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危机与反思
——以J省N地区六所农村小学为例的观察与分析①
2018-01-16梁波董婷
梁 波 董 婷
一、问题意识:关注农村义务教育“衰败”
伴随经济社会的转型与发展,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义务教育发展取得了明显的成就与进步。无论是基础教育投资规模,还是办学条件等都有了较大增长和改善[1-2]。特别是近年来,为促进农村义务教育的发展,国家不断加大了对农村义务教育的政策资源投入。比如,仅2012年,国家就颁布下发了《关于深入推进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意见》《关于大力推进农村义务教育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关于规范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的意见》等多部重要政策文件[1],试图从统筹城乡发展的路径加强和改善农村义务教育。然而,在总体感受到我国农村义务教育巨大成就的同时,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和关注这样一种现实:一方面是国家关于农村义务教育的积极政策建构,另一方面农村义务教育的发展近年来却呈现出一个比较明显的“衰败”趋势(相对于城市而言)——部分地区农村义务教育阶段生源及优秀教师资源开始主动性地向中心城镇(市)转移,农村原有的教育设施与校园氛围日渐凋敝,农村学校对乡村社会的文化整合功能日益弱化。事实上,作为一种重要的教育制度变迁现象,农村义务教育的相对“衰败”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就已经有所萌芽并被研究者所关注[3-6]。文献梳理发现,教育资源向中心城镇(市)集中,农村义务教育日渐收缩的现象,在既有的研究与观察中,往往被理解为两个重要因素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市场化进程中大规模的农村劳动力流出以及快速城镇化,使得部分农村社区空心化,进而导致农村义务教育适龄儿童的流出[7];另一方面,2001年以来,在撤乡并镇、撤村并乡等制度安排的背景下,国家大力推行农村学校和教学点的撤并*2001年,《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提出要合理调整农村义务教育学校的布局。,也使得部分农村义务教育生源和师资流向城镇[8-9]。有数据显示,2000—2010年间,全国农村平均每天就会有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学校消失[10]。值得关注的是,关于农村义务教育的滞后发展,部分代表性研究对此给予了较深入和有启发性的思考。比如,熊春文的研究从教育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将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中国农村教育的发展概念化为一种“文字上移”的过程;“文字上移”“村落学校加速终结”是人口因素、城市关系、规模效益以及政策驱动等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中国乡土社会的整体转型,尤其是农民对土地及乡土生活依赖性的减低,构成了农村教育衰退的深层原因[3]。张天雪等人的研究则借用格尔茨关于农业经济内卷化的理论概念,描述和分析了中国农村义务教育内卷化的问题。其研究认为,作为内卷化的一种形式,中国农村义务教育存在着明显的外铄型内卷化特质,其中,农村教育目标的城市化导向、城市壁垒下的农村教育隔离以及城市精英集团的自我保护等都是导致农村义务教育内卷化的重要因素[11]。
既有研究对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类似现象给予了较多的关注和分析,也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解释。但是,客观来看,近几年来我国部分地区农村义务教育的发展趋势,在经验上又已经远远超出了既有研究中所观察到的范畴。相对而言,既有研究中对于农村义务教育发展的观察主要集中于(2012年前)国家主导推动的撤点并校阶段,并主要强调了城市化、国家制度调整等外在环境变量作用下农村义务教育的被动性变迁过程。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们难以理解在国家正式停止农村义务教育布局调整之后,为什么农村义务教育仍然会持续地呈现出“衰败”的趋势;也在某种意义上忽略了近年来农民自主性认知与选择因素对于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所具有的实质影响。此外,既有研究多停留于价值应然性与规范性的分析,缺乏对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现象较深入的实证考察与分析。为此,本文试图在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对J省N地区六所农村小学的实证调查*本研究曾于2016年11月—2017年3月间,选取J省N地区下辖的XJ县、WL区的六所农村学校进行了较深入的田野调查,通过发放调查问卷和深度个人访谈的方式,获取了较充分的经验材料。为例,重点分析和思考:近年来,在国家持续加强促进农村义务教育良性发展的政策投入背景下,为什么部分地区农村义务教育的发展却呈现相对“衰败”特征?农村义务教育“衰败”会对农村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和挑战?有什么样的核心机制导致了这种相对“衰败”?如何才能有效地缓解城乡之间义务教育的非均衡发展及其负面后果?
二、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双重表征
所谓的农村义务教育“衰败”*“衰败”在本研究中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并非指农村义务教育没有发展。主要是指相对于城市而言,部分农村地区义务教育在近年来呈现出的一种相对滞后与凋敝性的发展趋势与状态。如前文所言,1990年代后期以来,伴随着城镇化的快速发展以及国家撤点并校教育政策的实行,我国部分农村地区义务教育的发展开始陷入相对滞后的状态。特别是大量农村劳动力的外流,部分乡村逐渐空心化,并由此导致乡村学校的发展愈渐失去动力和活力。值得关注的是,与1990年代以来农村义务教育失落性发展的性质有所不同,大致在2012年以来,我国农村义务教育的相对“衰败”更有其独特性的表征:一方面表现为大量农村适龄生源的自主性流失(“教育进城”和“向城市集中”)及由此带来的校园普遍凋敝;另一方面表现为农村学校的文化整合功能弱化与乡村教师的去精英化或日益底层化。
(一)生源的自主性流失与校园的普遍凋敝
经验观察发现,近年来我国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最直接的表征就是大量农村生源的自主性流失以及由此带来的校园凋敝。其中,生源的自主性流失则主要是指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选择让自己的子女尽可能地进入到城镇接受义务教育。其动机主要源自于农村家庭及农村学生的自主性认知与选择。这一特征与1990年代后期以来农村生源的被动性流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调查发现,当前,让子女在城镇接受义务教育不再是城市人、家庭富裕者的“专享机会”。在农村与城市教育发展落差日渐加大的情境下,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已经意识到让子女在城镇接受义务教育的重要性。尽管在城镇接受教育的成本相对较高,但家长们(只要具备一定的条件)仍然倾向于通过各种途径*比如购买学区房、在城镇固定就业等方式。把子女送到城镇学校读书。作为这一集体理性选择的结果,农村学校开始遭遇生源(尤其是优秀生源)大量流失与校园凋敝的窘境。对此,调查中,XJ县三联希望小学的一位教师向我们表达了自己的一丝焦虑与担忧:“以前人多的时候,学校还是很热闹的,但现在很多家长经济(条件)稍微提高就把孩子往城里的学校送——现在学校六个年级一共(才)一百来号人,一个班只有二十几个,”“剩下的学生普遍素质不高,难管教,学习态度很差,我们怎么也教不好,总是有挫败感。”
其实,对于任何一所学校而言,生源都是其存续和发展的重要前提条件,优质生源则是学校发展活力和质量的集中体现。然而,我们的调查表明,随着农村家庭经济条件的改善以及对优质教育需求的日渐增长,农村学校优质生源开始主动向城镇流动和积聚,农村学校生源质量呈现明显的下降趋势。客观上,农村生源的自主流出有两方面的诱因:一方面是农村生源主动追逐优质教育而进城就读。在家庭经济条件允许范围内,部分重视子女教育的村民愿意承担更高的教育支出让子女进城接受教育。虽然也有部分村民家庭经济支付能力有限,但考虑到乡村教育质量偏低或家校距离等问题,也愿意委屈自己,为子女创造条件进城就读,他们常采取“以工陪教”“以工养读”的形式支撑子女在城镇读书。这两类农村生源虽然未必都是优秀生源,但比之于留在乡村的学生,他们在学业和成长方面更能得到家庭支持和监督,进城就读后,学业表现也进步较大。另一方面城镇学校对农村生源的“掐尖”招收也导致了更多的农村优质生源自主选择流向城镇。部分城镇学校为了获得优质生源,提升教育竞争力,常常以减免住宿费、学杂费的方式来吸引和招录更多学习成绩优秀的农村学生。经过上述两种机制对乡村生源的筛选后,留在农村学校的生源一般都是家庭条件较差或学业表现较差的学生。由此,受农村生源自主性流出的影响,我国农村义务教育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源危机。据国家统计局2015年的数据显示,我国农村普通小学的学生数量已经从1995年的9 000多万降到不足4 000万。更有意思的是,目前我国的城镇化率约为53%,而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城镇化程度则达到了74%,超过人口城镇化20个百分点*参考杨东平:警惕城镇化虚火对城乡教育的伤害,搜狐教育,2015年10月8日,http:∥learning.sohu.com/20151008/n422749917.shtml。。而作为生源流失的直接后果,不少农村校园开始呈现出整体凋敝的景象。调查中,教师们普遍反映,冷冷清清的课堂,不仅难以让教师进入状态,也无法在学生之间形成相互启发、相互竞争的氛围。与农村教育氛围凋敝鲜明对比,城镇学校则是人满为患,巨型学校和大班额现象严重,甚至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有新闻报道就曾披露,部分城镇学校最大班额达到了惊人的150人,学生超员情况比较常见*参考:聚焦城镇中小学大班额现象:有学校一班达150人,腾讯教育,2016年3月24日,http:∥edu.qq.com/a/20160324/026377.htm。。
(二)农村学校文化整合功能的弱化与农村教师的日益底层化
从教育社会学的视野来看,传统上农村学校在农村社会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对乡村社会的整合起着重要的作用[12]。然而,近年来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则在一定程度上暗含着农村学校文化整合功能的弱化。农村学校已经从之前乡村社会的重要公共场域沦落到边缘化的位置。与此相应,作为农村义务教育的重要承载者,乡村教师的角色和身份也日益底层化或去精英化。在教育“衰败”的阴影下,作为文化人的乡村教师,其整体形象与职业认同感已经极大地下降,教师对未来的预期日益模糊。为此,其结果往往是一部分有门路或教学水平较高的乡村教师陆续离开,或进入城镇的学校教书,或外出务工。而留守下来的部分乡村教师,其素质、教学水平则不能较好地适应现代教育的要求。
农村教师的外流本质上反映了教育“衰败”进程中农村教师的去精英化或日益底层化特征。调查发现,本该是农村教育中流砥柱和乡村精英的农村教师,其社会价值感日渐削弱,工资待遇不尽如人意。农村教师的社会吸引力持续下降,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当乡村教师,越来越多的优秀教师(意图)前往城镇谋求更好的生活境遇。对N地区六所农村学校调查数据显示:在所有接受调查的农村教师中,尽管本科及以上学历的老师占到了65%(学历水平较以往有了很大改善),但是他们的收入水平却并不算高,月收入大多居于3 000~4 000元之间;大多数老师教龄呈明显的两极现象,15年以上教龄的老师占比45%,10年以下教龄的占比也为45%;年龄结构上以中青年教师为主,其中20~30岁的教师占比20%,31~40岁的教师占比45%。由于工资收入、福利、家庭等因素的影响,农村教师对其职业的认同感较低,对未来的工作和生活缺乏预期。有近三成的教师表示愿意留在原岗位工作的预期时限为2~5年。这些预期不定和有流动意愿的教师大多为年轻教师且女性居多,其留在农村学校教学较多也只是基于抚养年幼子女或照顾老人等考虑,本人并不愿意留在农村教书。由于学校工作条件和待遇较差,教师的教学热情普遍较低。许多年轻教师把教育工作作为因子女或老人照护需要,不得已暂时留在农村的权宜之计,其教学态度马虎,教学质量不高,也难以满足学生的学习需求。部分年轻教师倾向于前往城镇任教,农村教育或因师资难以维继。对此,调查中有老师告诉我们:“我们学校一共有18个老师,11个男老师,7个女老师。今年新来了一个老师,以前有几个优秀教师后来升走了”“流失的原因主要是工资低啊,工作还辛苦。”而另一位(接受访谈的)刚参加工作四年的年轻女老师则向我们谈到了自己当初工作的原因及现在的态度:“我选择来农村当老师,一方面是因为合适的工作不好找,二来这边离家里近一些,就直接在这边了,现在想想能混着过就行了。”
农村教师职业身份认同弱化与日益底层化也从村民对他们的评价中得到了间接的确认。调查中,有受访村民反映:“觉得现在的老师也没什么很高的学问,很多都是农村出来混了个不好的大学再回到农村教书,有些老师住的也不远,平时语言行为也比较不文明,和普通村民没多少差别,甚至还没有出去打工的人挣的钱多,教师算不上什么崇高的职业。”同样,也有部分家长认为:由于农村经济文化落后,交通闭塞等原因,高水平的老师不愿意待在农村教书,纷纷向城市转移,剩下的老师大部分是代课老师,水平不高,责任感不强,甚至自身文化素质都难以达标。很多农村老师在村里有其他职务,家也在村上,在学校只是为了稍微多赚一点钱才当老师,水平根本不达标,没有起到良好的学习带头和引导作用。
三、乡土社会的危机:农村义务教育“衰败”之隐痛
传统上,乡村教育及乡村学校是中国农村社会的重要整合要素,为乡村秩序的建构及生产生活方式的传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近年来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已经或将要对农村社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带来一系列的危机。本研究认为,理解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对农村社会的影响,可以重点从三个方面来把握:其一是农村社区的进一步空心化以及合格农业劳动者的供给断层;其二是乡土社会文化规范传承的断裂;其三是不公平的教育竞争与个体、家庭向上流动的困难重重。
(一)家园的荒废与合格农业劳动者的供给断层
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意味着大量的农村生源及乡村教师自主地从乡村流出,进入到中心城镇,其直接的后果就是进一步强化了农村社区的空心化状况。由于子女流向城镇读书,一部分家长也会随之进入城镇边务工边陪读。这就使得原本以留守儿童、老人和妇女为主的农村社区变的更加萧条。常住人口减少、家园的荒废是当前部分农村地区的真实写照。我们调查中走访的乡村就明显地呈现出一种荒凉萧条的景状,土地大片荒废,整个村落都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才能碰到一些老人妇女在打牌闲谈。调查表明,由于农业生产收入低,农村教育、卫生等基础条件不足,创业环境差,社会资源不足等原因,村中的青壮年几乎都选择外出务工。可见,教育已经成为影响农村发展的一个重要变量。正是在农村教育“衰败”的背景下,一部分农村人无法得到和城市同等水平的教育,他们缺乏适当的生存技能和知识水平,其生活际遇较差,甚至部分家庭还要为孩子学费发愁。而为了下一代能够改变命运,跳出“穷山沟”,流向城镇就成为了农村人的第一选择。在我们的调查中,一位返乡处理孩子被学校劝退事情的父亲这样说:
“我们也不想出去打工,哪个人愿意把老人孩子扔到家里,一年见不了一两次,在外面也不容易,可是在家挣不到钱,家里的地再怎么折腾也就那些钱,根本不够一家人的吃花,总不能都饿死在家里。”“我也知道孩子没人管不好,可是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们出去挣钱都是为了孩子能念好书,但是他学不好我们也实在没办法,现在只能说好歹让他认点字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结婚。”
总之,与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相伴随,大量农村人口流入城镇,既导致农村的荒芜,又或将直接导致农村合格劳动者的缺乏,甚至导致农业劳动力供给的断层。农村的繁荣和发展离不开较充裕的合格劳动力的供给。在传统中国农村社会,乡村教育起到了培养农村合格劳动力,传承农业生产技术和农村生活方式的重要作用。但现实却是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进一步导致了人口和劳动力的流出,农村大片土地无人耕种,农村家园日渐荒废。
(二)现代性的追逐与乡土文化规范传承的断裂
与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对城市生活、工作和学习的迫切向往。在现代性语境下,城镇代表着先进、发达和美好,而乡村则代表着落后、贫困和无前途。一定程度上,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更加强化了农村人尤其是年轻人对城镇现代性的强烈追逐,并或将带来乡土文化及规范传承的断裂。
首先是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或将导致乡土文化遭遇现代性冲击。在城镇生活想象的吸引下,进城已成为农村年轻人的一种时髦选择,农村人正逐渐适应和接受现代生活的方式。调查中发现,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电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有一部分农村儿童已开始拥有自己的手机(一方面外出务工父母希望通过手机这种物质来补偿孩子的精神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通过智能手机与孩子进行交流)。但是随着这种现代信息科技的“入侵”,部分自控力缺乏和无人管理的农村儿童往往容易陷入沉迷手机、网络的不健康状态。调查过程中还发现有一些孩子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对于外出打工的羡慕与向往(“我叔叔出去一年,回家给我带了好多东西,还把他的旧手机给我了”),而他们对于城市生活的不全面认识无形中又使得他们表现出对乡土文化不假思索的抵触。
其次是“教育上移”对乡村文化的割裂。受“教育上移”或“教育进城”的影响,到城镇求学的乡村中小学生逐渐增多,这些学生毕业后却不愿意返回农村。其结果是城乡间的文化裂痕日益加大。与此同时,农村学校由于深受“教育上移”的影响,忽略了对学生进行乡土文化的教育,也间接导致他们对乡村文化的拒斥。农村儿童的心灵中已经形成了对乡村文化深深的隔膜,甚至是较严重的自我区隔。调查中观察到,有一些农村儿童和普通农村家庭的子女有着不一样的气质,虽然也有着记忆中农村孩子的质朴,却很清楚地可以感觉到他们有种孤独感或骄傲感。这些儿童或者是和打工父母一起流动的儿童,或者是独自在家乡的县城求学的“游子”。他们相比于从未出去的孩子有着更多的见识和经历,虽然也渴望融于家乡小伙伴的游戏,但又有些不屑和那些未来可预见的农村孩子“保持距离,不能同流合污”。他们既属于农村又不属于农村,生于农村却又缺乏农村生活的文化记忆和痕迹。由此,可以想见,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或将导致城乡之间更加严重的文化割裂。
再次是应试教育对乡土文化传承的阻断。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没有为乡土文化的传承带来积极的因子。相反,乡村学生、家长、教师在“跳龙门”的心态驱使下,更加在乎的是以考试分数为目标的应试教育。他们无暇顾及子女或学生综合素质的培养和教育教学改革,轻视素质教育和乡土文化的传承。调查发现,农村家庭供子女接受教育的动机一般都比较功利——通过考试,让子女有机会进入高一级的社会阶层。在这种应试教育的期许之下,乡村文化的传承便遭遇无人可传的尴尬。正如有新闻报道的那样,许多传承延续了数代人的乡村“非遗”(手工技艺)后继无人。在教育进城和效率逻辑的影响下,一些非遗传承人的子女宁可外出打工,也不愿意承担非遗项目的文化传承*参见杨朝清:“非遗后继无人”文化传承迫在眉睫,光明网,2016年3月9日,http:∥guancha.gmw.cn/2016-03/09/content_19224119.htm。。
(三)注定失败的教育竞争与向上流动希望的破灭
长期以来,我国城乡之间优质教育资源的分布就是不均衡的[6]。近年来大量农村家庭子女自主选择进入城镇接受义务教育,本质上是教育资源不公平配置下的理性选择行为。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势必强化城乡之间、不同家庭与阶层之间的不公平教育竞争,其结果便是大量农村家庭及其子女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
首先,不论是否进入城镇就学,农村子女的学习竞争力都有所不足。调查发现,很多农村家庭的子女虽被送往城镇教学条件相对好的学校,但他们在城镇学校的学习竞争力仍然相对缺乏。城市家庭的子女往往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各种各样的证书“随手拈来”。与城市同龄人相比,习惯了低水平应试教育的农村进城子女没有竞争力。除了学习文化知识之外,几乎没什么其他特长。而那些留在乡村学校的学生综合素质的养成更是让人堪忧。对此,一些偏远农村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向我们表达了他们的看法:如今在农村村落里,教育已成为一种竞赛式的文化攀比。受大的环境制约和影响,教师和学生都把考高分作为自己教书和学习的唯一目标,学校也会用学生的成绩作为衡量教师教学水平的唯一依据。音乐体育美术英语等课程教学难以得到保证,学生身心难以得到全面的发展,知识面狭窄,观念滞后。
其次,农村家庭及学生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空间日益缩小。一方面,有机会进入城镇学校就读的部分农村家庭子女由于缺乏综合的学习竞争力以及高考政策的限制,即便是能够在城镇完成义务教育,也未必能够有机会真正进入好的高中和好的大学。其中有一大部分人要么辍学成为新一代农民工,要么到质量相对较差的高中或职业学校学习,他们仍然缺乏向上流动的机会。另一方面,那些未能有条件进入城镇学习的大多数农村孩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教育的失败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生失落。当前,财产性收入日益成为我国社会财富分配的主要方式,在造就部分受益群体的同时,也导致部分群体利益相对受损,阶层间的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从社会流动来看,社会流动机会日渐减少,阶层间的固化日益严重,社会中下阶层及其子女越来越难以向上流动*参见:财富分配失衡流动机会减少致中国社会底层扩大,凤凰网,2010年7月20日,http:∥news.ifeng.com/opinion/society/detail_2010_07/20/1803572_0.shtml。。教育原本是实现社会流动的重要机制[13-14],但是在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情境下,那些留守在农村学校接受义务教育的学生似乎越来越看不到向上流动的机会。这些农村学校的学生既缺乏较充分的经济与社会资本,又不能获得较高的人力资本,最终只能在激烈的教育竞争中被甩到社会的底层。
四、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双重生成机制
近年来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有其深层的结构性根源及其作用机制。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农村义务教育滞后性发展,主要归因于国家政策的调整以及城镇化的快速发展,那么,近年来我国部分地区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则是双重社会过程机制叠加的产物:一是城镇化持续推进以及教育政策调整的路径依赖效应;二是阶层间非理性的教育竞赛及其合法性压力。正是这双重机制的交织作用导致了当前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生成与恶化。
首先,农村义务教育的“衰败”受到了快速城镇化及撤点并校政策路径依赖效应的持续影响。所谓路径依赖效应,根据诺思等人的观点,主要是指制度变迁的路径会受早期制度选择条件的影响,制度变迁由于具有报酬递增和学习效应,会沿着既有的路径实现锁定[15]。1990年代以来,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我国城镇化的进程加快。而城镇化的发展又直接导致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及生源的向外流出[16]。有统计数据表明,仅1997—2006年间,全国农村小学在校生的人数就从1997年的9 560万人下降到了2006年的6 676万人,下降幅度高达30.17%[3]。正是鉴于城镇化带来的农村人口流出和农村生源的较大规模减少,从21世纪初以来,国家持续大规模地实施了撤点并校的政策,推动教育设施与资源向中心城镇集中。由于政策一刀切的影响,部分农村出现了义务教育的空心化和农村学校的悬浮化。
当前,城镇化与教育政策调整对农村义务教育的冲击效应仍然在延续。在城市化与现代性的影响下,农村日益成为城市的附庸,越来越多的农村人主动选择进入城市。调查中发现,目前很多农村家庭都盖上了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在居住的意义上实现了特定的城镇化。但是,由于城乡之间在教育、医疗、就业等公共服务和公共资源上的差距,农村人口依然热衷于向城镇流动。而城郊区域的农民在卖地卖房获得高额补偿金后纷纷搬到城市,也使得原来的农村成了“鬼村”,只有少数家庭留守。而农村的人口流失、适龄义务教育儿童的减少,又进一步迫使政府不得不考虑继续调整城乡间教育资源的配置与布局,其结果只能是推动更大规模的农村生源向城镇集中,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就成为了这种路径依赖效应的必然产物。调查中一位老师向我们描述了类似的情况:“现在学校的学生少很多了,这边不是搞拆迁吗,差不多走了三四十个学生。以前流走的还少点,这不是搞城镇化建设吗?家长们都获得了好多赔偿金,有钱了就都在城里买房,搬到城里去了。”
其次,近年来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更有其独特的推力,即越来越激烈的阶层间教育竞赛以及由此产生的合法性压力。随着部分农村家庭经济条件的逐步改善,那些在外务工和经营多年的农村家长,逐渐意识到了子女教育的重要性,他们开始尽可能地把大量资源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之中。让子女到城镇教学质量较好的学校去读书已经成为他们毫不犹豫的理性选择。实质上,这部分“觉醒”了的农村家长的认知与选择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当前各阶层间激烈的教育竞赛热潮的重要影响。正如有观点所认为的那样,底层竞争应试教育,中产阶层在竞争素质教育,顶层竞争精英教育,或将是中国各阶层间教育竞争的图景*参见美国:底层应试教育、中产素质教育、顶层精英教育,搜狐教育,2017年3月20日,http:∥learning.sohu.com/20170320/n483979276.shtml。。即便是学历和文凭高度贬值的今天,人们依然愿意付出超高的成本为子女教育购买学区房,便于子女进入更高质量的学校就读。换言之,这种看得见的教育竞赛已经对部分农村家长形成了较强的合法性压力——不管是否具备较充分的经济条件,教育观念更新后的农村父母内心都希望子女能够离开农村,在条件较好的城镇学校接受义务教育。
对此,我们在N地区下辖的WL区青西村的调查能够给予较充分的经验支持。据调查,村民们将子女送到城镇学校读书已经成为他们的自主理性选择和强烈期望。青西村70%的村民都把孩子送到县城及以上的学校上学。除少部分是因为工作地点变化不得不带子女进城外,大部分都是因为这些家长认为村里的学校教学质量、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都不如城里的学校,所以选择送子女到县城读书。即使是有30%的家长选择让子女留在村里上学,也更多地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太差,确实没有能力承担起城镇教育的费用;又或者是因自身工作问题,没时间送子女又不放心子女单独进城上学。但不可否认,这些家长都有强烈意愿送孩子到县城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五、何去何从:应对农村义务教育“衰败”的政策思考
农村义务教育的良好发展是关系到中国农村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环节。近年来,我国农村义务教育经历了从早期制度性因素导致的滞后性发展向相对衰败趋势的重大变迁。如何从政策层面有效地应对和缓解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及由此带来的消极影响,本质上是一个重要的战略问题。本研究认为,可以重点从三个方面建构起有效应对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改善和促进农村义务教育发展的可行策略。
(一)优化农村产业结构,夯实农村教育经济基础
农村劳动力及适龄生源的外流,在一定程度上与农村自身发展状况有紧密的联系。长期以来,我国的农业产业结构比较单一,一般以种植业和畜牧业为主。这种单一的农业产业结构最大的弊端就是对农村家庭的福利供给能力不足,农村社会缺乏较强的内生性的经济体系和经济能力。这在较大程度上限制了农村社会及农村教育的发展水平。而由于传统的城乡间经济资源、市场机会、教育资源等分布的不均衡,城镇尤其是大城市成为了各种人力、资源、信息等集聚的中心。农村社会和农村教育日渐失去发展的动力与活力。为此,在国家加强新农村建设等重大战略的背景下,地方政府可以有意识地引导农村地区优化和调整农村产业结构,发展经济附加值较高的经济产业,不断提升乡村经济能力,夯实农村义务教育的经济基础。另外,目前在国家鼓励创新创业的背景下,部分农村地区,农民回流的现象开始慢慢出现,地方政府也可积极抓住这个时机,加大对返乡创业者的鼓励和帮扶,在用地需求、金融贷款、创业辅导和用工培训等方面给予他们应有的支持,进而带动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农村教育的发展。
(二)城乡联动,构建义务教育发展的城乡资源与文化共享机制
农村义务教育“衰败”是相对于城市教育而言的。之所以农村家庭会自主选择送子女进城读书,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城市能够提供相对更高水平和质量的义务教育,而农村的教育质量不能满足农村家长和学生的期待与要求。尽管教育向中心城镇集中有其客观原因,但是城镇学校的承载能力也有限度。“教育进城”在给城市带来教育资源压力的同时,也上荒废了农村原有的教育设施和资源。为此,政策层面可以考虑如何进一步改进和优化城乡间的教育联动,构建起义务教育发展的城乡资源与文化共享机制。比如(1)增强区域内城乡教育资源的共享,加强农村义务教育的资源投入。教育行政部门要加强教育中小学师资队伍建设,或者采用新科技的发展“互联网+教育”,尽量缩小与城市教师的差距。也可以采取多种形式,鼓励城市学校与农村学校、发达地区的学校与欠发达地区的学校建立合作关系,包括校长、教师之间的交流任职,定期组织专题研讨以及学生间的有组织交流,加强城乡教育资源的共享。(2)多元化地加大农村教育投入,缩小城乡间教育投入差距。可以尝试探索政府、市场与社会共同投资办教育的模式,加强对农村地区的学校建设与资金投入。
(三)家校合作,塑造农村义务教育健康社会氛围
调查中发现,目前农村家庭大部分家长对孩子的教育都比较关心,对学校的教学设施、师资力量和学习气氛等也都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家长们都认为农村学校的教学条件、教学质量等不如离村庄较近的城镇学校,因此,都积极把子女送到城镇学校读书。显然,农村义务教育“衰败”很大程度上和人们(尤其是农村家长)的教育观念与社会整体氛围相关。为此,可在政策层面积极推动家校合作机制建设,重构关于农村义务教育发展的基本观念与认知。比如,(1)加强对家长的教育宣传力度,培养家长正确的教育观念,重视家庭教育对孩子成长的意义。(2)加强家长和学校、老师的交流互动,配合做好家庭教育,促进子女健康成长。(3)农村教师也要积极转变教育观念与方法。可以通过加大教师培训和进修学习等方式,促使农村教师不断更新知识,增强教师的教学创新意识与教学能力。
[1] 杨润勇.我国十年农村教育政策进展与分析.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3(1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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