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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美漫笔

2018-01-15张德林

粤海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舒婷朦胧诗诗人

张德林

一.从一首“探索诗”谈起

我爱读诗。不论是中国古典诗词,还是“五四”新诗,四十年代“九叶派”诗。当代朦胧诗、意象诗、象征诗,我都爱读;我对流行的或不流行的诗,只要具备诗的素质和品位,以情感人,不抱成见,对各种不同观点的诗评,只要言之成理,我同样能接受。

记得20世纪80年代前后,曾经是“朦胧诗”兴旺时期。各家报刊争相发表北岛、舒婷等一批年轻人的“朦胧诗”,使他(她们)很快成为新诗界的熣 灿新星,受到广大读者热烈欢迎。其后不久,又出现了一批借鉴和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流派各种表现手法的诗,自称“新锐”“先锋”,打着“反传统”“反潮流”“颠覆语言”的旗号,故意制作颇多很难读懂或者根本“看不懂”的“诗”。那时还出现大量评论,新说迭出,意见颇多分歧。着实热闹了一番,时过境迁,此类诗逐渐爱到社会的冷落。到如今,除了几家社会影响很少的诗歌专业刊物以外,个别刊物偶然刊登几首应景诗,全国各报已很少看到发表新诗的栏目了,这种情况似乎与我们当前万象更新,欣欣向荣的火红年代很不相称。

基于上述情况,近来一家专发小说的著名大型刊物上突然发表某诗人一组长诗(二百二十多行),格外吸引我的眼球,便认真地拜读了多遍。由于篇幅过长,在不违背诗人本意的原则下,摘录如下三段,以供大家赏析:

海映在天上,紫光拍打云的珊瑚礁

要不了多久谁都相信,夜正在翻作

千窟万窍的巨澜漫卷,星星钻出来滑翔

踏着炫耀其闪烁和相轩邈的冲浪板。

朝向这一切,超级大堂的空阔便会有

宇宙空间,水晶质地的龙宫构间

的暗藏过几样神珍,卿鱼精觊觎

化身为近似鲤鱼的金鱼腾起了霓虹,乃至

霓虹灯,却不敌金枪鱼迅疾闪击,并且

鲸鱼,将上喷的水柱展开成旋翼,

半空中直升飞机般巡洋——当奇境越几番旧演义

新演义又提议,参观奇境的下沉式酒吧,

章鱼调酒师服务葛优躺,自己则葛优秃

忙碌于瓶罐杯盏明灭的仪表盘。颅骨的

不言而喻,诗是心灵的歌唱,感情在诗中始终占首位,优秀的诗歌,诗人的思想总是融化在情感之中,犹如盐溶于水;大胆、丰富、奇特而合乎情理的想象力,在诗中也占着重要的位置;比起其他文艺样式来,诗的艺术手法尤其灵活多样;诗的语言格外精炼,富有节奏感和音乐性,可供朗读或演唱,念之琅琅上口,唱之楚楚动人。衡量一首诗的成败得失,我想,以上面这几条作为标尺,大概不会有太大异议吧。

这首“长诗”,首先给我的感觉是点“怪”。初读时,丈八和尚摸不着头,不知所云。经过仔细琢磨,我把它归纳在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意象派,感觉派一类诗歌之内,可惜借鉴得有点离谱,是个仿制品,“诗”中无节制地搬用了大量“文字图像符号”(冒充诗的意象),如“珊瑚礁”“冲浪板”“超级大堂”“ 龙宫构间”“卿鱼糊”“鲤鱼”“金鱼”“霓虹灯”“金枪鱼”“鲸鱼”“喷水柱”“直升飞机”“酒吧”“调酒师”……再加上个“葛优躺”和“葛优秃”,便使人哭笑不得,结尾处是“颅骨的”(!?)岂不变成上海滑稽戏中常用的“掏浆糊”,大量文字图象符号的碎片或拼凑,堆积,本来并没有多少诗意、新意、深意可言,却装出一副高深莫测、自得其乐的样子,用来唬弄人,此“诗”难懂处,不在于内容如何深奥,而是在于把诗当成哑谜让读者难猜,谜底不太确定,掌握在“诗人”的手中。“一群玩客,乘飞机去某家依山傍水的豪华宾馆,过了一夜喧嚣沸腾、纸醉金迷的生活。”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参与猜谜,未知猜对几分?向“诗人”请教。不过我要提出一个问题:

如此的“探索诗”“现代诗”值得提倡吗?

二、关于“朦胧诗”

有些评论家把“朦胧诗”一概称为读不懂的诗而加以贬斥,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认为,不能以“读得懂”“读不懂”作为评论诗作的成败得失的标尺。应作具体分析。屈原的《离骚》《天问》,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以其博大精深而著名。没有深厚的文化、学术素养确实是很难读懂的。而当年的“朦胧诗”是粉碎“四人帮”黑暗统治前后那个历史大转型时代的产物,它是对十年动乱“文革”年代流行的“口号诗”的突破,开始回归诗的本体特征,带有明显的时代创伤感,一般写得比较凝重深沉,在艺术思想和表现方法上可算是个开放体系,既不排斥中国古典诗词传统,也很重视世界各国各种艺术形式的探索和自我个性的张扬。那年代出现了一批才华洋溢的“朦胧诗人”,如:北岛、舒婷、梁小斌、江河、杨烁、王小妮、徐敬亚、顾城、宋琳,等等。他们的诗,大体而言,“朦胧”是诗的意境、境界,并非都是难懂或不可解析。这批“朦胧诗人”的艺术个性,风格是不同的,而且都在发展变化,水平当然有高低。顾城是当年一位多产的朦胧诗人,过多的形式追求,忽视人格磨炼和生活积累,写得较浅,较稚嫩。前辈杰出诗人艾青对他写的《远和近》的批评是语重心长,恰如其分的。当年曾引起一场相当规模围攻艾青的诗坛辩论。在上面這批诗人中,我最欣赏的是北岛和舒婷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已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争?

——北岛:《回答》这首诗对“四人帮”统治下的混乱年代的批判,具有何等巨大的震憾力!诗人对新时代诞生的切盼之情溢于言表!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若难都没有泪痕/一切语言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北岛:《一切》

火一般的激情与深沉的哲思相融合,连珠炮式十四个“一切”一气呵成。这首气势磅礴的哲理诗,即使与拜伦·雪莱某些政治哲理诗比较,也毫无逊色,窃以为。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祖国啊!

——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1979.4.20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一颗宝贝。

仿佛大海滴下的 黄色的眼泪……

——舒婷 《珠贝——大海的眼泪》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

——舒婷《双桅船》1978

不是一切大树/都被风暴拆断;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夫在人心的沙漠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翅膀。

——舒婷:《这也是一切》1977.7.25

读舒婷这几首诗,特别要注意创作的岁月,那恰恰是“四人帮”统治正在彻底崩溃的时刻。夜深沉,夜未央,黑夜正在离去,黎明的曙光在朦胧中快来了,这位年轻的才女,以如此敏悦的感觉,如些健康的心态,如些真挚的情愫,如此细微的笔触,抒发出如此动人心魄的诗章,在“五四”以来女诗人的新诗中,实属罕见。尽管这些诗的诞生迄今已逝四十年,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我这个望九之年的老人,现在重读,仍然感到如此鲜活、亲切、优美,不能不为之动容。

假如在幻想的夜,/看到初露的晨曦;/

假如启明星的眼睛,/已不那么神秘;/

假如第一缕阳光,/流进发热的心底;/

假如我已经醒来,/看到一片发亮的土地。/

——黎明,我该怎样爱你?

——陈放:《爱……》

原载《诗刊》1980年9月号

诗人捕捉住黑夜与晨曦交叉点上的一种独特的艺术感觉,抒发自己在朦胧境界中爱的苏醒。

苦恋蓝天的爱被砍伐了,驶向天外的憧憬被扼杀了,只留下这冰冷的骨骼,证实着往日博大的梦。

逝去的青春不会回来了吗?逝去的绿海不会重新卷起波浪了吗?愿逝者永去,不要再使我感伤,愿来者壮烈,依旧是一番追寻,依旧是一派遐想。

——刘再复:《伤逝》(见《读沧海》P240,安徽文艺出版社)

再复同志是位睿智博学大字号文艺理论家,著作等身,又是位大字号诗人和抒情散文家,诗文数以万计。这一切都是他的心血结晶。想当年,聂绀弩老人曾为他两本散文诗集——《太阳·土地·人》《深海的追寻》作了题辞。其一是:“一部太阳土地人/三头六臂风火轮/不知前辈周君子/知否莲花有化身”(三绝句选一)。其二是:“春愁隐隐走龙蛇,/每一沉思一杂花。/天地古今失绵邈,/雷霆风雨悔喧哗。/我诗常恨无佳句,/君卷何言不作家?/深海定知深莫测,惟逢野草却新芽。”两首题辞写得含蓄,我姑且把它们放在“朦胧诗”,让读者自己去领会。冰心老人也为再复同志的散文诗集作序。序中说:“刘再复是我们八闽的一个才子。他不但是个诗人,还是一个学术理论家。我不但没有学问,而且什么理论都说不清。我只勉强评论他的散文诗——我觉得可以用他自己说的‘我爱,我沉思来包括一切,他从‘爱的‘沉思里,写出了这本百花齐放的花园里的花朵般灿烂的散文诗集。” 确实如冰心老人所说,再复同志的散文诗,诗意浓郁,语言精炼,远远超出通常的诗作,以至很难划出散文诗与诗的界线。句与句连贯是散文诗,分行排列就是诗!我尤其赞赏他那本《独语天涯——1001夜不连贯的思索》。相当厚实一册,收集了长短不一共1001篇散文诗。这既是一部远赴海外各国的"漂流手册",也是一部面对现实倾吐衷肠的“心灵史”。粗略地谈了一些我对再复同志散文诗的总体认识,再来看看上面所选的《伤逝》,我想不是多余的吧。《伤逝》,从题目就看得出来,这首诗的伤感的成分是颇浓的。经历相当长一个阶段的海外各国漂泊生涯,理想被扑灭了,憧憬被扼杀了,尤其是对一个由中年逐渐步入老年阶段的人来说,思想中孤独、忧郁、伤感的成分会愈来愈浓。好在这位诗人是精神世界中的强者,约翰·克利斯朵夫式的“思考者”,勇于解剖自己,敢于直面人生。“我爱”“我沉思”“我思考”,仍然是这首诗的基调。“让逝者永去”,伤逝是为了重新振作起来,任重而道远。一一前进的道路上,“依旧是一番追寻,依旧是一派遐想。”

翘望着海的那一岸,梦中的热土。/海的赤子,把淡淡的乡愁,伸进了无边的柔蓝。/枝枝叶叶,是寸草心的牵挂,星星点点,是泪珠儿的思念。/不知道海的那一边,正在扬花的春草,正在吐蕊的秀木,是否也有这洁白的泪珠,和不尽的缠绵。

——再复:《乡愁》(见《读沧海》P241)

远隔重洋,遥寄一片赤子之心,眷眷情意包孕着乡情、友情、亲情,梦中思念之情……故土家园情怀跃然纸上。

我认为:“朦胧诗”还有广义之说。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在诗学理论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价值。要是用王国维的“意境”说来诠释的话,我们不妨承认朦胧美的载体,在诗歌领域内具有显现人类命运的共同价值。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全部都是朦胧抒情诗。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部诗化小说,其中有大量抒发青春恋情的朦胧诗。此外,雪莱、拜伦、海涅、里尔克、艾略特、普希金、莱蒙托夫,乃至“化丑为美”的波德莱尔,试问哪一个没有写过大量“朦胧诗”?在中国古典诗词领域内、朦胧诗的数量甚多,质量甚高。屈原、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王维、李贺、李商隐、李煜、苏轼、辛弃疾、陆游、李清照......哪一个不曾写过精彩绝伦、流芳千古的“朦胧诗”!对这笔巨大的文艺精神遗产是千万不应漠视的。

楚汉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

——王维《汉江临泛》

意境淡雅、清新、含蓄、朦胧,诗中有画 ,画中有诗。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杜甫《梦李白》

这又是另一种意境,呈现出梦幻式的迷离恍惚、幽暗阴冷的情状。李白遭难,发配边疆夜郎,生死未卜。杜甫对他日思夜想:睡梦中,李白的幽灵闪现了,隐隐约约,虚无缥缈;惊醒时,只见月光还照在层梁上。深深的盼望之情,冥冥的忧虑之心,跃然诗章!正直无私、休戚与共的友爱,具有崇高美和跨世纪的永久生命力!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李贺:《梦天》

梦想自己飞上天,俯瞰人世间(换位视角,引出海阔天空的奇特想象):千年差一瞬,走馬看花,变幻莫测,九州大地只是九点烟,浩瀚大海只成一杯水。何等神奇的艺术想象力!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一连串神话典故的有机联缀,构成“惘然”的诗画,勾起人浮想联翩。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花非花》

白居易的《花非花》,在我看来,可谓“朦胧诗”中的“极品”,给人留下多么绵长、奇妙、跨时空的艺术联想,似花非花,似雾非雾,似梦非梦,来去匆匆,无形无踪!如此神奇的艺术思维,多少包孕着某些非理性超感觉和不确定的因素。你把它当成一场春梦,可以;你把它视为一幅印象绘画,可以;你把它听成一首小夜曲、梦幻曲,也可以。总之,这首诗开拓的艺术想象的时空是巨大的。在京昆舞台上,《游园惊梦》一折,杜丽娘在牡丹亭做了个白日梦,梦中遇见手持一枝梅的书生柳梦梅,两情缱绻,依依不舍,这简直就是《花非花》所要开拓的诗情朦胧美的境界;《洛神》一场戏,神女宓妃,才子曹子建,隔着洛川,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遥遥相望,互相寄托情思,——“心振荡默无语何以为情!”每听到梅兰芳大师演唱这句台词时,不禁使我联想起《花非花》......

2017.3.29于上海寓所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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