有隐情,便不断追问着她,非要听这些瓷器背后的故事,宋寒秋深受其扰,干脆说给了她听。
“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你难道真觉得他是因为汝窑瓷器才接近你的吗?”姑娘听得眼泪汪汪。
宋寒秋的目光蓦然变得幽远起来,她摇了摇头,思绪不由又回到了十年前。
沈山南来巴黎的目的确实如Lucien所说,为的是卢浮宫另一半的瓷器,确定这件事,是他频繁的接来自中国的电话,于是在某一次他出去的时候,她照着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那头的声音淡淡,听到她自报了身份,才露出了些许讶异,“他居然还有动心的一天?他的眼里可一直都只有瓷器啊。”
打电话的是沈山南的大师兄段亭西,他想让她劝劝沈山南,却没有想到,她非但没有阻止沈山南,甚至利用自己在卢浮宫的关系,推波助澜,让卢浮宫两相为难,只能委曲求全。
而她利用职务之便,盗取卢浮宫机密,损害它的利益,被告上了法庭,如今的她,还怎么跟他站在一起呢?
后来,沈山南便繁忙了起来,他频频登上报纸,又因故宫方面一再催促,他只好回了国,回国前一晚,他来找她。
他就这么站在店铺的门口,雪落满了肩头,他在楼下,她在楼上,却生生地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最后,天蒙蒙亮,他在雪地里写了一句话,默默地离开了。
宋寒秋飞快地下了楼,她捂住嘴巴,眼泪不断地落下来,直到雪愈下愈大,盖住了上面的字,她才慢慢地蹲了下来,终至嚎啕大哭,他这样写,“我都知道了,你等我回来。”
落款是沈山南三字,带着万般的眷恋。
宋寒秋本以为,总之岁月漫长,她总归是能等到他的,但是消息还是传来了。
也是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消息,大抵只是四个字,天妒英才,沈山南十岁入行,日日从不停歇地钻研修复瓷器,从而吸收了过多的重金属,在回国后便被查出了病,不久,便与世长辞,年仅二十八岁。
可是,她宁愿相信他是天下最坏的负心汉,也不愿意相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这般自欺欺人了十年,却在南山盏要离开卢浮宫的这天再也瞒不下去了,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渐渐放低了声音,“为什么,不给我留些念想,想着,他早晚会回来的。”
穿过千重山万重雪,回到塞纳河畔,回到她的身边。
然后她再对他埋怨,你呀——怎么来得那么慢。
尾声
后来那姑娘还是将她买的东西还了回来,那天正好是南山盏移去故宫的日子,宋寒秋早早的关了门,却又被她急急地敲开,宋寒秋无奈,“我都卖出去的东西,绝对不会再要回来哦。”
“谁要还给你了,我是要卖给你,你出个价钱吧。”林尽染学着她的样子,翻了翻白眼。
宋寒秋失笑,随手将桌子上的存钱罐推给了她,“不用找了。”
林尽染不客气,直接抱了过来,又得意起来,“老板,其实今天我是来变魔术的。”
“圣诞节还没到呢。”宋寒秋哭笑不得,又见姑娘笑了笑,“说来也巧,这个魔术确实是圣诞节变的,不过是十年前的圣诞。”
她边走向沈山南画的那幅茶盏油画,边说:“老板,油画有一处特点极其可爱,就是它能完整包容着截然不同的两幅画。”说完,她伸出手用指甲在画布上刮了起来,干枯的颜料簌簌落下,在宋寒秋惊讶的目光下,变成了另外一幅画。
那是一幅温馨得不像话的画,二十多岁的宋寒秋睡在柔软的毯子上,身后的壁炉里燃着暖黄的篝火,映着红色的砖瓦愈发生动。
下面的落款依旧是那句英文:my dream
“他的梦想,是你啊,老板。”姑娘回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落了下来。
宋寒秋怔怔地看着那副画,当年的她本以为沈山南最大的梦想就是修复南山盏,可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是那么的喜欢着她,她才是他这辈子最想珍惜的瑰宝,最疼爱的瓷器,最美好的——梦想。
宋寒秋微微闭上了眼,仿若回到了那一年的平安夜,她一伸手,就能碰触到他的温度。
已经过去如此如此之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