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劫
2018-01-13月下婵娟
◎月下婵娟
似是故人来
在缥缈峰的青莲宫里过了许多年,我还是不能忘记那蜷缩着身体睡在一朵灼灼绽放的莲花里的小姑娘朱荷,轮回了千百年,她仅仅只是为了来跟我说一句再见。
我无数次地想起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样子,尽管我知道,三千年前那共生于一株并蒂莲上的妖魔与仙子有着同一张脸,还是俯下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脆生生地回答:“朱荷。”
“朱荷?”我重复了一遍。我想上天不可能这样辜负我,我固执地心怀侥幸地不去想万一会有的差错。“从今以后你叫细细吧。”我微笑着抱起她,看她眉目间一缕娇憨的笑。我不敢说自己是得偿所愿或者是终有遗憾,只要她能够回来,比什么都好。
藤花摇落你身
细细分外顽皮,侍女好几次笑着向我抱怨她无法无天,“打碎了殿下心爱的琉璃盏,偷拿了膳房的糕点去喂池子里的老金鱼……”我坐在廊前的藤花架下一桩一桩地听,“还不是因为仙君殿下平常过分娇纵她”。
图/artistic青尘
“逍遥殿下,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碧玉蝴蝶?”跑过来的小姑娘满脸是汗,石榴裙下一双莹白的玉足,想必是嫌那脚踝上的银铃铛响声太过清脆,也不知解下来丢在哪里。看我望着地上,她慌忙将赤脚往裙子底下一缩,吞吞吐吐道:“逍遥殿下,碧玉蝴蝶肯定飞出去玩了,我还是去后院找它……”
我微笑着喊:“细细,过来。”想要逃之夭夭的小姑娘不情愿地嘟着嘴巴蹭过来,两手托着腮帮撑在我的膝盖上:“我错了,我不该脱了鞋子在青莲宫里到处乱跑……”
“拿好。”我笑眯眯地看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闪闪发光的碧玉蝴蝶。
小姑娘跳起来笑着问我:“你怎么捉到的?你真好!”搂着我脖子撒娇的小姑娘那柔软的唇瓣擦过我的鬓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老金鱼说,只要集齐20只碧玉蝴蝶,对着它们许下一个愿望,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不知道细细的梦想是什么?”满架藤花在风中簌簌摇落,我问那趴在我怀抱中捡拾衣袍上落花的小姑娘。
“我的梦想是可以永远和逍遥殿下在一起,让逍遥殿下永远都开心快乐。”对着手中碧玉蝴蝶说话的小姑娘一脸郑重。
“20只碧玉蝴蝶好难找啊,就是找到了,也只能满足一个愿望,细细方才说了两个呢。”我看她神情认真,不免想要逗她。
“那我就只许一个愿望吧。”小姑娘抬头看一看我,留有清凉藤花香味的指尖抚在我的眉心上,“朱荷只愿逍遥殿下永远开心快乐。”
我当然知道,不小心摔碎了琉璃盏的细细只是为了要给我做一碗汤,将膳房中的糕点偷拿出去喂金鱼,也只有那条老成精的金鱼才会告诉她我三千年的等待和痴心。
将寂寞绵长入口
把沉睡的小姑娘抱回房,回来的时候照例去清波湖上的亭子里小坐,将一管紫竹箫吹得断断续续,毫无章法。浮上水面的老金鱼说:“仙君殿下,朱荷姑娘这么好,殿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名字和她生气?”
“就你多事!我哪里生气了?”紫竹箫敲在老金鱼的大脑袋上,看它委屈地潜了下去,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固执,无论那小姑娘怎样坚持自己是朱荷都只肯叫她细细的做法太过分。
那时我并不知道,日后我将会为此追悔,追悔我没有将她的名字依从她的心愿叫给她听。“朱荷。朱,鲜艳华丽的颜色;荷,出水莲花的荷。”我曾经向她解释过这名字的意思。“明明我的名字就是世界上最好听最好看的两个字啊。”嘟着嘴的小姑娘第一次和我争执,被我骂哭了也只是跑来向一条老金鱼诉苦,过不了几天却又兴冲冲地变着法子讨我开心。
侍女说:“仙君殿下,难道您没有发现有朱荷姑娘在,您才这么开心吗?”我都不记得这三千年里我有没有笑过,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更多的,可能是在那些孤单寒冷的雪天气里,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
后来朱荷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日子也可以这么快乐。
那时我并不知道,日后我将会用无数的年月来回忆与朱荷之间的一切,思量她是如何笑着奔向我的怀抱;思量她的眉是如何从一弯娇憨的小月牙长成清丽仙子脸上含翠的远山;还有,她又是怎样伏在我的膝上,缠着我讲仙界的传说和人世间的三百诗篇。
你的目光看着别人
老金鱼告诉朱荷,我在未得道成仙之前有过一位生死以之的红颜知己,和她长得极其神似。“是这样的吗,仙君殿下?”红裳丽影的女子站在我面前问。
三千年流水静默无声,我幻想我的小姑娘还眠在我的膝盖上打盹,一转眼,她就已经与故人一样娉婷。我努力斟酌:“你长得……的确跟她很像。”我看见她眼里灿亮的光彩寂灭下去,她转身离开,伤心的背影带起翩翩裙裾,像清波湖上那些颜色越来越深的红莲。
朱荷18岁生日时,我送给她一道护身符,她固执地问我:“殿下这个礼物是送给我还是送给你的细细?”
“当然是送给你了,细细。”清波湖上那些冰清玉洁的白莲一夜之间鲜红如血,我目视着那些不祥的妖物,只想快将凝聚我毕生功力的护身符挂在她的身上。
“朱荷谢殿下厚爱,只是朱荷受不起。”她扯下胸前的护身符,眸中像有眼泪,但她固执地不让泪水落下。
“朱荷,原来也只是想要送给你,如果你一定要我唤你的名字—朱荷,你收好。”我将那红色丝线穿过她的头发,将那小小香包郑重地挂在她的胸前。
“殿下在烟波湖上亲手植满了莲花,殿下在三千年里痴心不改,甚至想要启动上古神魔仙阵,不惜折损寿命也要找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不是叫细细?”朱荷说得分外冷静,被岁月掩盖的秘密在她年满18岁的当日不再成为秘密。
“殿下费尽了一切心力想要将她找回来,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回来的那个人却是我。”朱荷缓缓地说着,然后一朵比血更浓艳的莲花生生绽开在她的额头上,抽枝,展瓣,缭绕的香不断。
莲花深种在红尘
三千年前,我还是红尘湖畔一个年轻的书生,一张琴,一曲《出水莲》,晓风过处,美丽的女子笑着和我看湖上荷花迎风招展,二十四里香不断。这样一见如故的开始,而后是朝朝暮暮无数日子的陪伴。
所有的变故出在那个劫难般的六月十五日,我早就知道那个有着绝代风姿和倾城美貌的女子不是凡人,修炼千年想要成仙的精灵必须要身受天雷焚身的灾劫,一个柔弱的花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哪怕牺牲你的性命?流尽心头最后一滴血你也心甘情愿?”白莲花幻化成的女子问道,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细细。
当我全身的鲜血都要流尽的时候,红裳丽影、和细细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子携地狱之火而来。她抱着我,对同根而生的白莲嘶喊:“把他还给我!”身体瞬间长出长长的指甲,尖利的牙,青丝暴长,眼中有着地狱的火。她说:“我要你死!白莲,哪怕我永堕地狱,我也要你死!”
身着白衣的细细倒在地上,苍白的脸上尽是绝望。我那么爱她,怎么能忍心不达成她的愿望?我的细细对我说过,爱是成全,爱是在一起,爱是朝朝暮暮,爱是死生无憾。
我手中的剑轻灵无声,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红莲的身体。鲜血如瀑、尖牙长甲、披着一头森然长发、眼里闪着地狱之火的妖魔回头看我,我永远忘记不了那样的眼神,好像人世间所有的莲花都在那双清波一样的眼眸里寂灭了,那目光看得我的心生疼。
我的细细,那终于不能回归九天瑶池的白莲花死在自己并蒂同枝的红莲手中,甚至连修炼一千年的内丹都给了我,让我这已经完全没有意识的凡人可以得道成仙。
我等了三千年,我在缥缈峰下的清波湖上种了一株又一株的莲花,我所有的心愿都只是要她回来。
爱是焚心以火
“朱荷,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不是细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我面前的女子,轻声的一句质问,诉不尽三千年的等待和伤心。
血红的莲花像妖魔的利爪一般疯狂地蔓延到青莲宫,“我是地狱的红莲业火,我是不祥的妖物,殿下杀了我,外间红莲自可退去”。像是对什么终于绝望,朱荷对着我微笑起来,“殿下不知道三千年前是谁杀了白莲吗?殿下亲眼看见我动手的。”
我的长剑破空而出,激荡起凛冽风声,剑尖直抵她的胸口,那绯红色的衣衫里,是我送给她的护身符。
我曾想过把她当成细细,但她终究不是细细,我也不能够再把她当成任何人。
“你走吧,但愿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你,青莲宫也不欢迎你这样的妖魔。”我闭上眼睛,原来说狠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它会让你的心一直疼,就像三千年前谁要剖开我的心,就像三千年前那个妖魔最后回头看我的眼神。
“噗”的一声,她抓住我锋利的剑刃,胸前漫出铺天盖地的血,无声无息的红莲潮水般退去。我的肩膀一直抖,几乎抱不住面前的人。她凄凉地微笑:“逍遥殿下,不知道再一次的倾尽鲜血,可不可以让你记起我这个人……”
七重地狱里红莲业火的血,灼伤人的神智,让人有肌肤血肉分离的痛楚。它使人想到爱情,焚身以火,忘乎所以,却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遥远记忆的尽头,一处红尘的湖畔,年轻的公子挥袖弹奏一首《出水莲》,晓风过处,灼灼的红莲迎风舒展,二十四里香不断。
年轻的公子问:“姑娘是何处仙人,名字可否告知在下?”
穿绯衣的娇俏女子握着案上他新写的字,“衣白香清风细细”,她咯咯地笑,“我若说我是一朵莲花幻化成的精灵,你怕不怕?”
我看着那朵白莲幻化成她的样子来骗我的心血,我看着她为我永堕地狱,我看着我一剑戳中她的心窝,我看着她元神散去,将修炼千年的灵力一一注入我的身体里。朱荷!我的朱荷!过往幸福在手中从来没有握紧,又流沙般要被命运一点点都收回去。
许多年前,有个小小的女孩儿蜷缩着身体睡在荷花里,看见我俯身低头,对着我微笑,声音清脆地说:“我叫朱荷。”朱,鲜艳华丽的颜色;荷,出水莲花的荷。
她说,爱是成全,爱是与你在一起,爱是朝朝暮暮,爱是死生无憾。我自始至终深爱着的女子,我遇见她,却不珍惜她,直到又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