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邃客居扬州的诗画交往
2018-01-12陈明哲
◇ 陈明哲
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程邃生于云间,即今天的上海松江。明朝灭亡后,寓居扬州长达30多年,与王士祯、周亮工、冒襄、钱谦益、龚鼎孳、李渔、查士标、施闰章、郑元勋、张恂、吴山涛、王岱等诸家交好。74岁始移家南京,与龚贤称“白头交”,又与梅清、石涛、王石谷、孔尚任、孙枝蔚、王撰、曹溶等交往密切。康熙三十一年(1692)卒于南京,终年86岁。
在扬州的30多年里,他的书画、篆刻艺术思想和创作风格逐渐成熟并得以定型。
一、扬州三十多年
清顺治五年戊子(1648),42岁的程邃定居扬州,结束了他身似浮萍般的漂泊生活。明清时期扬州拥有漕运、盐政、河务三大地利,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扬州虽然经过甲申之变后“十日屠城”的浩劫,但很快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在扬州,程邃以诗人、画家、篆刻家等多重身份很快成为当时扬州社会文化界的旗帜性人物。在扬州30多年,他的行踪几乎都在扬州,生活上也趋于稳定,这30多年间可考的仅有数次离开过扬州,顺治十四年(1657)丹徒访张孝思,顺治十八年( 1661)秋客南京僧舍,康熙十五年(1676)冬日,到如皋水绘园访冒襄等异地的访友活动。
在扬州,随着时间的推移,程邃的遗民情结逐渐淡化,对一些朋友出仕新朝也逐渐理解和认可,同时还积极参与他们的雅集、诗会、登游等活动。程邃在扬州的生活也逐渐趋于稳定,膝下有六子一女,其乐融融,他把自己的书房名命作“犊乐斋”,曾有诗题为《王西樵考功咏诗招为焦山之游,以襁褓事不克》,可见程邃弄儿为乐,“襁褓事”要大于山水之游。陈鼎《留溪外传》讲“海内名公巨卿以不见邃为耻”,如此高的声望和他30多年的扬州社交生活是分不开的。程邃在扬州居住的地方是北柳巷旁的夹剪桥,同著《画纪》的道友郭楚赠诗有“朝从柳巷出,暮来柳巷宿”之句,据程邃的泰州好友邓汉仪《诗观》初集编后有:
[明]程邃 山水册 35.7cm×57.7cm 纸本墨笔 歙县博物馆藏
是编行后,即谋二集,鸿章赐教,祈寄至泰州寒舍,或寄至扬州新城夹剪桥程子穆倩,大东门外弥陀寺巷华子龙眉宅上。其京师则付汪子鲛门,白门则付周子雪客邮寄最便。〔1〕
此为康熙十一年(1672)冬,邓汉仪自撰凡例的最后一则的征稿启事,上面把程邃的详细住址刊于《诗观初集》,北柳巷内有董子祠,亦可以印证程邃居住于此。
程邃68岁客居扬州时曾有作于董子祠的《山水图》,今藏故宫博物院,画上自题:
三昧从来不自知,云寒沙白树参差。是中有句无人道,忆得襄阳五字诗。癸丑冬日
客邗上之董子祠作,垢道人邃。〔2〕
“癸丑”为清康熙十二年(1673),程邃时年68岁。北柳巷、夹剪桥、董子祠今天都还存在,而且相距非常近,可见程邃是住在扬州北柳巷的夹剪桥和董子祠附近,画款题客董子祠或是因慕大儒董仲舒之名。邓汉仪在《送酒歌,柬程穆倩兼寄乔云渐》还提到“黄山人住隋宫路,日挈壶瓶沽几度”。可见,程邃在扬州客居30多年还住过扬州城北的隋苑一带。王岱讲程邃“抱不群之志、不世之想,立傀伟之行,读等身之书,交非常之人”。程邃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从他的书画与篆刻作品亦可以看出一二。他在扬州30多年的生活可以说是诗酒交友,刻印谋生,书画自娱。“程邃在扬州30多年的经历对他的整个艺术生涯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其艺术的嬗变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3〕
[明]程邃 山静太古图轴 65cm×61cm 纸本墨笔 安徽省博物馆藏
二、诗酒交友
程邃从42~73岁是在扬州度过的,他的交往广泛,朋友中既有先朝遗民、布衣寒士,又有新朝“贰臣”、郡邑之长,与王士祯、王士禄、张孝思、孙枝蔚、金镇、曹溶、周亮工、施闰章诸人。程邃在扬州的交往以宴集诗会居多,当时盛极一时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和程邃都有诗文唱和,扬州的文坛领袖渔洋山人王士祯邀约发起的红桥修禊,更是把扬州的文人诗会推向高潮,并形成了每年春秋两次文人雅士相聚溪边游春、赏景、宴集、吟诗的修禊盛会,时程邃、杜溶、陈维崧、宗元鼎、冒襄诸名士均参与雅集。
程邃在50岁就有诗集《萧然吟》刊行,所收诗大部分是朋友酬赠和宴会之作,从中可以看出他42岁到50岁这八年间在扬州的社交活动记录。《萧然吟》提到黄道周、杨廷麟、程正揆、杨文骢、姜埰、姜垓、王士禄、张孝思、孙枝蔚、王士慎、林云凤、林古度、钱谦益、范景文、邢防、郑元勋、万寿祺、陈子龙、吴伟业、杜浚、周亮工、曹溶、龚鼎孳、张恂等人,大都是明末清初的知名人士,从程邃和他们的交往诗中,可以看出程邃在诗歌艺术上的造诣。
程邃在扬州的30多年与一些名人的交往事迹见于他们之间的唱和诗。
顺治五年(1648)冬,程邃刚刚定居扬州,就有“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来扬州相聚,并联船到淮阴府的推官马颀府上做客。程邃的《萧然吟》有诗《从龚孝升先生联船淮阴,予赴马司理颀公招也》:“元礼陈宾盛,谁方雪夜舟。相思千里驾,吟弄五湖流……”龚鼎孳的《养拙斋诗集》卷三亦有他和程邃和诗三首,其一云:“招隐淮南路,能同访戴舟。角巾登上座,清啸友中流……”淮阴府推官马颀也有此次与程邃的招柬,潘厚辑《明清两朝画苑尺牍》录有此札曰:
五日未亲教言,便如隔岁。阴雨颇暇,端迟杖履以商清课。非但杯酒藉也。一切应携之物,望与俱来。〔4〕
多种史料的相互印证说明了此次访友活动的真实性。马颀,字颀公,河南杞县人,顺治三年(1646)进士,任淮安府推官,相当于今天市级法院院长。马颀到淮安府上任一年即邀请居住南京的龚鼎孳和居住扬州的程邃来做客,并在信中嘱咐“一切应携之物,望与俱来”,让程邃这次来准备充分些,多住些时日。可见当时程邃还是享有一定名望的。程邃能欣然而往,也说明他对这个清朝的进士、官员是认可的,更主要的原因是马颀也是雅好书画的同道中人。《国朝画徵录》记载马颀“善山水、花卉,天资敏妙,提笔即象物。尝画红梅,以秃笔作花干,点破脂于梢为疏花,古气浑穆,有八大山人风骨”。两年后,龚鼎孳再来扬州与程邃、宗元鼎聚于新安歙县人吴绮(1619—1694)的扬州寓所玉琴斋饮酒作诗,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二十有《邗江春夜,园次招同定九、穆倩集玉琴斋,限韵》:
一阶芳草下春星,墨静茶香处士庭。幽竹应怜经岁改,名山灯为故人青。歌翻凤琯淹三雅,文快蚕丛辟五丁。鸿聚辄愁乖羽翼,林中何惜倒银瓶。新诗只字烂华星,似有钧天起洞庭。二月正逢梅信好,扁舟一系柳条青。久知名士龙推邴,今日扬州鹤姓丁。芳阁夜寒草病后,可因稽阮罄春瓶。〔5〕
顺治七年(1650),程邃与李梅公、赵开心、吴绮集于扬州高季鲍菽园。顺治九年(1652),程守、赵开心及其子赵友沂集于程邃的犊乐斋,几天后,赵开心、赵友沂父子召集程邃、程守、李小有、孙坦夫、徐次履、洪汉清等人再次集会赋诗。这次集会见于程守的《省静堂集·一年诗》。这几次的集会中赵开心、赵友沂父子是主角。赵开心(?—1662),字灵伯,字洞门,湖南长沙人,明崇祯进士,官至兵部员外郎。程守是程邃的同宗、老乡,歙县人,与渐江和尚最为友善。吴绮,字园次,也是歙县人,清代著名词人,曾任湖州知府,以多风力,尚风节,饶风雅,时人称之为“三风太守”,著有《林蕙堂集》26卷。清人王晫和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都是记载的赵洞门和吴绮患难见知交的故事:
赵洞门为御史大夫,车马辐辏,望尘者接踵于道。及罢归,出国门,送者才三数人。寻召还,前去者复来如初。时独吴园次落落然,不以欣戚改观也。赵每目送之,顾谓子友沂曰:“他日吾百年后,终当赖此人力。”未几,友沂早逝,赵亦以痛子殁于客邸。两孙孤立,园次哀而振之,抚其幼者如子,字以爱女。一时咸叹赵为知人。〔6〕
是说赵御史得意的时候门庭若市,失意的时候来看望的不过吴园次等两三人,在赵洞门再次复官时,吴园次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赶去看望,后来赵洞门儿子赵友沂早逝,赵洞门也病逝他乡,反而都是吴园次安排其后事,照顾其后人。这个《患难见知交》故事还被选入了今天的高中语文课本。程邃和赵洞门之间有唱和诗传世,《萧然吟·良友赠言》有赵洞门五律二首:
浏览同人趣,沉吟独往情。春花愁野戌,夜月黯边城。感慨如凭臆,悲歌共此声。天涯匪寥落,把臂识班荆。别情随地是,友量果何曾。披豁开灵洞,知音会广陵。绸缪非对酒,玄湛似逢僧。白云纷投处,赓酬愧未能。〔7〕
程邃《萧然吟》有《送赵洞门先生同诸公,兼呈熊、李、王三先生》五律三首,此举其一:
辔色河山晓,将雏雉满原。鹃啼方在耳,麟出应临轩。贯日回天惯,同心戮力敦。先鞭真待旦,公子莫攀辕。〔8〕
从程邃的这些诗友来看,所交有的虽然是清代官员,但也多是尚义之士。作为明朝遗民,虽然程邃是一介布衣,但其人品气节为人称道,时人多以能与之结交为荣。
顺治十八年(1661)秋,程邃与周亮工、许珌集于表弟许承宣、许承家的宿影亭,众人分韵赋诗。九月,与孙枝蔚至周亮工扬州的寓园赏菊并赋诗。周亮工是程邃艺术上的知己,其有言“予交穆倩垂三十年,穆倩方抱其诗文傲昵一世”。30多年的交往,周亮工对程邃可以说是非常了解,称他抱诗傲世也是中的之语。
康熙元年(1662)春,王士祯邀约程邃、杜浚、张养重、陈维崧、宗元鼎、冒襄诸名士于红桥击钵赋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红桥修禊”,王士祯当时已经是诗坛的主盟。康熙三年(1664)春,王士祯又与程邃、林古度、杜浚、张纲孙、孙枝蔚、孙默、许承宣、许承家诸名士再于红桥修禊,王士祯作《冶春绝句》20首记盛,其中脍炙人口的一首是:“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古代文人集会,每集必饮,每饮必赋诗,借酒以助诗兴。康熙三年(1664)的“红桥修禊”王士祯《冶春诗》20首收录在《渔洋山人诗集》里,题下注曰:“清明日,与林茂之前辈、杜于皇、孙豹人、张祖望、程穆倩、孙无言、许力臣、师六修禊红桥,酒间赋冶春诗。”人过衣香影匆匆,红桥下,画船里,饮酒赋诗两相宜。同年,应陆无文之招,与八闽林茂之,鄞县陆淳古、钱退山、杨瀣仙、王正子,宜兴陈其年、钱塘蒋别士,海陵吴宾贤、新安孙无言夜宴于天宁寺旁。
郑簠之印(白)
徐旭龄印(白)
程邃之印(白)
康熙五年(1666),程邃60岁,作自寿诗四首,以“虫”字为题,时诸友人也以“虫”字为题以贺其寿。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二有《题穆倩侄自寿词》一文,谓“吾家穆倩,居扬州。行年六十岁,穆如也。乃作禽虫木兰花慢词以自寿”。宋琬《乡亭词》亦有祝词《沁园春》一阕,序曰:“程穆倩六十初度,作木兰花慢以自寿,中借禽虫为喻。索题赋此。” 陈维崧《湖海词》也有祝词《赠程穆倩》(时年60岁),调寄贺新郎一阕,词中夹注曰:“穆倩自寿,作木兰花慢四首,中皆为虫言。”宗元鼎《广陵唱和词》所载的祝寿词《赋念奴娇,用前韵寿穆倩六十初度》。还有,朱一是《为可堂初集》卷三十六所载《题程穆倩六十自寿词后》一文、魏禧《魏叔子文集》卷十一所载的《赠程穆倩六十叙》一文、戴明说《定园诗集》所载的《题程穆倩禽虫词》五律一首,等等。
程邃好酒,亦常在家中设宴邀约友人做客,康熙五年(1666)四月,程邃60岁那年他移寓新居,新居就在比邻,五月,程邃在家中宴请王士祯胞兄王士禄(1625—1673),席间还让他6岁的儿子“持觞劝客”。
程邃60岁以后交际圈逐渐扩大,朋友招饮也越来越多了,有史料记载的有:康熙五年(1666)9月,应宋琬(1614—1674)之招,与姜埰、王士禄登慧光阁,饮于竹圃。九月,吴尔世(1623—1668)招饮,与孙默、王士禄同饮其宅,吴尔世,字延支,歙县人,是当时较有名气的诗人。十月,应宋琬、王士禄之招,泛舟红桥,遇大风,移饮程园。康熙六年(1667),王岱来扬州,程邃设家宴以待。秋,王士禄北归,程邃及好友至“置酒城北之墅”,酒半抓阄限韵赋诗,酣醉尽欢而退。康熙九年(1670)七夕,应黄之瀚之邀,与孙枝蔚、张养重、赵朗饮于亡友郭础之园亭,郭础曾与程邃合著《画纪》一卷。康熙十年(1671)四月,魏禧来扬州,严灏亭招饮,程邃、孙默、邓孝威等“饮酒甚畅”;秋,程邃偕杜浚、孙枝蔚、邓汉仪集饮于陆咸一(1617—1679)寓所,此次孙枝蔚有诗“醉倒君休笑,秋风化满城”之句。冬,程邃邀老友黄云饮于酒家,此饮黄云有 “老至固堪悲,白头交最喜”诗句,黄云,字仙裳,与石涛亦好友,相交近30年。
康熙十四年(1675),扬州知府金镇在郡斋设宴,邀约程穆倩、纪伯紫、李涪源、邓孝威、孙豹人、宗定九、黄仙裳、宗鹤问、华龙眉、许师六、越辰六、柳长在、汪舟次、汪淑定、刘彦度共15人饮酒赋诗,是一时盛会。《扬州府志》卷三十一收录金镇此次集会的七言古诗一首。康熙十五年(1676),程邃70岁,多有好友诗以贺寿。李振裕撰《白石山房文稿》卷二有《留别程穆倩》七律一首,诗云:
七十年来成大隐,溧山何地可藏名。三间老屋容高枕,四海苍黎未罢兵。被酒绕床扶玉树,抄书细字敌诸生。旗亭不忍轻言别,梦入隋堤共月明。〔9〕
李念慈撰《谷口山房诗集》卷十六有《程穆倩七十寿》七律一首:
白发先生未买山,行吟诗赋傍邗关。寻常贳酒无赢物,七十平头有少颜。闭户玄言何日就?烹炉金液几回还?我来赠汝丹砂好,汉篆秦文总破悭。〔10〕
范国禄《十山楼稿》有《赠程邃》七律一首:
留得先朝一布衣,灵光高挹客星辉。山林气象天无闷,鹤鹿精神世所稀。交自前民传的派,艺令后辈得皈依。升歌不独因眉寿,还为人间庆德徽。〔11〕
程邃客居扬州,度无虚日,常常是“永夜各雄谈”不知不觉到天亮。他经常出入扬州一些上层重要的诗集酒会,也奠定了他在扬州的社会地位。
三、刻印谋生
程邃在扬州生活了30多年,主要是靠刻印谋生活,这30多年也是他艺术创作最旺盛的时期。《图绘宝鉴继纂》讲程邃“镌刻图章,尤称绝艺,荐绅无不争购之”。所以他刻印的润格是非常高的,《国朝画征录》记载程邃“非得重直(值),不售金石篆刻”。刻印给他带来的名望和收益,使得他能与上层社会保持密切交往,又让他生活上有了基本的保证。程邃在给颜光敏的手札里就提到为其刻印数件,“玉石赀望掷与犬子”,把刻印的银子交给他儿子就可以了。颜光敏(1640—1686)是清代官员、诗人、书法家,字逊甫,山东曲阜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由中书舍人累迁吏部郎中。程邃在扬州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给颜光敏这样的官员刻印收入所得,后来程邃购藏了很多字画古物也都是用刻印赚取的银子。
程邃的好友周亮工对刻印其推崇备至,在《印人传·书黄山程穆倩邃印谱前》这样称赞:
黄山程穆倩邃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偶然作印乃力变文何旧习,世翕然称之。穆倩于此道实具苦心又高自矜许,不轻为人作,人索其一印,经月始得或经岁始得或竟不得。〔12〕
周亮工讲程邃对刻印最具苦心又颇为自信,不轻易为人刻印,有人要想求得一方,有时候要数月或数年的时间。接着他又说:“予交穆倩垂三十年,得其印不满三十方,因念予所交友人工此者。”周亮工与程邃交往30年,得其印章还不满30方,还是因为他本人也是印人,周亮工与明末清初的许多篆刻家交往甚密,嗜印成癖,曾云:“生平嗜此,不啻南宫爱石。”有《印人传》行世。郑板桥在为程邃的《程邃印拓册》后跋里更是认为周亮工是程邃的第一知音:
栎园先生《印人传》,八十余人,以何雪渔,文三桥为首。而往复流连,赞为容口者,则为垢道人,可谓知人特识矣。〔13〕
程邃的印章作品虽然传世不多,但从现有的资料来看,不下千百方,据魏锡曾(1828—1881)《书赖古堂残谱后》记载,“在荆溪晤王君立斋,得见所藏程谱三百余方”。清代歙县汪勉堂辑其印集,收印累累,竟达1682枚。程邃对扬州地区印人的影响很大,其中,直接受其影响的印人有石涛、高翔、汪士慎、郑燮等人。
程邃有明确年款的印章较少,所以他从何时开始刻印也无法考证,我们从顺治十七年(1660)施闰章(1618—1683)为《程穆倩印薮歌》的诗里可以知道那时程邃刻印已经享有大名。《施愚山诗集》卷十七有《程穆倩印薮歌》七古一首,作于顺治庚子(1660),诗云:
黄山山人真好奇,性癖膏肓不可治。雕镂文字寿琬琰,虫鱼错落蟠蛟螭。苦心爱者有数子,摩挲只字等禹碑。亦如昌黎推作者,险奥不废樊宗师。九月邗关木叶下,山人邂逅同僧合。自言好古非雕虫,篆籀周秦足方驾。诘曲迷离多不辨,相逢十人九人诧。可怜古籍秦火焚,存者如缕金石文。岣嵝钟鼎尽奇字,恍惚天矫凌浮云。今人能手类刻木,仰唇俯足徒纷纷,岂若山人眼空六书与八分?惊魂骇目天下闻。噫嘻!山人好古不能长得食,何如归老黄山三十六峰之南北,赤文绿字藏其间,风雨千年无剥蚀。〔14〕
诗里我们可以知道程邃已经开始以篆籀入印,迥别于时人了,又自言力追古人,不像今人刻印如刻木,缺少生气,纵使诘曲迷离,不为人所识,也要坚持自己的艺术之路。
程邃康熙四年(1665)为方拱干七十寿刻“龙眠方某,一号甦庵”之章,方拱干有句云:“老夫七十贱名字,得君声价增瞻视。”程邃刻印的身价由此可见一斑。
关于程邃为友人刻印也有一趣事,程邃曾为王士禄刻印,目的是想让王士禄给他的“星宿海”砚台作一篇文章。王士禄《十笏草堂上浮集·丙集一》有《雨中柬穆倩,谢印章之惠,并索作画》云:
岣嵝螺书字字殊,愧君小缩赠狂夫。不知闭坐愁霖里,肯写黄山霁色无?〔15〕
又有《过穆倩留饮作》二首,诗云:
掇皮真自好,君有昔人风。步屟偶相过,清樽欣见同。月悬微雨外,暑退晚凉中,爱客诸郎解,衰颜怪未红。(穆倩少子辛才六龄,能持觞劝客)离离星宿海,太史记无前。得我为长句,此奇当更传。已劳分篆籀,须并写云烟。诗到君应笑,狂奴态复然。〔16〕
诗后注云:“星宿海,穆倩研名,李研斋曾为作记。穆倩命予为长歌。先是贻予印章,兼许为予作画;尚未至,故戏相要勒也。”程邃的好友曹溶自广东端溪采得名砚“星宿海”以赠,程邃想请王士禄为作长歌,先是刻印以报,可是王士禄诗中讲“已劳分篆籀,须并写云烟”,意思是已经刻印了,现在还须再作画,直到程邃邀他到家中饮酒。果然,王士禄后来为“星宿海”赋《满江红》词一阕,收录在他的《炊闻词》集里,其中这首《满江红为程穆倩赋星宿海研》就是程邃用印章换来的。
程邃为当时达官贵人、书画同道都有过治印,目前流传下来的不多。有一本《程邃印拓册》,郑板桥、何绍基为之跋文,清末娱湛老人在《印林清话》专门提及,解放后启功先生曾经过目并手记为“印拓357枚”, 多数为当时名流,如程正揆、郑为光、程谦、施闰章、周亮工、周在浚、姜埰、龚贤、唐允甲、纪映钟、吴嘉纪、宫伟缪、曹溶、方拱乾、方亨咸、王仕云、曹鈖、王士禄、王士祯、何采、曹申吉、许承宣、张恂、李昌祚、戴明说、严沆、刘体仁、程可则、钱朝鼎、余国柱、余怀、王献定、彭士望、白梦鼎、李楷、法若真、程量入、孙枝蔚、杜清等。从今天流传下来程邃的篆刻作品来看,除了书画家以外,从平民布衣到总督尚书都有,如:
为布衣书法家郑簠制“郑簠之印”“谷口农”二印,郑簠(1622—1693),字汝器,号谷口;郑簋长于分隶,在当时殊有重名,后人称之为“清代隶书第一人”;为总督徐旭龄刻“徐旭龄印”,徐旭龄(?—1687),清代钱塘人。顺治进士,历官湖广道御史、山东巡抚、漕运总督;为尚书梁清标制“梁清标印”“玉立氏”“苍岩”三印,其中“梁清标印”和“玉立氏”一朱一白二印,现藏吉林省博物院。梁清标(1620-1691),直隶真定人,字棠村,号玉立,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入清后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工书法,精鉴赏,收藏甲于海内,有阎立本《步辇图》卷、周昉《簪花仕女图》、荆浩《匡庐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范宽《雪景寒林图》等。通过对龚贤、程正揆、周亮工、曹溶、査士标、张恂、王时敏、梅清、王撰、梁清标、郑簠等人的用印梳理,不难发现他们的许多印章都是典型的程邃风格,这些印章极有可能都是他们的好友程邃所为。
四、书画自娱
程邃“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然而按程邃自己讲绘画只当作余事,遣兴而已,所谓“系其怀想、聊以自娱”。他曾自题画曰:“仆性好丘壑,故镌刻之暇,随意挥洒,以泄胸中意态,非敢云能事者也。”他自己“于画深自蹈晦,不轻予人”,一生作画不多,传世尤少。正如他的好友柳寅东所言,“穆倩笔墨之暇,以秃毫写山水,往往人求之不答也”。一些与程邃交往密切的朋友同样也认为他不轻与人画。王泽弘题:
穆倩与余为石交,自言不肯多画,张璪有生枯笔,润含春泽,干裂秋风,惟穆倩得之。〔17〕
周亮工讲:
杨孟载评黄子久画,如老将用兵,不立队伍,而颐指气使,无不如意,惟垢道人能之。道人诗字圆章,头头第一,独于画深自敛晦。惟予能知其妙,道人亦喜为予作。〔18〕
孙枝蔚云:
穆倩颇工画,而懒于应人。是日偶谈及旧时所作,都不知归何人手矣。坐共叹息。
王泽弘、周亮工和孙枝蔚都与程邃交好,尤其是周亮工与程邃推为知己,交往时间长达30多年,程邃为其治印就有30方之多。周亮工讲只有他知道程邃画的妙处,程邃也乐于为他作画。可见,程邃“独于画深自敛晦”,是治印之余,随意挥洒,并不是他对自己的画不自信,而是要为知者作画,不轻易予人。尽管如此,其存世的绘画作品中所具有的独特创造形式,亦足以构成程邃山水画系列的面貌。
黄宾虹《垢道人遗著》论画:“沉郁荒凉,涩老生辣之味俱从身世感慨中而出,耿耿非可磨灭,安得不重为之宝贵!”这种独特的风格和他特殊的身世是分不开的,更得益于他篆刻艺术上的成就,其山水所流露出的金石之气更使之“戛戛独造”,别于前人。
清人杨瀚在其《归石轩画谈》记载所见程邃画作:
又见陈秋谷得一横幅于阎帖轩处,只用浓墨勾勒而成,并无皴擦烘染,所谓纯乎金石气,有画像意也。
又有:
己巳到京,过秦谊亭斋头,竟得一小幅。题云:丈夫醒眼何处著,抛却书编便看山。壬子冬十二月写于维扬之董子祠中。垢道人程邃。用“穆倩”二字古篆朱文印。纯用焦墨,峦头圆厚,巨石苍浑,古树沉郁,二人立崖石平处闲话。似石上造像,画史不能知也。〔19〕
讲程邃的画有画像意,像石上造像,前所未有,“画史不能知也”。 对于程邃而言,书法和绘画都是自娱而已,程邃的绘画融入印法,以笔为刀,或冲或切,那些铿锵笔法就像是镌刻而出。书法亦有非篆非隶的金石气,他的书、画、印作品也能让我们看到其画法、书法与刀法三者之间的关通。那老将用兵,不立队伍般地横涂竖抹,实际是从篆刻里精心地分朱布白之后的任意驰骋,近看枯索迷离,远观则峰峦岩壑豁然开朗,其间变化万千,不可端倪。
程邃一生作画不多,据《中国古代书画目录》载,目前国内各种文博机构所收藏的程邃作品,除篆刻、书法之外,绘画作品共18件,其中册页居多。《中国绘画总合图录·正、续编》录国外藏28件,共计46件。再加上国内外一些私人藏品,程邃的绘画作品也不足百件。较早的作品是崇祯十四年(1641)作仿黄子久《深岩飞瀑图》轴,著录于《知鱼堂书画录》,可惜未见原作传世。程邃到了扬州之后,有作于顺治五年(1648)《赠汉恭山水图》,今藏上海博物馆;顺治五年十二月作《仿巨然山水扇面》,今藏故宫博物院;约在顺治五年前后所作的《拄杖回头图》,今藏上海文物商店。这几幅作品都是程邃为友人而作的早期作品,亦可说是自娱式的作品,创作观念受到吴门画派董其昌及新安派先驱李永昌的影响。《赠汉恭山水图》是画给明代戏曲作家王光鲁的。王光鲁,字汉恭,扬州人,为周亮工的学生,精于考订,诗宗少陵,著有《碧渐堂诗草》。此图是用元人的渴笔作为基调,图式近乎李永昌和董其昌,细线加粗点已经初步构成了程邃的风格样式。《仿巨然山水扇面》中他对自己粗率的笔法来源做出解释:
[明]程邃 山水册 35.7cm×57.7cm 歙县博物馆藏
近从人家见巨然画,笔墨俱散乱,无复丘壑之理,细视则觉其异。以余作衡之,徒发其放心已尔。
程邃喜巨然,正是被他的画所折服,初看笔墨散乱,细审则大有不同,苍茫迷离,往往让学之者无从下手。他曾题画曰:“巨公曾有二帧,用墨过奇,竟无下手处。此则从董太史《夏木垂阴》问津。”程邃认为巨然的画用墨过奇,竟无下手处,他只有从董其昌的画中上追其源而求之。
《拄杖回头图》是画给好友赵琳的,上有査继佐1650年所书诗堂,此图应作于此前一两年。赵琳,字石寅,山东莱州人,寓居扬州与程邃交好,1662年,李呈祥南游来扬,程邃还与之相晤于赵琳寓所,可见二人相交至少有10年。李呈祥(?—1688)《东村集》卷四有《赵石寅寓晤程穆倩,即读佳刻,因有短歌》七古一首:
石寅一别二十年,相逢相见两茫然。为念程子今无恙,老至新诗更可传。乃知程子真静者,执手不禁泪盈把。塞外冰霜经几时,茅屋河下还潇洒。〔20〕
在程邃作品中,要么是自娱,要么是赠友。顺治十四年(1657),51岁的程邃在好友、收藏家张孝思的培风阁纵观前人墨迹,作《焦墨山水图》以赠,此图曾著录在陆心源《穰梨馆过眼续录》卷三十六,现藏日本奈良大和文华馆。康熙十年(1671),65岁的程邃为王时敏八十寿辰绘制《为烟翁作山水图》,此图现藏苏州博物馆,亦是程邃的倾心之作。康熙十一年(1672),画为好友查士标绘制《杜甫诗意册》《秋岩耸翠图》和《秋山图》,这些都是赠予画友之间赏玩之作,特别是《杜甫诗意册》提到:“磨墨展笔,持宣笺索其烘染,恰值秋晴菊放,云净风高,助挥毫之兴耶。”纯属二人之间的笔墨娱情。
程邃在扬州30多年,在诗、书、画、印等方面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同时,他作为前朝的遗民以人品气节广受时人推崇和尊敬。
注释:
〔1〕(清)邓汉仪《诗观》,康熙十一年刻本。
〔2〕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22卷,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
〔3〕宋舒曼《程邃在扬州:身份认同与绘画创作的嬗变研究》,《扬州大学》,2015年。
〔4〕潘承厚《明清两朝画苑尺牍》,台湾中华书局1971年版。〔5〕(清)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二十,吴兴祚刻本,1676年。
〔6〕(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清代史料笔记》,中华书局1997年版。
〔7〕〔8〕(清)程邃《萧然吟》,康熙十四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9〕〔10〕〔11〕汪世清《艺苑查疑补证散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13〕(清)周亮工《印人传·书程穆倩印章前》,康熙十二年周氏刻本。
〔13〕周积寅、王风珠《郑板桥年谱》,山东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
〔14〕(清)施闰章《施愚山集》第二册,黄山书社1992年版。〔15〕〔16〕《十笏草堂上浮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17〕〔18〕〔19〕黄宾虹《垢道人轶事》,《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
〔20〕(清)李呈祥《东村集》卷四,齐鲁书社影印本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