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残卷斋藏碑帖选刊(一)
2018-01-12孟宪钧
□ 孟宪钧
小引
至2017年11月本人就整整70周岁了。回首70年,一事无成,自惭不已。
我自幼喜爱书画、篆刻,不过是糊涂乱抹而已。小学六年级时在邻家大哥哥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琉璃厂荣宝斋、中国书店,眼界为之大开。1961年上中学以后,承蒙雷健农、郑诵先、刘博琴、秦仲文诸先生指导,学习书法和绘画。可惜当时未能持之以恒,以致半途而废。1968年,又拜归质忱先生为师,学习魏碑书法。归先生是陆和九先生的学生,不仅书法功底深厚,而且博学多闻,使我获益良多。字虽然没学好,却激起了我探讨碑帖版本的兴趣。1980年调入文物出版社,从事专业文物工作。期间有幸结识启功先生,经常拜访、请教先生。从80年代中期开始,正式得到启功先生的指导和教诲,学习碑帖之学。启功先生还特别为我介绍两位老师,一位是孟宪章先生,孟先生是著名收藏家,不仅收藏甚富,碑帖鉴定实践经验也异常丰富,一望纸墨,立断年代;另一位是王靖宪先生,人民美术出版社高级编辑,曾主编《中国美术全集·书法卷》《中国碑刻全集》《中国法帖全集》等,理论修养既深,实践经验又富,收藏也很了得。启先生长我35岁,孟先生长我17岁,王先生长我19岁,得到三位老师的指导,我不啻于上了碑帖鉴定之学的最高学府。
我不只是爱好碑帖,还痴迷于古籍版本,曾经向顾廷龙、雷梦水、李致忠诸位先生请教。
1991年冬,启功先生亲自为我题写我的斋号:小残卷斋。此后,朱家、王世襄、顾廷龙、史树青、饶宗颐诸位先生分别为我题写了斋号。
在我学习碑帖鉴定的过程中,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我的好友、兄长秦公。秦先生长我三岁,生前为北京文物公司、翰海拍卖公司总经理,他于书画、陶瓷、杂项,样样精通,尤擅碑帖鉴定,编著有《碑别字新编》《石刻大观》等。秦先生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去世,不但是业界的损失,也是我个人的巨大损失,我失去了一位可请教、可切磋的良师益友。他当年的水平,我至今也尚不及。
在几十年的学习过程中,我收集积累了大量的金石书籍、影印碑帖和碑帖拓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其中不乏精善之本,虽然这些所谓善本无论与收藏界前辈相比,还是与近年崛起的新锐藏家相比,可能都略显微不足道,相形见绌。然而敝帚自珍,又恰逢本人七十岁生日,借此机会,将所藏碑帖择要公之于众,得与爱好碑帖的朋友们分享,敬聆诸位品评指教。
西汉赵群臣上酬刻石
群臣上酬刻石为西汉早期刻石,刻于赵二十二年,即汉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年),清道光年间发现于今河北永年县。此后应最早著录于清人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小残卷斋所藏此本为一件流传有绪的旧拓本,立轴装,高143.5、宽35厘米,品相完好。群臣上酬石为篆书,一行,存十五字。释文为:赵廿二年八月丙寅群臣上酬此石北。此本旧为张伯英小来禽馆所藏,有张伯英所题外签,后经陶北溟、朱鼎荣递藏,1960年(庚子)适逢谢国桢先生六十寿辰,朱鼎荣先生乃以此拓本为寿礼,举以奉赠。此拓有朱鼎荣三次题跋,分别考订此石刻立年代,记述此拓传承经过,以及奉赠谢老的祝辞。兹将题跋原文迻录如下:
第一跋:
此石在今河北永年县西六十里娄山,俗名狗山。沈西雍《交翠轩笔记》以为石虎建武六年所刻,考石虎在位既无廿二年之久,而年月又不合。张德容《金石聚》云是赵武灵王廿二年,得中山四邑,刻此纪功,然周时不应有李斯小篆体。刘宽夫据《汉书·五王传》定为赵王遂之廿二年。丁绍基推阐时地,仞为敬肃王之二十二年。当汉武帝元光四年,其时海内晏然,朝廷无事,故得与群臣上寿勒石此山,其言最审,可从。至“酬”字,张德荣引董仲舒《春秋繁露》“故寿之为言酬也”义至明白,不必更征酎酒之义以释之矣。甲子八月初三日,晴窗记之,鼎。
第二跋:
拓本纸墨甚旧,初在铜山张氏小来禽馆,继归武进陶氏翔鸾阁,五年前北溟手赠,遂为小潜采堂中长物之一。越一日再记。
按甲子为1924年,五年前即1919年。此拓陶北溟于1919年赠朱鼎荣,其时年19岁。
第三跋:
永年石上酬文,翠墨中吉祥之品。庚子(1960年)四月,欣逢刚主长兄六襄双庆,拜手奉此,藉作华封之祝。铸禹弟鼎。
整轴拓本,朱印累累。根据递藏先后,藏印为(张伯英)旧云盦、英、云龙山民、铜山张氏小来禽馆;(陶北溟)陶氏金石、翔鸾阁精鉴;(朱鼎荣)山阳朱氏、小潜采堂、臣鼎手记、铸禹;(谢国桢)谢刚主收藏金石文字。
日前拜访王靖宪先生。王先生出示启功先生题签之《汉刻集存》一册,册中亦存《群臣上酬刻石》一种,纸墨与寒斋本相当。朱鼎荣曾于1978年获观,因有跋语,其内容可与寒斋本相印证,兹照录如下:
一九七八年夏来首都,靖宪同志出示此纸,墨色沉黝,当是三百年前精拓,与寒斋旧藏武进陶氏翔鸾阁本后赠谢刚主先考无毫发异,殆同出一手。此刻纪年前人之说不一,清丁绍基考订为赵敬肃王廿二年,较精确,可从。其时当汉武帝元光四年,亦即公元前一三一年。然则此刻为二千年前之旧物,远踞世传诸汉刻之上,且其笔画尚存篆法,亦可为书法更替之征,斯可重矣。至文中酬字,清张德荣引《春秋繁露》“故寿之为言酬也”以释之,义至明白,不烦更旁征酒酎之义矣。七八年八月山阳朱铸禹记于南开大学之濒湖茅舍。
群臣上酬刻石拓本立轴张伯英题签
群臣上酬刻石拓本朱铸禹题跋一及陶北溟等钤印
群臣上酬刻石拓本
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拓本
朱氏此跋重申其考订刻石年代之根据及结论,即清人丁绍基考订之赵敬肃王廿二年,当为汉武帝元光四年(前131年),此朱氏之说,然而学术界另有一说,即徐森玉《西汉石刻文字初探》一文中,定此石为西汉后元六年(前158年),与朱说相差27年,目前学术界多采用徐说。
又朱跋中称此拓为300年前旧拓,恐未允当。按:此石出土于道光年间,尝见初拓本,墨稍淡,字较肥,如故宫博物院藏本有赵之谦题首,俞樾、吴广霈题跋者,寒斋及王靖宪先生本皆为稍旧拓本,即道光以后之浓墨精拓本。
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拓本王君覆录罗振玉文及周清泉钤印
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拓本立轴题签
张伯英(1871~1949年)字勺圃、少溥、号云龙山氏、东涯老人,室名小来禽馆。江苏铜山人,民国间著名书法家,精于碑帖版本之学。
陶北溟(1882~1956年)名祖光,字北溟,室名翔鸾阁,江苏武进人,曾任故宫顾问,是金石家、书法家、收藏家,藏品以精希著称。
朱鼎荣(1904~1981年)别号铸禹,室名小潜采堂,江苏淮安人,擅长于书画、碑帖、文物鉴定,收藏颇富。
谢国桢(1901~1982年)字刚主,河南安阳人,师从梁启超,著名明清史专家,雅好古籍版本、金石碑帖。
汉三老碑
又称《汉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清咸丰二年(1852年)五月出土于浙江余姚东北十里客星山董氏墓地,后石归周世熊(清泉)收藏。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攻陷余姚,战火殃及周氏宅第,三老碑亦移作他用,战后,所幸碑文文字无恙。
民国八年(1919年)周氏后人无力保存碑石,乃转售于江苏镇江人陈渭泉。民国十年(1921年)碑石辗转于沪上,日人欲出重金购买,幸得吴昌硕等西泠同人集巨资购得,方使三老碑回归浙江,现藏杭州西湖孤山西泠印社。
三老碑出土时碑额已佚,四周亦有损坏,正面文字有界框,框分左右两列,右列自上而下分为四栏,每栏文字列四、五、六行不等。每行文字为六、七、八、九字不等。左列文字三行,每行三十字,碑文为隶书,全文共计217字。据碑文记载,墓主父母分别卒于建武十七年辛丑,与建武二十八年壬子,故此碑的刻立年代当在汉初建武、永平年间,为现存东汉名碑最早者之一。又因江南汉刻稀少,故学者多称之为“浙中第一名碑”。
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拓本王君覆题跋
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拓本王君覆题跋及诸家钤印
世人于此碑多重初拓本。初拓本往往多钤有周世熊印记,如“清泉”“余姚周清泉金石书画记”“周世熊印”“余姚客星山周清泉手拓”等。初拓本的拓本特征主要是看右列第四栏首行,“次子邯曰”之“次”右栏外存一小石,稍晚拓本则次外小石已佚。
予于此碑初不措意,后关注此碑时,初拓本或不常遇,曾见沈树镛题跋本、端方题跋朱拓本,惜均非初拓。予获此本,虽非名家庋藏题识,然尚属初拓,拓本中上述周清泉钤印俱在,右列第四栏首行“次”字外边栏小石犹存,当为初拓无疑,迭经王君覆、罗振玉、易忠箓、孙太初等人题跋。
其中王君覆题跋较为重要。一是摹写吴恒“东汉第一碑”的题额及题跋。吴恒事迹暂无考,然其题识年月为同治癸酉即同治十二年(1873年),同时品题者是清代大名鼎鼎的何绍基,而吴恒的题跋是光绪乙酉(即光绪十一年,1885年),内容多为考订碑文史实,王氏跋称考订“精良”,又王氏又录此碑最早发现并保存者周清泉同治丁卯年的题跋,主要论及此碑的发现,保存过程。此外,王文焘还有自跋多则,罗振玉跋则主要考订文字。以上这些题跋文字。大大增加此碑史料文献价值。
孙太初题跋全文为“汉三老讳字忌日刻石,周氏得石初拓精本,海内稀如星凤,华阳王氏旧藏,乙丑夏以重值从笠僧处易得,太初记。”
按华阳王氏,即王文焘,四川华阳人,字叔儛,室名椿荫宦,清末大藏书家王雪澄之子。精鉴赏,富收藏,于古籍、碑帖、书画、钱币无所不搜,所收皆精。
孙太初,号石公,梦雨楼主人,白族,云南鹤庆人,生于1925年,卒于2012年。著名考古学家,金石学家、曾著有《云南晋宁石寨山古墓群发掘报告》《云南古代石刻从考》《鸭池梦痕》等。早在1980年代,我曾在文物出版社亲见先生,想不到30年后,先生旧藏之《三老碑》竟归寒斋收藏。
《三老碑》较早著录见于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清人魏锡曾《绩语堂题跋》中有《书汉三老碑后》一文,专门记其于同治乙丑赴客星山亲拓三老碑事,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颇资参考。
马姜墓记
全称“贾武仲妻马姜墓记”,东汉延平元年九月十日立。民国十八年(1929年)出土于洛阳。罗振玉《辽居稿》,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均有著录。石高46、宽58.5厘米,志文15行,每行字无定数,隶书。赵万里先生认为其“字体宽博,与洛中所出黄肠石残字及吾浙余姚所出三老碑相似。三老碑建于建武末,前于此石五十余年,而南北书体息息相通如此,亦可异矣!”
此石出土后先为郭玉堂所得,后归罗振玉,今藏旅顺博物馆。此石拓本流传不多,故一度传说已佚,后笔者亲见原石于旅顺博物馆,近年该馆出版《墨林星凤》一书著录罗振玉旧藏本,并注明原石藏于该馆,此石藏处终于大白于天下。
此石为现存最早定名为墓志的石刻,堪称墓志之祖,因此备受世人瞩目。石初出土时,一字不损。归罗氏后,损坏首行前之“惟永平”三字,首行末之“胶东侯”三字。传世初拓本极为罕见。
寒斋藏本,即归罗氏后拓本,“惟永平”“胶东侯”六字已损,其可贵之处在于其为罗氏亲笔题赠送友人宝熙者,题记文字为“汉贾夫人墓记,辛未秋拓奉,沈盦宫保清鉴,罗振玉署”,钤“臣振玉”印。此拓向称稀见,然予曾先后获二品,且皆罗氏旧藏本,今则仅存其一,虽非初拓,以其有罗氏手泽,记录了罗氏友朋之间的翰墨因缘,故谨守之。
大三公山碑
又称《祀三公山碑》《汉常山相冯君祀三公山碑》,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发现于河北元氏县。刻石年月残,翁方纲考订为东汉元初四年(117年)立,石现存今河北省元氏县。碑文为篆书,全碑记十行,每行十四至二十三字不等。大三公山碑,翁方纲《两汉金石记》、王昶《金石萃编》、沈涛《常山贞石志》等书著录。
大三公山碑整纸拓本 立轴
张伯英题签
大三公山碑顾曾寿题跋
大三公山碑张伯英跋
大三公山碑张延厚跋
此碑最早拓本即为乾隆拓本,除纸张、墨色等因素外,其考据字主要有最初拓本碑首“元”字尚可见下脚二笔。其次三行末“奠”字左上、五行“处幽”之“处”字左下无石花,六行末“熹”字不损,符合以上条件者当为乾隆拓本。稍晚拓三行之“奠”字之左上角损,“熹”字渐泐,初仅损右下二点,后渐渐上损以及口部,近拓则“熹”字不存矣。
可以说把握“熹”字,是鉴定大三公山碑年代早晚的关键,然同为“熹”字不损本,亦有多种不同情况。予尝获多件“熹”字未损本,也有时代早晚之不同,最早者“熹”字下完全无石花,稍后,石花渐大,然距“熹”字尚远。再后,石花迫近“熹”字右下两点,但仍未泐连“熹”字,仍称“熹”字完好本。总之,即使是同为“熹”字不损本,也有细微差异,故如有条件,当尽可能多搜集、多记录不同的标本类型,以资比较对照。
大三公山碑体兼篆隶,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研究价值。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认为此碑为“缪篆”精品,杨守敬认为其书法“非篆非隶,盖兼两体而为之,至其纯古遒厚,更不待言,邓完白篆书多从此出。”近代书法家多以此碑为“缪篆”的代表作,近代大书画家齐白石受大三公山碑影响至大。
寒斋所藏之大三公山碑是一件流传有绪的乾隆初拓本,卷轴装,拓本高195、宽71厘米。曾经棱伽山民(顾曾寿)、端方、张伯英、龙潜等人递藏,顾曾寿、张伯英、张延厚诸家皆有跋。顾跋全文如下:“祀三公山碑,此碑由篆入隶,尚有西京遗意,裴岑纪功、大开通之类也,棱伽山民记。”昔日从启功先生问碑帖鉴定之学,先生亲口对予言“棱伽山民所藏无不精善”,观此碑可见先生之言不虚也。
张伯英乃近代著名的书法家和碑帖鉴定家,兹节录其跋语如下:“此与开通褒斜道石刻皆体兼篆隶,汉人奇迹,旧拓尤觉元气浑沦,予得自匋斋,重付装池,嗜古者见之惊为希有,若新墨本无足观矣!”
张延厚跋文最长,内容丰富,叙及该碑出土经过,著录概况,兼考证文字,订正史实,兹不赘录。张延厚,其人事迹不详,待考。
值得一提的是此拓流传有绪,久为世重,早在八十年代,吾友秦公在文物局举办的泰山碑帖培训班《讲义》中就盛赞此拓为传世最佳,2013年《嘉德二十年精品录—古籍善本卷》也收录了该拓本。
阳嘉残碑
阳嘉残碑又名《黎阳令残碑》《少仕州郡等字残碑》。据碑文称此石立于东汉阳嘉二年(133年),清光绪元年(1875年)出土于山东曲阜,原石遂为海丰吴氏所得。光绪十八年(1892年)此石与魏《刘玉墓志》等同毁于火,故拓本流传不广。关于此石下落众说不一,据周季木《古石抱守录》阳嘉残碑的批语说原石虽经火烧,但并未损裂,其说源于吴式芬之子吴重熹。又一说,此石烧毁后,碎为三十余块,其说源自吴式芬之重孙吴拙庵《阳嘉残碑拓本跋》,以上二说,不知谁是,录此以备参考。
此残碑为隶书,碑阳存十一行,每行七至十字不等。碑阴存三列,上列五行,中列十二行,下列十一行,每行一至五字不等,总计177字,碑出土时,碑阳已漫漶其半,而碑阴则字字清晰,书法面貌既端庄又秀丽,字体在礼器碑、熹平石经之间,既秀逸典雅,又不失凝重朴厚,因而具有较高的书法价值。
阳嘉残碑硃拓本
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王颂蔚《写礼庼读碑记》,汪鋆《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方若《校碑随笔》等先后加以著录。此拓传本不多,寒斋先收内江王锡文旧藏之墨拓本,后又收得此硃拓本,卷轴装,拓本尺寸碑阳、碑阴皆为62×51厘米。
本文压题图为启功题写:小残卷斋。