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讥刺到相知:魏猛克与鲁迅
2018-01-15廖太燕
廖太燕
魏猛克(1911-1984),湘籍作家、画家。早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留学日本明治大学习经济。热心于从事革命文艺活动,曾加入左联,创办或编辑多种进步刊物。自1949年始,历任湖南大学教授、湖南省文化局局长、湖南省文联主席等职。关于魏猛克与鲁迅之间的关系已经有过论述[1],但多过于簡略,而各类民国资料库的日渐开放,为我们重新全面爬梳提供了便利。
魏猛克首次在《鲁迅日记》出现是1933年5月13日,但他与鲁迅的链接稍早于此,且富有戏剧性。该年2月,英国作家萧伯纳旅至上海,抵达当日大批民众聚在码头迎接,欲一睹文豪风采,魏猛克也在其中,不料萧氏却在他处登陆,被蔡元培等接走了。民众不仅未见到本尊,有人还被警察驱赶受了伤,魏猛克甚是不满,遂在自办刊物《曼陀罗》刊文批评萧伯纳虚伪。又因读到《申报·自由谈》2月15日所刊鲁迅《萧伯纳颂》,而兼损鲁迅,“连鲁迅先生也从《坟》里面爬出来到《自由谈》上去颂萧。”[2]5月,上海美专师生计划举办展览,一些学生联名敦请鲁迅作序,鲁迅回应不懂美术,不懂美术还要开口,比从坟里爬出来还可笑,可见心存芥蒂。
同期,魏猛克打算编一种漫画刊物,作了些画稿,其中有一幅“鲁迅和高尔基”:高尔基高个子,鲁迅仅及其一半,一高一矮并立颇有反讽效果。此画被李青崖拿走,刊在6月1日《论语》杂志,又加上了“俨然!”字样。6月3日,试图消除误会的魏猛克致信鲁迅,首先对鲁迅此前的回复表示感谢,称赞了其美术观的独到,然后解释了之前的事件,指出批评萧伯纳虚伪乃是内心的真实想法,至今未变;另《鲁迅与高尔基》“被一位与《论语》有关系的人拿去发表,却无端加上‘俨然两字,这与作者的原意是相反的。”他仍将鲁迅与高尔基比较,“你是中国文坛的老前辈,能够一直跟着时代前进,使我们想起了俄国的高尔基。我们之所以敢冒昧的写信请你写文章指导我们,也就是曾想起高尔基极高兴给青年们通信,写文章,改文稿。”[3]6月5日,鲁迅复函,指出因年龄、环境不同,彼此存有隔膜在所难免;他认可魏氏的评断,承认支持萧伯纳是因其在香港大学的演讲值得称道,有助于打破、冲击奴隶式教育;他指出将自己与高尔基比较毫无意义,两人现实情况不一,行事也难一致;那幅漫画上的字一看就是别人的手笔,且征得己意才发表,故不会在意,自己平素也很愿意与青年们合作。[4]又可见鲁迅态度之诚恳,对待青年之宽容。
对于艺术,魏猛克有独特的见解,他批评所谓的高尚艺术不过是为艺术而艺术,只有商人、政客或走狗才有欣赏的特权,与劳苦大众无缘,因此想为大众介绍艺术品或出版关涉大众艺术的刊物。1933年7月,他与几位同好关注了影响大众最广的连环画,主张加以改良,并向文艺界前辈虚心请教,鲁迅、茅盾等均有回应,鲁迅谈到:“连环画是极紧要的,但我无材料可以介绍,我只能说一点我的私见——一,材料,要取中国历史上的,人物是大众知道的人物,但事迹却不妨有所更改,旧小说也好,例如《白蛇传》(一名义妖传)就很好,但有些地方须加增(如百折不回之勇气),有些地方须削弱(如报私恩及为自己而水漫金山等)。二,画法,用中国旧法。花纸,旧小说之绣像,吴友如之画报,皆可参考,取其优点而改去其劣点。不可用现在流行之印象画法之类,专重明暗之木版画亦不可用,以素描(线画)为宜。总之:是要毫无观赏艺术的训练的人,也看得懂,而且一目了然。还有必须注意的,是不可堕入知识阶级以为非艺术而大众仍不能懂(因为不要看)的绝路里。”[5]关于此议题,魏猛克先后撰写了《“旧皮囊不能装新酒”》《连环图画》等文,应和了鲁迅的部分观点。
同年秋,魏猛克经同学叶紫介绍认识周扬,加入“左联”,又由周扬领着结识了鲁迅,他回忆过当时的场景,“看见周扬他们走进,鲁迅站起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与二人见面。然后,他领着二人走出书店,往右横过北四川路,在北四川路底与虹口路交叉的咖啡酒店里交谈。这个酒店是一个挪威人开的,场面很小,只摆连三张桌子,售酒与咖啡,来这个店的人不多,比较僻静。他们便饮咖啡边交谈,谈及与‘第三种人‘自由人的斗争,谈及左联的工作和美术问题等。大约交谈了两个小时。鲁迅自始至终没有提及魏猛克的骂詈和讽刺,魏猛克因为抱愧,亦未提及。”[6]归后,他写了封信表达愧疚之意,鲁迅并无责难,反而说:“我和人闹翻了又和好过,和好过又闹翻了,这是常有的事。有未见面就闹翻了的,见面后倒长久和好;也有见面熟识后才闹翻的,这种人和好的也许就少了。”[7]自此,二人会面益多,关系愈加密切,魏猛克对鲁迅支持青年人的行为感慨不已,“鲁迅对叶紫的帮助表现出强烈的热情,他亲自给叶紫修改小说稿,往往逐字逐句地替他斟酌。……鲁迅把《电网外》交给我的时候,指着稿纸上写的‘朝着太阳,向前迈进。对我说:‘这样写容易觉得好像口号,改成‘朝着太阳那边走去就行了。鲁迅对《电网外》这种表现极艰苦的中国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具有特殊战斗形式的作品,是持着慎重的态度来研究的,所以在作文字的修改时不用钢笔,用铅笔。而对于‘向前迈进那样不恰当的语句,也完全用的商量的口气,把他的意见告诉我,转达给叶紫,让作者自己考虑。……鲁迅对于叶紫这样的从小就经历了战斗生活的作家,更是非常爱护,因此对叶紫的身体瘦弱和生活困难都极关心,常常设法接济他。”[8]
1934年初,魏猛克参与了“左联”刊物的稿件征集工作,鲁迅《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古人并不纯厚》等即由他转交。同年3月,鲁迅介绍魏猛克为斯诺所编《活的中国》里的作品作插画,据有学者考证:“当时,国民党实行白色恐怖,上海进步木刻团体相继被摧毁,一些木刻作者被捕入狱,一些木刻作者为了生计走散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后来找到一个只能笔画的魏猛克。《鲁迅日记》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三日载:‘为施君托魏猛克作插画。同年三月三十一日,‘得猛克信并插画稿五幅。又同年四月三日,‘寄姚克信并魏猛克画五幅。魏猛克为斯诺所译鲁迅小说《阿Q正传》用毛笔画了五幅插图,其中有二幅是内容相同,而构图各异的《嚓》,是描写《阿Q正传》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阿Q向王胡等人,讲述在城里看见杀革命党人的情景,还有一幅是赵大爷拿大棒追打阿Q的情节。……后来鲁迅将这些插图,寄给姚克转给斯诺,由他们选择使用。”[9]在与魏猛克的往还书信中,鲁迅显露了关于绘画方面的思考,他建议魏氏购阅《女史箴图》,以有所比较,他屡屡谈到笔法,“毛笔作画之有趣,我想,在于笔触;而用软笔画得有劲,也算中国画中之一种本领。粗笔写意画有劲易,工细之笔有劲难,所以古有所谓‘铁线描,是细而有劲的画法,早已无人作了,因为一笔也含糊不得。”“古人之‘铁线描,在人物虽不用器械,但到屋宇之类,是利用器械的,我看是一枝界尺,还有一枝半圆的木杆,将这靠住毛笔,紧紧捏住,挨了界尺划过去,便既不弯曲,又无粗细了,这种图谓之‘界画。”他评价了同期的某些画家画作,如吴友如每月画四五十张,画多了所以“油滑”,但观察精细;叶灵凤虽以Beardsley自居,却不免沾染了流氓气;陈静的连环画让人难以理解。他还论述了艺术对传统资源的接续问题,“新的艺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生的,总承受着先前的遗产,有几位青年以为采用便是投降,那是他们将‘采用与模仿并为一谈了。中国及日本画入欧洲,被人采取,便发生了‘印象派,有谁说印象派是中国画的俘虏呢?专学欧洲已有定评的新艺术,那倒不是模仿。‘达达派是装鬼脸,未来派也只是想以‘奇惊人,虽然新,但我们只要看Mayakovsky的失败(他也画过许多画),便是前车之鉴。既是采用,当然要有条件,例如为流行计,特别取了低级趣味之点,那不消说是不对的,这就是采取了坏处。”[10]魏猛克受其启发,写了一篇《采用与模范》,主张利用旧形式,聂绀弩抨击这是“投降”“为整个旧艺术捧场”,鲁迅则在《论“旧形式的采用”》予于了肯定。
1934年11月,魏猛克赴日学习,二人的来往并未中断,本月26日,鲁迅就收到魏氏信函和木刻八幅。当时,东京成立“左联”支部,魏猛克参与了《杂文》(后改名《质文》)的创办,杂志第二期刊发了鲁迅《孔夫子与现代中国》,它原以日文载于日本《改造》。收到译稿及杂志后,鲁迅回函:“译文是没有什么错的,不过有些地方语气弱了一点”,“这些地方实在也很难译,我自己译也译不好了。”鲁迅还应邀提供了两种稿件:《什么是“讽刺”》《从帮忙到扯淡》,它们与郭沫若某文同期刊载,他就此评论:“看见郭先生在《杂文》上发表文章,很高兴,因为在国内,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法西斯镇压,左翼作家的作品很难发表出去,郭先生能出来发表文章,进行各种活动,是非常重要的。”[11]
20世纪30年代,鲁迅参与了多次文学论争,如揭批“第三种人”,“国防文学”口号之争等,魏猛克也撰写了一批文章加入战团,如《第三种人?》批评张资平偷换概念,将浑噩无知的工农劳动者列作“第三种人”的三种之一,这是一种恶刺的策略,企图蒙蔽读者的视线。[12]如《盾牌上的怪脸谱》直刺自称普利汉诺夫门徒的胡秋原争得了“不上不下”的文艺之后,满意地到福建做官去了;与张竞生博士一样渊博,“死抱着文学不放”,发明“第三种人”学说的苏汶也“满意”地编好一册《文艺自由论辩集》,聪明地“上市”了。[13]又如关于大众语的讨论,魏猛克致信向鲁迅求教,鲁迅复了一封长函,详述己见,这就是收入《且介亭杂文》的《答曹聚仁先生信》。他对鲁迅的论争行动相当了解,也极佩服,曾作一幅《鲁迅画相》刊于《译文》杂志2卷5期(1935年9月16日),只见鲁迅手持巨笔,如秋风扫落叶般清扫论敌,散落地面的物什标着“小资产阶级文学”“第三种人”“人间世”“文饭小品”“苦茶”和“袁中郎”等名目。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次月出版的《质文》第2卷第2期被定为鲁迅纪念专号,魏猛克刊发了《写在烦躁里——纪念鲁迅先生》,指出鲁迅之死会让一批生前不敢与他厮杀的“无敌英雄”借着“死人的余光”映托自己的漂亮颜色,甚至大肆栽诬造谣,以显示学识的渊博,或提高威严;而鲁迅早已料到,在《中流》等作品中已经自我“盖棺论定”,从而可见其性格,以及对敌人一贯的态度和主张,到死都不宽恕,生存一天就要战斗一天。这种倔强、不妥协精神的来源在哪?作者认为儿时遭遇的冷眼使鲁迅锻炼了冷静观察世界的态度,他从反抗中接近现实,在了解了社会病态后生出医救世人的理想,在此过程中虽被“围剿”,却始终站在地上与敌人搏斗。针对鲁迅是“量狭”的“世故老人”,“很狡猾”的观点,作者认为过于浅薄,“一个真实的改革者固然总难见容于当时的人们,但在他自己,却为了使那宏大的目标更加速地达到,就在其行进的过程中,也要有适合于当时情势的手段和战略。”虽然成长过程赋予鲁迅一种病态的阻碍,即不适宜过集体生活,却不妨碍他与集团合流,一同前进,他作为“集体”一员确实又未发挥最大的效果。伟人有着复杂的内容,对于先觉者,须首先认识到他伟大的轮廓,然后在内容分析上指出其优、缺点。最后,作者谈到了鲁迅的文学,认为其深刻之处就在于既承继了古典技术的根底,又与其生活的锻炼一同成长,对生活深透的观察使其作品结构坚实,每字每句均包含广泛的内容,每每几笔就概括出一个形象的全体,令读者觉得来得突扼,不及提防,增强了作品的魅力。学习鲁迅不能局限于表面的模仿,文句的造作,而必须学习其创作方法,将学识与生活配合起来。[14]同期杂志刊出了魏猛克画作《鲁迅死后》:鲁迅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两只小老鼠溜出,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他专门写的一段话“在这一期封面的插图里,鲁迅先生的身旁出现了一两只耗子,这意思很简单:就是请诸君注意,现在耗子们又要乘机溜出来了——鲁迅先生已经死掉”。点明鲁迅在世时,鼠辈们不敢露面,待他一死,又要出来捣乱,原初目的就是侧面歌颂。此画后来给他带来了噩运,“五七年反右斗争中,有人把这张画也断为毒草,说这张画把悼念鲁迅的群众画成老鼠,是有意诬蔑鲁迅和悼念鲁迅的群众,因此给我定了一条一贯反对鲁迅的罪名。”[15]
1937年4月,魏猛克编辑《北平新报·文学周刊》时将鲁迅1934年4月3日和9日谈绘画艺术的两封信交付刊印。1938年10月15日,《抗战文艺》第2卷第7期“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特辑”刊出魏猛克《纪念鲁迅》,作者从鲁迅所言“只要把手指在桌上一拍,就使许多人正人君子翻一个筋斗”谈起,认为他是完全真实的,因此遭遇了不少误会,受到了许多攻击;他逝前的忠告“中国要得救,需在变成沙漠之后”是个伟大的预言,只有坚持战斗,当大风将鬼蜮埋入沙漠,待太阳出来沙漠又能现出绿洲,而这离不开民众的自我反思,“我们当这民族革命战争的伟大时代来纪念伟大的鲁迅,更应当审查自己:脸上没有涂雪花膏么?屁股上是否新长出尾巴来了呀?只有艰苦果决的人,才指望立在风力中,为革命而奋斗。”[16]1939年9月,胡风请魏猛克为鲁迅画纪念像,遂有了“鲁迅先生和他的若干对手”,此画刊在1946年10月《希望》杂志第2集第4期,正中为巨大的鲁迅头像,被外国绅士、封建遗老、旧军阀和浓妆艳抹的女人等环绕,显示了扫荡一切糟粕的豪气。
新时期以来,魏猛克撰写了多篇关涉鲁迅的论文,如1978年《关于左联的一些回忆》从文艺界的拨乱反正谈起,肯定了左联在进步文艺发展中无法替代的作用,然后联系自身回忆了年轻时加入左联,结识周扬等人的经历,以及与鲁迅从争论到结为摯友、《杂文》从创办到停刊的完整过程,又大篇幅地谈论了鲁迅与郭沫若之间的关系[17]。他1980年撰写的《回忆左联》与前文内容大致相同,仅作了些简化。1981年,魏猛克刊出了五篇相关文章,如《回忆鲁迅二三事》历数了与鲁迅的交谊点滴,鲁迅对左联工作的支持,以及鲁迅对叶紫的资助和爱护等。[18]《认真学习鲁迅》指出要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这在鲁迅的小说和杂文有完美的体现:小说的一个特点就是把长期封建社会的毒害将人们折磨到蒙昧无知、痴呆可笑的惨酷状态充分揭露出来;杂文也是尖锐有力的武器,它要求作家对社会实际情况、革命形势的发展有深切的认知。鲁迅特别值得学习的特点还在于站得高,识大体,能放弃小的争执和个人的计较以成全进步事业[19]。《怀念鲁迅先生》谈到了与鲁迅的交往,重点叙及鲁迅对笔力、线条和连环画的认知:他对古今中外绘画有过评价,如认为珂勒惠支绘制的母亲堪称“珂氏妇女的最高形象”,通过线条的笔力表现出了她突出的情感和力量,可以作为创新中国新连环画的借鉴;他主张用毛笔墨线创作连环画,首先画历史人物,争夺工人和儿童类读者,除了号召青年参与,也要对旧艺人加以教育,让他们交出思想内容新的作品[20]。《鲁迅与群众艺术》回顾了鲁迅参与连环画改造的讨论,他指出要注意群众的欣赏习惯,重视旧形式,而改造旧形式要有步骤,不能废弃历史题材,否则会脱离群众。针对聂绀弩等人认为采用旧形式是投降行为的观点,鲁迅再撰《论旧形式的采用》,指出这并非投降行为,反而是一种从劳苦大众和贫苦儿童欣赏趣味出发的实事求是的做法;采用意味着选择,需要对旧形式加以改造,变成新东西。作者还介绍了鲁迅其他的观点,如绘画与写作相似,创造人物时应该到群众生活中多看看,酝酿成熟后再动手;画家应该培养“静默观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的经验等。[21]《回忆鲁迅谈电影》叙述了鲁迅与电影的关系,以及鲁迅的电影观:电影影响面广,群众性强,是最好的教育工具,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具备一样的功能,甚至可以代替教员的讲义;通过电影可以丰富知识,了解国内外时局,被殖民地的现状,见出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本性。鲁迅还提出艺术作品有时可以把事件结果明白告诉观众,不必一定留有余地等观点。[22]总体而言,这些文章为读者了解鲁迅及其文学观、艺术观提供了丰富、鲜活的细节,但不免重复。该年10月,魏猛克进京出席了鲁迅诞辰百周年纪念学术活动,与专家学者共忆鲁迅,返回时走了沪宁线,专程参观了上海鲁迅纪念馆,以慰缅怀之情。
在晚年与诗人林焕平的通信中,魏猛克屡屡谈到鲁迅及其作品,如关于《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的翻译与发表,“鲁迅那篇《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是他用日文为日本书刊撰写的文章,其译文不是他自己交《杂文》发表的,而是译者送来的。不过译文登出后,鲁迅曾来信认为翻译尚可,没有错误。译者笔名易,陈辛人的朋友(?),据说抗战初他在前线阵亡。这篇译文后来鲁迅自己收入集子,文前仍留有译者笔名。”[23]“译者好像即叫易嘉,他不熟识鲁迅,是住在东京,不知进过什么学校。”[24]他后来确认:“易嘉这个人不大清楚,但好像说,即史天齐,(声音或不够准),解放后在杭州艺专任理论教授,同鲁迅作过对,鲁迅有文章谈到他。”[25]又如关于与鲁迅的通信情形,“鲁迅的信,我现在手头没有一封。37年春天我从东京回上海,转往北平,手边带了鲁迅的一部分信。有几封信,在《北平晚报》的《北平作协周刊》上发表了。去年,北京鲁迅博物馆找到一些旧《北平新报》,已发现两封鲁迅的信,这两封信,后来又在《光明日报》上刊登了出来……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从北平逃出来,手边鲁迅的一部分书信也散失了。我另有一部分鲁迅的信放置在上海一个姐姐家里,但姐姐姐夫解放后相继去世,这部分信件可能也失掉了,需要问一问他们的子女。鲁迅给青年的信大抵有保存的价值。因青年人总是写信向鲁迅提出许多问题,鲁迅则有信必回,有问必答,而所回答的往往见解极为精彩,态度极为恳切。”[26]据统计,鲁迅得魏猛克书信31封,复其函21封,除了少数存留,其他均散佚难觅。再如关于鲁迅百年诞辰纪念会,他先后五次谈到应该积极参与纪念活动,多写文章,以见出鲁迅的性格特点和伟大之处,但因身体不适,精力太差,导致写作困难。
魏猛克在创作上与鲁迅也有承续关系,尤以杂文特别明显,他读了鲁迅在《申报·自由谈》“写的那些尖锐的杂文,虽然不大懂,但喜欢那个调调,甚至想模仿一下。”[27]细析魏文,确实可见鲁迅的影响,以《“之乎者也”之类》为例:
新近在上海的“野鸡窟”——不——是“文化街”的四马路上拾得一本《文饭小品》,这是时维“六月”,“洋场”上的“雅士”们举行文饭盛宴的“第五期”,那上边就有知堂老人的一篇翻译,题目叫做《地图》,是日本永井荷风氏的大著。翻开译文一看,这才知道这位“名手”的“之乎者也”的本领,竟还显到翻译上来了,并且那个最为得意的“也”字,也成群结队的在这上边逞雄。不过那开头的一段在声明怀中藏着一册《嘉永年版的江户地图》的理由时,有这样的几句:
“这只是因为我穿了日和下驮,走着现代的街路,一面与古时的地图参照,自然能将江户之昔与东京之今不劳而得到比较对照也。”
这煞尾的“也”,却不管原文是怎么样的,也似乎稍有磋商的余地。“比较”、“对照”,这是与抽水马桶一同从“洋鬼子”那里输进的哲学上的新名词,而硬要挺在它的屁股底下塞进一个中国古老式的椅垫,可就真不知道这种“文言之白”——或“白话之文”是怎样的一个“雅”法。知堂老人是素来注重情调,调和,音乐性……这些字眼,要“文章之美”的,而语堂弟子也是着重在这一点上来宣传,然而这与屁股一同跳舞的椅垫子,是怎样的有情调,调和,音乐性……的呢?这倒应将“难知”两字拆开、合拢,编成一个花圈,套在知堂老人这尊活佛自己的秃头上的。[28]
这种“匕首与投枪”式的文风,嬉笑怒骂的气质颇近鲁迅,魏文往往出语辛辣、狠准,直击对方的要害,深入事件的本质,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并为之拍案叫绝,但总体而言,与鲁迅相比,他在语词的使用上不够简洁,余韵不足。
通过以上梳理,魏猛克与鲁迅的交集基本清楚了,从中既能见出青年对鲁迅的尊崇和钦仰,以其为学习榜样的事实,也能见出鲁迅对青年的关怀与帮扶,培育进步文化力量的苦心,又能见出特定时期的文化演进和社会流变,作为个体的人如何处理与时代的关系,等等。
[1] 如陈漱渝《鲁迅与魏猛克》(《湖南日报》1981年5月10日),颜雄《平凡的圣迹——猛克先生事略》(《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4期),陈浩望《鲁迅的忘年交:左联斗士魏猛克》(《炎黄春秋》1999年第2期),朱正《鲁迅交往中的右派分子》(《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等。
[2]转自《我记忆中的鲁迅和郭沫若——访魏猛克同志》,《湖南师范学院学报》1980年第2期。
[3][4]《论语》半月刊第19期,1933年6月16日。
[5]《涛声》副刊《曼陀罗(五)》,1933年8月19日。
[6]《我记忆中的鲁迅和郭沫若——訪魏猛克同志》,《湖南师范学院学报》1980年第2期。
[7] 魏猛克《“左联”往事漫忆》,见《魏猛克作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32页。
[8]魏猛克《回忆左联》,《左联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91—392页。
[9]吴德仁《鲁迅为斯诺找人作插图——对<斯诺与鲁迅的交往>的一点补充》,《学术论坛》1980年第3期。
[10]颜雄《关于鲁迅致魏猛克的两封书信》,《湖南师院学报》1977年第2期。
[11]魏猛克《回忆左联》,《左联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96页。
[12]魏猛克《第三种人?》,《涛声》第2卷第30期。
[13]魏猛克《盾牌上的怪脸谱》,《杂文》第2号,1935年6月。
[14]魏猛克《写在烦躁里——纪念鲁迅先生》,《质文》第2卷第2期。
[15]魏猛克《从两幅画谈起》,《湘江文艺》1979年第9期。
[16]魏猛克《纪念鲁迅》,《抗战文艺》第2卷第7期。
[17]魏猛克《关于左联的一些回忆》,《湘江文艺》1978年第10期。
[18]魏猛克《回忆鲁迅二三事》,《湖南日报》1981年9月20日。
[19]魏猛克《认真学习鲁迅》,《长沙晚报》1981年9月25日。
[20][27]魏猛克《怀念鲁迅先生》,《湖南师院学报》1981年第3期。
[21]魏猛克《鲁迅与群众艺术》,《文艺生活》1981年第9期。
[22]魏猛克《回忆鲁迅谈电影》,《电影花丛》第8-9期合刊。
[23][24][25][26]《魏猛克作品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55页、第377页、第379页、第356—357页。
[28]魏猛克《“之乎者也”之类》,《杂文》第3号,193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