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变大师

◎羚羊邦

从十几岁开始，后来的法国大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就一直过着懒散无聊的生活，白天精疲力尽、头昏脑涨地卧床不起，晚上则穿着礼服从一个场子奔到另一个场子，用宴请、书信和聚会打发时光。

他对社会礼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敬畏，餐桌座次的安排是他研究的重大课题。他想方设法从父母、姥姥甚至女仆那里掏钱，而在巴黎的豪华饭店，他给的小费比百万富翁给的还要多。他挥霍的钱财为他在虚假的人群中间取得了尊贵身份，二十来岁便在社交圈博得了“马塞尔老爷”的称号。

也许那时候能把他跟别的纨绔子弟区分开来的，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晚上回到家无法入睡时，他喜欢把看到的、听到的小事一一记在笔记簿上，写下评语，画下井然有序的素描。

1896年，普鲁斯特写过一本小书《欢乐与时日》，希望通过名人效应奠定自己的声誉。为此，他认识了歌唱家、社交名媛波利娜·维亚尔杜（波利娜是屠格涅夫的梦中情人，关注微信公众号“淘历史”回复“屠格涅夫”可知故事详情），并取得了她的好感，她为他牵线认识了文化圈的红人、法兰西学院的阿纳托尔·法朗士。法朗士帮他写了一篇序言，对他的书各种点赞。

普鲁斯特认为得到了法兰西院士的吹捧，这部处女作必火无疑，他自信满满地定下了一个昂贵的价格：13法郎50生丁，而当时一般书籍只卖3法郎左右。结果一位记者跳出来说，《欢乐与时日》难以卒读，普鲁斯特是“上流社会里一个趋炎附势的小公子哥儿，想方设法让自己肚子里怀上文学，结果写出来的全是垃圾”。

1897年7月6日，普鲁斯特与这名记者相约在巴黎西南城郊用手枪决斗，普鲁斯特的朋友后来散布消息说“两人不分胜负”。实际上，普鲁斯特还没开枪就吓尿了。

这本书的销量浇灭了他的成名欲，梦碎时分，普鲁斯特意外发现了英国的美学家约翰·拉斯金，发现他们的出身和童年很相似，并从拉斯金的作品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共鸣。拉斯金教会了他观察和描写，还使他懂得，作品的题材毫不重要。

从1904年起，普鲁斯特进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开始真正的精神生活，一夜之间他从一个百无聊赖的浪荡子和懒鬼变成了艰苦劳作、孜孜不倦的劳动者中的一员。

1905年，母亲去世三个半月后，普鲁斯特意外发现自己继承了巨额遗产，包括大量不动产、现金和每个月大约1.5万法郎的固定收入。他决心要孤注一掷，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为了有精力应付马拉松式的写作，普鲁斯特开始大量服用兴奋剂，而这又迫使他在入睡时不得不服用镇静剂，例如鸦片。他被迫数小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思索人生，将他认识的人和经历的事改造成闪亮的传奇。

不过，他的私人生活并不孤独，他交往过不少男朋友，为此挥霍掉大笔钱财。

1907年，普鲁斯特爱上了一个来自摩洛哥的出租车司机，此人先是从他那里榨掉价值不菲的皇家荷兰石油公司股票，接着又让普鲁斯特出钱帮他报了一个飞行培训班。1914年5月30日，上了两个月的飞行课之后，这位司机在低空转弯时一头栽入地中海，人们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大笔现金，那是普鲁斯特给他订购飞机的钱。

后来普鲁斯特又喜欢上了一个身高1.93米的瑞典美男子，此人名叫恩斯特·福斯格伦。普鲁斯特把他聘为私人助理，每月薪酬一万法郎，结果半年后，恩斯特为了逃避服兵役不辞而别去了美国。

再后来就是那位名叫亨利·罗沙的酒店服务员了，这个相貌英俊的瑞士小伙子自命不凡，一心想成为一名画家，普鲁斯特帮他报了培训班，送他昂贵的衣服。可这位新朋友帮他决策了许多失败的投资，他在股票高时买进，低时卖出。为什么呢？按亨利的说法，仅仅是某只股票的名字看起来比较有诗意。

由于挥霍无度和糟糕的投资行为，到1915年，普鲁斯特继承的遗产已经缩水了3/4，他嘴上说，爱情是一种使生命变得一文不值的残酷激情，但是内心却感到巨大的道德痛苦。亨利四处炫耀他们的恋情，把他搞得非常难堪，毕竟他们的社会地位悬殊。紧接着，普鲁斯特又被人出卖了，说他“亵渎母亲的照片”，普鲁斯特后悔不已。

普鲁斯特极力要掩饰自己的这些过往，他只好将回忆中自己的经历转变成叙事者爱恋女性的故事。他把余生一半的创造力都花在这精心制造的编码游戏上，他渴望写一部足以同巴尔扎克全景式描绘相媲美的作品，并将这全景同一个年轻人内在私密的演变过程相结合。他了解贵族阶层的所有秘密，并花了30年的时间学习他们的礼仪、仇怨、族谱、虚荣；可是他又远离这一世界，因为他是半个犹太人，他的过往不堪回首，而且疾病缠身。因为这些，他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利用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写出了他想写的一切。

幸运的是，普鲁斯特生活在一个有着二流作家和一流文化的时代—在他出生前整整30年，法国都没有出现举足轻重的作家；而这个国家却拥有众多一流的读者，以及对真正的艺术成就有着敏感嗅觉的行家—因此，普鲁斯特成功了，他成为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