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2018-01-12尹涵
尹涵
“闺女，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老想家。我跟你爸俺俩就盼着你能有出息，听见没？”
“听见了，妈。”她把头靠在母亲肩上，看着开农用三轮的父亲佝偻的背影。
当了多半辈子小学代课老师的父亲想转过头说话，不知为何又迅速转了回去：“哎呀，咱闺女你有啥不放心的，这可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闺女，听爸的，好好学习，一定要走出這大山，争取在省城落户，安家。以后爸妈坐火车去看你！”
她顿时哽住了。早晨起来时满心的对新生活的向往，此刻竟然化成了一丝不舍。
初秋，阳光很美，洒在她的围巾上，脸上，暖洋洋的。她抬起头，看着空中飞翔的鸟儿，忍不住唱起了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
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
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
下了火车，她拖着那断断续续收拾了一整个夏天的行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的校园，扑面而来的，是校园里高耸的法国梧桐，以及从宽阔的树叶间隙洒向绿茵的缕缕阳光。人们三三两两的走在路上，或急或缓，间杂着欢声笑语。她欣喜地看着这一切，这不同于大山里的一切，陌生，却又有一种亲切感。她喜欢这种感觉，梦里，曾多少次浮现。
闭塞的大山，让人视野难以开阔，而进入到大学，来到城市，她觉得自己的眼界忽然就开阔了。她再也不想去做那只可怜的井底之蛙，她想要走出去，拥抱这个世界！
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她熟悉了高楼大厦，熟悉了商场和步行街，熟悉了酒吧餐馆，也熟悉了时髦的衣服和化妆品。学习之余，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去打工、兼职，赚来的钱用于补贴生活费之外，其余的全部用于节假日的旅游。她渴望了解这多彩的世界，上海的繁华，苏杭的秀美、成都的安逸、香港的新潮，一切的一切，对她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除了过年回家，周末、黄金周、寒暑假基本都在旅途之中。对她而言，只有这样的生活，才对得起中学时代吃过的，所有的苦。
父母是大山深处朴实本分的老人，没用过智能手机，没出过远门，甚至没有坐过火车。他们从没看过女儿发到朋友圈的每一张旅行的照片。但是他们会一脸骄傲地向着村里人说：“闺女国庆节不回来了，去北京玩了，还在天安门照相了”、“闺女这个假期又去上海实习了”、“闺女暑假不回来了，去杭州了”“还得说是上学，要不啥时候能走出这山沟沟”……家里有一张地图，是她高中时学校发的，现在被贴到了她所有的“三好学生”奖状旁边。每次她出去旅游、实践，父母都会用铅笔在那个地方画个圈，等到家里来了客人，他们就会指着那个地方，告诉客人：“看，闺女又去这了，坐飞机去的。也不知道那玩意安全不。”
一个红叶满山的秋天，山间小院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
“妈，他向我求婚了。”抑制不住的喜悦让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
“啥……这么快啊。你们才认识几个月啊，就求婚。”母亲心跳加速，仿佛还没做好嫁女儿的准备。
“哎呀，妈，现在都这样。我已经答应他了。”她显得有一丝不耐烦。
在院子里听到“求婚”两个字的父亲赶忙走进屋来，抢过了电话。
“啥？结婚？结婚……”父亲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了爸，我不说了，我一会还有事呢，我就是通知你们一下。对了，他家是杭州的，杭州特漂亮，等我结婚我带你们去杭州旅游啊，咱坐飞机去！”
她忙着交辞职报告，说完就迅速挂掉了电话。而电话另一头的父母，则久久不能平静。
结婚之前，她带着未来的老公回到了一年未归的北方大山深处的家。她越来越难以适应家里的生活：厕所没有马桶，附近没有便利店，没有WiFi，手机还总没信号。她挽着男友的胳膊，骄傲地告诉父母：“爸，妈，你们知道杭州有多美吗？其实南方哪个城市都比咱们这好多了，哪那都是高楼汽车，哪那都是商场超市，还没有大雪封山！真的特别适合生活。但是我去过这么多的地方，就喜欢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听着女儿不停的说着外面的世界，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朴实得像泥土一样的笑容，这个笑容碰到了未来女婿的眼睛，立刻变得十分不自然，甚至像个孩子一样有些局促。这个三口之家，第一次闯入一个毛头小伙，而这个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毛头小伙，即将要带着自己的女儿远走高飞，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杭州生活。此生还能有几次相见？想到这里，父亲百感交集，借口准备饭菜，急促地离开了。
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是猪肉炖粉条。以往每次回家，她都会缠着父母做猪肉炖粉条，她说那是最有家的气息的一道菜。于是，父亲骑着小时候曾经载过她的大二八去了镇子里，为她挑选最新鲜的猪肉，并嘱咐老伴，粉条一定要用土豆粉条，抗炖。
晚饭时，父亲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
“吃吧，我闺女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
“爸，这个热量太高了，我减肥呢，不能吃。”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父亲脸上的骄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打了个圆场：“你这闺女，都瘦成这样还减肥。你平时都吃啥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城里女孩晚饭都不吃肉，可以吃代餐粉啊，或者喝酸奶，最多吃个西餐，中餐是一定不要吃的，会胖哦。”
“唉，你们这年轻人的世界，俺们真搞不懂。”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
晚上睡觉时，她感觉到有些冷，想要去向父母要一床被子。走到门口时，似乎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她没有进去，而是疑惑地站在门口，想听听父母在说什么。
“咱们的闺女，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走了。”母亲抹着眼泪。
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女大不中留，飞走是早晚的事。”endprint
“唉，还是小时候好哇，就在你身边这样跑来跑去，就喜欢缠着你，搂着你……”母亲回忆着从前的日子，而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现在不也挺好啊，长大了，出息了，见过世面了，不能跟咱一样，世世代代在这山沟沟里。”
“唉，閨女是出息了，你却病了。你说你，当了一辈子代课老师，一个人教着整个学校的语文，到现在都累病了。闺女不在身边，你这病也不让告诉她，等你走了，她不后悔吗？”母亲抽泣道。
在门外的她，听到了“病”这个字，心里一颤。
父亲似乎深深吸了口烟，叹了口气：“唉，咱们当老人的，不能拖累孩子。这病是没得治了，但是看见她高高兴兴的，比啥都强。以后我走了，就让她把你接走，你还能给他们看看孩子，享享福。”
母亲埋怨道：“这么多年，你要是听我的，去外面打工，早混出个人样了，也不至于当什么代课老师，把自己累病。”
父亲说：“我不是放心不下这些孩子嘛，外面的世界是很大，可是教室才是这些孩子的世界，我走了，就希望这些孩子能有人管，有人教。”
一瞬间，门外的她似乎堕入了深渊。
想想骤然清瘦的父亲，才知道他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父亲一直瞒着自己，是怕自己耽误工作，耽误前途。而自己这些年，因为贪恋外面的世界，忽视了父母，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此刻的她，才真正明白，世界那么大，那么繁华，但终究是别人的世界。而自己的世界，永远都是父母至亲啊！
她感觉浑身的血管都在收缩。不知是悔，还是疼。内心里所有的向往顿时土崩瓦解，什么白领高薪，什么洋房美墅，什么小资生活，蜜月、飞机、爱琴海......分秒之间，没有了一点磁性。
接下来，是人生中最最难熬的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她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留下来，在自己的家乡，陪在父母身边，接替父亲的工作，用自己的知识为家乡的孩子铺就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鲜花之路。而男友因为不理解，不支持，终于离她而去。
一年后，她站在父亲的坟前，眼角闪着泪花说：“爸，你总叫我往外看，往外走，可是走了一圈我发现，您才是我的世界，我的家乡才是我的世界。现在您可以放心了，我一定会替您完成您的心愿。”
一阵风吹过，田野里麦浪轻摇，仿佛又回荡起了那首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
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
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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