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聊天的邀请
2018-01-16文/殳儆
文/殳 儆
很多ICU都有这样的病人:他们的慢性疾病已经到了终末期,有些是慢性支气管炎,有些是心力衰竭,肾功能衰竭,种种。反正这一类的疾病在机体代偿再代偿之后,一个脏器率先开始崩溃,接着是多个脏器的崩溃,或迟或早到达人生的终点。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会在ICU度过。有时候是几天或者几周,长的,达到数年。
技术的进步带来了生命的延续,不管这个延续是不是病人本人愿意的。中国人的生命中,有一个普遍的缺失,那就是人对自己死亡的选择。不认可生前预嘱或者律师执行的不治疗选择。普遍的现象是:出现死亡的先兆,急急忙忙往医院急诊室送。死亡就无法以一种安静、安详和有准备的方式呈现。
医疗在这个点上显示出了很大的无奈。比如慢性支气管炎,当病人被抢救的时候,他本人是丧失主观意志的,子女要求积极抢救的意愿非常正常合理。一旦上了呼吸机,他的意识就回来了,随着二氧化碳的呼出,缺氧的纠正,他又会回到清醒状态。但是他的肺功能已经不可能逆转,这时候,医生会让家属做出下一步治疗的选择:是拔管,还是气管切开。无论医生怎么描述未来的低质量生活,还是有一部分家属会选择气管切开,继续上着呼吸机,让病人活下去。
很多家属,其实是非常孝顺:老人在,家还在,为人子女,多花一点钱不是问题,只要能够每天看到他。
我不讨论他清醒后自己的意愿为什么没有得到实行,也不讨论医保为什么不对这类病人做出限制,也不讨论他的亲属怎么理解这种生存状态。问题一旦陷入这一类的讨论,就会无穷无尽地扯开去。
我要说的是他的这种生活:如果因为脑部疾病昏迷,那倒好一些,偏偏有部分病人始终是清醒的。当你看着他,他看着你,心里都会有难言的苦涩和无奈。
当一个医生,看着病人用颤抖的手,写下他内心的希望,送到你眼前来的时候,所能做的最多最多,只是空洞的安慰和无奈的叹息。
他明白,此生再也无法离开这个病房了。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婴儿待在摇篮里也是喜悦的,因为外面精彩的世界未来会属于他,但是对离不开呼吸机的老人而言,他所知道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他此生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气管切开后他不能讲话,经口进食很困难,很多情况下他需要鼻饲,胃管成了他的一个器官永远插在那里。导尿管也一样。因为监护和静脉导管、气压泵等若干治疗,在大多数时间,他不穿衣服地裹着被子半卧在床上。
大多数状况下,他无法起来排便,大便就解在床上的卫生垫上。且不说这本身造成护工和护士的繁重工作,对清醒的病人而言,自身的尊严感会被击溃。他在这个世界上保存了若干年的人的尊严已经不复存在,不管当年曾经是教授也好,是演员,是公务员。此刻,他只是勉强生存的一具躯体,需要被吸痰,输注营养液,擦大便等等。
时间会变得无穷无尽的长,人间的娱乐项目,已经完全与他脱离。他可以感受到,临近床位的病人在不断地离去。黑夜也不能真正地入睡,不断有抢救的声音,机器的报警,每个小时的生命监测。
这是他的生活状态。医务人员对他再好,繁重的工作摆在那里,不可能再有人照顾到他心里无法表达的需求。客观现实在那里,家属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照顾。有时候,甚至因为病人怨恨的目光,家属连一天半小时探视都不能面对病人。 这种状况已经让我无奈了很多年,不过作为一个日渐成熟刚强的ICU医生,很多能活下来的病人等着我去治疗,繁重复杂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这无奈往往也只是一瞬。
最近,当我遇到几位真正的志工,我开始打算做一点事情来改善这个状态。国人的死亡教育、社会的大环境医生个人无法撼动。但是或许,有人愿意花点时间来陪伴。 陪伴是最好的爱心奉献。于是,我写了一则聊天的邀请。
当几位志工团体的组织者最早踏入ICU,面对我说起的几位病人时,她们说:“内心经过震撼和挣扎,恐怕需要一点时间来面对。”然后她们就开始征集真正愿意无偿付出爱心的人。 这件事还在进行中,有回应,有举棋不定,有惊疑,有退却。面对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相信坚持是会有结果的。总有这样的人,会像我写在邀请中的一样:充满尊重地望着他,不是怜悯,不是无奈,就像望着几十年后的自己。
有没有人愿意为他读一个小时的报纸和小说:因为他已经看不清楚,除了听力以外,他已经不能和外界做太多的交流。
有没有人愿意陪他一起坐一会儿,放一段他曾经喜欢的评书。
他的儿女已经尽心尽责,身心疲惫。医护人员有庞大紧张的工作量,做不了这些事。充满爱心的志愿工作群体,有没有人愿意来做这些事。让这些生存状态堪忧、大家都无能为力的老人能够感觉到除了绝望以外,这个世界的温暖。
有没有这样的眼睛,愿意充满尊重地望着他,不是怜悯,不是无奈,就像望着几十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