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张硕

砚者，文房重器，国之瑰宝。其类也繁，其源也远。其艺日精，其道日广。

数乎吾国之砚，历五千年传流变迁，其类之繁，可谓琳瑯满目，洋洋大观矣。盖以材分，有金属砚、玉砚、石砚、瓷砚、瓦砚、泥砚；以代分有高古砚、汉砚、唐砚、宋砚、明清砚、现代砚；以地分，有端砚、歙砚、洮河砚、澄泥砚，易砚、松花砚、金星砚、红丝砚、苴却砚等等；以型分有三足砚、四足砚、多足砚、台砚、方砚、圆砚、平板砚、龟型砚、箕型砚、风字砚、抄手砚、随形砚等等；以用分有工具砚、文房砚、陈设砚、把玩砚、如斯等等，不一而足。诸类竟秀，春色满园，浩如夜空，灿若群星。

砚之源远且长。砚之发迹，伴书而生，因地而异，偕时而变。曩昔，太古之初，牺皇观天之象，察地之宜，辨人之化，画八卦而为吾国文字始。迨至苍颉造字，于是书法应时而生焉。书者，箸也。箸文字于金石、于木简、于帛纸，或以刀篆，或以笔著漆。于斯乎，砚者，伴书而生也。宋人《文房四谱》考曰：“昔者黄帝得玉纽，治为墨海，其上篆文曰‘帝鸿代之砚”。此乃文献记载砚之发端者也。始于斯，五千年一脉，文明绍兴。以史论之，砚之流变有四。一曰古之砚。是为秦以前乎？斯时也，无软笔、无硬墨、无纸张，先民以竹、木著漆、墨为书。其砚为“海”，容器耳。盛漆以为书者用。二曰初之砚，其为秦汉之时也，软笔、硬墨、纸的发明，具划时代之意义，乃吾国之骄傲。于斯乎，初之砚“研与储”之功用为首重，然桌椅尚未面世，故其砚有足，是为“砚台”称谓之原由。其功用完备，形状古朴，是曰其用首，其形朴，其文简。是为“具”而已矣。三曰盛之砚。始于唐，经宋至明清近代，斯时也佛儒道文化并起，士大夫科举唯新，一千五百余年按续传流，文运恢宏。文房四宝，砚为书者之必备，居其首，则由皇宫贵族走向平民士子。砚之形由朴而美，砚之文由简而哲而雅，砚之材则由用而精而德。用砚者众多，治砚者辈出，赏砚者雅好，藏砚者不绝。视砚为器，赋砚以灵，以德、以识、以雅，寄砚抒怀，寄砚传情，寓砚以人格化，集诗、书、画、印于一体，而演为吾国文化之瑰宝。斯器也其用要，其形质，其文哲，是为重器也。四曰今之砚。始自上世纪中叶，水笔、硬笔、墨汁技术的进步，易为书者用，计算机、打印机之普及与发展，传统毛笔、硬笔为用者日寡，书法不再学子之必备，是以功能书法日渐式微。其变大矣，书法仅以为抽象之艺术而延续。书法一艺，始自少数皇宫贵族，继而在科举制度之下，走向学人士子乃至于平民百姓，而今又返至而少数书法艺术家，其演变不亦否定之否定乎！书也，由其用而演为艺，砚也由为书之具而演为艺术品。然则，科技推动社会进步，经济发展，文化普及，创新文明。今之砚，虽曰为用日去，而玩之者日众，赏之者日众，藏之者日众，好之者日众，由昔日文人学子之雅好延及今天平民百姓之玩赏，是为盛也。如斯夫制砚者为技日新，为道日进，是今之砚曰其用次，其形逸，其文美，乃为艺术品。

歙砚，亦名龙尾砚。盖因产自古歙州婺源龙尾山之砚石而得名也。歙州亦称徽州，徽者，善也《尔雅释诂》，言地域之美也。歙者，翕也。言山水翕也。歙州，西承长江，东济钱塘。黄山白岳，茂林修篁。五峰拱秀，六水逥荡。物华天宝，人杰地昌。歙砚，千秋瑰宝，其风华绰约，独立于吾国之砚林者，其源远而流长。其原其始，虽纷有其说。然有物、有史可据者，当始于汉，盛于唐、宋，千秋绍兴，一脉相承。歙砚，以其质秀而文彩。闪烁如金星，灿烂如金晕，荡漾如水波，飞舞如眉纹，斑烂如龟背，金砂如鱼子。似隐似现，若有若无。纹而理，肌而嫩，温如玉，声如金，滑不拒墨，涩不伤笔，美仑美奂，巧而天成。品类繁多，曰罗纹、眉纹、水波纹、龟背纹、金星、金晕、金环、坑料、子料……形形色色，凡百有余焉。歙材之美，玉德金声，美至斯乎！歙砚，以其地灵而毓秀。歙居两江两湖皖赣苏浙之中，俱皆人文荟萃之地，学派源流之府，自唐以兴，乃至两宋，歙砚被广誉为群砚之首，其因有三，首者名人赞誉，始肇者后主李煜，继之者欧阳修，黄庭坚、苏东坡、蔡襄也，之于歙砚，宠爱有加。次者唐以降至明清，为避战乱，批批中原名门望族迁入歙地，对歙砚之需求倍增。三者明清以来，徽商与徽文化之崛起于神州大地，刺激砚业之繁荣。是故歙砚之兴，连绵不断，此间虽历经石坑封闭数百年，而歙砚之贵日甚。歙砚，以其人文而智慧。二千三百千余年之徽州文明，造就人物俊朗，才彦辈出。练水之滨，多有奇士，巷闾之间，时闻吟诵。“志于道，居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曰，歙砚之兴者唯人也。歙砚，以其艺精而意远。歙石乃片状结构，多纹理，宜浅雕，宜浮雕，宜因纹，宜因形，是故单刀、双刀、平刀、钝刀，刀刀有法；阴线、阳线、直线、曲线，线线皆情。赏歙砚，而或轻重徐疾，刚柔相济，而或因势象形，因形得意，而或清奇诡谲，雄浑苍莽，而或静谧冲和，温婉可人，或繁或简，或山水或人物，或写意，或素描，天工造化，人工鬼斧，赋硕石以精灵，寄腐朽以文章。歙砚，以其道大而德远。歙砚之道，法天地人于自然，尊儒佛道之文化；借山水之灵气，取诗书画之意境。是故历久而弥新，经变而愈彰。唐贤宋哲，至爱而褒扬，文人雅士，竟用而玩赏，是道大无方，德远无疆，乃砚兴之缘也。

观夫吾国之砚，歙砚是其代表之一。由至朴至简之工具化而为文房重器；由皇室贵族走向平民百姓；由应用品进而为艺术品，其艺日精。由简至繁，由繁至化，其道日廣。由功能之用而赋以人格情怀，儒佛道之精神渗透，诗书画之意境融合，其美学内涵，溢于砚外，如真如奇，如甘如饴，如幻如实，如诗之隽永，如画之清逸，神物通灵，雅兴遄飞，是为吾国之国粹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