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的先锋(1995年,节选)
2018-01-15
上帝一发笑,我们就不思考吗?
“思想”这个词,在今天的文学圈中提起,是一定要被人嗤笑的。它早已和“意义”、“使命”等一类词汇一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你从垃圾堆里捡出一张破纸头来,且还要说三道四,评头品足,岂不是要被嗤笑么?
而且,它与现今一些人们歌赞的那一种“崇高”也沾不上边,现今人们炒热的那一种崇高,据说也是用不着“思想”的,因为那只要崇拜个什么没听过的神,并且有一点子狂热的民族主义热情就够了,那些都是是非理性的,非理性,这是个在时下几乎等同于真理的词。
“思想”,嘿嘿,太陈旧古老了。你无非是要说,作品里面得要点思想性,得要点政治第一,艺术第二,要点三突出,高大全,要点政策文学,或者说得规范点,要点意识形态文学。
告诉你,今天是技巧的时代,形式的时代,审美的时代!“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你知道吗?
我于是被训得老老实实,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文学也如时装,今天行小脚牛仔裤,就不能穿大腿裤。
我于是被唬得结结实实,知道自己傻了,原来上帝给我们安个脑袋瓜子,竞是为了找我们寻开心。
不過,倘若我们拿了创造“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至理名言的那位昆德拉先生的那些政治+性+形而上的小说和他那本谈论小说的《小说的艺术》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在上帝还没有笑我们之前,我们且先可以笑一笑这位昆德拉,因为他的小说中,充满了思考,而他的谈论小说,更是百般地强调自己小说中的形而上思考。
当然,也许我们要笑的,主要不是昆德拉本人,而是那些无意或有意误读昆德拉的朋友。
我们和“技巧派”、“形式派”实在是战友,在反对“口号文学”、“政策文学”的专制方面我们完全是一致的,而且,在拆除唯政治的文学那一统天下的堡垒之战中,他们是立了奇功的。但是在“技巧派”行了时当了世的今天,我们就得提醒一下他们,别也变得专制起来。
首先,意识形态文学,甚至其中最极端的“政策文学”、“口号文学”也不是毫无一点存在价值,必须赶尽杀绝的,有需要就会有存在,只是不要一统天下,亦不要将了“主旋律”之类来唬人。
其次,文学虽然不能只是政治的,只是政策的,只是口号的,不能只是意识形态的,但却绝不能说,文学从此就不可以思想。思想并不等于政策,也不等于政治,甚至不等于那种已有固定涵义的意识形态。
老实说,文学,真正重要的文学,虽然不是政策的,口号的,也不见得就是政治的,但却无论如何不能不是思想的。
……
哲学和逻辑、宗教和伦理、文学和艺术是从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体验方式三重不同的角度处理同一个东西:生存方式。
哲学和逻辑研究的虽是思维方式,但它的指归却是行为方式和体验方式;宗教和伦理研究的虽是行为方式,但思维方式是其内核,体验方式是其基础;文学和艺术研究的虽是体验方式,但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却是通达它的桥梁。
体验方式是生存方式的起点和归宿。人们为着获得某种体验而去行为,为着行为合理而去思索;而思索产生行为,行为产生体验。
体验方式的重要性由是推出。
而文学,正是人类体验方式的表述者,因此,照我看来,所谓文学,就是从体验方式的角度研究人类生存方式的一种极重要的精神活动。
至少,真正重要的文学醉心的是对体验方式的探索和发现,真正重要的文学是关于形上体验的文学,这一点,从文学的祖先神话到中外古今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拈来作证,尤其二十世纪以来西方那些真正重要的先锋文学可以特别透彻地说明此一问题。
所以,我们中国的文学,尤其是先锋文学,在完成了对技巧、形式、感觉、话语等的外围的形式先锋的突破之后,就应该把对“体验方式”的描述、研究和发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种对于“体验方式”的前卫性探险,便是意义的先锋──一种真正重要的先锋!
(发表于《现代与传统》1995年第四辑,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